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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长椅(2 / 2)


德先生对著我说:



「你该寻找的或许不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而是能够让自己在最愉悦的距离下做事的工作也说不定。比起薪水,比起出人头地,合乎自己心中的尺度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淳难过似地说:



「不过日本可没有那么好混。如果大学毕业后不赶上录用新人的黄金时段的话,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一辈子的打工族。因为徵选考试只有一次,一旦失败就完了。没有第二次机会,也不能找任何藉口。虽然您说什么距离跟尺度的,不过一直穷困下去的话,就会无法建立家庭,也会持续怀抱著劣等感……就像秋叶原的K一样。」



那个路过杀人魔事件也让我害怕得不得了。当然,我觉得被害者非常可怜;不过让我感到害怕的是,自己会不会有哪天也像那个犯人一样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



「眼镜少年脑袋似乎很好呢,不过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老人的回答让淳感到困惑。



「大企业的正职员工一辈子的总收入平均是日币两亿五千元。相较之下,打工族工作一样长的时间却只有日币日币九千万元。报纸和电视都有报,这是日本的常识。」



德先生果然很顽强,他压低声音说:



「所以少年非得进大企业不可吗?」



淳似乎一瞬间答不上话的样子,他像是把话硬挤出来似地说:



「至少我爸妈会叫我这么做。我家是普通的上班族家庭,所以我得靠自己用功努力才行。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到这种程度而已。」



所以淳才会去念每年有超过一百五十人考上东京大学的升学学校吗?虽然淳原本头脑就很好,但他也想回应父母亲的期待。



「不过少年却不相信只有进好学校、进大公司的生活方式对吧?」



淳用厌烦的声音说:



「一流大学毕业后进大公司,接著努力工作,变得比别人稍微了不起一点,拿到比别人稍微多一点的薪水,最后死去,在这样的过程之中,我真的存在过吗?一直忍耐再忍耐,然后不知不觉地死去。这就是所谓的活著吗?」



直人和我都变得动弹不得了,因为淳的声音里带有平静的绝望。



「你知道吗?父母亲会用我爱你这句话来束缚孩子,公司会用我保护你这句话来逼你卖命。所谓真正的长大成人,就是用自己的尺度和爱情、保障、常识等等保持距离。」



直人用宛如悲鸣的声音说:



「请等一等。就算是比谁都要喜欢自己的人,就算是愿意为自己奉献一切的人,也非得保持距离不可吗?」



我很清楚直人说的是谁,那就是直人的母亲。打从直人出生开始,她就不断地和独生子的遗传疾病搏斗,连二十四小时的看护都相形见绌。淳的心情应该也一样吧,因为他瞥了我的脸一眼。



德先生开始在长椅上轻轻地前后摇摆,这个人或许也觉得很难受吧。



「无法回报的爱情这句话,或许也是一种很棒的感谢表达方式吧。毕竟少年迟早都得离开那个人的身边,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啊。」



直人点了一下头后,就这样一直低著头不动。德先生像是跳起来似地从长椅上起身,然后冲向树丛。



「我去尿个尿。」



杜鹃花丛后方传来水声。在水泥堤防的反射下,德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抱歉啊,上了年纪后,不知怎么地变得越来越频尿了。喂,等会儿大家要不要一起去吃文字烧啊?少年们脸上都挂著今晚不想回家的表情哦。」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的确,抱著这种心情回家跟父母亲一起吃晚餐的话,我们一定会爆发的。淳说:



「那就实施往常的作战吧。」



在位于Skylight Tower的直人家念书,然后顺道吃了晚餐。只要这么说,我和淳的家里都不会唠叨什么。



「那我就说淳教我数学的功课,这样可以吗?」



「好啊。」



接著我们三人各自掏出手机,给父母亲打了通电话,然后和德先生一起穿过小巷,来到了惯例的向日葵。我们用碳酸汽水,而德先生用啤酒乾杯,



这天晚上直到关店时间为止,我们都泡在向日葵里,不过有件事情却很不可思议。不管十六岁的我们说了多么荒诞无稽的话,这个老人也绝不会出言否定我们,他一定会跟我们一起思考。在领得到厚生年金的年龄之前,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有如此柔软的头脑与感受力呢?



