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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精神分裂早期(1 / 2)



第二天,七月二十六日。学长开车载着我向瑠瑠家驶去。昨晚经大家商量,一致同意派人去瑠瑠家接她。考虑到葛野要暂时借住在她那儿,我们至少得表示一下求人帮忙的诚意,所以大家就派跟她最为相熟的我和担任司机的学长前往。早上我们在电话里说明来意后,她很惶恐,不断地向我们道谢。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呢。



瑠瑠这天身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配深蓝色短裤和同色短袜,脚上穿双白色旅游鞋。她这副打扮,一眼望上去像个初中男学生。我们同属小骨架型,但她身材要更苗条中性些,若是剪了短发,绝对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个少年。不过,她的头发长长的,平常在脑后梳个马尾扎起来。



她这一身打扮,加上那土里土气的眼镜,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个对时尚毫不关心的人,但这可能会给男性,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性一种清新脱俗之感。换句话说,她是那种“让人放心的可爱”。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要说连匠仔都喜欢这种人,我多少有点难以理解。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那么出乎意料,只能说他的审美取向比较保守、骨子里是个大叔罢了。



不过嘛,说到女子驾驭男人,没什么事比这个更简单的了。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方要给男人一种“已经被你征服了”的错觉。男人啊,都是单细胞生物,就连匠仔这种少年老成的人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瑠瑠自己其实并没有玩弄男人感情的意思,她天生就是这种朴实的性格,骨子里是个好孩子。这点连我自己都心知肚明,不过……



我们将瑠瑠的行李搬进车里,驶离了她家。伴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和学长轮流将昨晚的骚乱讲了一遍。虽然这并不是个轻松愉快的话题,但既然我们要拜托人家帮忙,就不能不跟她说实话。



“欸——”她瞪大眼睛,从后排座位探出身子道,“还有这种事……真的?”



“真的,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过分。”



“就是嘛,”我从副驾驶上转过身来,“实在太过分了。”



“过分,真心太过分了。那个叫雁住的。”瑠瑠少见地露出了愤慨的神色,镜片后面的双目微微发红。我见她这副模样,竟不觉有些心动……好可爱的姑娘。啊,果然,也难怪白井教授和匠仔心驰荡漾。要是她在自己面前哭泣,所有人都会想上前抱住她好言安慰吧,就连我也不例外。



不过,我却很少见她这么激动。瑠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替葛野打抱不平呢,我当时还以为是这样。



“牟下津太可怜了。真糟糕。”



“确实啊。不过,雁住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可能是因为他还是对葛野特别有感情吧。”



学长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下巴上轻轻挠着。他今天将唇边的邋遢胡子剃了个干干净净,除此之外,还特意穿了件翻领衬衫和一条休闲裤,当然,也没扎头巾。这么一打扮,他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明天可能会见到瑠瑠的父母,你穿干净整齐一点再去。昨晚在高千的耳提面命下,学长换上了这套装束。



“感情?不,学长,我觉得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那你说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尊心受损才会狂怒至此吧?”



“自尊心?就因为自己女朋友跑了?”学长歪了歪头说道。



我一时语塞,这难道不是最伤男人自尊心的事情吗,还是说我对男性的认识不够呢?不过,这对学长来说确实可能有些难以理解。毕竟这个人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理来说都比较强大,被女人甩这事,可能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还是说,他因总被女人拒绝,所以早已经不把这个当回事了呢?



