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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精神失常(1 / 2)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刚才的洗手间里了。我费了好大劲才回想起刚刚高千连抱带拖地将我带到这里的事情。而她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回到会客室与大家相聚去了吧。



我独自站在洗手间里,从小窗子可以看见外面潺潺流淌的小河。夕阳西下,周围建筑物的轮廓渐渐隐入夜色之中。在这明暗相间的景色里,我恍惚间出现了错觉,早该消失不见的轿车的那抹红色在眼前若隐若现。



我望向镜子,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抽搐的、哭笑不得的声音。镜中的女子神色可怖,这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岁月的沧桑仿佛刻进了她的眼角,眼眶下面一片青黑,她神色阴郁地望着我。



洗手池上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洗面奶和化妆品花花绿绿的瓶子,它们大都属于白井夫人吧,而那鲜艳的色彩更加衬出了镜中人脸庞的憔悴。



谁?我紧紧地盯着她发问。你是谁?



女子嘴角牵动,浮现出一抹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空无一物,干巴巴地弹在洗手间的墙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紧接着,毫无征兆地,女子落下泪来,抽搐的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人似要晕倒。待我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镜中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一张哭肿的脸歪歪扭扭的,十分可怕。定睛一看,我再次陷入了错觉,仿佛那张脸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么未知生物,毫无疑问,那就是我自己。不,不对。完全不对。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第二个我,如果真有的话我该多么轻松啊。如果有一个分身,能接受我一切面目可憎的罪孽带来的痛苦,那该有多好啊!



但我就是我。羽迫由纪子这个人,只有一个。自欺欺人地将迄今为止的所有罪孽尘封起来的由纪子,这世上只有一个。而且——



我再一次凝视着镜子中的人。这就是现实啊。哭泣无济于事,做出一副可怕的神情、假装事不关己,都无济于事。



水龙头转动,热水倾泻出来。是啊。



无论她如何安慰我,都不能改变我犯下的弥天大错。



掌心掬起一捧热水,我将脸埋入其中。



你喜欢匠仔。



高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一瞬间,我心里的意外远胜过惊讶,怎么会偏偏被她误解了呢。宛如跌至谷底,一种落差感涌上心头。



不是的……



我站起身来。紧紧追上正要返回白井家的高千。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我惊慌失措,几欲跌倒。高千扶住我的身子。



别一个劲儿地怪自己啦,多想想好事……好吗?



过分,怎么能,无论如何……说出那样的话……我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想这样大叫出来,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呜咽,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因为,单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只有这样解释最合理了吧?



不是的,不是的……



我抽泣着,恍然大悟。也许她现在只是在安慰我呢。或者说……或者说这是惩罚?对我擅自入侵她最重要的领地的惩罚?所以她才……



别生气,求你了……



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像是从现实中踏空了。要是再“偏离轨道”一点儿,说不定我就因此精神失常了……一种巨大的恐怖感笼罩着我。



原谅我,求你了,原谅这样的我吧,求你了……



我……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没有变化。不带感情,毫无起伏。



我没生气,你也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对吧。只是,你对他的喜欢,没人可以阻止吧?



果然……我还是被她抛弃了,她不原谅我。但是,我不能就这么一直被误解下去。不行,只有这点不行。所以,如果……如果我被她认定喜欢匠仔的话……



被认定喜欢匠仔的话?



那就……



我恍然大悟,一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罪恶感……



对。那样的话绝对不行。



嗯,是的,就是这样的。只是因为罪恶感……



罪恶感……对他的?



是的。所以……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一直对匠仔抱有罪恶感。正是因为这个——



我故意不用毛巾擦眼泪,而是等它自然干掉。镜中的脸慢慢恢复了平静。虽然眼睛还是有些红红的,但也没办法。我理了理刘海,走出了洗手间。



客厅的说话声渐渐传来。白井教授的声音占据了主要,其次是匠仔的应答,时不时地还混杂着琉琉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接着走进了客厅。客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大家似乎都在屏气凝神地等待着我的反应。好像他们都将我的失态理解成因K的出现受到刺激了,至少高千应该是向大家这么解释的。虽然有些对不起琉琉,但K这件事确实帮我蒙混过关了,对此我由衷地感激。



