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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现在(2 / 2)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上班族听了吓得连忙跑出店外。敏郎看着对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



“不过话说回来,大哥,今年的收获还真不少。包括那个有钱的少爷在内——”



斗犬的眼睛闪了一下。



“你如果学不会闭上嘴巴,有再多的指头都不够拿来赔罪。”



“对不起,大哥。”



纯一看着敏郎的手。放在拉面碗底的左手小指第二关节前端已经不见了。他目送两人走回大厦,进了不同楼层的一间房间入睡之后,才跳回了佃区的大厦。



今晚他有很多事情可以写在档案中。这是纯一开始侦查行动之后首次得到具体的成果。他感到无法压抑的兴奋。







从翌日开始,宫田通讯公司就成了他新的侦查目标。他虽然在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了埋葬自己的两人,但却仍旧不明白杀害的动机。那两个人只是受人指使,对他们下达命令的应该是身为老大的宫田。但自己的死能够替宫田带来什么好处呢?还有,这起事件为什么会被隐藏到现在?他仍旧是一头雾水。



发现那两人组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太久。九月也已经接近尾声了。东京的天空失去热度,夜晚的风逐渐转凉。即使是失去肉体的纯一,也为夏天的逝去感到惋惜。



十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纯一从电视节目中得到了第二项发现——他是在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这则新闻的。藤泽文绪当时正在温习新片的剧本,纯一将上半身靠在柜台上,欣赏文绪美丽的侧脸。阅览过无数次的剧本已经增加到原本厚度的两倍,封面也被摸得脏兮兮的。纯一每天看着文绪,痛切地体会到她把自己的全部演艺生涯都赌在了这次的角色上。



放在柜台下方的小型液晶电视正在播放NHK九点的夜间新闻。



“接下来要播报的是日本企业家在美国失踪的消息。失踪的企业家是在东京经营投资公司的挂井纯一先生,三十岁。挂井先生租借的汽车在拉斯维加斯郊外的沙漠地带被发现,车内没有任何人,附近也没有找到挂井先生的踪影。当地警方怀疑挂井先生可能被卷入犯罪事件,正在调查他的行踪。”



画面出现了裁切成圆形的纯一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学生时代的照片吧。模糊的笑脸比现在年轻许多,显得相当天真。镜头接着转到沙漠中的公路,戴着墨镜的肥胖金发警官正指着被遗弃的车子,汗湿的制服背部和有如大陆般雄伟的腰围让人印象深刻。画面很快地切换到下一则新闻。



“针对崁城县利根川堤防工程的受贿案件,崁城县警方在今天下午两点侦讯了有行贿嫌疑的东南崁城株式会社经理……”



纯一听到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将视线从电视移回文绪。只见她站了起来,眼睛睁大到几乎快掉下来,盯着电视机呆呆地一动也不动。难道崁城的这名土木业者是她的叔叔?不可能。这么说,她应该是为了纯一失踪的新闻而感到惊讶。



(她认识我吗?)



和电视屏幕中自己的照片相比,这项事实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冲击。在失去记忆的这两年中,自己是否曾经造访木户崎制片公司,并和她见过面呢?



文绪以身体不适为由,立刻离开了事务所。纯一过去曾有好几次想要跟踪她回家,但总是忍住了诱惑。然而这天晚上他下定决心,要一直跟踪下去。



文绪缓缓地走在地下街,从赤坂城门一直走到永田町车站。纯一追随着她脚步摇晃的背影。在地铁车厢内,她端正的脸上没有表情,失去血色的肌肤有如高空的云层般苍白。文绪在永田町站上车之后,中途没有换车,搭了二十分钟左右,在新玉川线的二子玉川园站下车。她走过快餐店林立的站前广场,往高岛屋的方向前进。纯一也曾来过这里几次,对这一带还算熟悉。多摩川沿岸的宁静住宅区绿意盎然,近年来颇受年轻女性欢迎。



文绪在玉川通右转,走向中层建筑并排的一角。她进入外墙贴着浅棕色瓷砖的大厦,搭乘电梯上了四楼,使尽最后的力气打开了门。她没有开灯也没脱下高跟鞋,就直接倒在狭窄的玄关。她在黑暗当中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处。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缓缓抬起上半身。些微的光线照亮了铺着塑料方块地毯的玄关。在黑暗当中,只有地毯和文绪穿着黑色编织上衣的腹部反射着朦胧的亮光。飘浮在她肚子上方的,是电子时钟亮度的白色光球。小小的球体缓缓地自转,有如老旧的日光灯般,在边缘处漏出黯淡的光线。



她怀孕了!纯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文绪设法站了起来,打开墙壁上的开关。玄关的灯泡亮了,白球的光线减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程度。不知为什么,文绪的光球似乎只能发出很微弱的亮光。



文绪走到套房里,拿起电话按下常用号码的拨号钮。纯一贴近听筒,想要确认她通话的对象。电话响了几声,终于接通了。



“喂,我是挂井。很感谢您拨打电话来。我现在不在家……”



哔声响起之后,文绪叹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她低垂着肩膀走进浴室里。纯一听着莲蓬头的水声,有如石头般僵坐在床上。文绪将他的电话号码储存在常用号码当中,可见他们常常通话。纯一不禁为自己失去的记忆感到羞愧。然而不论他如何在记忆中探索,心中仍旧只有一块轮廓鲜明的空白,宛若地图上被涂掉的陌生国度。



文绪套了一件大尺寸的运动衫,从浴室走了出来。她头上围了一条白色毛巾,身材不算丰满却相当匀称,二十七八岁的成熟躯体显现出圆润的线条。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自己或许会更感动吧——纯一此刻仍能够以冷静的情绪分析眼前的状况。文绪关上灯,俯卧在床上静止不动。纯一在黑暗的房间中,飘浮在床上方一米的高度俯瞰文绪。她的肩膀在发抖,似乎正压低声音在哭泣。自己对她而言到底具有什么样的意义,以致让她受到如此巨大的冲击?



