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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1 / 2)



夜晚的天空,温暖的和风,弦月与群星耀眼的光芒逼得人无法直视。



这里是哪里?



纯一无法感觉到如先前般确切的肉体存在。



他缓缓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



在他的脚下,层层山峦一直连绵到地平线,夜晚的绿叶在风中波涛汹涌。



这里是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又回到了起点。



我为什么会被杀?是谁杀了我?用什么样的手段杀害?这一切目前仍旧无法解答。他原本期待追忆的过程能够替他解开自己的死亡之谜。



纯一飘浮在温暖的夜空中,对失落的结局感到怅然,并确切无疑地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在重温人生的各个片段之后,他终于领悟到了一点:自己的人生无趣且毫无价值。大概没有人会为了纯一的死而落泪吧?他没有家人、朋友、恋人,甚至也没有以契约关系结合的情妇。他不爱任何人,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自然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纯一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就能够选择更充实的人生。结论很简单——他这种人还是死了比较好。纯一俯瞰着夜晚的森林,动物、昆虫的鸣叫声有如交通高峰时段般嘈杂。他大概再也无法接触那属于生命的世界了。为了求生存而彼此厮杀,永无止境的排名与夺位——文明的人类社会其实也没有差别。



纯一摇摇晃晃地降落到森林中的空地。这是那两个凶恶的人埋葬自己尸体的地方——我的尸体现在大概已经腐烂成白骨了吧?



他停在墓穴上空,希望之前的一切能够如梦境般不留痕迹。也许是因为仍未摆脱生前的习惯,他飘浮的高度和以往的视线同高。他检视地面,掺杂着砂砾的泥土上,有铲子划过的痕迹,还有橡胶长靴的脚印。这果然不是梦。他再度回到高空,沿着当晚白色休旅车驶离的产业道路移动。



夜晚的空气弥漫着浓厚的绿色植物气味。除了光与声音之外,纯一对气味的敏感度似乎也提升了许多。他能够分辨出空气中重叠好几层的各式各样不同气味。花与叶与茎具有微妙差异的气味、泥土又酸又甜的气味、沾满尘埃的石头干燥的气味——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新鲜气味,仿佛在夏日夜空中飘扬着色彩鲜艳的气味彩带。



他飞翔的速度顶多时速数十公里,小型汽车只要一踩油门就会超越他了。虽然比拖曳着左脚行走快了许多,但如果要从如此偏僻的深山移动到东京,想必得耗上很长一段时间。



纯一从来没有把东京当做过自己的故乡。在这座城市当中,聚集着无表情的陌生人,水泥与玻璃构成的街道枯燥无味,行人毫无顾忌地彼此擦撞,汽车废气与垃圾堆发散着臭味。纯一列举着东京的缺点,嘴角自然而然浮现出微笑。



然而当他奔驰在夜空当中,不知为何脑海里便自然而然浮现出从位于佃区的大厦阳台俯瞰的东京街道——矗立在隅田川中州上的大川端RiverCity21,撒了无数颗小灯泡的东京夜景一稀疏的几颗星星在朦胧而明亮的夜空中发出微弱的光芒。脑中的影像逐渐清晰,仿佛是睁着眼睛在做白日梦。



我想回到那座城市!东京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这时一阵完全的空白突然袭来,大约持续了秒针移动一格的时间。



场景的变化相当突然——纯一张开眼睛,便看到铅色的隅田川在遥远的下方地面上摇晃。胜哄桥的栏杆反映着蓝色与绿色的照明,圣路加双塔的每一层几乎都还亮着灯。河面传来的水声,汽车的喇叭声,月岛商店街将近百家的煎饼店热闹的喧哗——街道上充满活力的杂音混在一起,犹如海啸般自底下卷起,将纯一的灵魂弹到高空。



受到喧闹的城市噪音冲击,反而让纯一感到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一瞬之间回到东京的。或许就像幼时热衷的科幻小说所描述的,他体验到了瞬间移动的特殊现象。他搞不清楚状况,但仍高声欢呼,飞翔在分隔隅田川与晴海运河的光之塔周围。



当心中的兴奋平息,他再度尝试刚刚的“瞬间移动”,心想这或许是死者所拥有的自然能力。他飞向自己居住的大厦,停在距离三十六楼的房间数十米的半空中,集中注意力专心思念着自己的客厅——



浅褐色的布沙发、每次扫地要移动时都觉得麻烦的重量级玻璃桌、塞满杂七杂八书籍CD的柜子、代替书挡的冲绳土产石狮——巨大的音响与人同高,音响中间的专用架上放了一台三十六英寸的宽屏幕电视机和所有型号的家用游戏机,白色的墙壁上没有贴任何海报或图画——排除一切生活气息的空虚房间与空虚的屋主相当搭配。



接着又是一秒左右的完全空白。



当纯一恢复意识,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当他回到熟悉的房间,不禁难以想像自己早巳经失去肉体。空调发出平稳的嗡嗡声。室内整理得相当整齐,没有争斗的痕迹,也感觉不到任何异常。他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时间是九点十五分。



纯一从沙发走到桌子。从温暖的气温来看,季节应该还是夏天吧。不知道现在是公元几年。在他最后一次的追忆当中,他父亲纯次郎因车祸死亡,那应该是在一九九六年发生的。他检视了桌历的年份。



一九九八年!



他失去了整整两年的记忆。在失落记忆的两年当中发生了某件事,导致他遭到杀害。解开自己死亡之谜、求得真相的欲望有如肉体般真切地在纯一心中涌起。



这天晚上,纯一在自己久违的房间当中度过。他立刻开始展开调查。他到了地下停车场,看到莲花仍旧停在同样的停车格中。车子似乎有一阵子没有使用,引擎盖上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尘。



他窥视了一楼的邮箱,看到数封邮件,但箱子几乎是全空的。他无法转动邮箱上的旋转钮,也无法将信件拿在手上。纯一没有任何属于物理性质的力量,甚至连一张宣传单都无法移动。他虽然能够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却完全没什么力量。



这间大厦的租金、水电费及管理费会自动从银行户头扣除,因此即使屋主不在也不会立刻造成影响。这样的房间虽然适合失去肉身的屋主居住,但同样也对杀死自己的犯人相当有利。



朝西的客厅看不到东京湾的日出,不过到了黎明时分,纯一仍旧在不知不觉当中被金色的光之旋涡包裹。







寻回记忆的探索行动从隔天晚上开始展开。纯一以瞬间移动的方式探访了所有他记忆所及的地点——吉祥寺父亲的房屋、深夜的学校、数家游戏制作公司、银座的天使基金融资公司……然而纯一的失忆症相当严重,人生最后两年的空白造成的障碍仍旧不可撼动。



某天晚上,纯一踏上了感伤的旅程。他想要去看看那家让他品尝苦涩的第一次性经验的宾馆。在一个晴朗的夏夜,他从佃区的大厦出发,没有使用瞬间移动,而是在残留着热气的空中飞翔到涩谷。



加班后准备回家的上班族、等候乘客的出租车司机、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构成夜景的所有人事物都让他感动。他以舒适的速度奔驰在夏季的夜空中,地面上排列整齐的街灯所投射的光之节奏几乎令他晕眩。以深蓝色夜空为背景的行道树、线条模糊的绿色交通标志、在高楼大厦的一角闪烁的红色航空障碍灯——东京的夜晚到处是美丽的景观。



到了涩谷,纯一轻轻扫过人群上空,飘上道玄坂的坡道。他绕过熟悉的咖啡厅转角,前往记忆中的宾馆。纯一曾听说大泷依子已经结婚生孩子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纯一在脑中画出红砖房间的影像,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转眼之间,他已经飘浮在附有天盖的床上。隔着纱质的帘幕,他看到一对十来岁的情侣叠合在一起。在微暗的床单上,瘦削的少年背上的肌肉影子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仿佛皮肤底下生存着另外一只生物。少年左耳上的一排银制耳环显现出朦胧的光泽。少年底下的女孩晒了一身完美的小麦色肌肤,甚至连泳衣的痕迹都看不到。她边嚼口香糖边张开着双腿。