从我刚才在走廊里听到的对话来分析,白井教授和匠仔似乎正在讨论文学。从他们说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由小说改编成电影的那一段,我马上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他们讨论的是富兰克林·阿尔比的《谁怕弗吉尼·伍尔夫》。教授特别喜爱这个剧,他常常在喝醉后提起它,但我们之中只有匠仔读过,所以教授一般直接无视掉我们,只跟他聊。所以虽然现在谁都没有喝醉,但气氛完全被这个话题破坏掉了,大家都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演伊丽莎白·泰勒的丈夫的那个演员是谁呀——我突然向教授发问,把教授和匠仔都吓了一跳,他俩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呀,要是大家再次陷入刚刚沉闷压抑的气氛中,那该怎么办哪——我倍感担忧。



我望着匠仔假装一本正经的脸,不知为何竟感觉有些可笑。我干脆任性了一把,略带滑稽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连我都为自己的这个动作感到意外,接着,我腼腆一笑,望向众人。虽然不知道这样会找回多少平日里“小兔”的那种感觉,但教授和匠仔似乎放心了许多,接着闲聊了起来,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参与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场面好不热闹。看样子,我是成功了。



“……没事了吧?”



我找了把空椅子,刚一坐下身,琉琉便凑过来小声安慰我。不知怎的我竟感觉有些滑稽。我们的立场反了,现在这种时候,明明该我好好地安慰她的。



“嗯,没事没事。”



莫非——我突然想到,琉琉把K的这件事看得这么严重,莫非她担心我也受到了同样的骚扰?不过确实,若说我们经历相似,那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我和她不同,她是被跟踪的那一方,而我是那个跟踪狂。



跟踪狂……这个词真难听。但是,谁都可能有这种时候,只因一念之差,便走上了害人的道路。就像K那样,单纯的憧憬和处心积虑的跟踪之间,可能只差那么一小步。



K被学长点醒、从而释怀的心情,我终于理解了。或者说,终于感受到了。K被自己的依赖症牵着鼻子走,自身也因此痛苦不堪。他的内心中一定渴望着从执念中解放出来、获得自由。而漂撇学长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解救其于水火之中,他因此得到了心灵上的解脱。至少站在我这个角度说,我没办法否认这种可能性。



忽然我跟高千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四目相接之时,我一下子就掉进了她那微微泛蓝的清澈眼眸里,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了神。我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情景,那时,我也是这样的六神无主,感觉好像忘掉了周围的一切。而因被她迷住而丧失的那部分理智,向着“那边”慢慢地偏离出格,我心下生出一种近乎于恐怖的眩晕之感。



人为什么会被执念冲昏了头脑呢?是否因为这世上存在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才不愿面对现实呢?至少我是如此。只有高千——“高濑”是我怎样挣扎都无法得到的,我在处心积虑地接近她之前就心知肚明。所以——



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呢?绝望?不,应该说比绝望更甚,因为……



不要,无论怎样渴望,最终却还是得不到。绝对不要,必须做点什么,不,就算为了自己,也一定要做点什么。人在这钻牛角尖的瞬间,便为执念所累,走火入魔——比如走上跟踪狂之路。就算雁住的行为在外人眼里毫无意义,可他一厢情愿地坚持着,坚信总会有一丝半点的效果……他的心就被这种虚妄的期待所紧紧攫住,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不现实起来。



人若只是陷入绝望之中,尚还有救。但若是一味地逃避绝望,从某个角度来说,就无药可救了。而我就是如此,一定的。



迄今而止我和学长、匠仔他们共同度过的日子如此快乐,高原上的短途旅行、彻夜聊天……每一个瞬间我都是那么热爱,我不想可以隐藏起这种感情。但是……



也许我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着,故意做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只要能过得开心快乐,愿望便会实现——虚妄的期待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只要能在“高濑”身边多待上一分一秒,就能多占据她一分一秒。



所以我才一直扮演着“小兔”的角色,而不是由纪子。为了讨“高濑”的喜欢,为了让她接纳我,我努力地表现出幽默的一面、笨拙地向大家撒娇,扮演着彻头彻尾的“吉祥物”角色。而这可能是心中的愧疚感作祟,是由未能光明正大地成为他们的伙伴而生发出的愧疚感。为了减轻这种愧疚感,为了忘却自己不择手段介入到他们其中的事实,我愈发卖力地享受每一个“当下”。