纯一无法继续思考。整整两年的时间从他的记忆当中被删除了。他一再试图忆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造访了无数次记忆中的场所与怀念的人物,想要追寻失去的记忆。然而他的失忆症相当顽强,即使在先前剧烈的生涯追忆过程中,仍旧无法超越这道终极的遗忘之墙。



直到黎明时分,纯一都一直看着文绪哭到睡着的侧脸。







木户崎刚导演的新片《SODO——骚动》于十月七日开始正式拍摄。这部电影全片在豪华的人工场景内拍摄,茅之崎市的片场里搭起了与实景完全相同的小型天守阁和城下町。整个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人都泡在片场里,连日来纯一自然也都到茅之崎盯梢。



摄影棚距离车站大约有十分钟的路程。以小丘为背景的广大土地上,并排矗立着让人联想到老旧体育馆的摄影棚。片场的道路没有经过铺装,一旦碰上雨天,即使是主演级的明星,也得撑着伞避开地上的水洼。日本电影史上的众多经典名片就是从这里诞生的,但现在却已经不复见全盛时期的面貌,与其说是摄影棚,不如说倒比较像倒闭的电子工厂。除了木户崎刚导演的新片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电影的摄影工作;除了偶尔有电视广告来此拍摄之外,整座片场显得相当闲散。



不过至少在新片拍摄的场景一带,摄影棚显得相当有活力。一天晚上,纯一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木户崎式挑剔风格。木户崎导演当时正在检查工匠居住的连栋房屋布景。他坐在两坪大的褪色榻榻米上,叼着香烟张望四周。道具、美术负责人员手拿着脚本,像是吞了一根棒子般直立在一旁。幼年君主从城里脱逃之后,就被藏匿在这间房间。导演到了厨房,打开米柜,将手伸进去。



“好香。真温暖。喂,这家有几个人?”



“这家人是木工夫妇,再加上年幼的女儿,一共是三个人。”



“他们很有钱吗?”



“呃,这……”



“脚本没有写吗?”



“很抱歉。”



“总之,先把米柜里的米减为一半吧。餐具太多了,应该更低调一点。另外再准备一些便宜的酒。这对夫妻虽然很穷,却是手艺高超的名匠,所以室内应该摆些品位不错的道具,像是对他们而言稍嫌奢侈的小东西。你们找找看吧。”



第二天,旧榻榻米上摆满了悬锤、印笼、砚盒、玻璃饰品、讽刺画、浮世绘、三弦、俳旬本等小东西。木户崎导演斜眼看了一眼,说他想要检查小道具。



“这根柱子真碍眼。把这个布景拆掉,重新做一个吧。”



导演拍了拍呆立在原处的工作人员肩膀,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纯一虽然对电影拍摄的现场很有兴趣,但现在却觉得有些无聊。他在此没有事做,也没有直接参与拍片,因此这也是很自然的。虽然说他分摊了七亿元的制作费,但他并没有实际签署契约的记忆。即使这部电影卖座,也只不过是与自己无关的数字在银行之间转移罢了。



电影像拼图般慢慢地成形。在好几个小时的准备和等待之后,实际拍出来的影像却只有数十秒的长度。纯一坐在天花板高处的照明灯上旁观,不禁觉得电影制作真是个奇特的工作。不同时代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在摄影机拍摄的虚构世界里,比面对现实社会时更为严肃认真。他们认真的神情有时让纯一感到羡慕,有时又让他觉得有些可疑。







十月接近尾声,无限影像公司那边有了新的变化。董事长清川很早就已经销声匿迹,现在连员工都不再接近公司,表参道的办公大楼被宫田的手下占领。藤井和敏郎换了大楼入口的钥匙,搬来折叠床和棉被,住进大楼办公室里。纯一从玻璃圆顶的顶端看着这两人将公司的财产、道具陆陆续续搬走。



这家公司已经结束了。一旦被这些人盯上,就会被剥削到连一分钱也不剩下。拥有最佳影像处理能力的高性能计算机也落到被廉价拍卖的下场。复杂的权利关系凭黑道的力量很快就可以解决,届时就只剩下拍卖这栋大楼换取利益。除了极少数狂热的电玩迷之外,不会有人记得曾有这么一家公司存在过。



纯一从表参道跳到茅之崎的片场。这天晚上文绪将有重头戏要拍摄。他反复了数次瞬间移动,终于在一间寝室找到文绪。她的衣服前襟松开,露出肩膀和丰满的乳房上缘。饰演年轻武士的演员和化妆师在隔壁房间等候,木户崎导演蹲在文绪前方,对着她说话。纯一立即明白到这场戏的内容。纯一连日来都陪着文绪背台词,早已熟记整部脚本。



在这场戏当中,负责养育年幼少主的文绪和她仰慕已久的年轻武士将在城里的仓库幽会。纯一避开强烈的聚光灯,坐在昏暗的特等席看戏。他听到木户崎导演的声音:



“喂,文绪,这是你好好表现的机会,你明白吗?”



打扮成女佣的文绪点点头。或许是因为带着传统发髻的假发,她挑起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显得相当冶艳。



“你爱上城主家臣的英俊儿子,恰巧对方也来勾引你。能够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是最值得高兴的事。但这个年轻人其实是受到父亲命令,为了抓走幼小的少主才接近你的。你在幽会到一半的时候,发觉到自己只不过是被利用为这场内斗当中的一个道具。这时你会有什么反应?”



文绪想了一会儿,说:



“我会恢复理智,但是我会小心不要让对方知道我已经发现这项阴谋,所以还是会装出幸福的表情。”



“没错,这的确也是一种表现方式。接下来你就会带着少主逃离城堡。不过如果只谈道德洁癖,电影就不好玩了。你虽然清醒了,但肉体却燃起强烈的欲火。对方虽然欺骗了你,却是你曾经爱过的男人,更何况他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对象了。你要尽情吞噬对方,但内心却保持清醒。火与冰——两者之间的落差越大,这场戏就越成功。你明白了吗?”



文绪回之以凄然的笑容。年轻的武士问:



“那我该怎么做呢?”



“你就乖乖被她吞噬吧。”



木户崎导演说完,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嗽持续了好一段时间,其他人都以担心的表情看着他。当他咳完,便以破裂的嗓音喊:



“开始了!”



不到三分钟的情节拍了五个小时才拍完。纯一在现场看他们演戏,也体会到文绪整个人逐渐产生了变化。纯一深深沉浸在虚构世界的魅力当中。



这天拍完片已经是深夜,文绪在休息室卸完妆,独自回到片场旁边的商业旅馆。她回到狭窄的单人房后,立刻走向电话。



“那个,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电话打扰。请问医生在吗?”



