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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2 / 2)




少年放弃反抗,和新的家人坐在餐桌前。他点了一杯奶茶。当侍者以银包餐盘将红茶端来,淡淡的光之旋涡开始包裹住少年。从尴尬的气氛中得到解脱之后,纯一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从来没有如此期盼那神奇的光之旋涡赶快来临。







“喂,阿纯,你没有跟女孩子交往过吧?”



听到的是义治渐趋成熟的声音。



“嗯。”



“你觉得依子怎么样?”



纯一的意识略过意义不明的对话,将焦点集中到塑料吧台上的一本书。这是令人怀念的粉红色布面精装书——村上春树的《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他记得这本书借给义治之后就没有拿回来过了。这本书是一九八五年出版的,当年纯一念高二。



从光之旋涡苏醒的纯一快速地回顾记忆。这一年,任天堂的《超级马里奥》掀起狂热的风潮(纯一的纪录是六天完全攻破),少年Jump周刊上连载的《七龙珠》还停留在悟空与红领巾军团对抗的情节,音乐则是灵魂乐与迪斯科舞曲的全盛期。他常常为了寻找一张美国某偏远乡镇舞曲乐团的罕见专辑而到各地的进口唱片行寻宝。



这里是位于吉祥寺车站南面出口前的麦当劳,也是他们放学后聚集的场所。坐在二楼窗边的吧台座位,可以看到穿越斑马线走向车站的人群。麦当劳奶昔和大包薯条杂乱地堆放在眼前,油臭味钻进鼻子里。



“为什么要提起依子?”



“没事,我只是听绘里奈说,她觉得你还不错。”



“哦。”



身为高中生的纯一装作不关心的样子,试图隐藏内心的动摇。义治露出恶作剧的眼神说:



“你也觉得那女的还不错吧?”



阿部绘里奈和大泷依子是他高一时的同班同学。因为音乐的兴趣相近,即使分到不同班级之后仍旧偶尔会一起到涩谷逛唱片行。他们从七岁就在同一所学校,因此纯一和那两名女孩也很熟。在他们那所一贯教育的高中,虽然也有些学生会为了报考其他分数更高的大学而拼命读书准备入学考试,但这两人都属于没有太大进取心的乐天派,只打算直升上自家的大学。



绘里奈是校内数一数二的美少女,常炫耀说有星探找她去当模特儿。她的个子很高,手脚就像北欧摩登家具般修长,咖啡色的头发和色素稀薄的眼珠子相当亮眼。依子是她的朋友,在美丽的少女身旁扮演个性坚强的配角。但纯一内心里暗自觉得她是个蛮可爱的女孩子。依子的长相属于中上程度,剪了一头少年般的短发,和尖尖的下巴相当搭配。



“我只有下巴长得像小泉今日子。”



和绘里奈相比,依子的好奇心更旺盛,听音乐和阅读的兴趣相当广泛,和纯一颇谈得来。她对于服装的品位也很敏锐,会将流行的打扮稍作改变以符合自己的风格。即使是同样的深蓝色制服外套,穿在她身上也比其他的女孩子更帅气。对于没有女朋友的纯一而言,义治的话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



“那又怎样?”



未来的纯一听到少年的回答,很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在硬撑面子。



“就只有这样。你在期待什么?难道你喜欢依子?”



义治斜眼看着他奸笑。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接着便看到同学披肩的长发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



在流行歌曲当中,高中放学后应该有许多快乐的事情等着他们,但事实上却完全没什么好事。纯一叹了一口气,在金光闪耀的旋涡当中向未来坠落。







崭新的枕头套上,大泷依子紧闭着双眼的白皙脸孔像是涂了夜光漆般,散发着朦胧的光泽。或许是因为平躺的姿势,裸露的胸部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隆起。纯一在空虚的惊讶当中想起了这个时间点。这是高中毕业那年的春假,地点是涩谷一家宾馆的房间。他连旅馆的名字和房间号码都记得——圆山町“弦月”602室。义治和绘里奈应该也在同一栋建筑其他楼层的某室。



房间的墙壁如他所记忆的是砖砌的,床的四个角落立着银色的支柱。沙发前方以螺栓固定的三脚架上设置着一台立拍得。高中时代的纯一无法理解房间里为什么会有照相机。宾馆的空气带着些许霉味。