不能再这么下去……我突然明白了。这样下去的话一切都会丧失意义。和大家在一起的回忆,每一个瞬间,一切的一切,全部都会失去意义。



就算一切都起源于“谎言”,那又如何呢——必须拥有割舍一切的勇气。如果没有承担责任的觉悟,那我永远都在自欺欺人。



所以,这只是个选择问题。表面上,我会接着扮演“小兔”的角色,和大家的关系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但是,这将会成为大家美好的回忆,还是只是变成一个单纯的谎言,这就取决于我了。一切都取决我是不是能承认自己的欺骗行为并忍痛割舍其连锁反应。



无论如何都想被“高濑”喜欢,想被她爱……



但高千一定是爱着我的。从很久之前开始。只是,如果我不能终止“谎言”,就看不清这一点,只是一味地沉溺于不切实际的期待之中。明明对方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却一个劲儿地向“后门缝”里夹着石子。



所以……



所以,我要放弃。



那里有高千,有学长,有匠仔。这份喜悦,不是为补偿而存在的……是的,只是为真正地珍惜每一个瞬间而存在的。



必须与“高濑”作别了,将一切从接受现实开始,而不是逃避它。接着将每个可爱的瞬间铭记于心,升华为独一无二的回忆。



“没事,我没事。”



我对琉琉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笑容之自然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虽然与从前看起来毫无二致,但实则完全不同,一个全新的“小兔”诞生了。



“害你们担心了,真抱歉。我只是有点失落罢了。莫非是累了?我最近酒喝得有点多。”



“啊,说得也是。一定是这样的。”溪湖敏锐地领会了我的意思,“我最近也发现了,小羽真是不太能喝呢。”



溪湖抛出去的这个梗,被琉琉和葛野、高千和匠仔,甚至教授,巧妙地接住了。大家一齐望向漂撇学长。



“什、什么嘛,”学长顿时如被球砸到脑袋般大叫起来,“什么嘛,大家都这么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咦?我怎么记得最近除了漂撇学长,再没什么人请我去喝酒了呢?大家说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好吧,”高千毫不客气地接到,“我们都是被这个人硬逼着来喝酒的受害者。看来,这个人是时候认清现实了,我们谁都不像他那么能喝。”



“喂喂,我说高千,你明明就是个酒鬼,说这话可没什么说服力。”



“匠仔可不一样,你什么时候找匠仔都行。乐意的话就把他送给你了。”



“欸——”匠仔口是心非。



“干嘛,不愿意啊?!”



“我可没这么说。”



“找你去喝酒的话,你肯定会去吧。”



“那倒是。”



也许是因为匠仔的回答有些装傻充愣的感觉,溪湖双手捂嘴“噗”地笑了出来。紧接着教授和葛野也发出一阵爆笑,而这笑容似乎也感染到了还没从紧张情绪中缓过劲儿来的琉琉。她终于恢复了平日可爱的笑容。



看着这样的她,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心中对她暗藏怒意,为什么我一看到她和匠仔在一起就会烦躁不安,我终于悟出了其原因——都是因为高千。



这种感情并不仅针对琉琉和事务员药部小姐,我就是看不惯匠仔和别的女性在一起。但我不并喜欢匠仔,在这点上高千是大错特错了。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我希望匠仔喜欢高千,所以不能容忍他被别的女子所吸引。因为高千是那样为匠仔着想,两个人应该有更深的羁绊才对……我深深地这么盼望着。不过,这并不是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而是单单出于我自身的罪恶感罢了。至少,迄今为止都是如此。



但现在不同了。我不想让任何人介入到这两个人之间,包括我自己。就算——是的,就算那个人是漂撇学长。



但是……



(我可能就会带你回去了呢……)



高千的话又浮现在耳畔。



难道她——



现在还在动摇吗?



还是在迷茫呢?