“请等一下……是的。你是——我就是。你是藤泽小姐吧。看来应该没错。恭喜你。已经五个月了,胎儿的状态良好。详细情形等你来到医院的时候再谈吧。请你多注意身体。”



文绪挂断电话。飘浮在她平坦腹部上方的光球仍旧相当黯淡。



纯一看不到文绪的表情。她似乎茫然地在发呆,也像是完全不知所措。在女星生涯总算开始发光的此刻,她将如何对待新的生命呢?纯一凝视着朦胧黯淡的光芒。







时序进入十一月,《SODO——骚动》的拍摄进行得相当顺利。住进无限影像公司的两人组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纯一为了和久违的小暮秀夫见面,踏入夜晚的城市里。



秋天的音乐祭也接近尾声。连日来,东京每晚都有超过二十场以上的音乐会同时举行。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找遍东京的各处音乐厅,才在第三天晚上造访的第八家演奏厅找到小暮。



这是一场钢琴独奏会,演奏者是以独特的音乐诠释著称的年轻北欧钢琴家。观众席上有不少年轻女性是因为仰慕英俊钢琴家而来,她们个个精心打扮,穿着露肩的晚礼服,香水的气味相当刺鼻,让纯一感觉鼻子仿佛被小石子击中了。他发现小暮秀夫坐在舞台旁边呆呆地眺望宽敞的演奏厅,便以瞬间移动跳到他身边。



“晚上好,小暮先生。”



纯一很有精神地对他打招呼。小暮缓缓地转向纯一。他的表情空虚,像是弃屋墙壁上的一个空洞。



“啊,原来是你。”



纯一不理会小暮的态度,继续说:



“我有一件事想要请问你……”



这时小暮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是上次那件事吧。你想问我为什么会只剩灵魂漂荡在人间。”



纯一原本想要反驳,但还是决定让小暮继续说下去。他原本是想要问小暮该如何与生者沟通,不过转念一想,听小暮谈谈他的过去或许也很有趣。秋天的夜晚还很长。



“今天晚上我没有听音乐的心情,就来聊聊吧。请跟我来。”



小暮说完,便在观众期待开演的嘈杂声中离开弥漫着香水气味的音乐厅。纯一追上飞在前方的小暮。东京的夜晚,十一月的天空已经如严冬般冰冷。在他们底下,街道上的灯光不像夏日般膨胀,而是凝聚为轮廓清晰的光芒。



无言的飞行持续了十五分钟,两人抵达千驮之谷的一家综合医院。会客时间已经过了,医院白色的走廊显得相当寂寥。昏暗的走廊上,护士房的灯光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灯塔。



“我成为幽灵的理由,就在这里。”



小暮站在放置于通道上的推车旁说。推车上放着一台微波炉大小的心电图屏幕,绿色的波纹在屏幕上扭动。小暮进入没有门的病房,纯一只好也跟在他后面。



地板上延伸着数条管子,一直连结到床上。一名瘦得认不出原来模样的老人躺在坚硬的床上。他似乎没有意识,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我来介绍吧。他是我从前的上司,就是因为这个男人,我才会自杀。”



小暮站在床尾,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



“我当了三十七年的公务员。我没有高学历,也不是特别能干,没有家人或小孩要抚养。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想想只能说是自己的命吧。我是在第二份职业碰到这个男人的。那里是拿国家补助金的法人机构,一开始就没有可以给我的位子。这个男人的工作,就是逼迫被公家单位踢出来的我主动辞职。”



小暮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我碰到的欺负行为真的很过分。欺负问题不只发生在学校,而是根深蒂固存在于我们社会当中的疾病。我的桌子被屏风隔开,办公室里没有人对我说话。日复一日,我都在写没有人要看的报告书。每次呈交出去,这个男人就会一字一句挑毛病,在众人面前辱骂我缺乏学历和教养。他们不允许我使用复印机和文字处理机,必须用原子笔在三联复写纸上写报告。请看,我的手在死后还留下这么厚的茧。我当时真的很拼命——过了六十岁如果辞职,在经济如此不景气的时节,绝对不可能找到下一个工作。但是你也知道,文章是可以永无止境地改下去的——这里要改成汉字,那里要改用名词……诸如此类,我花了一个礼拜写出的报告书在短短两三分钟之内就被改得满篇红。‘这是要交给上面的,不可以有任何差错。’这个男人总是笑着把报告书丢还给我。我必须再次修改,再次呈交。我就像是车轮当中的白鼠,即使没有目的地,也只能拼命奔跑。白鼠或许也比我幸福吧。因为我自己明白这个工作毫无意义,上司和同事也知道我的工作没有任何价值,只是在刁难我罢了。大家背地里都在赌我什么时候会辞职。”



黑暗的病房里传来低微的笑声。窗帘反映着冰冷的月光。



“但即使在那样的职场,我还是忍耐了三年。到了第四年的春天,我又像往常一样,拿着改了六七次的报告书面对这名上司。这个男人正在和年轻的女性员工讨论黄金周假期的计划。我把报告书放在桌上,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在第一页中间的句点上打了一个叉。我为了一个句点,必须将整份报告重誊一遍。这个男人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聊天,像赶苍蝇一般对着我挥了挥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忍耐终于达到了极限。我连外套都没拿就走出了办公室,漫无目标地在街上乱逛,不知怎地就走到了日比谷公园。树木绿色的新芽,年轻的上班族,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情侣——放眼望去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美丽。五月的微风和阳光……我由衷感谢这个奇迹般美丽而又不可思议的世界。接着我回到独居的公寓,上吊自杀。当我卷起长年使用的领带当做绳索,我发现自己正在哼歌。”



纯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暮的上司仍旧持续着微弱的呼吸。



“我只想从这个世界消失,这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愿望。但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仍旧死皮赖脸地留在这个世上。没想到我心中的怨恨这么深。这倒是个好机会,我要向这个男人复仂一我下定了决心,不断练习操纵风力,调查这个男人的情报,偶尔还在他面前现身。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这是他第三次动手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全身。我并没有打算要让他如此痛苦。说穿了,这男人也不过是受到他的上司指示,达成裁减员工的年度目标罢了。”



小暮秀夫露出无力的笑容。



“复仇的滋味并不甜美。”



纯一甚至无法点头响应。



“但这一切都将结束。有些灵魂在这世上停留过久,就变成怪物,或是精神异常。看来这世界对于没有肉体的存在而言,给予的刺激太过强烈了一些。我很高兴能在今天和你见面。挂井先生,就请你来当见证人吧。”



“见证什么?”



“你将见证我曾身为幽灵存在于这个世间,并勇敢地接受最终的结局。”



“小暮先生,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纯一的声音近乎悲鸣。小暮微笑着说: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我们在这间病房待太久了,走吧。”



小暮秀夫说完,看也不看病人一眼,便离开了病房。他下了楼梯,往医院一楼的后门方向前进。纯一看到昏暗的走廊尽头挂着发亮的牌子。白色的字样在红底上发光。



“EMERGENCY——急救室”



小暮秀夫在无人的走廊上坐下。



“我们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纯一鼓起勇气问小暮:



“该怎么做才能和活着的人沟通呢?幽灵也能出现在人们面前和他们说话吗?”