“喂,百合,你帮我舔一下增加硬度。”



“好啊。”



被称做百合的少女将口香糖取出,黏在床架侧面。她绑起接近金色的头发,以惯练的动作抓住少年阴茎根部。飘浮在上空的纯一好奇地观察着两人的行动。过了一阵子,少女将嘴巴移开。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少女面朝上方躺下,张开双腿。少年再度爬到少女身上。节奏不协调的笨拙动作持续进行,纯一开始感到无聊,在房间中巡回检视家具。沙发和电视机都换成了新品,立拍得已经被收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点唱机的麦克风和游戏机的遥控。纯一在生前的职业习惯驱使之下,看了一眼游戏机里放的软件——令人怀念的《黑暗迷宫Ⅱ》——谢谢惠顾。



在床上,少年的呻吟声突然变大了。



“不行,今天不能射在里面。”



“可是……百合……我忍不住了……”



少年白色的臀部痉挛了一下之后终于停止,接近纯一的左半边上有两颗颇大的青春痘。大家都一样——纯一不禁露出微笑。



然而就在此时,仿佛有数千只闪光灯在他眼前同时发光,视野被白色的黑暗完全占据。贯穿一切的锐利光线照亮了宾馆老旧的房间。就连红砖墙上积了灰尘的缝隙都反射着光芒。过了一阵子,光芒逐渐后退,收缩为一个白点。剩余的球体只有一颗粒子那么大。这颗粒子飘浮在少女没有泳衣痕迹的光滑腹部上。粒子的大小大约和弹珠相同,似乎正缓缓地在旋转。包裹着光芒的白色球体当中,偶尔会有光线刺破外壳透出来。纯一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



“你在搞什么!不行啊。今天是危险的日子。”



少女若无其事地抽出卫生纸。少女擦拭腹部的手穿过光球,但光球仍旧停在原处闪耀。这两个人是不是没有看到刚刚的亮光呢?



“抱歉抱歉。百合,刚刚真的很棒。”



少年也拿了卫生纸。光球并没有出现在少年的腹部上方。接下来两人继续聊些学校、打工等天真无邪的话题,但纯一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那道白光一定就是新生命诞生的光芒。纯一飞跃到涩谷车站忠犬八公雕像前的广场。广场上挤满了等候约会对象的男女。他飘浮在广场上空观察女人们,偶尔会看到腹部上方飘着白色光球的女人。怀孕后期腹部明显突出的孕妇所带的光球并没有特别大,却格外明亮。他也曾在怎么看都还只是中学生的年轻女孩制服裙子上方看到过白球,并为之惊讶不已。



街上原来充斥着如此之多的生命之光。纯一飘浮在忠犬八公前的广场高空,望着来来去去的人潮不禁感觉有些恶心。



除了在夜空飞翔、偷窥他人的生活之外,死后的世界还有许多吸引人的乐趣。对纯一而言,那就是电影与音乐。



当他因连日的探索而感到疲倦,黑暗的电影院就成了最佳的休憩场所。他飘浮在白色椅套的指定席上方数公尺之处欣赏电影,对孤独的纯一来说,这是最好的减压方式。光线穿透自己映在屏幕上,成了美丽女星的眼泪,或是怪物流下的强酸唾液。他生前喜欢耗费巨额制作费的动作片或科幻片,但死后却迷上刻画纤细感情的爱情片或家庭片。



这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拥有比生前更为敏感的视觉和听觉——枪击与爆炸场面造成的强光与噪音几乎给予他实质的冲击。而在经历过实际的死亡之后,电影中虚构的死亡也不再能吸引他的注意。纯一逐渐疏远以伪造的死亡与残酷为卖点的作品。在周末的夜晚,巡回各家艺术电影院的午夜场成了他死后的新习惯。



看电影或许是作为阅读的替代品。纯一在生前是重度的文字中毒者,但现在即使到银座的旭屋、Kumazawa书店或Jena外文书店等先前常去的书店,他也只能观望书籍的封皮;面对如洪水般众多的书籍,却连一本都无法翻开。他多么希望能够拿起喜欢的书,在掌心中感觉书的重量,充分享受内页的纸质与文字组合。即使是讨厌的作者照片也让他感觉怀念。如果能让他像一般的顾客那样故意慢条斯理地挑书,买下几本带到咖啡厅慢慢阅读,不论要他付多少钱他都愿意。



不过在死后的乐趣当中,论深度,音乐或许比电影更吸引纯一。在死后的“生活”当中,最伟大的艺术是音乐。不,或许正确地说,音乐是为了死者而存在的艺术。纯一每晚都以瞬间移动造访他记忆所及的所有演奏厅。



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灵魂乐、流行音乐、民歌、民族音乐、艺术歌曲、日本传统民谣……不论是哪一种音乐,只要听到好的作品,音乐就会扎扎实实地震撼纯一的灵魂。音乐优雅的声波或许会直接摇动死后如空气般没有实体的灵魂吧。音乐的力量可以深深地渗透他没有肉体的心灵。



即使是爱好音乐的纯一,也没有想到过音乐竟然会如此美好。钢琴的一个和弦、小提琴的一个拉弓、电吉他的一个拨弦、有如地震般低沉的低音鼓——单单一个音,就足以让纯一迅速到达悲伤或喜悦的巅峰。



死后的音乐聆赏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被绑在自己的席位上。有时他会在高耸的管风琴尖端俯瞰百人交响乐团,有时则躺在演奏弱音的平台式钢琴底下,有时则在舞台上与伴舞者共同狂舞。每一次的演奏会都是极棒的音乐祭典。



他现在只有一个不满,那就是无法在自己的房间内舒服地听音乐。架上的数千张CD现在只能供他浏览。音乐会的缺点就是无法自行选曲,而纯一很喜欢打破音乐种类的藩篱,凭自己的喜好放CD。从巴赫、巴尔托克的音乐到海滩男孩、布莱思·费瑞,再到西非的民族音乐和冲绳民谣。如果能够阅读新出版的书,从自己的音响听喜欢的音乐家出的新专辑,他就没有任何遗憾了。



在连续造访音乐会的某个夜里,纯一首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死者。







那天晚上的演出项目是室内乐,地点是池袋的东京艺术剧场中厅。圆形的一楼观众席大约坐满了六成,二楼的席位则没什么人。乐队演奏完海顿和贝多芬的弦乐四重奏曲之后,进行到最后的曲目——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六号。在最后一个乐章当中,纯一配合着第一小提琴的旋律在空中起舞。旋律犹如被北风卷起的枯叶般不断向上翻升,纯一随着音乐试图在演奏厅挑高的天花板上画一个逆向的抛物线。生前的纯一因为左脚不灵活而个性内向,从没有跳过舞,现在却能够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复杂的旋律在空中上下起伏,急转弯之后又曲折盘旋,仿佛无重力状态之下的芭蕾舞者,任凭灵感驱使自由舞蹈。



“你好像很自得其乐。”



听到沙哑的老人声音,纯一的空中芭蕾突然停止了。他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背脊感到一阵凉意。



“请继续,别停止。”



纯一只能听到声音。他停在空中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恐惧感缓缓地自脚尖攀升。纯一做好瞬间移动的准备之后,终于勉强挤出一句话:



“……可以请你……现身吗?”



他在死后首次发出的声音微弱而沙哑,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舞台角落的阴影当中,一个宛若以半透明塑料袋制成的人形物体站了起来,迅速演变为男人的形态。他身穿白衬衫及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装与领带,皮鞋则是黑色的。他身上的每件衣服都像是大了两个尺寸,铁丝般的身材在宽松的布料当中游动。这名六十多岁的男子身材瘦小,看起来有些疲态,一双诚实的小眼睛在下垂的白眉毛下方闪烁。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叫小暮秀夫。如果冒犯了你,我就马上离开吧。”



老人在空中微微点了个头。四重奏乐团成员们仍旧摇晃着身体热烈演出,而两人就在舞台上方三米的地方彼此相对。纯一低着头自我介绍:



“不,这样就行了……我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自己之外的……应该说是幽灵吗……所以才会感到惊讶。……除了小暮先生之外,还有别的幽灵吗?”