那是我这天晚上最好奇的事情。



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和德先生聊天。该怎么说呢?感觉就像从小一起长大的四人组多了个新成员似的。老人和四个高中生是个奇怪的五重唱团体。我们在银座看电影,在ACE LANE打保龄球,在月岛图书馆边看书边躲雨。不过就算碰上了下雨的日子,德先生也不怎么觉得困扰。因为他会把帐篷搭在佃大桥下方,洗过的衣服也会用自助洗衣店的烘衣机仔细烘乾。



某一天,当我们一如往常地在河边聊天时,一位警官骑著自行车经过。德先生比谁都还早发现那个警官的存在,并且主动开口搭讪。



「您巡逻辛苦了。」



年轻的警官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停下自行车。



「你就是最近在河边搭帐篷的人吗?你们是这个人的熟人吗?」



我认得那位巡警,那个人总是待在Gourmet City旁一间像船的操纵室般的派出所里,年龄大概是二十五、六岁左右。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毕竟不管说朋友还是熟人,感觉都很奇怪。



「唉,算了。麻烦让我看一下证明身分的文件。」



德先生这么说:



「是,我明白了。请您稍等一下。」



德先生行了一个军队式的敬礼后,便把手伸进外套的内袋里摸索著,最后他掏出了钱包和一本色彩丰富的手册。



「这里是驾照和年金手册。那个——,我现在正在做克难旅行,所以希望接下来能留在这城市一阵子,不知是否可以呢?」



我瞪大眼睛看著性格突然转变的德先生。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以免我们不小心笑出来。虽然德先生用字遣辞很有礼貌,但他却装成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警官在手册里做了几个记录后,便将它还给德先生。



「请你不要随便乱丢垃圾,还有不要对附近居民造成困扰,知道吗?」



「是。」



德先生用响彻隅田川河面的巨大音量回答,并且直立不动地敬礼。



风和日丽的秋天过了两个礼拜左右,发生了某个事件。



那时我们已经习惯大约每隔一天就到德先生那儿露一次脸,所以三个人这天又来到了河岸。距离日落的时间还早,秋天透明的天空也还没开始染上晚霞,直人从楼梯上大喊:



「德先生在吗?我带了我妈烤的戚风蛋糕当礼物哦。」



树丛后方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我们在步道上窥探著绿意深处,黄色的带子不断在树枝间翻转飘荡,总觉得有种非常讨厌的预感。



「那是什么?」



直人悠哉地这么说完,淳立刻尖声大叫:



「那是警方的封锁线。」



走近一看,黄色的粗带子上印著一排POLICE。



「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当我们绕到硕大的杜鹃花丛后方时,只见宛如田螺般的三角锥帐篷被踩得皱成一团。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抱著名牌纸袋蹲下来这么说。我环顾周遭,草皮上散落著衣服、坏掉的收音机,以及零食的袋子,只剩下人生活过的痕迹凌乱地遗留在这里。我在心中不断地呼喊著德先生的名字。淳开口说:



「德先生一定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们走吧。」



淳拔腿跑了起来,我也追在他的后头说:



「我们要去哪里?」



淳头也不回地冲上堤防的阶梯。



「派出所。既然是在月岛发生的事件,那么那边的警察一定知道些什么才对。」



不愧是月岛中学第一名的秀才。我们跳上登山用自行车,尽全力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冲刺。



那个年轻警察就在外墙涂成白色的老旧派出所里,我们三个人走进派出所后,里面就没有空间了。淳最先开口问:



「那个河岸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的朋友不见了,而且那边还拉起了封锁线。」



靠在桌边的警察像是被吓到似地站起身子,并且转头看著我们。



「啊啊,是你们啊。有什么事吗?」



警察悠哉的态度让我感到不耐烦起来。



「我们看到帐篷被踩烂了,德先生出了什么事吗?」



年轻的警察似乎很伤脑筋的样子。他摘下警帽,并且搔著头说:



「他被人袭击了。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们干的呢,毕竟你们总是在一起。」



「咦——。」



这么大叫的是直人。



「我们怎么可能会袭击德先生?今天我们还带了蛋糕要给他呢。」



我说:



「德先生没事吗?」



「没事,他现在人在圣路加国际医院里。明天报纸就会登了,所以现在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袭击那个流浪汉的是月岛中学的学生。据说好像是因为想要游乐经费,又刚好看到那个男人在便利商店领钱的样子。我会怀疑你们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德先生的表情,那是人感到困惑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的表情。印象中他还曾经对这位警察敬礼吧,然而那个人却被我们的国中学弟袭击了。我大受打击。直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们走吧。」



淳这么说。这回我并没有问目的地,因为我和直人都知道目的地就是德先生的所在之处。



「嗨,少年。」



在个人病房里,德先生举起单手示意。明明右眼眼眶带有一圈变黄的淤青,头上还戴著白色的网帽,他却表现出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脖子上挂著一条我们从未见过,而且很粗的金项炼。



太好了。至少那个如魔术师般的眼神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虽然我的双腿不住地颤抖,但我想病房里的人应该都没有注意到才对。



「您没事吧?这是我妈烤的蛋糕。」



「哦哦,真不好意思,你们还拿了慰问品过来啊。」



淳冷静地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便利商店回到帐篷里,正准备好好地睡个回笼觉时遭到袭击。一块水泥块先是扔进我睡的帐篷里,然后在我还惊魂未定的时候,一群年纪可以当我孙子的小鬼就冲进来痛扁了我一顿。唉,真不想变老啊。」



直人坐到床边的小沙发上。



「不过真是太好了,您看起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德先生指著自己的头说:



「是啊,虽然头皮破了,不过骨头并没有伤到。我有好一阵子都得住在这间医院里了。算了,随遇而安嘛。」



看了德先生耍嘴皮子的模样后,我们三人似乎都全身脱力的样子。毕竟一看到被踩得满是泥巴的帐篷和警方的封锁线,任谁都想像得到最糟糕的情况。



「不过关于那个距离的事情啊,就算自己已经大彻大悟了,那种事情果然还是无法向别人解释啊。毕竟像这次对方突然主动缩短距离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要活在这个世上真困难,绝对安全的生存方式或许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也说不定。就算再怎么想逃,一定还会有谁把手伸过来。」



我也思考了起来。自己并不像德先生那样坚强,所以无法对父母亲和社会说的话听而不闻,我只能一直摇摆不定地走在自己与世界之间拉起的一条钢索上,我真的能找到和这个世界的最佳距离吗?德先生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过这样或许算平手吧。」



淳露出疑惑的表情问:



「什么平手?」



德先生穿著像浴衣般的睡衣,就这样盘起了双手。



「就是一胜一败啊。虽然被那群孩子打得很惨,不过在月岛这个城市里……。」



说到这里,德先生对我们露出了豪爽的笑容。



「我也遇见了你们这些少年,应该说……和你们成了旅行的伙伴吧。」



这个人明明已经六十五岁了,却非常地害羞,他应该是无法直说朋友的那种人吧。然后在圣路加国际医院极度奢华的个人病房里,我们三个人和流浪的哲学家放声大笑。当我们都笑累了的时候,直人担心地说:



「您有缺什么东西吗?」



德先生坐在医院的病床上时,也像坐在河边的长椅上一样轻松自然。



「我有投保住院险,而且好像也不缺什么的样子。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并不打算让德先生把那句话说到最后,因为打从一开始听过之后,我就忘不了那句话。



「我知道,只要当您聊天的对象就好了吧。别担心,我们每天都会来的。」



这回德先生露出了害羞似的笑容。我们毫无来由地指著彼此大笑,而直人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泪眼汪汪,最后我们便在揶揄直人中结束了三十分钟左右的谈话。回程的路上,我骑著自行车奔驰在淳与直人的后方。傍晚的隅田川里清楚地倒映著佃岛的超高大厦。



「今天天气真好」,「天气变冷了」,如果要说这样的对话就是最奢侈的世界,那么这种世界或许出乎意料地不差。毕竟就算一直拘泥于富足的生活、一生的收入、经济成长率等等的,也没有任何意义。我的身边有像淳、直人,以及这回没有出场的阿大这些朋友,还有像德先生那么有趣的大人在。在逐渐老去的过程中,只要能一边慎重地保持适当的距离,一边和这些人交往的话,我应该不会还著太糟糕的人生才对。我骑著自行车破风前行,并且下定了决心。



以后我要好好地跟自己喜欢的人聊聊天气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