“当然可以。否则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宣称他们见到鬼了。当然,这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小暮淡淡地回答。纯一激动地说:



“请告诉我。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你该不会是想要报仇吧?不过那也罢了,我就来教你吧。这和死后的潜能相同,即使没有人教你,你应该也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自行发现。”



说完,小暮便开始说明可视化的诀窍。



“基本上,可视化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进行,但必须要具备极大的精力和才能。可视化是很累人的。虽然没有人知道实际情况,不过据说一次的可视化就会耗去灵界数个月的寿命,而且一次只能出现数十秒的时间。也因此,大家都会等到一切条件完备才会尝试。所谓的条件就是……”



救护车的汽笛声在远处响起,走廊上传来一阵骚动声。一个小女孩躺在担架上从后门被送进急救室,年轻的双亲跟在她的身旁。纯一看着五岁左右的女孩通过眼前。她似乎失去了知觉,脸颊上残留着泪水的痕迹。她的右腿自膝盖以下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脚掌外翻为难以想像的角度。



“她从楼梯摔下来了。头部应该没有受伤。”



母亲哭着对医师说明。护士也纷纷聚集过来。



“知道了。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也会替她检查头部。请你们到外面等候。”



“呼吸、脉搏都正常。”



这是护士的声音。



“看样子应该没有大碍吧。我太性急了。”



小暮秀夫原本探头在张望,说完便重新坐下。



“你刚刚说的这个条件……”



纯一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催促对方说下去。



“条件有很多。首先,对象如果认识这名幽灵,可视化的过程就会顺利许多,即使有些地方较为模糊,仍旧比较容易凝聚想像力。可视化的时候,幽灵通常都会想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就会以上半身为中心,脚尖比较模糊。常听人说幽灵没有脚,就是这个原因。”



“幽灵也是很拼命的。”



“那当然。在世时没什么能力的人,即使死了也不会因此就得到神奇的智慧或超能力。”



小暮露出寂寞的笑容这么说。



“在自然条件方面,据说高湿度而温暖的环境比较适合。不靠任何媒介凭空出现是很耗费体力的,最好可以透过可作为屏幕的物体进行可视化。像浓雾、白色的壁面、枝叶茂密的树木都很适合。这样看来,夏天晚上河边的柳树下,的确自古以来就是非常符合幽灵出现的条件。另外,利用反射现象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你可以将自己的模样投影在镜子、玻璃、窗户和水面上。”



“可以跟活人通话吗?我很想和他们说话。”



“可以。要同时进行可视化和发声是极困难的,不过如果单只是要发出声音,比可视化还要容易。练习的时候,可以想像把你现在和我说话的声音压得更细,像雷射光线般送到对方的耳中。如果只有声音,就可以持续比可视化更长的时间。不过当然也没有办法像讲好几个小时的电话一样聊那么久。”



“太好了,小暮先生。谢谢你。”



纯一必须学会可视化与发声的能力。他脑中浮现出藤泽文绪腹部怀着光球的模样。



“你不用为了这点小事道谢。要实际学会这两项能力,必须要付出比训练潜能多出好几倍的努力。请你加油吧。”



小暮秀夫以开朗的表情看着纯一。



“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必须传达给你知道的事情了。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思考一下吗?不过我希望你还是能够留在我身旁。”



纯一默默地点头。先前的女孩已经被送走了,急救室恢复寂静。过了一会儿,纯一发觉小暮正低声哼唱,亲切的旋律一再反复。纯一并没有听过这首歌。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纯一也陷入自己的思考中。在小暮身旁,沉默并不会带来任何压力。



当晚第二次的救护车是在深夜一点到达的。载着伤员的担架再度经过他们面前。这次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少年长而巨大的鼾声在昏暗的走廊上回响,牛仔裤处处破洞,上半身则穿着银色的尼龙骑士夹克。他的左膝被烧成黑色,大概是骑机车摔倒了吧。



“这个有危险了。”



小暮秀夫站了起来。



“小暮先生,你有医学方面的知识吗?”



纯一有些好奇地问。



“不,也不是这么回事。总之,我们过去看看吧。”



小暮说完便追在担架后方进入急救室。少年被运到诊疗台上,医生和护士立刻围过来。牛仔裤和夹克被剪开,少年像剥橘子一般被脱下衣服。他的身体左侧处处是擦伤和瘀青,但没有太大的外伤。少年的裸体立刻被覆盖上白布。



“听得到声音吗?请回答。”



年轻的医生在少年耳边呼唤,但他仍旧没有恢复意识,只发出阵阵鼾声。声音低沉而潮湿,听起来像是来自井底。



“送他到计算机断层扫描室。”



手拿点滴的护士和医生跟随着担架,快步经过昏暗的走廊。小暮回头对纯一说:



“在暗的地方看得比较清楚。请注意看那名少年的腹部上方。”



纯一凝神注视覆盖白布的少年腹部。在连接肚脐与性器的直线中央附近,飘浮着硬质的影子。每当担架通过日光灯下方,影子便在灯光照射之下散发黑色的锐利光泽。



“那是什么?”



小暮没有回头,只说:



“那个黑球会吸收光线。当死期接近,它就会出现。我的上司刚刚肚子上也有一颗黑球,你没看到吗?”



纯一连忙摇头。文绪小小的白色光球和这名少年的黑色光球,两者感觉都很诡异。死者的眼睛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了。



少年进了计算机断层扫描室后,就被送到诊察台上。四坪大的房间有一半被巨大的计算机扫描仪占据。随着液压汽缸的噪音,承载着少年的诊察台在扫描仪中央的圆洞内缓慢前后移动。小暮和纯一在扫描室隔壁的手术房,隔着玻璃窗旁观检查过程。十分钟左右,少年全身的断层影像摄影便完成了。人体切面图的黑白影像一张接着一张出现在操作台的屏幕上。当画面接近头部,检查技师的键盘操作速度便减慢了。



“在这里停下来。”



留在室内的两名医生当中较年长的医生下达指示。



“从额叶到顶叶之间有大范围的出血现象。这是急性硬脑膜下血肿。测量他的颅内压。赶快准备减压手术!”