“多多少少有一些。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到二楼的观众席坐下来吧?”



小暮飞在前方,在二楼的特等席找了位子坐下。从这里可以越过扶手看到舞台和观众席。



“灵魂虽然不像活人那么多,不过只要仔细观察一定可以找到。他们多半是对人世残留着强烈思念的人。你之所以没有碰到过别的幽灵,是因为你在无意识当中刻意保持与其他幽灵不同的波长。有不少幽灵因为怀抱着过度的怨恨而神志不清,所以大家都不会去接近单独行动的人,免得一不小心惹上麻烦。我在音乐会中见过你好几次,今天才鼓起勇气和你打招呼,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穿透小暮皮肤斑驳的手,可以看到观众席的红色布面。



“谢谢你。我并不是不想和其他人碰面,只是当我恢复意识以来,就孤零零地回到了这世上。”



“这种情况也不罕见。不过只要过了一阵子,就会发现其他幽灵的存在,并且开始彼此交流。看样子,你连自己的潜能是什么都不知道。”



纯一别开视线默默不语。提到潜能,他就会联想到测验。难道死后还要做潜能测验?



“与其说潜能,不如说是特技。譬如我的特技就是……请你看看吧。”



小暮秀夫举起右手,以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画了好几个圈。这时原本无风的大厅中形成了小型的旋风,将演奏会的传单高高卷起到天花板。有几名观众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二楼的方向。



“好厉害。”



“不,这没什么。每个幽灵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技能。有的能够控制光线,有的可以影响降雨,也有像我这样能够操纵风的。比较特殊的潜能,则有办法和动物、昆虫或植物对话。”



“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自己的潜能是什么呢?”



纯一探出上半身询问老人。



“潜能是先天注定的,无法自行选择。当你最初苏醒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征兆呢?这通常是自然现象,你想到什么就尽管说说看吧。”



听老人这么说,纯一便开始叙述不知在何处的森林当中看到的墓穴,以及当晚有如噩梦般的所有场景细节。小暮秀夫以悲伤的表情倾听他的描述。



“——你是说,那辆汽车的转向灯配合着你的心跳奇异地闪烁吗?我苏醒的时候,则是周遭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你的潜能也许是与电力有关吧。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幽灵会使用电力。”



“使用电力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改变电流方向、使用电气用品,也可以作为沟通的手段。或者……”



小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有一瞬间露出如木雕面具般的僵硬表情。



“……也可以作为复仇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纯一心中震了一下。就像是长满苔藓的岩石突然被翻起来,他感觉到埋藏在心底的黑暗情感同时涌起,不禁吞了一口口水。



“要怎么做才能增强自己的力量呢?”



“这要靠永不松懈的意志力与锻炼。每个人的练习方式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给你任何建议。”



纯一感到很失望,但还是很自然地回答: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试试看吧。”



小暮秀夫恢复了温柔的笑脸。他再度以指尖制造旋风,在观众准备篙席的大厅中制造出波浪般的微风。有几个女性观众连忙以手压住裙摆。



“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有办法做到这个程度。不过我算是进步比较慢的吧。你年纪还很轻,应该可以很快就提升自己的能力。”



“要怎么样才能再和你见面呢?”



“我常常会去听室内乐的演奏会,你可以到各地的音乐厅来找我。”



纯一道谢之后,便集中精神准备移动到佃区的大厦房间。他不知道凭电力可以做什么事,但是他还是决定今晚就开始挑战。



这是纯一在死后首度找到可以投入的课题,他今晚很单纯地为此感到喜悦。







纯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听得到空调运转的声音。纯一心想:既然能够让转向灯明灭,那么应该也有办法操纵家电用品的开关吧?他的能力大概无法移动物体,因此他决定以电子式而非机械式的开关作为挑战对象,成功机率会来得高一些。



他最先选择的是苹果电脑。他凝视着灰色的画面,心中不断默念:打开,打开。注意力持续不到十五分钟就分散了。接着他转念一想:对计算机主机下命令或许会比较有效,于是他便坐在桌旁,再度对计算机主机下达命令。当他感觉厌倦,便将命令化作声音。



打开!开机!工作!联机!启动!通电!醒醒!



他的声音从低声细语到最大音量的大吼,尝试了自己想得到的所有词汇命令甚至哀求苹果电脑。然而即使他努力了好几个小时,屏幕仍旧维持毫无表情的灰色,主机的开机灯也始终没亮。



到了凌晨,纯一的耐力终于达到极限。没关系,明天晚上再来试试看吧——他如此鼓舞自己,并消失在黎明金色的旋涡当中。







隔天晚上,他再度投入操纵电力的练习。他相信至少会找到一项和自己波长相近的机器。除了计算机之外,他也尝试了家中各式各样的家电用品,包括所有房间的照明、电视、录像机、音响、电动刮胡刀、冰箱、电饭锅、时钟、相机、果汁机、浴室的水温调节器、咖啡磨豆机、通风扇、装有小型马达的电动磨芝麻机,甚至连厕所马桶的电暖椅垫开关都试过了。电器用品存在于意想不到的地方,但没有一样乖乖听从主人命令。



当天晚上,纯一到后来只要一看到电器用品,就会在心中反射性地默念:“打开!”他虽然感觉厌烦,但仍旧不放弃。毕竟他才尝试了两个晚上。小暮秀夫曾说过,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毫不松懈的意志力和耐心。



纯一抱着长期战斗的觉悟,从隔天晚上开始,除了练习之外也恢复出外看电影、听音乐会的习惯。他曾在涩谷的OrchardHall又碰到小暮一次。他向对方报告自己的练习方式和毫无进展的困境。小暮听了只是笑着告诉他: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在这个阶段就只能靠毅力撑过去了。”



出外散心之后,纯一回到家中便继续对着电器用品下达命令。他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如此单调的生活,凭着意志力设法撑了两个礼拜左右。然而不论他如何集中注意力,机器仍旧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



在开始练习操纵电力后的第十七天,深夜三点多,强烈的怀疑终于在他心中升起。



自己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操控电力的潜能呢?



一开始只是很小的疑问——这会不会只是徒劳无功?自己是否只是凭借着微薄的意志力和愚蠢的信念,耗费了两个礼拜在死巷中徘徊?然而对自己的猜疑一旦产生,就如同暴风雨的云层般迅速扩散。



而且就算能够操纵开关又如何呢?他现在没有刮胡子的必要,也没有想看的电视节目。纯一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又不是自己想死才死掉的,他根本不想当个幽灵。如果真的要死,他宁愿死得干脆一点,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自己不论生前或是死后,都是个没有必要的存在,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在度过没有意义的人生、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现在又成了可悲的幽灵。



黑暗的客厅当中持续传来空调平静的运转声。然而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声音,纯一仍旧感觉相当刺耳。他憎恨周遭的一切。他忍不住高声大喊:



“吵死了!安静!”



这时喀厅空调的蓝色运转灯熄灭了,随着一声犹如叹息般的声响,原本缓缓上下摇动的送风口叶片停止动作,纳入空调机器内部。纯一过了一阵子才理解了这个现象的意义。



空调停止了!他只是喊了一声“吵死了”,空调就被关掉了。



下一个瞬间,纯一发出狂乱的欢呼声,在客厅四处飞舞。他凭意志的力量成功地操纵了电力。



在这之后,直到黎明之前纯一都专心致力于练习操纵空调。他花了两个小时,终于再度成功地打开空调开关,心满意足地迎接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融化于金色的光芒当中。







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障碍,一旦超越之后就变得轻而易举。纯一操控电力的技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突飞猛进,除了控制空调之外,他也能够轻而易举地选择电视频道,或是启动马桶的电暖椅垫。纯一很想向别人报告自己的成果,于是便踏入夜晚的城市中,寻找小暮秀夫。



他利用瞬间移动造访各地的音乐会现场,终于在第四家音乐厅找到小暮。乐团演出的曲目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奏鸣曲。小暮秀夫和一般观众一同坐在音响最佳的位子,倾听着这首包含同等悲哀与喜悦的奇妙音乐。纯一从他背后轻轻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话想要对你说。”



小暮秀夫没有回头,压低声音回答:



“这首曲子结束之后,我们就到外面去吧。”



当小提琴的余韵消失在天花板上,两人便来到熙熙攘攘的银座巷弄之间。



“要不要到日比谷公园?”