少年有如面对易碎品般慎重地对待少女的身体。亲吻以嘴唇作为起点,移动到脸颊、眉毛、闭上的眼睑以及汗湿的额头,接着从工艺品般的耳朵下降到脖子,经由锁骨横移到侧腹部。嘴唇的探索最终回到少女硬挺的乳房上。少年在无味的淡色顶峰上稍作休息。头上传来少女压抑的叹息,少年的阴茎达到前所未有的硬度。



“你真的愿意跟我?……”



少女默默地点头。



少年以震动的指尖戴上保险套,两人单薄的腰重叠在一起。少年拨开沿着指尖滑下的黏液,将阴茎插入少女体内。女孩子的内部原来是这样的触感。少女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肩膀,但他却无法分神去感觉疼痛。



“不要紧吗?会不会痛?”



少女再度闭上眼睛,点头响应。他以上半身的臂力支撑身体,避免将体重压在对方身上。这个姿势对于没什么体力的少年而言相当吃力,但他仍静静地忍耐。休息一阵子之后,他再度缓缓开始动作。叹息声接二连三地传来。依子曾说她也是第一次,或许会感觉很痛吧——这个念头闪过脑海,但他却无法停止动作。如果现在自己的头被炸掉了,腰部大概还是会继续晃动吧。



少年很快就达到极限,溢满的快感冲击着自制力的堤防。腰部的回转速度更快了,与少女连接在一起的身体前端发烫,几乎快要融化了。



“我来了。”



“啊!义治……”



少女低声的呢喃给了少年强烈的打击。在此同时,狂喜的巨浪从腰部穿过背脊直达后脑。少年怀着受伤的心灵,全身痉挛射精了好几次。



纯一从以前就知道大泷依子喜欢义治。但是义治和绘里奈是全校公认的绝配情侣。他虽然接受自己是第二顺位的事实,然而在最后的瞬间从依子口中听到挚友的名字,仍旧让少年的眼泪无法停止。



纯一从内侧静静地观察少年。他心中既没有兴奋,也没有怜悯。这不过是人生中的某一个片段。少女当时如果拒绝,他第一次的性经验就不会如此悲惨了。少年强忍住呜咽声,将眼泪滴在少女的胸口。纯一感受着他脸颊的热度,耐心等候光之旋涡的来临。







“大学生活过得如何?”



当他的意识犹如从水底浮升般几乎恢复清醒,眼前看到的是高梨康介的笑脸。他大约五十出头,眼镜后方一双几乎快掉下来的大眼睛目光相当锐利,眼尾的皱纹挤在厚重的镜片边缘。厚厚的嘴唇或许因为颜色过红,看起来随时都像是散发着湿润的光泽。不过姑且不论特征明显的眼睛和嘴巴,他的脸给人的整体印象算是端正而知性的,足以卸下对方的心防博得信赖。高梨康介是一名干练的律师,兼任挂井集团和纯次郎个人的法律顾问。



“不好也不坏吧。”



纯一听到自己讥讽的声音不禁感到吃惊。高梨法律事务所位于丸之内一栋年代久远的花岗岩办公大楼中。纯一似乎正坐在办公室和高梨对谈。黑色皮革的沙发相当坚硬,坐在上面身体几乎不会沉下去。室内装潢的镶嵌木板上看得到美丽的u字形花纹,墙上挂着透纳一幅以暴风雨的海面为主题的绘画。凭纯一的眼光无从判断这是真品还是复制品。



上帝是否想要给自己严酷的惩罚呢?在这一连串的回忆当中,纯一重新造访的都是他人生中最恶劣的时刻。这一次当他恢复记忆时,心情也感到相当沉重。



“今天特地请你过来,是要告诉你一件很遗憾的消息。”



高梨律师神情凝重地说。他此刻已经换上谈公事的表情。



“这是纯次郎先生的通知—一纯一先生,你虽然是长子,但是令尊希望你能够放弃挂井集团的所有继承权。”



“这是什么意思?”



脑海里一片空白。



“你即使在大学毕业后,也将无法进入挂井集团的相关企业,在令尊去世之后,也无法继承挂井集团和纯次郎先生的个人财产。不过……”



“他要和儿子断绝关系,还有什么条件吗?”