“嗯,我太了解了,”瑠瑠激动地说道,“他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总是抱着一种‘本大爷跟你谈恋爱,你就应该感激涕零’这样的想法。”



“啊,你以前就这么想?”我略感意外。因为平日里雁住是个性格爽朗的人,连同葛野在内的大部分女生(包括我)都被他这样的表象所欺骗了,但瑠瑠却似乎看透了他的本质,我不禁对她的敏锐的洞察力表示佩服。



“啊,不,说起来——”她慌忙摆了摆手,摇头否认道,“我听着听着就有这种感觉了。”



“分手时的态度,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质。这样的人可不少见呢,而他就是这类人的典型,毫无自知之明。一旦两个人出了问题,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过错,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女人的感情用事上。这样的人,一开始就在主观上断定女人的话毫无意义了。”也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声调,学长有些不安地用余光瞄了过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说着就不禁怒火中烧了,根本停不下来。“所以他才能恬不知耻地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他的想法就是,‘我是个被坏女人玩弄了感情的可怜虫,所以我现在怎么闹都可以’。雁住这个人,根本就没把葛野放在眼里,压根儿就没想付出过真心。所以昨天晚上才能肆无忌惮地闹成那样,明白了吧,学长?”此时,我浑身上下好像燃起了对男性的怒火,就连对学长的声音和态度,都不由得带上了尖刺。



“嗯,明白了。”学长带着些苦笑说道,像是在我身上看到了高千的影子,“多多少少。”



“那个人最差劲了,明明还是个学生,就跟女生同居,我本来就看不惯这种人。”



“是、是吗?”学长竟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一下,“同居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明明还得靠父母养活。”



“这样啊……”,学长翻了个白眼,像是对我也抱有这种陈旧的观念而感到惊讶。



说实话,我并不是从心底里就接受不了同居这事的老顽固,但说着说着就绕不回来了,只能顺着接下去。



“话说——”瑠瑠像是居中调停似的插话道,“貌似安槻大学以前同居率就很高呢,虽然我没考证过。”



“同居率?”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们大学同居的学生多这事我还是头回听说。



“我妈以前就是安槻大学的学生——”



我们刚刚见过瑠瑠的母亲,她有些中年发福,身材高大,跟她女儿完全不像。倒是没有见到瑠瑠父亲的人影,可能瑠瑠还是随父亲吧。



“据说在我妈上学的那个年代,同居的学生就已经很多了。”



“欸——”这世上闻所未闻的事情还真不少,“这样啊……”



“说起来,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这事说出来挺有意思的,但是也有点不好,在这种时候。”



“没事没事,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完全没关系的。”



“那是我妈上大学时的事了,她当时在校合唱团,里面有个挺帅的男生,我妈当时貌似暗恋他。”



“哦哦,”学长嘴巴张成一个“O”型,欢呼道,“妈妈正值青春年华呢。”



“怎么说呢……”瑠瑠暧昧地笑着,“一天,出人意料地,我妈被约了,对方就是那个小帅哥。”



“哈哈,哈哈!”



嘁,学长就对这种八卦感兴趣。虽说我对这个也不讨厌,但他的反应也太大了。为了听故事,学长眼看着就要放开方向盘,整个身子伸到后座去,拜托你,好好开车吧。



“然后呢?快说快说,然后呢?”



“我妈就欣然赴约啦。这可是第一次约会呀,回来的路上,他理所应当似的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起初我妈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后来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跟她同居。”



“欸?这、这也太着急了吧。”



我的话,怎么也得等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那步再说——学长小声嘀咕道。



“我妈当然是拒绝了。同居什么的,想都没想过呢,她跟对方说。”



“那是自然。”



“他听了这话立刻怒不可遏,就好像自己受到了多么不公的苛待似的。我妈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是啊,我明白你妈的心情。”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我想想他那不可一世的跋扈神气就倍感厌烦。“光是这么听听都惊呆了。”



“当时,同居风——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但好像很流行男女生交往后住在一起。”



“同居风啊……”



这个词听起来傻到不行。但当时如果确实如此,那就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了。一想到过去一对对同居情侣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突然有些嫌弃这所大学了。



“学校里随处可见同居的情侣。作为男生,要是没个同居的女性的话就太羞耻了——这种风潮在男生里面蔓延开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妈拒绝了他,他因为自尊心受损而勃然大怒也就情有可原了。”



哎呀,瑠瑠的母亲那个年纪的人,常常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阴沉个脸教训我们这些年轻人,说日本要毁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这辈人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歌颂过所谓的“青春”的美好了,想到这点,我突然感到有点滑稽。



“那个人好像还教训了我妈一番,说是你明明没这个意思还跟男人约会,真是没常识什么的。”



“欸——”



“而且两人分开的时候那人还说,你要是没有跟我同居的意思,就把今天的饭钱还我——真是咄咄逼人。”



“真、真的吗?”