两名幽灵以风速飞越银座并木通的上空。



“请看。”



纯一碰触了一下仿瓦斯灯的街灯灯罩。随着他飞行的路径,蓝色玻璃罩中的街灯有如波浪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隔了片刻又再度亮起。



“不简单。”



两人碰到银座春天(Primtemps)百货公司便飞升到高空,越过百货公司建筑顶端,朝着日比谷公园直行。等待交通信号的汽车都踩着刹车,晴海通化作红色车灯的河流,虎门的官厅街则像是以闪耀的巨大骰子堆积而成。两人降落在高楼大厦之间的广大森林绿地。他们坐在禁止进入的花坛潮湿的草地上。夏日尾声的夜晚,围绕花坛的长椅被一对对的情侣占据,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你以前曾说过,发展潜能的方法是无法经由旁人指导的,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纯一边喘气边说。小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因为你必须成功地超越意志力的极限。每个人的极限都不同,自然没有旁人置喙的余地。你似乎很喜欢音乐,因此应该也听说过,在一个交响乐团当中,真正的合奏是要让每一位成员都发挥自己的所有力量来演奏,才能得到成功。人类的意志力或许也是如此吧。”



“用尽全身力气,超越自己的极限——”



“没错。如果只是躲在安全地带,是无法得到这个力量的。”



“可是这个力量其实也不是我们自身的能力吧?小暮先生在没有空气的地方便无法起风,而我在没有电力的地方也毫无作用。我们只是控制既存之物的流动,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这就是纯一在这三个礼拜当中亲身体会的道理。



“这就是秘诀所在,人类的所有行为或许都是如此。庞大的炼钢公司也无法自行生产铁矿,硅元素也不是玻璃工厂发明的。人类的产业都只是炼制既有的材料,并依各自目的加以组合。也许连莫扎特那样的天才也是一样的。音乐从史前时代便充斥在世界上,而他则是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加以控制,使音乐流动得更顺畅。”



“原来这样的能力也能创造出奇迹一般的音乐。”



“不过像我们这样只是稍微使用一点风力或电力,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用担心自己会名留青史。”



小暮秀夫浅浅地笑了一下。纯一开口问他心中一直很在意的问题:



“小暮先生,你为什么会变成幽灵呢?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诉我吗?”



小暮秀夫脸上的笑容又像上次那样突然消失了。



“这件事等我们下次见面再谈吧。对了,你打算用自己的能力做什么呢?”



“我在专心练习的时候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不过我想我会利用这个力量来找出自己的死因。”



“这样啊……”



小暮秀夫沉默了一阵子。



“我必须给你一项建议。也许你会觉得我太多管闲事,不过有些事情最好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请你千万不要忘了这一点。不知情也是某种形式的幸福。”



“听起来好像很深奥。”



“也许吧。认知毕竟是一种单向的行为。当你知道了某项事实,就再也无法回到不知情的状态了。你如果要探索自己的死亡之谜,就别忘了,今后你有可能会因此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面吧。”



小暮秀夫说完,也没有向纯一道别,就以瞬间移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纯一望着无人的绿色草地发了一阵子的呆。今后他有可能会憎恨某人,甚至到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小暮秀夫平静的语调始终在他耳边萦绕。







纯一回到房间,启动苹果电脑,打开工作用的综合商用软件,选了文书档案的索引。天使基金公司所有投资企划案的相关文件都存在这些电子档案当中。纯一从繁多的档案中选了最近两年的企划案,一个个展开在屏幕上。



一九九六年之后开始进行的企划案只有五件。另外还有几个从以前就持续进行的企划,但因为他仍有记忆,所以就先搁在一旁。



Ⅰ.日之丸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



Ⅱ.无限影像公司《粉碎群星Ⅲ》



Ⅲ.木栓工作室新企划长篇动画



Ⅳ.西葛西研究所携带型电子游戏《福太郎》



Ⅴ.木户崎制片公司新企划电影《骚动》(暂定片名)限定合伙关系



纯一打开每一份档案,仔细阅读其中的内容。



他先从日之丸制作公司的企划案开始。这家公司是中西彻经营的游戏制作公司,《HYAKUKI:百鬼》是替PlayStation设计的新软件。这是一支角色扮演游戏,玩家在设计精致的江户时代街道上展开冒险,目标是击倒一百只妖怪。纯一记得曾听阿彻提起过这个游戏的构想。投资总金额是六千三百五十万日元——这个凑不到整数的数字相当符合阿彻不借多余金额的作风。契约书是在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遵循正规格式,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企划开始时间是在一九九六年的九月。



第二家无限影像公司是以射击游戏为强项的游戏制作公司。《粉碎群星Ⅱ》是他们的畅销作品,玩家必须突破七座行星要塞,攻下银河邪恶帝王的基地——暗黑双星。游戏规模相当庞大,到最后甚至会破坏整个银河系,曾在电玩迷之间掀起讨论热潮,纯一也记忆犹新。第一期的投资在一九九七年结束,总额一亿日元。一九九八年七月又追加了五千万日元。



投资家的本能在纯一心中亮起了红灯。他鲜少进行追加投资,更不可能连第一期的贷款都还没收回又再度出借。这种做法完全违反他的常识。他检视整份契约书,在这项企划案中也没有找到异常之处。两次借款都有正式的契约。纯一开始对自己的失忆症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在洪流般的追忆过程中,他仍无法破除记忆的障碍。在这两年当中,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项企划案是木栓工作室新制作的长篇动画。这份企划更接近现在的时间点,到了这个阶段他已经对工作内容毫无印象了。他读完整份企划书,总算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会投资这个案子。这个动画是以《黑暗迷宫》的世界为背景制作的长篇卡通。既然如此,会找上纯一的公司也是很自然的。出资者除了天使基金之外,还有令人怀念的拓荒者游戏公司和著名的游戏机制造大厂。这份契约书也没有任何异常。投资金额是一亿五千万日元,给付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十月。



第四个档案中的西葛西研究所是一家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公司。从这个名字来看不太像是游戏制作公司,他自己对携带型电子游戏也不熟。会不会是像GameBoy之类的掌上游戏机呢?纯一好奇地浏览着《福太郎》的企划档案。



企划书的第一张是一只线条歪曲的胖鸟。插图像是外行人笨拙的手绘风格,颇有童稚的趣味。胖鸟的肚子装了小型液晶屏幕,顶着飞机头发型的鸟头连结着钥匙圈。插图下方以粗体签字笔的笔迹写着:“革命性的携带型腹语游戏机《福太郎》诞生了!”纯一看到这份不像出自专业人士之手的稚拙企划书,不禁感到有些心动。



他继续阅读企划书。根据上面的说明,这款游戏机具有简单的人工智能,可以记忆主人的回答模式,在模仿的过程中逐渐学会以讽刺的言语回答,就像腹语术师的人偶会以犀利的口吻泼主人冷水。



这家公司位于东京的西葛西,所以称做西葛西研究所。纯一生前应该也和《福太郎》的作者见过面,但记忆却完全空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物。企划开始时间是一九九八年三月,投资金额只有两千两百万日元。



最后一个档案是木户崎制片公司。除了游戏相关的动画之外,纯一不记得自己曾与日本电影的制作公司合作过。虽然他本身很喜欢电影,也曾有相关的投资案找上他,但现今的日本电影界缺乏如游戏产业所呈现的活力,作为商业投资对象风险太高了。