“哎呀,现在才跟大家说,真不好意思。大伙儿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夫人还有事不在。”



白井教授脚步轻快,声音里充满活力。他为了让大家换换心情,特地带我们参观刚装修好的新房子。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室内却是灯火通明。灯的风格都十分华丽,与教授的气质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夫人的偏好。



大家接二连三地跟上来,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放松。教授主要和匠仔以及学长聊天,包括我在内的女孩子们则对装修和家具颇感兴趣。啊,这个窗帘的花纹真漂亮,是在哪儿买的呀;刚才的那把长椅子,是意大利生产的吧,我也想要呢之类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那感觉就像以前在井边洗衣服的妇人聚会。直到此时,才终于有了一种来教授家玩的气氛。



“啊,真是完全和你们脱节了呢。本来还说简单寒暄一下就开始为琉琉庆祝生日呢,真是太对不住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说实话,我什么菜也不会做。但是,我叫了外卖当晚饭,所以这方面应该不要紧。一会儿一定给木下好好庆祝一下生日。”



“哦哦,那就好,”学长像要把瘦小的教授抱在怀里似的,“说实话,我听说夫人出门的时候,还担心今晚的宴会办不成了呢。”



看教授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做家务了。毕竟连他自己都承认过,连拿把菜刀、烧个开水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



“哈哈,其实我也有这样的担心。要是连送外卖的餐馆都休息了的话,那可就真是毫无办法了。”



“啊,没关系,没关系。要真是到了那步,这么多大厨都在这儿呢。买点食材,我们就能搞出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来。”



“真是不错啊。”



啊,哈哈,学长开心地高声大笑起来。而女孩子们则对他特别不屑,一心一意地参观着各个房间。毕竟白井宅邸比想象中还要宽敞,值得好好地观赏一番。房子的走廊可供数人并排行走,精致的台座俯拾即是,其上摆放着壶和青铜像,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装饰用的画作。空间开阔得简直不像私人宅邸,几乎像个美术馆了。



“墙上挂着的作品,似乎出自同一人之手呢。”



匠仔偏偏在说话声戛然而止之时嘟囔了一句,引得大家的视线一齐投向他。他这么一说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仔细看来这些画作的笔触都有些呆板,更谈不上深刻。但画下面的签名却十分复杂,令人看不太懂。正当我纳闷这是谁的时候——



“啊,真不好意思,这些画全是我画的。”



欸?大家站住了脚步,一齐发出了惊讶之声。



“哈哈!”学长弯腰向前,仔细端详着离他最近的一幅蔷薇。“这样啊,怪不得看起来都是些有品位的画。”



这明显是在拍教授的马屁,学长能这么没羞没臊地说出来,脸皮也真够厚的。而教授也对这话十分受用,二人这么一唱一和,学长那“大叔杀手”的形象活灵活现。



每幅作品角落里都有教授的签名,仔细看来,片假名的“シ”和“イ”中间夹着字母“RA”,不知道是不是精心设计的。而且字形都是打破重组的,所以若不特意告诉我,很难看出那是“白井”。设计得有些过于标新立异了。



但是,对于之前毫不知情的我们来说,这些作品确实看起来十分出色。虽然因写实痕迹略重而导致作品的艺术性稍显逊色,但其技巧却完全不像个外行人所为。



大家兴趣盎然地返回走廊的另一头重新查看每幅画作。只有匠仔,大概因为他曾登门拜访,所以大部分的画作都看过了,做出的评论也跟我们略有不同,他不时发出感慨:“啊,这幅兰花是新作品吧。”



就这样,大家有说有笑地出了本馆,粗略地转上一圈后,刚好绕白井府邸中心的西班牙式天井一圈。据教授说,这个天井的建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以前这里只有一间副馆呢。我的曾祖父一家曾经生活在这里。这之后,祖父那一代修建了本馆,之前的旧馆就作为副馆保留下来了。再往后,父亲翻新的时候就将本馆和副馆连接起来了。”



“就是说,”琉琉几乎要将脸贴在玻璃上与夜色融在一起,她凝视着天井道,“这个院子以前是室内哦。”



“是的。以前房顶还在。”



“这么大的话,得有几间屋子呀。”