太荒唐了,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估计听了这话的人得郁闷死。要是当时高千在场,估计会酿成一场腥风血雨。



“真的哦。听到这话,我妈再也不想跟这人再有任何瓜葛,当场就把那天的饭钱还给他后赶紧走了。”



“这是对付这种人的最有效办法了。”



“之后,这男的很快就和别的女性同居了。”



“啊?”



“那个女性,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是那种我妈看了都觉得不好看的类型,更别说那个男生会喜欢这种了。”



“哦……”



我心底里生发出一种深深的无助。



“我妈后来觉得这可能是对方的报复。”



“报复?但是这么做毫无意义啊,不过是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罢了。”



“就是嘛,说得太对了。那男的好像借此来嘲讽我妈似的——你要是当初乖乖地答应跟我同居,现在就没她的事了,真是死脑筋。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他屡屡在我妈面前表现得和女友很亲密,一边搂着女友,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拿眼睛偷瞄我妈。即便如此,我妈也没有任何反应,也从来没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所以说,一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滑稽得很。”



哎呀,这个男人太自恋了,忙活了半天都是徒劳。可笑死我了。这人脑子坏掉了。



“最后他傻眼了,我妈在第二年就退出了合唱团。”



“当然要退出了,要我我也退。”



“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就把这事讲给我听,以此来告诫我不要一味跟风,做出什么欠考虑的事情来。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也就给当耳旁风了,但是——”



“莫非,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我从小学习长笛,所以一年级的时候加入了校管弦乐队。然后,一个拉中提琴的男生就提出,要跟我同居。”



“欸?他也是突然提的同居?都不先跟你交往看看就要住在一起?”



“是的,就是突然提的。我当时就感慨,这所大学的传统还真是奇特呢。”



“不要不要,这什么传统啊。”



“我直接就拒绝了他,说我根本没那个打算。然后你们猜,那个男生什么反应。”



“难不成他也另找了个同居的女孩来报复你?”



瑠瑠大笑着拍手道,“哈哈……实在跟我妈的经历太像了,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种事,只能一笑置之。”



“然后,我就退出了管弦乐队。母女俩都因为这种事放弃了音乐这条路,说起来也有些难为情呢。”



“因为这种无聊的事呢。”



“嗯,是的。但除此之外,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乐队里的氛围。”



“乐队内部的气氛不好吗?”



“嗯,举个例子吧。乐队每年夏天都会举行合宿,就是大家一起带上乐器出去住上一周。但是,队员们都十分浮躁,心思根本没在练习上。”



“浮躁?为什么?”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夜幕降临。”



“啊,原来如此。”



“而且,乐队里还有一种不合理的排辈。弦乐器的队员地位最高,然后是木管和铜管,最后才是打击乐器。



“欸?什么啊,跟等级制度似的。”



“就是等级制度。弦乐器的男生可以约会木管乐器的女生,铜乐器的男生就不行。乐队内部,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什……”咳咳,学长咳嗽不止。“什么啊那是。”



“地位最高的弦乐器里面又分好几层,小提琴排第一,然后是大提琴,地位最低的是中提琴。”



“怎么分那么细啊?哦,不,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啊?感觉跟封建社会时的日本似的。”



“很可笑吧?无凭无据地出来个等级制度。”



“真没想到,”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有些可怕,“哪儿的管弦乐队都这样吗?不会吧。”



“我觉得只有安槻大学是这样的,或者说,我希望只有安大这样。”