“是的。只要你在放弃财产继承的文件上签名,就可以得到十亿元的信托基金。在你大学毕业之前由我保管,毕业后就可以交由你任意使用这笔钱。”



“简单地说,他想要用十亿元把我给卖了,叫我不要再接近挂井家吗?”



他虽然虚张声势装作毫不在乎,但语调仍显得怅然若失。



“很遗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高梨律师连汗都没有擦,回答纯一的问题。来自未来的纯一能够同情律师尴尬的立场。此时的律师无法正视对方的眼睛,只能把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完全失去了平时干练的模样。高梨叔叔从小就常常陪他玩。



“这是为了峰子和纯太郎吗?”



“这应该也是考虑之一。你父亲为了断绝将来集团内部纷争的祸端,亲自下了这个决定。当然,纯一先生如果不愿意签署这份文件,也可以诉诸法律手段。”



“我有胜算吗?”



“当然了,这本来就是很荒唐的做法。”



“高梨先生,你愿意替我辩护吗?”



律师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手帕擦了擦汗。



“不,很抱歉,这一点我办不到。但是我会替你介绍我所认识的最优秀的律师。”



“你要我请这位律师来和你、你的父亲还有整个挂井集团作对吗?”



“是的。这场诉讼想必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但是却有胜算。”



“是的。但是你必须有所觉悟,接下来的十年都会耗费在法庭诉讼上。你的对手是相当庞大的组织,而你却只有孤单的一个人。诉讼过程会相当繁琐,并有可能多头并行。如果纯一先生仍旧想要孤注一掷,我也只能暗中替你加油。”



十亿元——这是纯一无法想像的金额。可以买三十万张以上的CD。真愚蠢。但反过来思考,这或许是和纯次郎断绝往来的好机会。既然父亲采取不带私人情感的公事化做法,自己也只需以同样的方式应对。他不必显露出迷惑或踌躇的态度。他没有足够的才能去掌管有如章鱼脚般纠缠复杂的集团企业,对于事业也不抱持任何野心。他原本就已经决定,大学毕业之后就要找一家小公司就职,和挂井家断绝关系,自己一个人过着安静的生活。



“我知道了。高梨先生,你应该已经准备好相关文件了吧?”



律师垂下肩膀,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因为纯一放弃反抗不合理的命令而感到失望。



“请把刚刚的文件拿过来。”



高梨按铃呼叫秘书。



黑色数据夹中是多达二十张左右的承认书文件。纯一只看了第一张的一半左右,就打消了继续看下去的念头。反正他一定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内容:甲方决定永久放弃乙方的法定继承权,乙方补偿甲方……



“既然是高梨先生拟定的文件,我就不需要全部看完了。我没有印章,就在这里盖下指印结束一切吧。”



“请等一下,纯一先生。我可以介绍认识的律师给你。以你的立场而言,应该有权利拿到十倍的金额才对。”



“不,不用了。”



年轻人的决心没有动摇。他反而觉得相当痛快。纯一为过去的自己感到骄傲。需要写上姓名按下指印的地方只有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各两处。承认书是一式两份,其中一份会在事后邮寄给他。走出房间时,纯一转头对高梨律师说:



“请转告父亲,我不会再和他见面了。请他保重,再见。”



纯一静静地关上身后的门。看似冷静的青年心中正凝聚一个冷静的决心——我绝对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这一辈子我绝对不会成立家庭。我只能孤独地生活——之前便是如此,而现在更被迫彻底地面对这个事实。



走在木质地板的走廊上,网球鞋的橡胶鞋底发出刺耳的“啾啾”声。刚满二十岁的纯一心中怀藏着坚定的决心,走过昏暗的走廊,朝着等候在尽头的黄金色光之旋涡前进。







“阿纯,起床了!”



