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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的攻击(1 / 2)



新的一年刚开始,一则临时新闻吸引了纯一的注意。



当他在位于佃区的公寓观赏新年的深夜节目时,画面上方突然出现一排新闻快报的字幕:



电影导演木户崎刚(67岁)紧急住院。



木户崎导演目前正在制作时代剧新片《SODO——骚动》。



纯一想要得到进一步的信息,便转到其他各台,但除了出资部分电影制作费的电视台之外,没有一家提起木户崎刚导演紧急住院的新闻,仿佛这则消息完全没有任何新闻价值。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抵达木户崎制片公司,心想或许可以找到负责联络事务的工作人员。当他自空白的意识中苏醒,迎面看到的是定格照片的集锦。文绪没有出现在柜台。木户崎渡粗哑的声音从里面的房间传来。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现在很有精神,还吵着要我们把器材搬到病房里。电影的剪辑工作已经完成了,只要完成配音,电影就全部完成了。在让他好好休养之前,至少要先请他把《骚动》制作完,否则就没办法卖钱了。”



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表情地装出笑声。他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毛衣,再加上一件运动外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擦拭着额上的汗水忙着应付电话。



“您要送花?实在是太谢谢您了……明石町的圣路加国际医院,812号病房……如果要来探病的话,可能要等电影完成之后,医生检查确定没有问题才行。您能够赏光,相信导演一定也会很高兴。”



从纯一住的大楼望出去,那栋医院刚好在隅田川对岸,位于圣路加双塔的阴影当中。医院的建筑很新,外表漆成粉红色。纯一曾听人说医院里装潢得像是高级旅馆,每一间病房都是单人房。



木户崎渡放下电话之后叹了一口气。他不去接立刻又再次响起的电话,双腿交叉放在桌上,抓了抓半白的乱发自言自语:



“能撑到摄影结束或许就该感谢老天了。大哥,拜托你再努力一会儿吧。”



他眨了几次眼睛,似乎是在流泪。纯一转过头避免去看老制作人的泪水,并集中精神准备进行瞬间移动。



目的地很清楚。纯一脑海中浮现矗立在医院顶端的白色十字架。在这段时间,十字架正好受到来自下方的照明,在夜空中浮现清晰的轮廓。







大厅的地板是绿色和白色大理石相间的棋盘模样。静止的电扶梯消失在挑高的玻璃天花板阴影当中。医院里看不到人影,只偶尔有轮值大夜班的护士经过。



纯一上了八楼,一一确认病房上的房间号码,终于找到812号病房。他穿过犹如船舱般装有圆形窗户的房门进入室内。这间病房是大约三十平方米的三角形设计,并设置有简易的迎宾沙发。



木户崎导演躺在白色钢管床架的病床上,胸口在毛毯下方平静地起伏。病房中不时响起咳嗽声,但导演并没有醒过来。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喉咙状况仍旧不甚理想。熟睡的木户崎导演看起来只是个大块头的平凡老人,两颊凹陷,皱纹很深,完全看不出在摄影棚中精力充沛的模样,脸上显露出沉重的疲态。



纯一环顾整间病房,想要熟记这里的景象,以便下次能够利用瞬间移动前来——白色的病床,奶油色墙壁与同色系的帘幕及百叶窗,墙壁上挂着朴素的杜菲风格水彩画,画的是蓝色的海浪。画面中可以看到彩虹大桥,大概是在描绘东京湾的风景吧。床头柜上放着电影脚本和拍片结束的纪念照。纯一看到照片中文绪豆子般大小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他不禁微笑,再次将视线移回导演身上,突然瞥见视野一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纯一顿时感到全身都在打冷战。