就“文化复兴”的名目而言,木户崎制片公司可说是当之无愧,然而纯一最讨厌的就是“振兴我国文化产业”这类不切实际的浮滥标语。



纯一看过木户崎刚导演的所有电影,包括黑白片在内。木户崎刚过去曾拍过许多部杰出的时代剧,让日本电影得到国际间的认同,也得过数座国际电影奖。他这个时期的作品纯一几乎都有光盘收藏。进入彩色片时期之后,木户崎刚以彻底追求浓厚的日式美学闻名,但纯一个人还是比较喜欢黑白片时期明快而充满活力的娱乐性时代剧。在他的评价当中,木户崎最近的作品只是把雄伟的主题拍成唯美的影像,过于文静而缺乏速度感,情节也了无新意。然而只要木户崎刚有新作品问世,他还是会到电影院观赏。能让他如此投入的电影导演其实也不多见。



纯一在企划书中找到了新作品的故事大纲。主角是一名武艺精湛的漂泊浪人,被卷进小藩国的内部纷争。浪人借由搅乱敌对派系,让他们两败俱伤,最后协助正统的幼年君主继位。这个情节让人想起木户崎导演全盛时期的娱乐性时代剧,并宣称将以最先进的摄影技术制作成鲜明的黑白影像,具有相当高的话题性,或许能够期待不错的成绩。



纯一对这份企划书也毫无记忆。他身为木户崎的影迷,如果读过故事情节,不论内容优劣都不可能忘记才对。他再度对失去的记忆感到不可思议。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借款在九八年七月支出完毕。纯一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借款金额,不禁大为惊叹。



¥700,000,000



七亿日元。就他记忆所及,这是天使基金融资公司有史以来最高的投资金额。他连忙开始阅读企划书的细节。所谓的限定合伙关系是好菜坞及百老汇常见的制作经费筹募方式。契约中将损失时的债务限定于投资额范围内,除此之外投资者不受任何个人债务约束。报酬则由作品收益净额的百分之五十抽成,依照投资者在制作费总额当中投资的金额比率得到红利。



“这次导入的限定合伙关系制度将针对细节进行几点改良,使这份契约对我国的投资者更为有利。”



纯一对这份契约感到相当不满。首先,他不敢相信身为个人投资者的自己竟然得负担二十亿日元制作经费中的百分之三十五。从木户崎刚最近几部电影的首映情况来看,都没有特别畅销的作品。即使他的国际评价再高,日本电影输出国外的渠道仍旧有限。也就是说,要等数年后电影光盘开始贩卖,才有可能赚回最初的制作经费。这样的投资绝对不划算。



另外他对于“改良”这个用词也很在意。关于这项契约的风险承担细节,必须在详细阅读过整份企划书之后才能加以判断;不过从国外引进某种制度加以“改良”的情况,通常都是某种形式的权利限制,使得获利与损失平均化。即使是在作风相对较自由的游戏业界,这种例子也不胜枚举。



纯一仔细地检视高梨法律事务所制定的契约书。这次他仍旧没有找到异常之处——手续、签名和公司印章都采取一般正常程序。从契约内容来判断,只要这部电影成功,并不算是太糟糕的投资。



到了凌晨快四点,纯一暂且关掉档案,从计算机屏幕打电话给银行。这是二十四小时的电话金融服务,可以直接联机到银行的计算机主机。中性的计算机合成语音从苹果电脑的音响传出。纯一依照语音指示,输入两个密码,检视天使基金目前的往来存款余额。给付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高额投资使得存款余额低于二亿日元。这个数字比纯一定下的总资金百分之六十五的投资额度低了许多。这样的金额已经很难再接受新的投资案了。



接着他又检查客户汇款的记录。这方面基本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无限影像公司预定四月开始偿还的金额却迟迟没有进账。



纯一重新输入密码,调查自己个人通储存款的余额。他的户头仍旧每个月都有天使基金的汇款入账,房间租金和水电费则自动从户头扣除;然而较琐碎的生活费提款记录却从七月就停止了。



光看银行户头记录,就经济面而言大概没有人会发觉到纯一已经死了。谋杀的事实既然没有被发现,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搜索这间房间。计算机能够毫发未损地保留下来,对纯一而言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如果这些资料遭到破坏,就不知道该从何处调查了。



时间接近黎明,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纯一最后下定决心,试着写了一封e-mail给中西彻。一个人在这里抱头苦思也没有用。碰到不懂的问题,不论是几点都可以写信去问知道答案的人——在变化迅速的游戏业界,这已经是理所当然的常识。



From:纯一,To:阿彻



好久不见。《百鬼》进行得如何?



我现在有几个问题,麻烦请你回信答复。



我会在旅途中读信。



1.你最近听说过任何关于无限影像公司的传言吗?



2.你知道木栓工作室的长篇动画LID目前进展的情况吗?



3.关于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你那边有没有任何相关情报?



4.高梨先生有没有把我的行程告诉你?



以上。很抱歉突然问你这么多问题,不过我真的很急着要知道答案,请尽速回信。



纯一不明白个中的理由,不过他发现在输入文字的时候,在脑中凝聚出键盘的影像再一个字一个字挑选会比较顺利。直接对着屏幕下达命令,只会出现乱七八糟的文字和符号。纯一选了阿彻的信箱地址,思索了一会儿,在标题栏键入“来自天使的疑问”。接着他按下画面上的寄出按钮作为结束。



窗外天空已经逐渐泛白。纯一在死后首度感到如此舒适的疲倦感。他静静等候破晓时分光之漩涡的到来。







第二天晚上当他醒过来,阿彻的回信已经来了。



“你在搞什么鬼?from阿彻”。这个标题很符合阿彻的风格。



我听高梨先生说你现在人在美国,



你在国外待那么久到底在搞什么啊,纯一?该不会是泡到金发洋妞了吧?



不过你平常很少跟女人交往,偶尔放松一下或许也不错。



关于你的问题,我会尽我所知回答,



不过这些问题再怎么想都应该是你比我更清楚吧?答案如下:



1.关于无限影像,我听说那家公司已经不行了。据说每天都有可怕的黑道大哥在他们事务所门前盯梢。



2.木栓的动画应该一直都在进行吧。黑崎老头照例又摆出原作的架势,老是挑脚本的毛病。不过关于这个情况,负责出钱的你应该更清楚。做人不要太好心,我看你差不多也该跟那老头断绝往来了。



3.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我哪知!我又不看日本电影。不过我听公司里的时代剧迷说,他们这礼拜会举行新片记者会。剧中的一个女星在闹离婚,所以可以在八卦节目看到相关新闻。你既然在美国,我就帮你录像吧。



4.我听高梨先生说,你刚完成一项大工作,正悠闲地在美国访查旅行,研究游戏业界最新动态、网络游戏的进展和日本动漫在海外的成功机率。



以上。回答得很简单,不知道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百鬼》的制作正进行到最忙的时期,每天都得熬夜工作。



我因为喝太多提神饮料(一瓶三千元!)精神很HIGH。



你决定放弃游戏制作的工作或许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不过我还没想过接下来要做什么。



回国再跟我联络吧。我们一起去喝一杯,顺便吐槽市面上那些烂游戏。



纯一读着回信,胸口逐渐热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是孤独的,但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了伙伴。自己也是有(至少一名)朋友的。他很希望能够再和阿彻到某一家酒吧通宵喝酒,畅谈游戏的话题。



纯—关上信箱,设定录像机的预录功能。他将录像时间设为六个小时,可以录下早上和中午的八卦节目,并涵盖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新片记者会。



他操作苹果电脑,将这五家公司的地址和负责人姓名整理到同一个窗口。接着他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屏幕。计算机上的工作结束了,接下来他要亲自去调查这几家公司。死者有充分的时间可供利用。



从最可疑的地方开始吧——他仔细确认画面上的地址:港区赤坂四丁目。他将意识集中到千代田线赤坂站的交叉点,进行瞬间移动。



时间是晚上九点,赤坂的夜晚才刚揭开序幕。或许是受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路上的醉客变少了,负责招揽客人的酒家女站在街角无所事事。纯一扫过一木通的霓虹招牌上方,往青山通的方向飞行。每当汽车刺眼的前照灯接近,他便被迫得提升高度。闹区的空气为什么都有焦油的气味呢?纯一飞到一半,在底片显影机矗立的街角左转。