少年再度被抬到担架上,被送到楼上的手术室。



“时间快要到了,请跟我来。”



小暮对纯一低语。



手术在少年抵达医院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便开始。少年的头发被剃得干干净净。先前的医生们站在一旁,将手术刀切入少年耳前。手术刀划过皮肤,像是要连结两只耳朵。头皮前后翻开,露出染上淡淡血色的头盖骨。听到电锯的马达声在手术房内响起,纯一再也看不下去了,离开手术台躲到黑影中。小暮秀夫像着魔般地凝视着开颅手术。颅顶被切开之后,骨头和硬脑膜之间被插入楔子状的金属,头盖骨从硬膜活生生被剥下来。小盘子大小的骨头被拆下之后,硬脑膜也被除去,露出少年的脑部。受到颅内压的挤压,脑部隆起到几乎从切开部位蹦出来。额叶上大范围的血肿看起来像是由血块凝聚而成的巨大舌头。血舌探出红黑色的尖端,意欲吞噬少年的脑。医生除去血肿,烧灼脑部表面的出血部位。护士读取数值的声音回荡在手术房当中。



“血压降低。一百一一六十……一百一六十……九十一五十……”



执刀的医生彼此交换了紧张的视线。



“血压持续降低。八十一五十……七十一四十……”



手术台周围的工作人员动作加快了。



“请注意看。”



听到小暮秀夫的声音,纯一将视线转向躺在手术台上的少年。在覆盖着青布的少年腹部上方,大了一圈的漆黑球体缓缓地旋转。球体表面有无数颗粒,看起来像是自泥沼底部涌出的气泡。颗粒破灭,产生一瞬间的孔穴,周围的光就被吸入其中。每吸收一些光线,黑球似乎就会成长。在纯一眼中,这颗球似乎在嘲笑周围的一切。



“我得离开了。虽然也可以继续留下来,但是我已经充分享受过死后的世界了。挂井先生,请保重,别太勉强自己。请记得在这世上曾有像我这样的灵魂,也请记住我的最终结局。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小暮秀夫为了拯救一名少年的性命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纯一听到低声的哼唱。小暮遥望着濒死的少年。他微微转头,纯一看到他的侧脸似乎在哭泣,也好似在微笑。



小暮秀夫飘了起来,飞向手术台上的少年腹部的黑球。他和伸手可及的黑球之间似乎存在着无限压缩的距离,缓缓地旋转并被吸入球内。在死亡压倒性的重力挤压之下,小暮的姿态逐渐缩小。



旋转的速度上升,小暮秀夫的灵魂被压缩到几乎不成人形之后,变成了一颗光球。在濒死的少年腹部上方,光的粒子以激烈的速度沿着黑暗星球的轨道周转。白光形成的茧包覆黑球,看起来仿佛超越了拥有绝对力量的死亡。漆黑的球隐藏在白热光线当中。



然而这个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光之粒子冲撞黑色球体地平线的决定性瞬间终于来临。在这个瞬间,爆炸的光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暗与光明像是彼此抵消般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手术灯的光线毫不留情地打在少年肚子上。



负责观察心电图的护士高喊:



“血压上升了。八十一五十……九十一六十……一百一一七十……”



“真是惊人。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护士替年长的医生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手术室的紧张气氛终于解除了。



(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纯一想要大叫。是一个灵魂赌上自己的存在,扳倒了死神的力量。纯一忍住眼泪,伫立在手术房一角的黑影中。







十二月中旬,纯一为了亲眼见证《SODO——骚动》拍摄完成,来到了茅之崎的摄影棚。摄影现场除了紧张的气氛之外,也带着些许的哀愁。虽然必须面对无数的状况,还得连日加班熬夜,但所有的工作人员想必都很喜欢这个工作。即使是局外人也能感受到拍片结束时的寂寞。



电影是依照情节顺序拍摄的,最后一幕是身为主角的浪人拒绝官位,向夫人道别的场景。镜头测试慎重地反复进行。代替夕阳的橘色照明毒辣地照在城中会客厅金碧辉煌的布门上。首度参与时代剧演出的主演男星与并排而坐的家臣保持一段距离,独自孤单地坐着。浪人磕了一个头便拿起佩刀,轻盈地站起来,走出会客厅。年轻武士想要追上去,但被夫人制止了。目送着背影的夫人脸上凝聚着感谢、悲伤与憧憬的表情,犹如数种不同颜色的水彩在调色盘上混杂在一起。她的演技相当自然,让人难以联想到这名四十多岁的女星在拍片过程中签署了离婚协议书。



“卡!”木户崎导演高喊。摄影棚中“辛苦了”的招呼声此起彼落。饰演夫人的吉原京子将花束献给导演,掌声很自然地响起。



“辛苦了,导演。请你尽快开始拍下一部片,也别忘了找我喔。”



“嗯,谢啦。”



导演的声音像吹入生锈金属管的一阵风般沙哑,即使只是说一声谢谢,也显得相当辛苦。坐在一旁的文绪从导演手中接过花束。她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应该很明显了,但她没有穿着孕妇装,而是以宽松的上衣巧妙地遮掩。从外观上似乎还没有人看出她怀孕了。手机的铃声在片场的某个角落响起。



“谁的手机在响?摄影棚不是禁止使用手机吗?”



一名年轻的助理导演生气地问。制作人木户崎渡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索。



“抱歉,电影拍完了,我才重新开机的。喂……”



木户崎渡正走向摄影棚出口,听到电话中传来的声音便停下脚步。纯一看到他的脸色起了变化。



“请等一下。”



木户崎渡以手掌盖住通话口,迅速走向巨大的铁门。他离开摄影棚之后,沿着砂石路绕到摄影棚的后方。日光灯的光线从木制电线杆上方投射在地面上。铁丝网的外面便是后山黑暗的森林。木户崎渡确定四周没人之后,压低声音开始说话。



“喂,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笔生意不是已经谈好了吗?”



纯一将脸凑近手机。他闻到发油的气味。



“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听说电影拍摄完成,就打电话向你祝贺。”



纯一听过这个声音。



“哦,不用了。谢谢,我要挂断了。请你再也不要打电话来了。还有,《骚动》这部片请你到新片试映会观赏。”



“身为日本鼎鼎大名的著名制作人,怎么可以这么冷淡地过河拆桥呢?别这么说嘛,我还特地送来祝贺的花束,请你至少收下这份礼物吧。”



电话突然挂断了。



“喂……”



木户崎渡狼狈地对着无声的手机大喊。这时摄影棚转角的砂石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纯一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刚刚的声音冷静而毫无动摇,将暴力包裹在假装殷勤的糖衣中,在电话当中怒吼恫吓,让对方全身战栗——这一切都让人感受到这个男人的深谋远虑。



“木户崎先生,你要我别再打电话,未免也太冷淡了吧?”



说话的是宫田通讯公司的老板宫田。时尚模特儿出身的电影主演男星和他比起来,气势和威严都差了一截。他身穿接近全黑的灰色西装及白色衬衫,系着银色水珠花纹的黑色领带,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提着一把白色花束。木户崎渡面对宫田突然的出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给予交易对手心理上的打击以取得优势地位——即使知道这是黑道分子惯用的表演手段,仍旧相当具有效果。



“话说回来,摄影棚的警卫也真不可靠。我跟门房说我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相关人员,随便写了一个名字,就放我进来了。最近社会上治安越来越差,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宫田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把花束递向前。木户崎渡似乎也恢复冷静,接过花束时已经回到平时制作人的表情。



“导演身体如何?”