“啊,这里只是素土地面房间而已。以前还有一口井可以打水喝,但到了父亲的时候就完全把井填上了,现在想想真是空间的浪费。要是用来养养宠物什么的还行。原本父亲还想把本馆和副馆都拆掉重建,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做些违背常规的事。不过,可能他还是无法忍受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毁在自己手里,所以虽然对房子做了颇多改动,但还是保留了之前的本馆和旧馆并选择在这里度过一生。我只能想到这一个理由啦。”



“但是,”高千环视四周道,“教授您也基本沿袭了这一方针吧。”



“唉,这倒是。我最终也做出了跟父亲相似的选择。一开始,我也想全部拆掉重建来着,后来就改变了主意,只是做局部改动,而不触碰根基。父亲改建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暗暗嘲笑他,干脆全部翻新算了,那样不是更划算吗。但到了我这一代,也如法炮制,走了他的老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不过,教授你和令尊不同,把本来连在一起的两间房子又分开了是吧。”



“嗯。我拆除了原来的天井,将本馆和副馆的两头各自相连,中间空出来的地方修上一个西洋式天井,不过,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可比半吊子的翻新费钱多了。”



白井府邸成一个片假名的“ロ”形。西洋式庭院位于正中间,本馆和副馆环绕四周。



但教授不只是对其父亲的单纯模仿,趁着这回改建,他还另外选址修建了一个书库,就是学长口中的“压轴好戏”。“话说,教授新修了书库吧。”匠仔大概对教授的新书库向往已久,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这个话题。教授的藏书十分丰富,以起居室和走廊为主,只要有空间就被教授放上了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看不懂的外文原版书和厚重的专业书籍。光是这些就已经相当可观了,还有个专门的书库,由此可见教授家的书籍真是浩如烟海。



“噢,对呀对呀。”教授爱徒心切,他眯起眼睛说道,“我马上就带你们去。书库还特意装了隔音设备呢。今晚上不用拘束,尽情玩闹一番吧。”



“哦耶,”学长拍着手欢呼雀跃,“那真是太好了。”



“隔音书库?为什么要特意做成那样呢?”琉琉一语中的。



“里面放了我夫人的乐器。”



“乐器?”匠仔歪了歪头,“您夫人喜爱弹奏乐器?”



“嗯?啊,是的,”教授隐去了笑容,“我还没跟你说呢吧。我现在的妻子实际上是前一段时间刚认识的女朋友。”



“欸?”



大家一起发出了惊讶之声,但却总觉得有些客套的意味在里面。虽然我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他们,但细细想来,白井教授的哪一任妻子我都没见过。



“……就是说,教授再婚了?”



“正是。”



“前任夫人,那个,”匠仔的神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难以释怀,“冒昧地问一句,前任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别人都是既惊讶又迷惑,只有匠仔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在房子装修之前来拜访过,那是接待他的自然是白井教授的前妻,而时隔不久突然被告知对方有了新的妻子,想必他应该有些难以接受吧。



“教授,难道您的前妻她……去世了吗?”



漂撇学长的神情有些不安,好像在说若是如此自己应该有所耳闻。作为安槻大学的“典狱长”,他一直自信通晓下至学生上至职员的所有动向。



“不,说起来有些难为情,实际上前几天,我和她协议离婚了。”



离婚……这个词听起来与白井教授格格不入。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都这个岁数了,是吧。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本以为能和她白头偕老呢。不过,至少孩子们都各自独立了,嗯。”



这和刚才那件事给人的压抑感不同——或者说,一种迷惑不解的气氛在众人间蔓延开来,大家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我也是如此,但又不能对教授离婚和再婚的经过刨根问底。



“就是所谓的熟年离婚是吧,最近好像很多呢。”



“就是说,是由女方提出来的?”