“根据乐器的种类划分地位,唉。”



“我也觉得很荒唐。但是,大家都十分看重这个。按照规矩,吹长笛的我,地位在拉中提琴的他之下,成为他的女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真是荒谬之极,我一点也不后悔退出,而这也是我妈当时退团的原因之一。我深深感觉到,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呢。”



“唉,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孤陋寡闻了。”



“我之前一直以为,搞音乐的人是无暇顾及这些的,这绝不是我在故作深沉,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平时连练习的时间都不够,更别提恋爱什么的了。但实际上,现实世界中这种俗不可耐的行径大行其道。自由恋爱并非不好,但在狭小的乐队内部还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太不光彩了。木管乐器的姑娘就是我的女人,铜管乐器的男生比打击乐器的女生高贵——胡乱地给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在一旁沾沾自喜,他们难道不会觉得这十分荒唐吗?”



“可能吧,不过,他们也可能对这种‘权力的游戏’乐在其中呢,不然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啊,顺便说一句,那时候因跟我妈同居不成而怀恨在心的男生现在跟别的女人结婚了,新娘并不是当时跟他同居的那个人,现在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在一所小学担任教头[1]。”



这回轮到我咳嗽不止了。“那……那样的话,又、又怎么说呢,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瑠瑠,”学长笑着转过头来,“不过,可能也是我记错了吧。”



“嗯,什么事呢?”



“刚才你说要跟你同居的那个男生,是拉中提琴的对吧,但是我记得这几年,安大的中提琴部里可都是女生呢。”



不愧是号称安大“典狱长”的学长,他精通学校里方方面面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女生的事,没人能比得上他的信息收集能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是的。”瑠瑠点了点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等着学长接下句话似的。“他是乐队少有的男生,但是在我退出后,他也很快退出了。”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学长你没听说的事情啊。总而言之,本来就不该年纪轻轻的跟人家同居。”



“什么嘛,小兔。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这种严肃的话。”



“哎呀,我可不是说结伦理道德的问题哦,学长,可别误会我哦。”



“那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同居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女方。”



“吃亏?这是吃亏的问题吗?”



“同居什么的,终究还是女方遭到利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始乱终弃……是吗?刚才瑠瑠和她母亲的情况例外,但一般不都是两个人相互喜欢、想永远在一起才会同居的吗?”



“这是主观想法。两个人能互相满足的话当然可以,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但就算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也不能这么做。因为男方还不成熟。”



“不成熟?你是说身份仍是学生这点?”



“这个当然也算。”



“这样说的话那女方也不成熟吧。在这种不成熟的状态下不自觉地利用或伤害了对方感情的话,我觉得不能片面地断定就是男方的问题。”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要是平时,我早就老老实实地认输了,可这回却欲罢不能。



“感觉从中能看见男权社会的缩影。昨晚葛野不也说了嘛,雁住与她相处时就像个孩子,简单说他就是有恋母情结,想找个能代替妈妈照顾自己的女友。由此可见,男生找人同居,就是想减轻自己的负担、寻开心找乐子,平时既省去了自己做饭的麻烦,又能解决生理需求。他们就是抱着这么一种卑鄙的想法。当然,他们也不会随便找个人就同居,但其出发点和结果都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动机不纯,完全没为女生考虑,而且是不是真心喜欢也是次要的。学长从感情这个角度看,也许认为男方也是被利用的对象,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女方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就像葛野那样。”



“这个因人而异。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小兔你说的那种人,但要说全体男性都这样的话,我会很伤心的哦。”



“不,男的都这样。要是真心喜欢的话,正常交往不就得了,没必要非得一块住啊,明明还是个学生嘛。”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就算觉得自己有理,也没必要直接顶回去。我却没能控制住局面,一不留神就说出了这么伤人的话,心里顿时悔意满满。



“唔——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啊。”



“学长,难不成你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



“算是有吧,我以前也跟女性一起同居过。”



“欸——”我倍感意外,以前都不知道他有过女友,更别提他们同居过这码事了。不过,这段感情好像早就结束了。“然后呢……你和她怎么样了?”