赤坂的大街虽然是热闹的声色场所,但走进巷子里五十米左右,就转变面貌为安静的住宅区。巷弄里武士宅邸与现代高级大厦并列,纯一在巷中来回几趟,终于找到了一栋外形如现代雕塑般奇特的建筑。



这个建筑仿佛是由数个巨大的水泥立方体交错堆砌而成,墙面镶嵌着玻璃方块。宾利和奔驰汽车宛若训练有素的猎犬般,乖乖地停放在入口旁边的停车场。纯一确认了一下邮箱,在四层楼建筑的顶层找到目标的办公室。他以瞬间移动术穿越自动上锁的毛玻璃门,爬上电梯旁边的阶梯。阶梯寂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四楼的电梯厅摆着巨大的花饰,正面则是—对木纹相当美丽的门扉。



木户崎制片公司



磨去光泽的金色门牌上,只有标示公司名称的字体保留着耀眼的金箔。纯一深深吸了一口气,进了门。



门内的接待处灯光很暗,犹如放映中的电影院般。柜台后方的墙上贴满了木户崎电影经典画面的定格照片集锦。纯一看到年轻时的女星绿房子穿着公主的戏服,坚毅的眼神直视前方;只穿一条丁字裤的三好和太郎全身污泥挥舞着长刀;木户崎刚高高坐在起重机上,指挥着动员三千多名临时演员的浩大场面。从这些照片集锦上可以看到日本电影全盛时期的光辉。纯一有一阵子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些照片,并重新体会到木户崎刚导演的伟业。



柜台的电话突然响了。纯一吓得倒退数米,一个年轻的女人走出来接起电话。



“您好,这里是木户崎制片公司。”



女人的声音柔软而深沉,然而其中却又暗藏着脆弱的情感。纯一感觉一阵奇妙的激动冲过背脊。女人穿着浅灰色的宽松大衣和黑色方根皮鞋,脸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化妆,身上的装饰品也只有左手上的白金细手环。她的年纪大约已经接近三十了吧。



这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光滑的肌肤底下仿佛藏着灯光,散发淡淡的光泽,低垂的长睫毛像精致的娃娃股画着微妙的曲线;微微斜视的黑色眼珠让纯一产生想要保护对方的冲动。如果能够守护像她这样的女人……他开始心跳加速。



这时柜台上方的射灯如波浪般不停地明灭。女人拿着电话听筒,以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喉咙、锁骨的凹陷、淡墨色的发际——纯一希望自己能够一直看着她,但同时却又有一种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对于伸手无法触及的美丽女性,他心中同时怀抱着好奇与恐惧。纯一并不曾体验过幸福的恋爱。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坐在柜台后方的女人,在铺着地毯的昏暗走廊上前进。他看到亮光自房间门缝透出,便偷窥了一下室内。房间的装潢风格介于办公室和一般家庭的客厅之间,桌子、书柜和保险箱等办公用品设置在房间一隅,对面则摆着摩登的黑色皮革沙发和大型电视屏幕。墙边的柜子里排满了影展的奖杯和纪念品等。



两名六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谈话。两人的体格都相当强健,让人怀疑他们在大学时代是不是都参加过橄榄球队。其中一人身穿牛仔衣裤,戴着浅咖啡色的太阳镜,双脚穿着球鞋交叉叠放在中央的矮桌上。只要是电影迷都认识这张脸,他就是每次介绍都要加上“世界级”这个形容词的电影导演——木户崎刚。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丝绸西装,每动一下西装上就会扫过条状的光纹。这个男人便是木户崎渡——导演的亲弟弟兼制作人。大概只有特别狂热的电影迷才会认识他吧?纯一碰巧曾在光盘的解说中看过木户崎渡。



“导演,你读过记者会的稿子了吗?”



“没有,我懒得看。为什么每次拍电影,就得对记者说明一堆只要看了片子就会知道的事情呢?真麻烦。”



制作人听了导演的话露出苦笑。纯一坐在空着的沙发座位上,默默观察两人的讨论。



“电影要卖钱就得宣传,拜托你了。”



“话说回来,你觉得我这次的脚本怎样?我自己写的时候虽然觉得有趣,可是要判断它到底有趣到什么程度,还是有点困难……”



木户崎刚说到这里便开始咳嗽。他的手紧紧按在脖子上,激烈的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子,连换口气都显得非常痛苦。他的弟弟木户崎渡担心地看着他,一直等他咳完了才回答:



“我觉得很棒。虽然说这世上不可能会有完美的作品,但是这次的脚本在导演历年来的作品当中,应该算是最接近完美的成果了。这部电影一定会成功,甚至要挑战戛纳或奥斯卡都不是问题。”



“你以前就很会替我吹嘘。”



“我们一起来看草稿吧。”



两人开始阅读原稿。木户崎刚拿着红笔一边圈点一边朗读长达七页稿纸的文章。读完之后他对制作人眨眨眼说:



“我们来试试看吧。”



说完他便以稳重的语调开始谈及对新片的展望。他不时穿插暂停,加入即席的笑话。他的说话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当场想出内容说出来的,记忆力和演技都令人瞠目惊叹。木户崎刚虽然已经老了,但纯一仍旧为他的才华慑服。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怀着钦仰的心情,继续旁观这场会谈。这两人完全没有提到天使基金的事情。



办公室熄灯之后,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赤坂的街上。他坐在赤坂城门前的天桥栏杆上,试图冷却热昏的脑袋。首都高速公路的路线错综复杂地交错重叠,光线交织成巨大的蝴蝶结。街道两旁并排着一家家的旅馆,客房窗户透出的灯光投射在夜空当中。在那每一扇窗户当中,不知道都住了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恋爱与人生。死后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追逐新恋情或满足欲望的肉体。



纯一挥去寂寞的感伤,跳到地下铁东西线的西葛西车站,准备进行当天晚上最后一次的探索。最后一班列车已经开走了,站前的圆环没什么人影,只有排队等候顾客的出租车和便利商店还留下些许活力。纯一沿着线路朝着千叶方向前进,在第三条街道转往海岸方向。飞在夜空中,潮水的味道越来越浓。



他来到新兴住宅区的一角,并排的每一栋成屋都有相同的面积和形状。其中只有一栋房屋的庭院有强光照明。车库前挂着手写的广告牌。纯一看到广告牌上笨拙的《福太郎》插画,不禁哑然失笑。



纯一穿过拉下一半的铁门,来到一间杂乱堆放电子仪器的工作室。一名上半身打赤膊、下半身穿着一条睡裤的男人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男人边喃喃自语边敲打老旧的计算机。稍胖的身材和稀疏的头发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



“这里该说什么呢?应该是‘麦装肖啦!’吧?”



键盘旁边堆积如山的是以高中生为对象的街头流行杂志。这家伙就是《福太郎》的创始者吗?在游戏业界常看到这类型的人。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完全不管周遭的眼光,只顾横冲直撞。



“‘麦装肖’之后要放什么?要选‘气死我啦!’,还是‘你欠揍啊?’比较好?”



这里应该不用再久留了。这家伙虽然是个怪胎,但看上去不像是穷到会为了区区两千万铤而走险。纯一听着他边喃喃自语边输入《福太郎》的台词,转身回到佃区的大厦。



黎明时分,在金色光芒将他吞没之前,不知为何他心中最后想起的却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那个女人。



第二天的侦查活动从无限影像公司开始。纯一生前曾经造访过几次,因此不需确认地址便直接跳向目的地。无限影像公司的本部位于表参道后巷一处宁静的住宅区。他们在游戏业界算是最早拥有自家办公大楼的公司之一,纯一记得当年曾在同业之间引起相当大的话题。



这是一栋水泥裸露的现代主义风格三层建筑,顶楼有一个圆形的玻璃屋顶。建筑本身虽然没有异常之处,但周遭的电线杆和入口的自动门都被贴上手写的海报,营造出异样的气氛。



“把钱还来!”