有人摇着他的肩膀把他唤醒。眼前看到的是处处沾染污渍的灰色无纺布地毯。他似乎正裹在睡袋里,睡在地板上。



“来,开始工作吧。”



十二个榻榻米大的工作室里,有四台计算机并排设置在墙边,显示器用的是当年还很罕见的二十一英寸大屏幕。有几个人已经开始工作了。纯一从睡袋爬出来,伸了一个大懒腰。他直到黎明时分才入睡,几个小时的睡眠并无法解除肿胀的双眼有如发热般的疲劳,以及肩膀与背部像是塞了铁板般的酸痛。在连续打了二十八小时的计算机游戏之后,这是必然的结果。



纯一从被光之旋涡抛出的冲击中恢复正常之后,意识开始活跃地运转。这里是位于涩谷区道玄坂的计算机游戏制作公司“拓荒者”的工作室。董事长兼制作人兼导演的黑崎、程序设计的吉川以及图像设计的阿彻也都在这里。游戏音乐当时应该是外包给音乐大学里专研混音器的御宅族学生制作的。这家公司当时还相当具有活力,有着家庭般的气氛。打这份工虽然辛苦,却很快乐。



纯一在承认书上签字离家之后,高梨律师每个月都会寄三十万元的生活费给他。但纯一不希望只靠着这笔钱生活,因此很早就开始打工,希望他至少赚取租房子的费用。



在找工作的时候,他从小锻炼的电玩技术派上了用场。当时电玩开始成为备受瞩目的新兴产业。纯一在拓荒者游戏公司的工作是彻底“玩遍”整个游戏。他必须寻找漏洞,提出游戏的改进方案,评估难易度,必要的时候还得替游戏情节策划插曲,以增加故事的深度,或是想些取悦电玩迷的秘密法宝。以电影而言,这个工作就像是由观众的角度来重新检视剧本及编辑过程。他在这里打工期间是大学生活的后三年。从现场忙碌的气氛来看,这应该是四年级秋天赶工的时期。



任天堂的“SuperFamilyComputer”预定在一九九○年十一月发售,拓荒者公司为了配合新的游戏机上市,也筹划了新的角色扮演游戏。狂热的电玩迷应该还记得——游戏名称是《黑暗迷宫》,以城堡地牢为舞台,是一场剑术与魔法拼斗的高格调RPG。



RPG的故事仔细分析结构其实都很简单,《黑暗迷宫》也不例外。邪恶的魔王夺走了公主与王室的秘密宝藏,主角为了寻求只有魔王知道的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身世秘密,带着随从踏入诡异而幽默的幻想世界展开冒险。主角必须与怪物及恐惧战斗,在迷失方向之后又重新找回正途,回答无数的谜语,增加经验与知性的数值。玩家能够在游戏中试探自己的可能性,迷失在幻想世界当中并不会比现实的人生更无聊——这场单线道的小型成长故事对纯一和广大的电玩迷而言,都是值得一试再试的故事。



正面的屏幕当中,以16x16点画呈现的主角和三名随从——僧侣、女剑客、格斗家——在画面中排成一列。他们正在挑战所有的门、所有的问题以及所有的陷阱与战斗。



“纯一,地底第五层完成了。你想出的地底湖也在这里。你仔细瞧瞧,如果有什么好点子,欢迎提出来。”



程序设计的吉川将刚完成的磁盘拿给他。大学时代的纯一将视线别开,默默地接过磁盘。纯一孤僻的性格到了这个时期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即使在大房间里与同事熬夜共同工作,也几乎从头到尾都不和任何人说话。



纯一面无表情地打开档案。当有如蓝色水晶般的湖面展现在屏幕上,他心中感到雀跃不已。这就是深受众多电玩迷喜爱的第五地窖。然而即使看到自己的点子化作美丽的成果,纯一仍旧没有改变表情。金色的光芒缓缓降临,包围着映出清澈地底湖的屏幕。闪耀的旋涡静静地吞没排着许多乌龙茶空罐的计算机桌。







他闻到蛋白质与油脂烧焦的香气。鱼干、鱿鱼面、烤饭团和喝到一半的啤酒瓶杂乱地摆在眼前。关于气味的记忆似乎具有瞬间苏醒的特质。这里是他们在庆祝完工时常去的涩谷百轩店的烧烤店。拓荒者游戏公司的成员以三十出头的董事长黑崎为中心,聚集在店里的和室座位。



“真遗感。《黑暗迷宫》的评价其实不差。”



中西彻说。阿彻和纯一同年,不过他在就读设计学校的时候就已经在从事CG的工作了,因此在游戏业界已经属于老鸟的层级。



“董事长,有没有办法找到借钱的渠道?”