“怎么样……分了啊。她先毕业了,最近刚听说她结婚生小孩了。”



“学长说这话感觉很刺耳,你觉得自己对她照顾不够吗?”



“唔——”学长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可以这么说吧。她跟葛野一样,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掉了,所以我当时深受打击。但现在想想,她这么做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对我的不满日积月累导致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逐渐把她的存在当成是理所当然,对她也不像当初那样上心;我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所以也没有好好沟通,这一切,可能都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吧。听了你和葛野的话,我突然领悟到了这一点。”



看着学长老老实实反省的样子,我倍感羞愧。其实我并无指责他的意思,但一想到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还能让人家怎么想呢,唉,我真傻。



“啊,但是,”学长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说的要对高千保密哦。”



“就是你以前跟人同居的事?为什么呀?高千又不认识她——”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旦她知道了我的弱点——想想就觉得可怕。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拿出来说事儿了。”



“明白。肯定给你保密,算你欠我个人情。”我飞快地回答道,对他说的“可怕”深有同感。



“没问题。瑠瑠你也别说,这事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过,就算高千知道了,也没什么的。”



瑠瑠笑了,车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学长其实是在替我解围,他用坦白不动声色地把我从无休止的争论中解放了出来。



“边见学长——”



瑠瑠突然收敛了笑容向前探出身子。她一直规规矩矩地叫他“边见学长”,叫我“羽迫同学”。



“嗯?”



“您喜欢高濑同学吗?”



“喜欢啊。”学长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那您怎么看她和长谷川同学交往这件事?”



“和溪湖吗?我还是挺介意的,很大程度上也是担心。”



“因为长谷川同学是女的吗?”



“啊?不,那个无所谓。重要的是,高千还喜不喜欢我。”



“什么啊,明明她根本就没喜欢过你。”



“唉,小兔,你怎么这么说呢。感觉你今天说话一股火药味啊。”



“高濑同学那边呢?”瑠瑠朝向我,“她对学长怎么看呢?”



“这个嘛,当然觉得他很烦啦,她肯定早就对他厌烦了。”



“啊!啊!你竟然这么说我。”



“但是,我觉得高濑同学和学长很合适。”



学长听了这话可高兴坏了,他像要从安全带里飞出来一样摇来晃去,呜……吼吼吼,还频频从嘴里发出怪声。真是不正经。这二手车平时就破破烂烂的,要是这时候坏在半路可怎么办哪,明明自己平时不是抱怨缓冲器撞瘪了,就是说驾驶座的车门锁不上了。真是的,现在可是在驾驶中啊。



“因为看你们总在一起,关系很好的样子……”



“啊,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情侣。”



“是吗?是我误会了吗?”



“学长和高千,仅仅是好朋友哦。”



“那她还是和长谷川——”



“我觉得高千只把溪湖当朋友看。因为她已经……”



她已经有匠仔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本应只是句玩笑话而已,但为何我就是说不出口呢。



“她已经怎么了?”



“因为她已经有我了啊。”



瑠瑠猛地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着我。“那,羽迫同学也……但是,这也情有可原。毕竟高濑同学这么有魅力……”



瑠瑠的声音骤然停下,像失去的着陆点、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肥皂泡,她出神地望着空中。



学长和我对视一眼。“哎呀,哎呀,这又有个高千的追随者啦?”