琉琉问道。她可能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慌忙捂住嘴,但她会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一般而言的熟年离婚,是指妻子因不满于从早到晚埋头于照顾丈夫和琐碎的家事,等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后,向丈夫提出离婚,趁机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这是最常见的类型。可是——



“不……”教授挠了挠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提出的。”



多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气氛越来越凝重了。



“啊——但是您再婚了吧。多么值得庆祝的一件事啊,是吧,是吧。”



漂撇学长试图用轻松的话语来圆场,但从大家有些心虚的表情来看,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各种各样的小剧场。而我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很常见的一种情况——教授是个有钱人,他不仅改建了这么大的一间房子(而且他本人也承认这比装修新家还要费钱),还新建了一栋漂亮的书库。而与此同时,他又和前妻协议离婚了。因为是教授提出的,所以应该支付给了她一大笔抚慰金吧。



匠仔是在去年长假来这里做客的。那时候房子还没有改建,教授也还没跟前妻离婚,他还受到了她的招待。打那之后不过一年零两三个月的光景,白井教授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这变化是以一种耗资巨大的形式完成的。



即使如此(虽然只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这笔庞大的开销并未影响到他什么。从中可以看出教授的经济状况十分宽裕。后来我才知道,教授不仅从父辈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自己还写出了几百部专业书籍和杂文,这些都创下了不凡的销售业绩。虽说不是人气爆棚的第一畅销书,但大部分都是都是富有生命力的长销产品,其版税之类的收入远多于工资。作为一个从不相信大学教授的著作能卖出去的人,我对此感到十分震惊。总之,正因为他这么有钱,才有余力将一切东西舍旧换新。



房子也是,妻子也是。



刚才,我们为了观察河畔的情况,没来得及参观厨房,现在定睛重看,果然厨房装修得也十分华丽,足足可以举办一个聚会了。放着这么宽敞漂亮的厨房不用,却要去叫外卖,真是暴殄天物。我正这么感慨着,只听见谁发出了一声惊叫,原来是溪湖。



“怎么了?”



“小、小羽……”



我向着她手指向的地方看去,只看见刚刚送到的怀石料理风的便当盒静静地放在那里。其中还有一个被打开了。



“这个怎么了?”



“你、你知道这有多少钱吗?”



“……很贵吗?”



“特别贵呢。”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食盒里装着刺身和天妇罗,虽然这一搭配屡见不鲜,但食材一看就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像是竭力显示着自家东西的高档与雅致。餐具回收箱是漆器,上面记载着店家的名字。而据溪湖说,这是位于某高级宾馆内著名日式饭馆的系列食品。



“据说这餐厅的一人份的税前价格是——”



溪湖说出的价格,毫不夸张地说,令我几欲站立不稳。要是用这个乘以八……我的天,差不多赶上一个大学毕业生的初薪了。



“真……真的吗?”



“真的呢。真的真的。我在外卖单还是什么的商品目录上看到过,跟这个完全相同。”



唉——我叹了口气。教授果然是有钱人,这种印象越来越强了。



“教授这么破费,我心里真的很感激。不过,总觉得有点惶恐呢。”



“你看吧,”学长得意扬扬,“在我说的那家店买不就好了?”



今天来这的途中,大家本想共同出资买几种不同的鲜奶油蛋糕为琉琉庆祝生日(当然,琉琉不出钱),但在店的选择上,学长坚持要去一家物美价贵的店,说是好吃到令人感激涕零。嗜酒如命的学长,对甜食也是毫无抵抗力。换句话说,他是个辣食甜食都喜欢的“两面手”,对蛋糕更是情有独钟。“尝试一家新店的时候,首先应该尝尝它的泡芙。泡芙中见功夫。”学长煞有介事地大谈特谈泡芙论,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单纯地喜欢鲜奶油而已。最好的证据就是他今天首先选择了草莓千层蛋糕。



“确实,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没必要弄得这么大张旗鼓,但现在回头看看,学长做的决定真是太正确了。”



“但是,那个赶不上这个的档次吧?老师也是的,明明可以不用弄得这么隆重嘛!”我这么说,听上去好像在批评教授缺乏常识似的。



“哎呀,好面子也是男人的天性嘛。”学长故作通情达理状,帮教授说着话,“不是挺好的嘛,这种料理平时可是连见都见不到,今天多亏了教授我们才能吃上。既然如此,我就领受教授的一番好意,不客气啦。”



“正好,小漂,”高千举起菜刀,远远地做出要刺学长的样子。“既然你都进厨房了,就别再那儿呆站着啦。过来帮帮我。”



“好、好的。”