程序设计的吉川以沉稳的声音问。



“我找过银行、信用金库还有认识的所有玩具制造商,可是每一家都跟我说,如果没有新的抵押品,连一毛钱都不能再借给我了。即使产品做得再好,全日本还是没有一家公司会让人拿只完成一半的游戏当抵押品。”



黑崎说完一口气喝干啤酒。杯底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那该怎么办呢?”



吉川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如此悠闲,简直就像是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只能等《黑暗迷宫》的收益入账,再继续进行制作了。”



“这有点困难。那支游戏的巅峰期已经过了,顶多拿来付我们的薪水和事务所的维持费用而已。”



总是直言不讳的阿彻此时的语调听起来似乎也很遗憾。



这一年,纯一的大学生活迈入第五年。即使经济泡沫破灭,就业市场依旧以卖方占有优势,然而个性内向、沉默寡言并有轻度社交恐惧症的纯一早巳自知无法在一般公司上班。就这方面,吸收大批御宅族的游戏业界则具有有宽大的肚量,可以接受不擅社交、与众不同的族群。对于纯一而言,拓荒者公司已经成为他惟一与社会接触的门扉。然而这家公司此时却因为资金不足、无法制作新产品而面临倒闭的危机。



纯一默默地喝着平时不喝的啤酒。他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心中却展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一旦秘密泄露,今后或许就无法和这些同事维持目前的关系了。



去年拓荒者游戏公司推出以任天堂游戏机为平台的《黑暗迷宫》。游戏杂志和批评家都给予它相当高的评价,成果颇令人满意,但高评价却没有反映在销售成绩上。然而弱小的制作公司没有停下脚步的余地,还没确认第一支作品成功与否就迅速开始进行续集《黑暗迷宫Ⅱ:被埋葬的天使》的制作。



一开始原本以为续集的制作经费可以用公司内部的余额偿清,但因为故事的架构不断增强,制作费一下子翻升到比第一集高出数倍之多的金额。身为导演的黑崎日后在接受专业杂志访问时曾说,面对这样的情况会选择删减故事以降低预算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游戏制作这一行。他向各地的金融机关借钱,再加上公司员工的努力,总算完成了六成左右,然而这时赌上公司命运的大作却遇到了制作费的瓶颈。大家放弃工作,一到傍晚就聚在这家店里喝酒。



“那个……”



纯一吞吞吐吐地开口。



“怎么了?难得听你发言,有话要说就说吧。”



“……请问续集还要多少才能完成?”



纯一低着头小声地问。



“你是指时间还是金钱?只要有钱,应该可以在你毕业之前完成吧。”



“我是指资金的问题。”



纯一抬起头,坚定地看着董事长的眼睛问。



“这个嘛,大概还需要四千万吧。如果把销售时的广告宣传费用也纳入考虑,最好有五千万比较保险。如果没办法筹到那么多,只要有三千五百万也勉强可以解决。你们家很有钱吗?”



纯一并没有把自己的父亲纯次郎和挂井集团的关系告诉公司的同事。他谎称自己是从外县市独自到东京来生活,双亲都在一场意外中丧生,只靠叔父母给的微薄生活费就读大学。这是他将别处听到的穷苦学生的故事稍作修改润饰的伪造经历。



这次的新产品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脚本是由纯一的点子产生的,因此他对续集的情感也特别深厚。在这一集当中有划时代的战斗场面,负责图像设计的阿彻也安排了许多令人屏息的美丽场景。主角的身世之谜比第一集更具有深度,这支游戏应该具备了足以迷惑玩家的那种无法明确定义的特殊吸引力。



纯一有预感这会是一支上上签。一般而言,在制作的阶段,这种预感可能只是先入为主的偏见罢了。然而日后他将深深体会到,这种预测能力比强大的资金或人脉都来得重要。



“……那个,我或许可以……筹到这笔资金。”



纯一以细微的声音说话,视线仍旧落在桌上。折叠整齐的竹筷纸袋浸在啤酒杯留下的圆形水印中。他必须卯足跳下悬崖的勇气才能说出这句话,但周围的反应却格外平淡。



“你是哪个国家的皇太子殿下吗,纯一?不过天下哪有这么会打电玩的王子!”