“真的,高千真是很有人气呢。”



“小兔也是她粉丝吧。啊——为什么到哪都能提到她,真不理解。明明是我更帅嘛。”唉,跟昨晚说的一模一样,真是完全没进步——



“……但是长谷川同学和她不合适呢。”不知道瑠瑠听没听见我和学长的对话,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高濑同学肯定喜欢她那种优雅精致的人吧,像我这种乡下小姑娘,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喂,喂,瑠瑠,这可没准儿。”学长认真地说道,“虽然没向她本人确认过,但是一味断定她不喜欢自己,再一个人纠结于其中,这可不是令人钦佩的做法哦。这种事情就应该勇敢地——”



“学长说话好奇怪呀。”瑠瑠嗤嗤地笑起来,“一边说自己喜欢高千,一边教唆我去向她表白——但是,我是女孩子,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这可不一定哦,瑠瑠。高千的话,女孩子可能反而要担心了,对吧,学长。”



“嗯,是的。毕竟——”学长突然闭口不说了。高千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个同性恋人——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泄密了,虽然具体情况我和学长都不清楚,但好像最终两人还是不欢而散。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难道说今年寒假高千带匠仔回家是为了处理跟前女友的纠纷?对,一定是这样的,我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着。高千肯定是为了面对自己的过去才回去的,而她带上匠仔是为了更好地清算过去。虽说如此,我却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清算法。虽然这不过是我的推测,但事实一定是这样的。



“啊,完全跑题了,言归正传——”漂撇学长话锋一转,“关于葛野,能不能让她先在你那儿住几天?”



“嗯,完全没问题。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



“啊,太谢谢你了。”



“但是,牟下津同学那边没关系吗?”



“嗯?什么意思?”



“细想想我俩还不太熟呢,仅仅见过一两次而已,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呢——”她和昨晚葛野说的一模一样。好像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跟对方不是一类人似的。虽然这也跟她们二人尚未相识有关,但我总觉得她们二人在刻意地与对方保持着距离。



“这样啊,这可不行。唉,我也是马马虎虎的没注意到这个。那今晚上可要好好让你们两个沟通沟通感情。”



总之就是,今晚上大家可要喝个痛快。



“对了,学长,你给白井老师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先跟老师打声招呼比较好,就说这次参加生日聚会的有七个人。咱们这次也带上葛野吧。”



“是啊,说得也是。”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当儿,我们到了瑠瑠的住处——五月公寓。因为瑠瑠哥哥租用的车位还没解约,所以学长就径直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里。



“我爸让留着这个车位给来访的客人用。不过,基本上没什么客人,即使有也不会频繁造访,所以其实应该尽快解约才对。”



“租车位的话,每个月要付钱吧?”



学长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要特意问一下。但瑠瑠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这儿跟市价比起来便宜了一半呢,但是,因为我自己不开车,所以还是有些浪费——咦?”瑠瑠推了推眼镜,摇下车窗向外探出头去,“咦?咦?怎么回事……”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停车场里面的车位上停着一辆红色轿车,但那个车位貌似是木下家的。



“咦?”学长的视线在瑠瑠和红色轿车之间来回移动,“莫非那是你父亲或者是哥哥的车?”



“不、不是的……奇怪,是不是谁停错了。”



学长留下看车,我和瑠瑠则赶向管理员办公室。管理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便来到了停车场,对着车牌号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手中用小夹子订起来的一页页纸。



突然,瑠瑠的表情阴沉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红色轿车,就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莫非你在哪儿见过这辆车?正当我想开口问她的时候——



“嗯……这车有问题。”管理员向上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怎么说?”



“这个嘛——”管理员不死心似的来回翻看着册子,“这辆车并没在我这儿备案。”



“那就是外面的人在这非法停车了?”



“应该是这样的。”



“那样的话就应该叫警察来处理这事了。”回到车里后,学长如是说。



“啊,但是……”瑠瑠慌忙说道,“没准儿是这里的某个住户把访客的车停在这儿了。”



“那样也算非法停车吧。”



“嗯,但那个人可能看这里正好空着,就想暂时把车停在这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要是叫牵引车来把它拖走,反倒把这事弄麻烦了。



“也可能是那个人不小心把它和自家车位弄混了。”



“可刚才管理员不是说这车没备案吗?”