现在在厨房里的有高千、溪湖、漂撇学长和我四个人,我们手脚麻利地准备着跟寿司一起吃的汤、饭后的下酒菜和其他食物。教授和匠仔、琉琉和葛野四个人还在书库中,面对着浩瀚的书海激烈地讨论着哈罗德·品特[1]和本纳德·玛拉默德[2]。我们四个人实在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便飞也似的逃回了本馆。



“匠和木下还可以理解——”溪湖歪了歪头,“牟下津竟然也喜欢文学,这让我挺意外的。”



我和学长私下交换了个眼神。



恐怕事实并非如此,葛野怕是根本不知道另外三人到底在说什么。弗兰克·奥哈拉[3]、罗伯特·佩恩·沃伦[4],这两个人哪个是诗人哪个是小说家她也分不清,只是在提到哈罗德·品特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在NHK上映时才会有点反应,不过我敢打赌,她除了NHK以外,对别的一无所知。但是,她为了当好琉琉的贴身保镖,还是坚持留下来了。这倒不是因为向琉琉母亲保证过。



(琉琉由我来守护。)



葛野斩钉截铁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响。这是因为她和琉琉一样,都被人一厢情愿地思慕着、还因此吃到了苦头,所以才对其惺惺相惜吗?这应该也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爱情吧?不知为何我对后者更有感触。就像溪湖对高千的感情一样。但转念一想,让琉琉和葛野吃到苦头的是同一个人。虽然这样说有些太不负责任,但若是因此两人之间因同病相怜而迸发出爱的火花,就太戏剧性了。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偷瞄正在切胡葱的高千的背影。“——不过,”溪湖从冰箱里取出姜,“白井教授的现任妻子真是年轻呢。还是说,教授故意把她画得年轻些呢?”



刚刚教授带我们去参观了他的书库,那里的墙壁上也挂着出自教授之手的女性肖像画。据说画中人是教授的新夫人,确实看起来很年轻。当然,这只是画作,多少会包含一些作者的主观因素在内,但即便如此,也令人很难相信这是教授的继室。一眼看上去,跟我们的岁数差不了多少。



“莫非,她比漂撇学长要年轻许多?”



“怎么会,溪湖,照你这么说,她得比教授的孩子们还小几岁呢。”



“不知道啊。没准就个学生呢。”



“欸?学生?为什么?”



“因为刚才匠仔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不是大吃一惊吗?”



切菜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高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溪湖像是没注意到,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



“会不会因为他曾经见过那个女学生呢?”



“不会、不会,”学长断然否认,“一定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要是真有那样的美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溪湖大跌眼镜。“但、但是,那不一定是安大的学生吧。不是还有女子大学之类的——”



“要是那样的话,匠仔也无从知晓了。”



“那只是你主观上这么认为而已。”



“因为匠仔那家伙,连安大的女生都不认识几个。”



“虽说如此,他也可能有‘在哪儿见过她’这种感觉啊。”



“说起来,”我也有同感,“我也感觉匠仔看到那幅画后十分震惊呢。”



“震惊?我倒是没看出来——哪种震惊?”



“怎么说呢……”我虽有些迟疑,但还是决心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说吧,就是突然得知一直暗恋的女性,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嫁人了的那种感觉——”



高千仍是毫无反应。



“不对吧,小兔。画中女性怎么看都不像是匠仔喜欢的类型啊,对吧,高千。”



“是啊。”高千若无其事地再次拿起菜刀,一下一下地切着葱花,咚咚、咚咚……“不是他的菜,或者说,正好跟他喜欢的类型相反。他喜欢琉琉和药部小姐之类的。”



“但看那幅肖像画,有种华美艳丽的感觉。说句不好听的,看起来是那种跟教授完全不搭边儿的类型,他们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呢?”