光球缓缓转动,飘浮在木户崎导演的毛毯上方,漆黑的光泽犹如蕴含着无底黑暗的玻璃。光球的尺寸还很小,大约只有先前手术台上那名少年的一半左右,然而它仍旧散发着吸收周遭所有光线的诡异光泽。在凌厉的光芒魅惑之下,纯一几乎无法按捺想要跳进去的欲望。他努力忍耐住想要发出尖叫的冲动。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只要能逃离黑色的光芒,不论到哪里都没关系。纯一漫无目标地进行瞬间移动。







当他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处在一间黑暗的房间当中。室内没有开灯,空气相当冰冷,他直觉猜到房间里没有人。这是文绪位于二子玉川的大厦房间。



这是一间五坪左右的西式套房,一整面墙都设置了百叶门的衣柜,房间里没有太多的家具,看起来相当清爽。室内的家具只有一张格子床单的双人床、书桌以及书架。



惟一显示屋主是独居年轻女性的地方,就只有摆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制动物摆饰,有长颈鹿、豹、大象、斑马等各种动物。纯一想起从前读过一出名为《玻璃动物园》的戏剧,便看了看文绪的书架,果然在右边的角落看到田纳西·威廉姆斯的几本平装书。



纯一很难将戏剧中患有心病的女孩和在摄影机前堂堂演出的文绪联想在一起。看到由透明的光团雕刻出来的玻璃动物,让他想起飘浮在文绪肚子上的生命之光。



纯一躺在床上,深深地吸入文绪的气味。他感到不可思议,孤僻的自己竟然会如此迷恋另一个人的气味。他想起二十岁被父亲出卖的那一天,在高梨法律事务所的走廊上,他下定决心永远不要结婚,不要成立家庭,也不要生下孩子。他要独自一个人活下去。在先前重温的短暂生涯中,他的决心应该不曾改变才对。



藤泽文绪和自己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比起追踪杀死自己的凶手,纯一对于自己和文绪的关系更感兴趣。反正即使找到杀人犯,也无法向对方报仇或让自己重返人世。虽然他和文绪之间也不可能期待会有任何发展,但他还是对解开她的谜团比较感兴趣。



窗帘上隐隐现出窗框的影子,外头天似乎开始亮了。排列在凸窗前方的玻璃动物反射着黎明青蓝色的光芒。这就是纯一沉入梦乡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白色的光,黑色的光,青色的光,红色的光——这天的黎明,纯一在文绪的床上做的梦当中,有各种颜色的光芒飞绕在他周围并折磨着他。



过完年,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



几乎有半数的人会对纯一在短时间内送出的声音或影像作出反应。这和操纵电力相同,只要越过一开始的关卡并抓住诀窍,接下来就只需继续磨炼技巧精益求精。但他仍旧无法避免在练习当中耗费大量体力,常常累得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迎接黎明。



新年假期中的某天晚上,纯一到无限影像公司进行监视。他看到藤井坐在玻璃圆顶的董事长室,正面对巨大的桌子读一本平装书。他从背后偷看作品名称,竟然是《穿过木门》。纯一很难想像眼前这个曾以刀子割伤少年额头的斗犬竟然会阅读山本周五郎(注:山本周五郎(1903~1967):日本时代小说作家。)的短篇小说。



“大哥,这个女的就是演《骚动》那部片的女星吧?”



原本躺在沙发上看体育报的敏郎摊开报纸走向书桌。



“这才是真正的大《骚动》!当红演员井原隆纪(32岁)曝出私生子传闻!”



演艺版的头条新闻是《骚动》主角井原隆纪暗藏私生子的绯闻,标题旁边则是以墨镜遮住脸部的孕妇照片。这张黑白照片粒子很粗,大概是在走出医院的时候被偷拍到的。以Gothic字体打印的照片说明清晰地映入纯一的眼帘。



“传闻中的对象是在话题电影《骚动》当中共同演出的新人,藤泽文绪(29岁)。”



纯一感到一阵心寒。



“当明星真好,工作场所到处都是这么正点的女人。我也真想跟女优来一场。”