“勉强撑到片子拍摄完成。”



“那就好,这样我也放心了。”



“不,外行人也许会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事实上在这之后还有很多后期工作要做,包括编辑、音效、录音、宣传等等。要让电影赚取利益,还得再请他努力一会儿。”



“原来如此。那还真辛苦。”



“对了,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到这里来?我很难相信你会为了献花特地跑到这里。”



“的确。最近我们这个行业也越来越不景气了,我想请你提供一点微薄的资助。”



木户崎制作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花束前端垂向地面,缓缓摇动的空气将花的香气传到纯一的鼻子里。荡漾在十二月冰冷空气中的玫瑰花香犹如剃刀般锐利。



“等一下。我应该已经把钱汇给你了。我们不是说好,工作委托和付钱都仅只一次吗?”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这种约定。今后也请你多多关照。”



宫田将锐利的视线从木户崎渡身上移开,面带笑容点点头。木户崎叹了一口气,垂下肩膀。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的领悟力很强嘛。不过这也是可想而知的。木户崎先生,你以为你们是托了谁的福,才能拍出这样一部艺术电影啊?你使唤别人替你承担这么大的风险,怎么可以拿一点点小钱打发对方呢?这可是违背人伦的做法。在我们这行,像你这种做法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木户崎渡苦笑着说:



“喂喂喂,你明明只在乎眼前的利益,别跟我提人伦或性命之类的大道理。我可不是拍黑道电影的制作人。”



纯一原本以为宫田听了会大怒,但他只是搔搔头,露出腼腆的笑容。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大概是在这一行蹬了太久的浑水。的确,我们谈的是生意,就别提性命之类的话题啦。不过你应该也不希望还没上映的电影闹上新闻吧?主演女星的外遇离婚可以当做炒话题的宣传手段,但如果碰到跟制作费有关的刑事案件,即使是大师木户崎刚的电影,大概也很难获得上映的机会了。”



“没错。这样一来,你那边的收益也会是零。这部电影的收益将决定一切。更何况事件一旦被拆穿,你也难逃被逮捕的命运。”



“你说得没错。我们的确也无法幸免于难,但是木户崎先生,你们的损失应该更大吧?”



宫田以强有力的视线凝视木户崎渡。时间在无言中流逝,木户崎渡最终屈服于对方的视线压力之下,将目光转向后山,主动开口问:



“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定下明确的数字。我最近也学了一些电影业界的知识,听说有一种叫做‘限定合伙关系’的契约,可以让我们也参与一脚吗?”



听到宫田的这句话,纯一不禁全身颤抖。限定合伙关系——他想起天使基金公司投资《SODO——骚动》的契约书。混乱的线索总算开始连结在一起。纯一无法压抑内心的兴奋,但对话仍旧平静地进行。



“而且我们公司最近也愁着没地方可以洗钱。最近连金融机关也很难逃过上头的监视,所以我才想在财政方面全力支持木户崎制片公司。”



“哦,那还真是太谢谢你了。电影卖座可以赚钱,而电影制作费都只有粗略的预算,可以随你高兴造假。到头来,通过我们公司的钱都能够干干净净地回到你那里。”



“不愧是名制作人,一下子就掌握到重点。”



“可是为什么要选电影业?洗钱的方式应该还有很多吧?”



宫田恢复了笑脸。



“我老爹和我从以前就很喜欢电影,算是一种嗜好吧。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吗?”



木户崎渡笑了笑,以无奈的声音说:



“我就相信一半吧。不过电影这种东西也真奇怪,为什么能让堂堂一个大男人丧失理智呢?”



“我也不知道。总之,限定合伙关系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虑再回答。我会在暗中祝福《骚动》的成功。再会。”



宫田稍稍举起手道别,便转身走向黑暗的砂石路。躲在摄影棚阴影当中的藤井和敏郎看到宫田接近,低着头站到他的两旁。木户崎渡呆呆地伫立在原地,目送宫田等人离去。纯一飞上高空中,到圆弧状的摄影棚屋顶坐下,思考着刚刚到手的情报。



看来自己被谋杀的秘密大概就隐藏在天使基金投资《SODO——骚动》的企划案当中,而宫田的黑道组织也在这场事件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宫田那帮人应该很擅长以暴力解决问题,杀死自己的也许就是藤井和敏郎两人吧。



导演的健康状况似乎也有问题。纯一从高高架起的摄影机位置看着木户崎渡踏在黑暗的砂石路上走回摄影棚。平时充满活力的制作人这天晚上背影显得格外瘦小而孤独。







十二月底,《SODO——骚动》的制作过程进入剪辑的阶段。剪辑室位于青山后巷宁静住宅区的一栋玻璃装潢的二层楼建筑。从宫田通讯公司飞到这里只需五分钟的时间。纯一每天都到剪辑室报到,但只有第一天有足够的心情津津有味地观察剪辑作业。



剪辑工作在设有隔音装置的昏暗工作室当中进行。巨大的音响和屏幕镶嵌在前方的墙壁中。剪辑人员和导演面对工作桌,检视着摄影完毕的影带,进行剪接的工作。制作人等相关人员轮番出现在后方的沙发上,又相继离去。



试映和剪辑的工作永无止境地反复,仅仅二十四分之一秒的一格影片时而删减时而添加。看似豪放的木户崎导演下达的指令详细到了惊人的地步,无言的剪辑人员则以魔术师般的老练手法操纵着键盘和轨迹球。



为了剪辑短短十分钟的影片,往往必须耗费一整天的时间。纯一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木户崎导演只是更换一下影片的顺序,或是稍微剪短影片长度,电影的脉动便整理得井然有序,节奏也变得紧凑许多。面对导演自由自在控制电影中时间流动的特殊技能,纯一不禁由衷赞叹。



这时他主要的盯梢地点已经转移到神宫前的宫田通讯公司。宫田是以讨债和放高利贷为主要经营项目的经济流氓。虽然这是个成员不到十人的末端组织,但他们除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的案子之外还有其他许多项目,即使长时间跟踪也得不到太多的情报。然而纯一也无法预测事情什么时候会面临新发展,就像在茅之崎摄影棚碰到的情况一样。因此他也只能耐心地守候。等待与观察是他死后的第二天性。



在结束毫无成果的侦查之后的黎明,纯一心中有时会产生极度的不安。仔细想想,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多到数不清的程度。离家、失踪、绑架、意外、自杀、谋杀、买卖人口……理由虽然不同,但其中应该也有无数的事件在没有找到当事人的情况下就被遗忘了。在纯一的案子当中,只知道他已经失踪,但却没有人知道他被杀害了。如果尸体没有被发现,甚至不会被当做犯罪案件处理。



表参道的行道树挂上了超过一万颗的小灯泡,圣诞节的布置已经开始。这条路上即使到了半夜仍有不少情侣,是练习可视化与发声的绝佳场所。圣诞节前夕街道上的气氛也让纯一感到相当舒适。