“夫人会演奏乐器吧。”



“好像是这样呢。”



书库的三分之一都被形状细长的高档羽管钢琴所占据,看上去像是夫人的。房间里设施齐全,类似空调、除湿器的东西做得十分精致,都是些我没见过的玩意儿。而作为隔音设施的一部分,连特殊材质的窗户玻璃也做成两层。



书库比预想的要宽敞许多,十分气派,虽是府邸的点睛之笔却不显得浮夸虚荣。整个书库虽是平房结构,但举架极高,足足有两层楼的空间。横梁的木质即使从外行的角度,也能看出是昂贵的好木头。在这宽阔的空间里容纳着数量庞大的藏书,配上一架羽管钢琴,妙趣横生,可谓是装修得精致庄重了。



即便如此,这里却无半点促狭之感。书籍和乐器中间的空地可容十人左右围矮桌坐着谈笑。虽说只是书库,但却比普通住宅要气派得多。不,应该说地修建一座简易的独家住宅还要费钱。而我对教授原来家财万贯这一印象,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虽然对教授不甚了解,但从他还会作画这点来看,应该说对艺术有着一定的领悟力吧。而他又是身为演奏家的她的粉丝,一定常常去听她的音乐会,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逐渐成为知己,并产生了更深层次的感情——有这种可能吧。”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就是那种精神上的交流吧?”



还有这种事情?恐怕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吧。



“但是,”溪湖猛地竖起食指,“有种婚外情的感觉呢。”



“欸?婚外情?”



“老师不是也说了吗,离婚的责任在他。换句话说,他现在的夫人曾是其出轨对象——你们不这么觉得吗?”



“唔……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看学长那闪烁其词的样子,似乎他也是这么想的,“唉,怎么说教授也都是男人——”



“就是说,他抛弃了——”高千将切好的葱盛到碗里递给高千,“糟糠之妻对吧。”



“抛弃,你这话说得——”



“我以前就听匠仔说过,白井教授和他的前妻结婚的时候,还是个研究生。”



“欸?”



“当时,老师不知因为什么和父母的关系不好,几乎要到了断绝亲子关系的地步。因此,他父母从不给他任何经济上的帮助。”



“这样啊,但是从结果上看,教授继承了父母的遗产,说明后来他们和解了吧。”



“不知道。不过就算没有和解,父母去世后遗产也就自然过继到教授的名下了,”高千的语气淡淡的,但内容却听起来很刺耳,“总之,教授的前妻支撑着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出去工作,用赚来的钱供教授读研究生。而教授呢,长得就一副纯学者的样子,家务肯定也帮不上一点忙。妻子一边工作,一边包揽了包括育儿在内的全部家务,撑过了夫妻生活中最辛苦的一段时光。要我说,教授的前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糟糠之妻。”



“但是……”学长也许是感觉到了高千不动声色的愤怒,他态度暧昧地说道,“从表面上看,教授确实无情地抛弃了多年的结发之妻,但是这也只是从表面看。毕竟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我们这些局外人无从知晓。”



“这也是教授自己告诉匠仔的。就是说,他自己也十分清楚,没有妻子的付出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至少在当时,他对此心知肚明。”



“而他连这个都不顾了,说明他已经完全被现任妻子的魅力所征服了——是这个意思吧?”



“就是说嘛,”学长像是钻溪湖话的空子,“教授不是常常在喝醉之后炫耀他前妻多么多么好嘛,我当时还觉得他们感情好,特别羡慕来着。现在想想,他是在下分开的决心呢。想必,这也是令他相当为难的一个决定。”



“也许。但是,这事反过来想也行。”



……反过来想?我被高千的一句话吓了一跳。



“反过来想是什么意思?”



高千未答,瞥了我一眼。不,准确地说是瞥了厨房门口一眼,而我因为刚好站在那儿才偶然间与她的视线相对。她看上去像是在确认是否有人从书库那边回来了。



“我还是没改变根本的看法。”



“啊?”



“我此刻体会更深了。”



“怎么回事啊?”



“简单说,我最讨厌男人了。”



“什么嘛,现在还要说这个,大家不都知道吗?”



是吧——面对着学长求助似的眼光,溪湖有些迷惑不解。



同样迷惑不解的还有我。不过不是因为学长、而是高千说的话——根本的看法没有改变。换句话说,她的想法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不用说,自然是从今年寒假一起和匠仔返乡那时候开始的。



“你要相信我的心胸。不过,我还是详细地解释一下吧,漂撇,我对教授再婚这事,跟你持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漂认为教授是跟前任妻子分开后才与现任妻子邂逅的对吧?”



“差不多……”学长像是防着高千给他下套似的,用词十分谨慎。“就是那么回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