阿彻从旁插嘴,惹来哄堂大笑。



“你们安静点。”



黑崎董事长的眼神亮了起来。



“你和阿彻不同,即使是脚本的点子,没有十足的信心也绝对不会提出来。喂,纯一,我们在谈的是五千万的金额。你真的有办法筹到这笔钱吗?”



纯一的嘴角紧张地痉挛了一下。



“冷静点,慢慢说。”



“……那个,我想……我可以设法……拜托……认识的律师……帮忙准备这笔钱……”



“这笔钱是谁的?可以由你自行决定用途吗?”



这时纯一的声音几乎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呃……我想……应该是我的吧。”



“真的吗?纯一,你真厉害!”



听到阿彻兴奋地这么说,纯一像一只缺氧的鱼般喘着气说:



“……别这么说……阿彻。”



“有什么关系呢,纯一。有钱并不是可耻的事情。”



吉川难得地开了玩笑。



“好,既然找到赞助者,我们今晚就喝个痛快吧。纯一,关于这笔钱,我要你详细地跟我说明清楚。”



黑崎点了啤酒,原本沉默的宴席一下子热络了起来。大学时期的纯一拿毛巾擦了擦手中的冷汗,总算松了口气。



另一方面,返回这个时间点的未来的纯一则感慨良深。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碰到如此惊人的好运。《黑暗迷宫Ⅱ:被埋葬的天使》这支游戏将成为下一季的代表性畅销作。根据高梨律师和纯一起草的契约书,纯一可以得到扣除制作费后收益净额的百分之三十。光是如此,就足以让纯一在接下来的数年当中陆续得到将近投资额十倍的收入。



虽然说这只是新手的好运,但纯一的天职在此时就确定了。续集的成功是一个重要的契机。纯一选择的道路不再是游戏的制作者,而是资助包括游戏在内的种种企划案的创业融资企业。



不过相较于创业融资这个名称,纯一比较喜欢“Angel(天使)”的称呼。经营学上的Angel并不是指长了白色翅膀的上帝使者,而是在新兴企业开创时期提供赞助资金、协助创业的个人投资家。他们所要求的股份不像创业融资公司那么多,也不会坚持拥有绝对的经营权。这些个人投资者只负责出钱,而没有(太多的)干涉或要求,对新兴企业创业者而言就如同天使般值得感恩,而在日本也如同天使般难求。



光之旋涡从长年被油烟熏染成亮黑色的横梁之间缓缓降落。黄金色的光芒接触到从火炉升起的白烟,形成如极光般闪烁的帘幕,溢满整间狭窄的店面。



自己选择的道路并没有错误——纯一的灵魂得到满足,消失在白色闪耀的旋涡当中。







“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阿彻的声音。纯一的视线落在酒杯中削成圆形的冰块上。他抬起头,看到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玻璃酒瓶犹如冰冻的波浪般排列在贴着玻璃镜的酒柜中。他试着啜饮一口杯中的酒。伏特加通过喉咙,在舌尖流下野草般的香气。



“……我也要离开拓荒者。”



他的声音很小,但却毫不犹疑。这阵子在与阿彻谈话的时候,纯一已不再感到太大的负担。或许是因为他们年龄相近,又在同一家公司度过了四年的时间。阿彻坐在他隔壁的凳子上,穿着运动衫和短裤,头上是经年常戴的一顶大联盟棒球帽。这是圣地亚哥教士队的球帽。



“真的是干不下去了。不过你以后还是会继续制作游戏吧?”



“不,我也打算停止制作工作。”



“太可惜了。你应该有本事成为导演的。”



黑色钢琴烤漆的吧台一直延伸到酒店内部。这家位于乃木坂的会员制高级酒吧是阿彻在公司附近找到的场所,店内装潢以洗练的红色和黑色双色统一。墙上的屏幕正无声地上映着电影《发条橙》,不知藏在何处的音响以微弱的音量播放着拉威尔的弦乐四重奏。纯一感到不可思议:只剩下灵魂的存在虽然失去了种种欲望,但音乐的魅力却丝毫没有改变。听到第二乐章起头激烈的拨奏,他心中便雀跃不已。