被杀害之后他深刻地体会到,若是只有艰困、残酷与严苛的环境,即使是灵魂也无法生存。放纵、浪费与软弱也是生命当中极重要的一部分。



当纯一厌倦于侦查帮派事务所或练习可视化,就会到表参道上散步。他滑行在通往明治神宫的闪亮的行道树上空,游荡在散发着浓缩咖啡香气的露天咖啡座。他第一次突破发声的障碍便是在这条街上。



平安夜当天夜晚,街道上从很早的时刻就开始塞车,表参道上处处是一对对的情侣。到了接近电车停驶的时刻,纯一正为了做最后的练习四处物色适当的对象。在迅速走过的行人当中,纯一注意到了其中两个人——男人年约三十五,长发在背后绑成一束,身上穿着深绿色的丝绒西装,从他可疑的外表难以猜测他的职业。一个十几岁的短发少女慢吞吞地跟在男人数米后方。她圆圆的脸上双颊红润,黑色的紧身夹克和短裙清楚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少女边走边以手帕压着脸颊,给人极不自在的印象。纯一将声音挤入少女通红的耳朵里。



“怎么了?不要紧吗?”



原本应该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的少女突然抖了一下。她惊讶地四处张望。纯一心跳加速,从数公尺高的榉树枝上跳下来,站在她身旁。少女的眼睛红肿,溢满了眼泪。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听到了请回答。”



纯一把嘴巴凑近少女的耳朵大喊。他已经把发声的技术细节抛在脑后。



“……是的。那个……请问你是谁?你在哪里说话?”



“你在搞什么?要回去了,不要拖拖拉拉的,美穗!”



男人焦躁不耐地说完,回头拉起少女的手开始向前拉扯。纯一还想要和少女再多聊几旬,面对男人强硬的态度以及还算英俊却气质低俗的脸孔,不禁怒从中来。他这回慎重地凝聚声音,对少女说话:



“我是你的守护灵。这个男人在你的未来投下了黑暗的影子。请你快点和他分手,知道了吗?”



“是的,那个……我知道了。”



“你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正常了吗?”



纯一不理会惊讶的男人,继续说:



“事情越快越好,最好在今晚就离开他。”



少女以认真的表情默默地点头。她甩掉男人的手,越过花坛,拦下了一辆出租车。男人惊讶地伫立在原地,目送载着少女的出租车离去。纯一哈哈大笑。



他终于可以和活着的人说话了!纯一首次发声成功,高兴得想要大声歌唱。小暮秀夫如果健在,纯一一定立刻飞奔到他面前报告。他想起小暮成了光之粒子消逝的结局,便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高高地飞到表参道的上空。



生命的白光与死亡的黑光,瞬间移动的魔术与浸透全身的美妙音乐,还有像这样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翱翔——纯一思索着死后的种种谜团。在遥远的地表,光线交织而成的运河犹如渔网般覆盖在东京的街道上。



这是纯一死后首次迎接的圣诞节。纯一开始觉得以死者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除夕夜,纯一仍继续盯着藤井和敏郎两人。木户崎刚导演、木户崎渡制作人和宫田等有家庭的人都回到各自家中,藤泽文绪则回到福井的老家。纯一能做的顶多就是跟踪这两人组,在无限影像公司的办公大楼寂寞地过年。



低垂的云层反射着街灯的亮光,除夕夜的天空肿胀成红黑色,藤井和敏郎坐在表参道后巷的一家居酒屋,准备迎接新年。店内除了这两人之外,就只有几名男客。后方的和室房间里有五名看似小混混的少年在喧哗,除此之外店内还算安静。经过长达数个月的跟踪,纯一对杀害自己的这两名嫌犯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大哥藤井替敏郎斟了啤酒,说:



“你的家人都还健在,过年应该回去看看他们吧?”



敏郎以双手接过啤酒,一饮而尽。



“不用了。回去也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每个月都寄学费给弟弟。”



敏郎搔搔金发平头,说:



“别提了,大哥。老弟跟我一样笨,只考得上学费很贵的私立学校。”



“可是这也是很难得的……”



说到一半,店内传来喧闹的欢呼声,其中还混杂着嘲弄的口哨。藤井原本正讲到感伤之处,此刻突然提高音量怒吼:



“吵死了!我们在讨论正经的话题,给我安静点!”



藤井骂完,敏郎也站起来,瞪着和室内的一群人。五名小混混也眯着眼睛回瞪两人。



“干什么,臭小子!”



敏郎大喊。



“算了,别理他们。”



藤井制止敏郎,继续先前的话题。敏郎似乎仍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再度坐下继续与藤井对谈。过了一会儿,少年们离开了店里。藤井和敏郎没有看收银台的方向,但小混混五人组却将凶狠的视线集中在两人的座位。



“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不过还是要多关心自己的家人。这不是照顾不照顾的问题。我自己虽然也不太清楚,不过家人之间的牵绊,像是血缘或命运之类,应该都是神明决定的。不是吗?”



敏郎默默地点头。藤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灌自己啤酒。电视转播中除旧岁的钟声在狭窄的店内回响。



“我们也该走了。用这个付钱吧。”



藤井将一袋大约有经济学入门书那么厚的钱包丢给敏郎。敏郎到收银台付了钱回来,藤井没有看他,直视着前方说:



“剩下的连钱包都送给你。拿去给你的笨弟弟包压岁钱吧。”



敏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球上泛着薄薄的泪膜。



“大哥,谢谢你。祝你新年快乐。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敏郎在店门口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藤井从腹部发出“噢”的一声。



又看到一个感人的小故事。黑道的流氓为什么只有对自己人才如此厚道呢?纯一跟着两人走出自动门,心里产生了复杂的感受。



外面下着小雨。新年的黎明,远离明治神宫的表参道后巷没有什么行人。藤井和敏郎竖起醒目的夹克领子,朝着无限影像公司的方向前进。



“等一下。你们刚刚是不是对我们叽里咕噜说了一些话?刚刚没听清楚,请你们再说一遍。”



先前的五名小混混从大楼后方的停车场走出来,站在街灯的光环当中。他们头戴着毛线帽子,身穿款式相同的白色羽绒衣,宽松的裤子挂在单薄的腰骨上,单只裤管便有腰围那么宽。这是前一阵子流行的坏男孩装扮。



“你们是白痴吗?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神宫前宫田组的人?”



敏郎怒吼。



“谁管你们是老大还是流氓?我们不是这里的人,解决你们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才不会被笨流氓抓到。还是你们要把钱留下,跟我们说一声‘刚刚真抱歉’啊,老头?”