听到敏郎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藤井抬起了头。



“真抱歉,跟我在一起工作大概很没情调吧?”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不,没这回事。大哥,我去上一下厕所。”



敏郎连忙逃离了董事长室。



纯一想起井原隆纪充满野性的浪人扮相。他和纯一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身材高大,胸肌发达,精悍的五官像是以凿子雕刻而成。即使是身为男性的纯一,在茅之崎摄影棚看到井原时仍不免发出赞叹。他大概不会像纯一这样,在女性面前不知所措、说不出半句话来吧。文绪迷恋上他也是很自然的。



纯一穿过董事长室的门,来到走廊上。他知道拿敏郎出气也于事无补,但至少可以让他心情好一点。而且他也开始想要针对事件相关人员试验可视化与发声的练习成果。



他潜入深绿色大理石装潢的洗手间。敏郎哼着歌,站在最靠角落的摩登不锈钢制尿盆前方尿尿。纯一站在他后方,像拉弓一般集中注意力。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燃烧头发般的声音,并逐渐熄灭。当敏郎将染成金发的平头转过来,纯一便在他耳边低语:



“你记得我吗?”



敏郎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呼吸。他和纯一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看到脸上的毛孔,但他却看不到纯一,只能四处寻找人影。



“谁?谁在那里?”



“你记得……去年的夏天吗?”



“搞什么?去年夏天到底怎样了?”



敏郎的声音在发抖。



“森林里的洞穴……被你掩埋的尸体……”



纯一低沉的声音犹如在呻吟一般。敏郎的表情僵住了,双手紧紧按住裤裆前方。



“我看得到……你的死相……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敏郎此时已将全身转过来,背部紧贴着墙壁,几乎要跌进尿盆里。他全身开始发抖。纯一还没有使用任何物理力量,就让对方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这点让他感到相当满意。



“拜托你,救命,不要把我带走。”



敏郎害怕得压缩着喉咙,声音听起来像笛声一般。



纯一集中精神准备进行可视化。洗手台正面的墙上贴着一整面的镜子。他想像着用一把尖锐的刀子在平坦的镜面上刻画自己的影像,将意志力施加在镜子上。



在乳白色雾气覆盖的镜面上,涌现出一团如暴风云层般的黑影。黑影逐渐形成人形。纯一更加集中精神,描绘出头部与肩膀的轮廓。这是一幅诡异的全黑肖像画,面孔一片模糊,从眼睛和嘴巴的开口处可以看到无底的黑暗。镜中浮现的男人阴沉而吓人,连纯一都感到有些恐怖。洗手间的一角仿佛化作通往阴间的窗口,吹着阵阵冷风。



这时纯一听到一声叹息,回过头,看到敏郎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



下一个瞬间,阴影般的男人消失了,镜子中只照出坐在地上的敏郎。



纯一的注意力松懈之后,突然感觉到无比疲倦。当他看到敏郎的格子花纹内裤上出现逐渐扩散的黑影,连忙离开了洗手间。







新年假期过完的第一天,纯一难得地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慰问的花束不只送到医院,也送到了公司。白色的蝴蝶兰淹没了办公室的墙壁,室内的花香几乎熏痛了眼睛。



在制作人木户崎渡的呼唤之下,四名办事员和藤泽文绪都集合在一起。经理室的桌上放着外送的小菜和酒瓶。



“今年是关键的一年,我们期待已久的《骚动》终于要完成了。导演正在医院进行最后的后期工作。希望大家能够同心协力,为《骚动》的成功而努力。新年快乐,干杯。”



木户崎渡的新年致词结束,纯一坐在墙边的蝴蝶兰之间,观察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工作人员。文绪以手帕遮住嘴巴,几乎没有碰任何食物或饮料。怀孕后期的她原本细致的肌肤变得更美了,薄透的皮肤几乎可以看到下方的微血管。



木户崎渡看到文绪似乎不太舒服,便走向她说:



“喂,你还好吧,文绪。怎么都没吃呢?”