“但是,车主和车种的备案都只在刚搬进来那会儿做过,之后就没再更新过了。要是谁自己去申报的话,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瑠瑠家在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以她父亲的名义注册过一辆车,但后来她哥哥将别的车停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再次申报。



“所以很可能只是这里的某位住户新买了辆车而已。”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毕竟可能只是因为哪个住户不小心停错了车,瑠瑠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学长只好放弃了在这停车的念头,他卸下了瑠瑠的行李,独自回家去接葛野了。



葛野来之前,瑠瑠先领着我参观了一下她家。这是我第一次来,她家比传说中的更宽敞、装修也更漂亮。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现出了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家具的样式简单朴素,看起来却很上档次。房间里毫无杂乱拥挤之感,甚至看不出有人在这儿生活的痕迹。瑠瑠带我参观了她哥哥的房间。“我准备让牟下津同学住在这儿。”屋子是个西式房间,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里面从床到储物箱,再到书架,备品一应俱全。只是,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女演员和偶像明星的全裸写真集。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想笑的神色,瑠瑠略带尴尬地苦笑着说:“这些都是哥哥留下的,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拿回去麻烦呢,还是因为怕被父母看见不好意思拿回去呢。但我看他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真是的,明明都是社会人了,真叫人犯愁。”



“说起来,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呢?”



“他在离家很近的一家宾馆做前台。不过,因为他实习期刚满,所以现在上夜班,每天傍晚出去清早回来,昼夜完全颠倒了。”



“很辛苦啊。”



“唉,之前回家的时候把这些都给他带回去好了,牟下津同学不会介意吧?”



“没关系的。这些也没什么色情内容吧。”



“嗯,其实我也不怎么介意这些,就放在这儿吧。”她说着拿起一本来看,“而且,我觉得很漂亮呢。”



我向她打开的那本书看去,画面上是一个女性赤裸的上半身,她五官立体,两只胳膊环住自己的肩膀,胸部若隐若现,是个帅气的美女。突然,我的眼光被那一头短发所吸引了——她很像我身边的某个人,一时间思绪竟有些凌乱。



“可是——”瑠瑠合上写真集把它放回书架,“牟下津同学可能不太喜欢这些吧。”



要是真那么在乎她的看法的话,就先把它们移到别的房间去吧,我虽是这么想的,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要不,等她来了先问问她吧?”



“嗯,也是。就这么办吧。”



她话音刚落,门上的楼宇对讲机响了。葛野他们也太快了,我不禁十分惊讶。



瑠瑠走到客厅,拿起听筒对着里面说了几句,“喂——啊,请进。”她按下了“解锁”键,便把听筒放回了原处。看她的样子,感觉不像是葛野他们到了。



“快递吗?”



“不,是一个住在这里的女孩子。她忘记带大门的钥匙了。”



“女孩子?你的朋友吗?”



“是居委会理事长的女儿,好像现在在上小学。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没给你倒水喝哩,你喜欢咖啡还是红茶?”



“那,红茶吧。”



“那个,”瑠瑠一边往壶里倒水,一边露出了烦恼的神色,“其实,我……”



“嗯?怎么了?”



“刚才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听了牟下津同学的故事后,想起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很不好的事?”



“就是,那个叫雁住的。”



“他怎么了?”



“具体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突然觉得,他是不是跟那个拉中提琴的想法很像?”



“想法很像是指?”



“就是,”瑠瑠欲言又止,“雁住肯定不是真心喜欢牟下津同学的,当然,他作为一名男性也不可能讨厌像牟下津同学那么棒的姑娘。但是,我总觉得他对她的喜欢还没到同居的份上,也不是因为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才同居的。”



“就是说,”我明白瑠瑠话里的意思,“雁住的心里其实另有其人,但是他被那个人拒绝了。为了报复,他才选择葛野的。”



瑠瑠点了点头。“当然,我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听你和学长之间的对话,隐隐地就有这种感觉。这可能是我的偏见,但我觉得那种学生时代就跟女生同居的男生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其实我刚才在车里也说了,咱俩的想法差不多。”