《黑暗迷宫Ⅱ:被埋葬的天使》创下畅销纪录之后,小小的公司得到了巨大的转机。每个礼拜都有新的员工加入,道玄坂单房的事务所很快就不够用了。经济泡沫破灭的第二年,市中心的办公室租金如雪崩般急剧下滑,拓荒者游戏公司便以极低廉的价格租下了乃木坂最佳地段的智能型大楼最高的两层,作为新的事务所。



黑崎此时专注于董事长一职,阿彻担任CG设计部长,纯一则是成品检查室长。纯一很不擅长管人,不论部下年龄大小都一样。虽然还没碰到比他更善于操作游戏的部下,但他于公于私都有严重的沟通恐惧症,自然无法胜任管理职。到头来,过度的成功和失败没有两样——未来的纯一以苦涩的心情回忆这段时期。



“如果没有监察那个老头就好了。”



“的确。”



“话说回来,那老头真的以为集团指导制度和原价计算那一套对制作游戏会有帮助吗?”



所谓的“监察”是当初制作《续集》时不肯出资的大银行送来的专家,等于是来自主流银行的特洛伊木马。黑崎此刻同时进行着四项游戏企划,借债增加到在以往绝对无法想像的金额。



“……阿彻,你打算怎么做?”



“我当然会继续制作游戏。纯一,你出钱吧。我有很好的点子,也找了几个厉害的家伙。我本来也想邀你一起来的。”



“这样啊……我也打算成立公司……虽然是幽灵公司。”



“你要成立什么样的公司?”



“我想要帮助像阿彻这样的人进行工作……呃,算是融资的公司……就像拓荒者在制作续集的时候,我曾做过的那样。”



“决定了,你就负责出钱吧。不过可别送一个监察到我这里。”



“只要你们能制作出很棒的游戏就行了……其实那些钱我根本不在乎。”



两人举杯庆贺。日后阿彻的公司虽然不会推出狂卖的产品,却会以独树一帜的游戏吸引电玩迷的心,并成为纯一的公司长期合作的重要顾客。



(我死了之后,阿彻不知道怎样了。他是否知道我的死讯呢?追忆的过程也将接近尾声。自己到底是被谁、以何种手段杀害的呢?)



纯一即将迎接他鲜少喜悦的人生当中最大的谜。



弦乐四重奏的曲子从拉威尔转变为勋伯格。这家店一定是有一位热爱四重奏的酒保。有如钢琴弦般强韧的女高音在四种弦乐器之间奔驰,消失在酒吧挑高天花板上裸露的钢管之间。



纯一对于音乐的喜好从二十五岁之后便起了变化。他开始厌倦以六七十年代风格的旋律和编排为骨干、毫无反省只知大量重复生产的流行音乐,越来越常听古典音乐。虽然他仍旧会听摇滚乐的新专辑,但已不再如过去一般狂热。



电影中,单眼戴着假睫毛的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正笑着强暴女人。金色的光之旋涡从屏幕涌出,弥漫整间酒吧。



接下来会被送到哪一段未来呢?如果追上现在的时空,自己已经被某人再度杀害了……







眼前是被雨水打湿的窗户。窗外的景色是银座后巷公寓群的灰影。古董红木桌上放着一份报纸。醒目的标题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教祖首度公开审判!”纯一再度拿起报纸。版面几乎都被奥姆真理教的相关报道占据,其他新闻的篇幅被迫大量缩水。他的视线落在社会版的角落,平时不会去注意的讣文栏。



挂井纯次郎先生(挂井集团代表)



于15日晚间7时20分因车祸去世,



享年62岁。东京出生。丧礼、告别式



于18日中午开始,在东京都中央区



筑地3之15的筑地本院寺举行。丧主



为长子纯太郎先生。



他反复阅读了好几次,文章字句仍旧没有改变。简短的讣文当中并没有提到父亲恶名昭彰的企业重组工作。纯一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他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原本以为那男人是刀枪不入的不死之身,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因为车祸死了。身为前长子的他,该如何面对这起事件呢?虽然父子关系已经借由金钱取消了,但两人每年至少还会碰一次面。



这里是融资公司“天使基金”的事务所。三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容纳他一个人绰绰有余。煞风景的房间里只有工作所需的办公机器。纯一懒得花心思照顾植物,因此室内连一株盆栽都没有放。这间单人事务所位于银座三丁目歌舞伎座剧场后方,一栋积木玩具般的后现代风格大厦的七楼。