“不要玷污孩子的梦想!”



“董事长,你既然有钱养小老婆,就请你赶快还钱。”



路旁停了两辆黑色越野车,车顶上装有扩音器和木制平台,可以让人站上去。这大概是专门出租给黑道或右翼集团使用的宣传车吧。车窗上贴着遮光贴纸,看不清车内的模样。怒吼声间歇地从扩音器里传出。



“各位乡亲,各位父老,非常抱歉造成大家的困扰。这都要怪无限影像公司的董事长——禽兽不如的清川敏文先生……”



纯一感到相当惊讶——不是为了无限影像公司面临的危机,而是为了自己竟然会在短短一个月之前,将五千万元的巨款借给一家落魄到如此地步的公司。



一旦扯上黑道,要收回债款就会比登天还难,顶多可以拿到只能算做消费税程度的小钱,否则就得找别家帮派来增加回收率。然而如果选择后者,就会留下与黑道的麻烦纠葛,产生别的问题。请黑社会的人帮忙,事后通常都得花上三倍的代价,弄不好还有可能会倾家荡产。看眼前的状况,所有债权大概都被集中到正在讨债的这家帮派了。天使基金只不过是一介个人投资者,根本没有出声的余地。



纯一进入办公室内。和他上次来访时相较,这家公司的员工人数只剩下一半左右。在沉重的气氛当中,所剩不多的员工仍旧默默地继续开发游戏。纯一也到玻璃圆顶下的董事长室看了一下,可想而知,清川董事长并不在那里。



他想起清川招待他乘坐游艇的那个午后。面对风平浪静的相模湾,英俊的年轻企业家发表自己对新游戏的展望,并对着泳装美女畅谈红酒知识。曾登上周刊封面的风云人物,在不到两年之后事业便一落千丈。



这家公司还能撑多久呢?纯一开始替他们感到担心。公司一旦倒闭,除了不动产之外,“粉碎群星”的版权会落到谁的手里?不论是黑道还是银行,都不可能给予它正当的评价——更何况这个游戏尚未完成。想到制作团队耗费的劳力与时间,纯一的心情便低落到谷底。这家公司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必须特别注意才行。在宣传车的噪音当中,他跳向下一个目标——木栓工作室。



穿过旧书店和二手商店林立的高圆寺纯情商店街,过了早稻田通,就到了中野区。木栓工作室的建筑孤立于密集住宅区,怎么看都只像是老旧的家庭工厂或仓库。这家公司在动画业界具有显赫的经历,在全国动画迷之间享有盛名,但是经营方面却似乎并非一帆风顺。



纯一从空中俯视铁皮屋般的廉价办公室。时间已经接近晚上十一点,但窗内仍旧灯火通明。那些纤细而梦幻的动画是在永无终止的加班和极低的薪水中诞生的。曾待过游戏制作业界的纯一相当了解其中的讽刺:即使是创作一部劣质的游戏,制作相关人员也得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在工作室内徘徊,想要了解新作品的进度。隔了这么久才要将“黑暗迷宫”系列当中最畅销的第二集改编为动画,这个企划本身就有些勉强。这个系列有一个时期成了RPG的代名词,对于大公司的白领制作人而言或许是很好推行的企划吧。失去记忆的纯一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决定要投资这个案子的。



不过他相信这个企划案应该是经由拓荒者公司的黑崎董事长到他这里来的。第二集对于制作游戏的纯一而言是最杰出的作品,黑崎或许就是盯上了这一点。把这个作品改编为动画让它再风光一次,并配合动画上映推出此系列的新作品——面对这样的提案,纯一即使自知无法期待报酬,应该也会答应吧?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一定会要求对方寻找值得信赖的工作伙伴。黑崎或许已经找到游戏机制作公司和广告代理商合作,才会来委托天使基金。只要新动画的制作顺利进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险。



纯一侵入了木栓工作室的办公室。狭窄的房间区隔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之间留下的通道仅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每张桌子前方都坐着年轻的男女员工,弯着背脊凝神工作。他们的手腕和肩膀上都贴着治疗酸痛的贴布,但没有人停下手边的工作。



原画、动画、背景、着色、成品检查、摄影——在动画复杂的制作工程当中,必须经由无数人的手,才能完成一张胶片。想到数万张的庞大胶片量,纯一便感到头晕目眩。制作工作在工作室内逐步进行,犹如巨大细胞当中的生命工程。过了半夜,工作进行情况更加白热化。年轻的动画工作者个个戴着耳机,边听自己喜欢的音乐,边执着于自己热爱的工作,就连纯一也感染到他们真挚的热情。看看桌上贴的行事历,制作进度已经落后三个礼拜,熬夜加班的情况大概还得持续上好一段时日。纯一默祷制作团队工作顺利,跳向新的目的地。



最后的探查场地是日之丸制作公司。中西彻在离开拓荒者游戏公司之后,并没有选择走在流行尖端的地区作为办公室的地点。他在JR高田马场车站前的中古公寓设置办公室,备齐最新型的计算机和周边器材,免费开放给大学生和高中生使用。到现在仍有许多向往自由工作环境的创作者以及没有经验但具备优秀才能、有志于制作游戏的学生聚集在他的办公室。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进入办公室内部。小森、阿和、姬子、阿彻都在这里。十五个榻榻米大的客厅当中,漫画、游戏和计算机永无止境似的反复着自我增殖的过程,而公司的固定班底正在这间房间当中准备通宵工作。



阿彻身穿短裤和运动衫,头上戴着形同他注册商标的棒球帽。他正在替金属框架制成的精巧传统屋舍贴上一张张遮雨板的质感。在这个年头,江户时期的连栋房屋也能够以计算机绘图完成。木户崎刚的时代剧虽然具有永恒不灭的价值,但终究无法避免被时代潮流遗忘的命运。



RPG《百鬼》的制作进度也进入了关键时期。平常老爱闲谈打屁的员工此刻都在默默地工作,办公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纯一无所事事,站在阿彻背后盯着屏幕,茫然地看着江户的街道逐渐成形。森美由纪对着没有特定目标的对象发问:



“‘鬼平犯科帐’里头的火锅店叫什么名字?”



纯一不自觉地回答:



(五铁。)



阿彻回头问:



“刚刚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吗?”



“没有啊。彻先生,你是不是连日熬夜产生幻听了?”



吉井和弘以疲倦的声音回答。阿彻不可思议地说:



“奇怪,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五铁’。”



“对对对,没错。那家火锅店就叫五铁。我做了一只有点可爱的妖怪,想替他取这个名字。这妖怪是从废铁变出来的……”



纯一没有听进森美由纪的话,只是热切地看着阿彻。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得到的话就回答一声吧!)



他在阿彻眼前大喊,但这次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阿彻无视于纯一的存在,对柴元姬子说:



“喂,我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刚刚就一直有人影反射在我的屏幕上。”



“拜托别说了,彻先生。我有很强的通灵力,你如果一直说这种话,就真的会吸引幽灵过来了。”



柴元姬子停下手边的工作哀求。纯一移动到姬子面前,对她说:



(我才要拜托你,赶快发现我的存在吧!)