“这么说来,昨晚在面对葛野斩钉截铁的分手宣言时,雁住的情绪失控就可以理解了。这么说可能不好听,但联想到我妈之前的经历,不难看出葛野只是被他当作一个替代品而已。”



“可能……是吧。”



“从人的心理来分析,平常自己根本看不起的人突然造反,这足够令人恼羞成怒。暂且不说真爱,区区一个替代品都敢这么对我,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的自尊心被大大挫伤了。所以才会丧失理智大闹了一场。”



“真是个自私的男人。要是一开始就放平心态尊重对方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也算自作自受吧?”



“嗯,但你不觉得男人都这样吗?只知道汲汲于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为了自己的好胜之心常常不顾他人的感受,所以他们才会对不同意见嗤之以鼻。特别是女性,就算她只是在抒发己见,他们也会觉得这不过是任性的表现。男人就是这样骄傲而自私的生物。因此,我跟你一样,认为雁住的过激反应并不是出于对葛野的不舍,而是他自己觉得伤了自尊。”



“不会吧……若果真如此,葛野就更可怜了。”



“到头来还是女的吃亏,就像你说的那样。”



虽然我们想法相同,但看着她那意气满满的样子,我突然感觉有些扫兴。今天的她跟往常不同,格外地咄咄逼人,但是,她表现得跟高千一样还是令我有些意外。瑠瑠平时跟高千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就算对待男生也是一视同仁,亲切地不得了。



实际上,就算她跟我这么说男性,我也不觉得她跟高千一样讨厌男人,但她那充满攻击性的态度又实在不像是违心的,所以总让人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瑠瑠并非针对所有男性,而是雁住光生一个人。当时,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是刚才学长在场我没好意思说,虽然我觉得他是个通晓事理的人,但毕竟还是个男性,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样啊,但是……”



其实我并不想把学长和其他男人相提并论,但我并没有因此当场反驳她。因为之前在车里把学长归为“不负责任的男人”的一员加以抨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啊。



“但是?”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盖过了瑠瑠的声音。这回应该是葛野她们了吧,我正想着——



“欸?”



瑠瑠拿着话筒,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解锁键,“请进。”



“怎么了?”



“不知道……”她五官都扭曲了,似要哭出来,“还是刚才那个小女孩。”



“欸——就是说自己忘带钥匙那个?”



“就是她。理事长的女儿又说自己忘带钥匙了让我帮她开门……”



“她不是刚刚进来吗?这么一会儿又出去了?”



“可能吧……但是……”



“但是?”



“我觉得这回她的声音跟刚刚那个不一样。”



“那……莫非——”



“……不应该开门?”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当晚,大家在一家叫“一”的居酒屋集合。小店是木质结构,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四个吧台座位。就是说,昨晚的六个人加上今天新过来的瑠瑠,我们七个人包场了。



这次的聚会名义上是参观白井宅誓师会,实则为即将成为舍友的葛野和瑠瑠加深感情而设。原本大家想去“三瓶”或是“花茶屋”,但不巧的是两家今天刚好都休息。



“啊,糟糕——”都到店门口了,匠仔才露出为难之色,“老板娘说过的,盂兰盆节的假安排在七月的最后几天了。”



这两家店是同一个老板娘开的,属于姐妹店。



“唔,真拿你没办法,看来只好拿出我的秘密法宝了。”学长说着,便带我们来到了这家名为“一”的居酒屋。



这家店从外面看就阴森森的,进去后更加令人心惊胆战。里面又小又破,墙壁和柱子都因上了年头而泛着黑黄色。要是不开灯的话,简直会给人一种误入废屋的错觉。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秃头的小老头,不知是那短小身材还是昏黄的灯光所致,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座敷童子的气息。不过,他好像是这家店的老板。



学长笑着向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对方也挥手致意,看来,学长是这儿的常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