文结勉强露出笑容。



“我没事。只是花的香味太浓了,让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平常我都吃很多。



“那就好。为了肚子里的宝宝,你也应该多注意身体。”



纯一发现其他办事员似乎都刻意回避文绪的视线,对话中也没人提到文绪怀孕的事情。她原本在公司的地位就相当暖昧,既是办事员又是演员,再加上与当红明星闹出绯闻,可以想见她此刻立场相当尴尬。



“文绪,麻烦你待会儿留下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文绪默默地点头。其他办事员则纷纷离开办公室准备去续摊。



木户崎渡将双手放在脑后,伸长的双腿交叉在沙发上。他的表情相当严肃,紧闭着嘴巴。文绪也在制作人对面坐下。



“俗话说得好,人言可畏。”



文绪仍旧没有说话。



“井原隆纪的经纪公司也向我们抱怨,要你召开记者会说明。你觉得呢,文绪?”



“我不想这么做。”



“我想也是,你从不告诉别人有关肚子里的孩子父亲的事情,连我都不知道你的对象是谁。你连络福井的老家了吗?”



文绪默默地摇头。



“你不论如何都不肯说吗?可是社会大众不会就此放过你。今后《骚动》展开宣传的时候,必须面对媒体采访,井原也会感到很困扰。你应该没有和他交往吧?”



纯一屏住气息看着文绪的嘴唇。



“我只和他吃过几次饭。”



“真的只有这样?吃完饭你们没有做别的事吧?”



文绪点点头。纯一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可是大家如果知道井原先生不是孩子的父亲,又会引起另一场骚动。”



“你是指媒体会忙着寻找罪魁祸首吗?你这么担心替孩子的父亲带来麻烦?那个男人为什么需要你如此费心地保守秘密?他是有家室的人或是政治家之类的吗?”



文绪再度缄口。没想到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让纯一感到颇为惊讶。



“我知道了。不过为了避免影响到电影宣传,你至少得替井原澄清嫌疑。其他的事情你就装作不知道吧。我们公司也会尽全力保护你。好吗?”



制作人的话才说到一半,文绪眼中就充满眼泪。



“好的,谢谢你。”



“你要回福井老家生产,还是留在这里?”



“我打算一个人留在东京把孩子生下来。”



“是吗?回老家应该会比较轻松,不过随你吧。加油。我可以替你介绍好医院,别太勉强自己了。如果真的走投无路,就向那个男人哭诉吧。绝对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你。女人太坚强也不是什么好事,有时候也要懂得装傻瓜。你是女星,应该有这点演技吧?”



文绪以半哭半笑的表情点点头。看到她的泪水,纯一下定决心,今晚要首度在文绪面前尝试可视化与发声。



在得知文绪没有和井原交往之后,纯一高兴得昏了头,以致轻率地下了决定,完全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将会带给文绪多大的困扰。







晚上十一点,纯一集中精神想像文绪的房间,进行瞬间移动。在完全的空白之后,他的眼前犹如转换频道般出现了一间大厦套房。



文绪在深蓝色的睡衣外套了一件男用的毛衣,刚洗过的头发绑在后面。她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把垫子抱在胸前,背靠在墙壁上。怀孕八个月的肚子膨胀的程度大约接近满月,光球很稳定地继续旋转。



压低音量的电视将蓝色的光影投射在窗户上。文绪的视线没有盯在电视屏幕上,而是游走在半空中。她伸直的脚上套着毛线编织的袜子。即使是文绪脚底的毛球,都让纯一感到眷爱。他鼓起勇气,集中精神准备发声。



“……那个,晚安……”



这个声音尖到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文绪的眼睛恢复焦点,环顾房间四周。她抱紧垫子,脸上显露恐惧的神情。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这次他总算发出正常的声音。文绪的嘴巴像缺氧的鱼一般一张一合,纯一猜想她或许会大声尖叫。



“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文绪边发抖边点头。她端正的五官开始扭曲,恐惧似乎有扩散的趋势。纯一拼命装出平常的口吻开始自我介绍。



“请不要惊慌,我不是可疑的人物。我的名字是挂井……”



“纯一。”



大颗的泪珠从文绪的眼中滚落下来。



“你认识我?”