站在五人中央、个子比其他人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回答。



“最近的小鬼胆子还真大。”



藤井走向少年们说:



“到后面的停车场吧。这里人比较多,没办法玩得痛快。”



斗犬的脸上露出残酷的笑容。他似乎打心底享受着眼前的状况。



藤井的视线停留在位居领导地位的少年身上,对一旁的敏郎说:



“你可以解决两个人吧?我来对付中间这个活力充沛的小哥和其他人。”



一群人到了巷弄中冷僻的停车场,尽头的大厦墙面上贴着摇滚乐团的海报,在灯光照射下,长发的吉他手在青色的火焰中,像持着机关枪般抱着电吉他。



雨水打湿的柏油路上晃过一阵黑影。格斗开始了。敏郎跑了几步,突然从后方揍了距离最近的少年一拳。他的手里拿着白色的物体。一丝鲜血溅上白色的羽绒衣背后。少年抱着头坐在地上。



“幸亏我从刚刚的店里顺手牵羊。我本来想带回去用的。”



敏郎笑着对藤井说。他手上拿着厚重的陶制烟灰缸。



“喂,小哥,四比二感觉太严苛了一点,要不要给你们一点优待呀?”



少年们听到藤井的话都气得火冒三丈。打斗开始了。纯一坐在一辆停在高架上的宝马引擎盖上,俯视两人的精彩表现。



打架似乎也有职业与业余的差异。藤井和敏郎筑起坚固的防卫,攻击时一下就打在对方的要害,让对手无法再战。过了三分钟之后,除了位居领导地位的那名少年外,其他人都倒在潮湿的地面上。有的被打断鼻子,有的抱着膝盖,有的手肘脱臼,也有按着下巴像刚出生的小马般颤抖的。身为领导的少年被逼到停车场后方。电脑动画的青色火焰在他背后的海报中舞动。



“不要过来!我要刺过去了!”



剩下的最后这名少年摇晃着手腕,挥动玩具般的折叠刀。雨水自颤抖的刀尖滴落。



“你没有刺过人吧?你要刺流氓一刀,被送进监狱吗?我们可是会追你一辈子的,连你的家人也不放过。把刀子收起来吧。”



“收起来……那,今晚你们愿意放过我吗?”



“嗯,只要你们答应今后不再到原宿来。”



少年在收起刀刃的瞬间,视线移回自己的手部。藤井没有放过这个空隙。他以右手挥落对方的刀子,直接将头撞向少年脸部中央。接着他继续抓起少年的白色羽绒衣领口,将少年高高举到脚尖离地,又以留着刀疤的额头直接撞在少年的脸上。骨头和骨头碰击的声音在墙壁上产生低调的回音。少年似乎在最初的一击之后便失去了意识,手脚像娃娃一般软弱无力。撞击声类似将木桩打进硬土中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最后藤井终于将少年的身体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少年的身体弯曲成诡异的角度,一动也不动。



“难得过年心情好,却被这个烂货糟蹋了。”



藤井捡起地上的刀子。敏郎毫无顾忌地踢着倒在地上的少年。貌似斗犬的男人慎重地展开刀刃,说:



“丢下伙伴自己逃跑,真的是最烂的家伙。”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纯一心中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藤井蹲在地上,拿折叠刀轻轻划过少年的脸颊。血液溶入地面上的水洼,失去意识的少年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



过去的某个影像有如漩涡般在纯一心中涌起。



夏天的夜晚……森林中的空地……地面上黑暗的四方形开口……躺在洞底的裸体男子……掺杂着泥土的碎裂牙齿……撒落在脸颊上的冰冷泥沙……



纯一的心跳加速,照亮海报的灯光也随着他激烈的心跳忽明忽灭。波涛般的光线照亮幽暗的停车场一角,接着又恢复黑暗。



“住……手……”



声音从远处响起,沙哑而冰冷的声音仿佛自那四方形的洞底传出来。



藤井嘴角仍旧带着冷笑,眯着眼睛对少年说话。少年的血飞溅到他的额头上,散发黑色的光泽。



“你是只野狗,体力恢复之后又会去乱咬大人。我得给你一点教训才行——对了。”



他拿着刀尖在少年额头上划了几刀,不知道是在刻什么。他在写字?是“大”字吗?藤井最后拿刀子轻轻刺了一下少年的额头。纯一听到刀子敲在头盖骨上的声音。



“犬”。



看到刻在少年额头上的红字,纯一再也无法忍耐。



“住手——!”



纯一大叫。不知为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停车场尽头的黑影中响起。藤井和敏郎将视线从少年身上移到墙上的海报。



纯一也看到了——在反复明灭的灯光照明下,印刷在二维海报上的青色火焰突破画面的限制,向大厦的墙面以及下着小雨的空中伸出长长的火舌。在喷出的火焰中心,站着一名全身污泥的裸体男子。男人右手伸向藤井和敏郎,嘴巴张成大叫的形状。填满碎裂牙齿和泥土的口中,摇曳着青色的火焰。男人大喊:



“住——手……住手……快——住——手……”



停车场当中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藤井站了起来,手中的刀子掉在地上,敏郎的脸则变得相当苍白。倒在地上的少年们也张大眼睛抬头看着火焰。



纯一意识到青色火焰当中的男人是谁:那是纯一本人横躺在洞底的模样。没穿衣服、满身污泥被埋葬在土里的尸体,经由可视化的效果出现在海报当中。当纯一发现这一点,火焰的气势瞬间减弱,退缩回海报中。裸体的男人也无限倒退进入海报里头。过了一阵子,墙壁上只剩下在火焰中摆姿势的吉他手,海报又恢复成普通的广告牌。



“走吧。”



藤井的声音微微颤抖,并和敏郎迅速离开了停车场。深夜的停车场只留下纯一和倒在地上呻吟的少年们。细雨不知何时开始掺杂了雪水。纯一感觉到极度的疲倦与无力,倒在宝马的引擎盖上无法动弹。数分钟之后,少年们也纷纷离开了停车场。



纯一不知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也不知道今后是否还有办法做出同样的事,不过很显然他已经成功地达成可视化了。就如小暮所说的,这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事情,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举不起来。



躺在引擎盖上,纯一开始发笑。他首度向藤井和敏郎报了一箭之仇。他不再像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可以现身,让那两人打心底感到恐惧。



远处除旧岁的钟声沿着夜晚的底层传到此地。消除生者烦恼的沉重音响震动着空中无数的雨滴。纯一在脑中回顾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他在今年死了,并在今年成为灵魂回到世上。死后世界不可思议的现象让他无所适从,也曾让他感到沮丧与焦虑,但他总算熬过来了。虽然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但至少他已经确认自己拥有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



还不坏嘛。对自己而言,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纯一把脸颊贴在雪水飞溅的冰冷引擎盖上,心中充满着奇妙的幸福感,默默地听着似乎永无终止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