纯一在和高梨律师讨论过后,决定成立一家株式会社,并请高梨担任董事之一。除了律师和纯一之外的另外三名董事则是以巨额向地下从业者购买的人头。AngelFund实质上是完全由纯一掌控的个人融资公司。他不需要上司或部下,也不用向任何人提出报告或听取报告。那样实在太花时间了,而且和他人共同工作也会造成他精神上的负担。



工作的规则很简单,他只需自行作决定,出错就由自己承担损失。凭借《黑暗迷宫Ⅱ》倍增的信托基金成了他的投资本钱。除了中西彻的公司之外,他手头上也有好几个计划同时在进行。对于投资新手而言,算是不坏的开始。然而纯一仍能够冷静判断,明白这不全是他自己的实力。



当某个产业急速发展的时候,只需要巧妙地乘上这股潮流就行了。在经济泡沫破灭后,游戏业是少数成长中的产业。纯一相当庆幸自己从前在保龄球场一隅与打方块游戏结缘的好运。



今天先回去吧。纯一在没有打领带的衬衫上加了一件麻质夹克,拿起汽车的钥匙。他关上复印机和计算机的电源,将办公室的门锁上。地下停车场中停着一辆他小学时瞳憬的银色莲花Esprit。



他平常的路线都是穿过晴海通,穿过胜哄桥;但今天他却在新大桥通左转。在他的右手边,筑地本愿寺伊斯兰风格的青铜圆顶在雨中蒙上一层淡淡的烟雾,此刻寺里正忙着准备纯次郎的丧事。



丧礼那一天,自己大概不会到这里来吧——他踩下油门,涡轮发出高频的尖锐噪音,莲花加速驶过雨中的路面。



到了佃大桥,高楼大厦并列的河边景色顿时在眼前展开。灰色的乌云在空中成群奔驰,玻璃屋顶的观光船正缓缓通过桥下,两旁是圣路加的双塔、大川端RiverCity21等无数的办公大楼和华厦。这一带的隅田川两岸陆续兴建起新的高层建筑,营造出全东京最美丽的都市线条。河面映照着随季节而变化的天空颜色,看起来比西新宿更迷人,简直就像是小型的曼哈顿。



然而这里还有许多纽约所没有的魅力。过了佃大桥,莲花有如滑行般穿梭在佃岛的建筑之间。佃煮店(注:源自佃岛的一种小菜,将海产、蔬菜等以酱油和砂糖煮熟,以延长保存期限。)、澡堂、住吉神社……狭窄的街道两旁川做着成列的盆栽,路上甚至连行人撑着伞擦身而过的空间都没有;分隔住宅区的渠道水面上系着无数的屋形船,每一艘船都被灰色的雨打湿了。渡船悠闲地来回于筑地与月岛之间,帝都东京的下町气氛历经喧骚的泡沫经济,在这一带仍旧鲜明地留存下来。



老旧的街景消失了,汽车驶上和缓的丘陵。在修剪整齐的树木后方,可以看到镶有大理石的大厦入口。低压的乌云有如水墨画般融入RiverPointTower的最上层。



莲花滑入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纯一在地下厅搭乘电梯,一口气升上三十六层高的住宅。为了适应气压变化,他已经养成中途吞两次口水的习惯。纯一的住宅是宽敞的一室一厅,虽然可供买卖,但他还是选择了租赁。购买房屋会让他感到沉重的压力。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品,他现在都极度害怕与之建立不可分离的关系。



客厅的四个角落矗立着粗壮的柱子。纯一按下CD音响的开关。接着便一头倒在沙发上,将盛着威士忌的杯子放在胸口。窗外平时可以俯瞰隅田川河口的中央批发市场,但此时窗子却被乌云染成一片犹如毛玻璃的灰板。



清澄的合唱声与弦乐缓慢地笼罩整间房间,这是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纯一感觉头在发热,很想睡觉。他的右手臂不知何时已经蒙住双眼。他也许哭了一会儿。或者也许他是在梦中哭泣。即使是当事人纯一以及正在追忆过去的灵魂也不知道答案。在和声的甘霖中,金色的光降临,温柔地缠绕在沙发周围。



纯一超越了时空之墙,深深坠入闪耀的旋涡中,朝着无法预测的时间与场所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