纯一的呼叫完全没有受到理会,众人再度回到各自的岗位上。



自已是否只能继续以旁观者的身份,虚度不知何时结束的死后“生活”呢?他多么渴望能够再度亲手拿起游戏机的遥控器,将冰冷的罐装咖啡注入熬夜工作后疲倦而发烫的身体中。他宁愿不要在空中飞翔,而是在盛夏直射的阳光之下汗流浃背地到简餐店吃午餐。



刚刚阿彻听到他的声音,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下次碰到小暮先生,一定要问问看有没有和生者沟通的手段。



纯一虽然感觉恋恋不舍,但还是决定回到自己的房间。如果继续待在阿彻的办公室,他一定会发疯。



死后是否也能够自杀呢?他边想着这个问题,边飞上即将破晓的隅田川上空。







当天晚上,纯一在苹果电脑里建立新档案,记入自己侦查之后的感想。五个档案各自只有一张A4纸的大小,不过在这个阶段已经可以判断今后调查的重点应该放在哪里了。



阿彻的日之丸公司、木栓工作室和西葛西研究所——这三家只需隔几天去探访一次,检查有没有任何新发展。危险度分别是D,C,D。



剩下的两家——被黑道盯上的无限影像公司和投资额高得惊人的木户崎制片公司——他决定要每天前往盯梢。这两家公司的危险度分别为A和B+。他的户头从七月开始就没有生活费的提款,而在这个月份汇出款项的对象就是这两家公司。



纯一打开录像机,想要检视木户崎导演的记者会录像。他将八卦节目的部分快进,电视明星结婚、生子、外遇、离婚的新闻以飞快的速度扫过眼前。



电影发表会的专题节目标语是“吉原京子与年轻情人外遇,婚姻亮起红灯?!”背对着金色屏风的导演画像只出现十五秒左右,四分钟的录像节目几乎都在讨论主演女星与二十几岁的歌手之间的外遇骚动以及离婚传言。



在演出人员并排而坐的长桌角落,纯一看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柜台的那个女孩,心跳不禁加快。原来她也是女星!镜头正从斜角拍摄吉元京子——她无视于记者的发问,侃侃而谈自己对新片的看法。纯一将画面切换为静止影像。



他仔细观察画面角落的柜台女郎。她穿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连身裙,头发绑成发髻,颗粒大小均一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脖子上画出柔和的曲线。纯一按下起始按钮,画面又回到摄影棚,主持人宣布电影上映时间是在十月上旬。“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成为扬名国际的优秀作品。”某位大学教授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下了评语。接下来便插入生理用品的广告,纯一关上了录像机。







在这之后的几个礼拜当中,侦查行动没有得到任何的结果。纯一不得不由衷敬佩警察的耐力——他们无法利用瞬间移动,必须以血肉之躯追踪嫌犯长达数月之久。没有任何事会比旁观他人的生活和工作更无聊的了。



在这段时期,纯一仅有的心灵慰藉便是坐在柜台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开始,当他瞬间移动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最先寻找的便是她的踪影。



他持续侦查工作,逐渐收集到更多有关她的情报。她叫做藤泽文绪——这似乎不是艺名而是本名——职业是没有名气的女星。她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专属演员,演戏工作闲暇之余也帮忙处理柜台和事务方面的工作。



纯一有时会思索关于死后恋爱的问题。他只能默默看守对方,怀藏着永远不会有结果的恋情。当木户崎导演来此讨论制片的事情,纯一便移动到柜台,从各个角度观察女人的脸孔打发时间。他即使对侦查工作感到厌倦,也不会对藤泽文绪的脸感到厌倦。



原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单调生活开始产生变化。那是在九月下旬一个下雨的夜晚,纯一前往探访无限影像公司,一时兴起选了宣传车的车顶作为栖身之处。在听了当天晚上不知第几次的讨债声时,他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他听过这个声音!高分贝的攻势仍旧持续进行:



“喂,清川!你该出面了吧?连薪水都欠了这么久没发,你的员工都在哭了。有钱盖这么豪华的办公大楼,还替情妇买房子,不如赶快拿钱出来偿债。这才是做人应该有的基本常识。——这样说就行了吧,大哥?”



听到称呼大哥的声音,纯一激动地跳了起来。这声音,该不会就是那时候的……



他一鼓作气,瞬间移动到宣传车的车厢内。宽敞的车内坐着三个男人。负责开车的是剃光头、身穿特攻队服的十几岁青少年——不是这家伙。纯一看了看后座。



(找到了!)



噩梦般的那个夜晚,在某处森林空地埋葬他的那两个人——年纪较小的金发平头男子继续得意地发表演说。他身上穿着花样夸张的丝质衬衫,敞开的胸口垂着一条有手铐链子那么粗的金链。这家伙看起来个性似乎很单纯,就某个角度来看,或许还蛮像个好好先生的。他的长相不太像帮派成员,倒比较像是年轻的喜剧演员。



被称做大哥的男人双腿张开九十度坐在后座。他身穿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接近肚脐的地方,额头上有刀疤,小小的眼睛、往左弯的鼻子、耳垂撕裂的左耳——没错,这就是那天晚上那张斗犬般的脸。



纯一改变侦查目标,坐在休旅车内继续盯梢。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另一辆越野车驶来,一名年轻的男子下车之后和斗犬打了招呼。他在雨中直立不动地敬礼。看样子大概是换班的时间到了。载着斗犬的宣传车播放着歌颂日本民族的男声合唱,驶在表参道的巷弄之间。纯一在雨中紧紧抓住车顶上的平台。



黑色休旅车从表参道穿过青山通,往神宫球场方向左转,过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抵达目的地。车子停在神宫对面黯淡的瓷砖壁面建筑前方。这栋建筑看上去像是一栋式样有些过时的高级大厦。越野车停在大门旁边的停车场之后,一群人便走进电梯里,默默无言地上楼。纯一在狭窄的电梯空间中面对杀死自己的嫌犯,虽然已经失去肉体,他仍旧感觉到胃部在发热。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恐惧引起的呕吐感,还是强烈的愤怒。



三人下了楼梯,经过俯瞰神宫森林夜景的外廊,在走廊尽头的门前停了下来。门上贴着“(株)宫田通讯公司”的塑料牌子。门框上的摄影机监视着下方的来客。身穿特攻队服的光头按了门铃。



“我们回来了。”



门内连续传来三次卸下钥匙的声音。少年打开门后以手压着门,让另外两人先走进去。纯一也跟在他们后头。三人上了玄关,走在幽暗的长走廊上。前方是一间大约六坪大的房间。墙边摆着灰色的办公桌和资料柜,中央的紫色沙发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空调旁边则放了一座神坛。纯一回头一看,两名年轻男子双手交叉在背后站在门口守卫。



“老大,我们回来了。”



斗犬和金发向沙发上的中年男子鞠躬。



“哦,辛苦了。藤井,清川那边情况如何?”



“没什么变化。只是有很多员工都离职了。”



藤井大概就是斗犬的名字吧。看来这个男人不是只会狂吠而已。



“好吧,没关系。你继续去向他们施压。对方是外行人,迟早会屈服。”



两人默默地点头。纯一重新检视眼前这名中年男子。他穿着灰色西装和笔挺的白衬衫,光看外表和银行或商社的上班族没有两样。掺杂少许白发的头发仔细地服贴在宽额头上,端庄的五官颇具格调,散发着知性的魅力,完全不像黑道人士。纯一从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男人。



桌上的电话响了,站在门旁的年轻男人迅速接起电话。



“你好,这里是宫田通讯公司。”



年轻男子将听筒交给中年男子。



“我是宫田。嗯……嗯……等等,喂!你以为你在对谁说话?混账!”



这个叫宫田的男人原本平静地听对方说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发出怒吼,感觉的确很吓人。利用这种落差制造效果是黑道人士常用的手段,但宫田即使在发出让人全身战栗的怒吼时,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这个男人不容小觑——纯一如果是在生前碰到他,不论进行什么样的交涉大概都无法成功吧。



宫田讲完电话,对面前的两人说了声“辛苦了”,接着从钱包拿出一叠钞票,数都没数就交给他们,并说:“拿这个去好好休养吧。”藤井接过钞票,面无表情地塞在夹克内侧的口袋里。



藤井和小弟鞠躬之后离开房间。他们搭乘电梯到了一楼,走向大厦对面营业到深夜的拉面店。店内油腻的空气让纯一感到不舒服,不过他还是站在空调风口前方边吹着冷风边继续跟踪。



“不愧是老大,真有威严。”



“的确。对了,敏郎,这些是你的份。”



藤井从口袋拿出钞票,分了一叠给对方。坐在隔壁的上班族男士看到这叠钞票不禁睁大了眼睛。藤井以冷静的口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