文绪带着泪水点头。



“纯一,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她,自已成了丧失记忆的鬼魂,并且爱上了她?兴趣则是听音乐和跟踪……



过了一会儿,纯一终于回答:



“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文绪哭得更激烈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死后我以另一种存在形式回到人间。我在寻找死亡原因的过程中,遇上了藤泽小姐。”



文绪听到他提起自己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的长睫毛被泪水沾湿了。



“请你不要用这么见外的态度,像以前那样称呼我吧。”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你的?我完全失去这两年来的记忆了。”



文绪的脸色变了。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你以前都叫我文绪或小文。”



“真抱歉,但是我真的不记得了。我甚至也不记得以前曾见过你。”



“……怎么会这样?”



“有件事很难启齿……我们以前是不是在交往?”



文绪默默地点头。纯一感到至上的幸福。在失去的两年当中,自己也曾有过幸福的日子,和文绪认识并发展出亲密的关系。



“你真的死了?你没有办法回来了吗?”



文绪以含蓄的口吻问这个问题,让纯一感到一阵心痛。他平常几乎忘记自己是死人的事实,但他大概再也无法回到人世了吧?他的尸体已经化为白骨,长眠在那座森林当中。



“应该不可能了。我已经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纯一的声音被类似电台噪声的杂音淹没。他再度集中精神,拼命地想要挤出声音,却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纯一,你怎么了?你还在这里吗?请你回答我。”



文绪哭着大嘁。纯一必须卯尽全力,才能勉强回答一声:



“在……”



“你可以再来找我吗?不论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好……”



纯一已经失去传送声音的力量。他感到头昏眼花,全身都在发烫。他和文绪之间的对话打破了之前发声的最长纪录。他虽然已经学会与活人沟通的技术,但发声能力顶多维持数分钟,可视化则只能持续一瞬间而已。



他还想知道有关文绪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和木户崎制片公司的关系,以及和文绪之间交往的程度,但却来不及询问。筋疲力尽的纯一只能飘荡在接近天花板的高度,俯瞰静静哭泣的文绪。



他不惜牺牲一切,只希望自己能够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上,替她擦拭泪水。但此刻的他却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无法替文绪办到。



眼前的世界虽然仿佛伸手可及,但他现在才体会到自己与生者之间的距离。







木户崎导演在紧急住院的头几天,常常抱怨胸口和喉咙有疼痛的现象,不过现在状况似乎已经稳定下来了。纯一为了确定导演的健康状态,连日来都会到医院探访。



这天晚上导演的弟弟木户崎渡制作人也来探病,顺便进行制片的讨论。病房里的众多花束已经开始凋谢。导演咳了一下,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些花可以收起来了,我差不多也已经看腻了。对了,音乐的部分进行得怎么样?”



“竹之内先生已经完成音乐制作,随时可以开始录制。”



“是吗?我在医院每天都只是重复做身体检查,快要无聊死了。明天就叫人把器材搬到这里来录音吧。你去把竹之内先生和负责音响的人找来。”



制作人的表情显得不太情愿。



“不用这么急吧?等到医生许可之后再慢慢开始工作吧,导演。”



木户崎导演盯着弟弟的眼睛说:



“不行。到了这个年纪,我也能够掌握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而且如果动了大型手术,就会丧失持久工作的精力。你的朋友当中应该也有几个这样的例子吧?我不想在失去体力的状态下进行那部电影的后期工作,一定要现在着手才行。”



制作人吸了一口气,终于回答:



“我知道了。既然你这么坚持,我明天就请人把器材搬过来。”



木户崎导演把脸转开,说:



“真抱歉,渡,每次都对你提出任性的要求。”



“别这么说,这一点都不像你这位大导演的作风。我去打一下电话。”



制作人说完,快步走出病房。纯一跟在他身后,看到他在偷偷擦眼泪。木户崎渡进了洗手间,将手支撑在洗手台两侧,数滴眼泪掉落在潮湿的水槽中。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恢复冷静之后,粗鲁地洗了洗脸。



“这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这也是为了大哥。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我。绝对要让它成功。”



木户崎渡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握紧拳头用力敲打洗手台。



(你为了拍摄这部《骚动》到底做了什么事?)



纯一在心中喃喃地问,但他并没有尝试发声。纯一的沟通能力有一定的限度,他必须慎选时间跟场合,小心地使用这个力量。



数天之后,他到了木户崎制片公司,看到工作人员都在为即将上映的新片忙碌,其中却没有木户崎渡和文绪的身影。纯一检查了一下白板上的行事历,获知两人在赤坂的电视台录制《骚动》的宣传节目,立刻进行瞬间移动。



电视台新馆的大厅中有许多精神格外抖擞的传媒工作者快步走动。根据墙上的平面图,在这栋迷宫般的建筑里有超过二十间的摄影棚。纯一飞行在走廊上一一检查,终于在十五分钟之后找到点亮录像中红灯的摄影棚。



“世界级名导木户崎导演最新作品《SODO——骚动》介绍!”



打印纸上印着节目名称,贴在巨大的金属门上。摄影棚内部的空间确两座网球场的大小,在无数灯光强烈照明的一角搭了一座类似武士宅邸的布景。



纯一看到常出现在新闻节目的女播报员,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主演的井原隆纪以及吉原京子都在那里,负责串场的则是以风格辛辣著称的年轻搞笑艺人组。女播报员的前发以发胶固定为鸡冠状,她看着文绪并问:



“藤泽小姐,你这次演出这部片,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文绪似乎因为上电视而紧张,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这是我第一次负责这么重要的角色,所以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过木户崎导演和共同演出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总算能够顺利完成演出。这么说也许有点自大,不过我觉得自己总算进入演艺工作的大门了。”



女播报员还来不及回话,搞笑艺人之一便插嘴说:



摄影棚内传来稀疏的笑声。女播报员将手按在耳机上点点头,继续采访文绪:



“藤泽小姐在电影拍摄过程当中怀孕了,你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这时搞笑艺人又说:



“对呀,演床戏的时候小baby该不会差点跑出来了吧?”



文绪展现出坚强的笑容回答:



“没有问题。当我集中精神在演技上,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孕妇。”



镜头外的吉原京子很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井原隆纪则低着头。木户崎制作人出面缓解说:



“关于藤泽小姐的私事就别提了,今天的重点应该是木户崎导演的新片才对。”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大家最关心的重点应该还是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身份吧?”



播报员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没有制止搞笑艺人,很显然这是事先预期的发展。



“不过对方也真是幸运,碰到像藤泽小姐口风这么紧的女人。哪像我们,曾经碰过莫名其妙的丑女人等在电视台外头,硬说我们是她孩子的父亲。”



“我可以插一下嘴吗?”



井原隆纪抬起头说。



“我知道我和藤泽小姐之间有种种传闻,但是我真的不是孩子的父亲。如各位所见,藤泽小姐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性,我也邀她去吃过几次饭,但是她似乎早已有意中的对象,所以我只是白费工夫而已。”



“你们果然一起去吃过饭。不过真的只有吃饭吗?”



“喂,年轻的时候本来就会有种种烦恼,不要只顾着欺负文绪,也让我上上镜头吧。”



吉原京子不耐地说。



“我最不擅长应付年长的女人了。那么请问吉原小姐,你下次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如果是跟你结婚,一定撑不过一个礼拜。”



“哇,好可怕。”



工作人员发出笑声。



“我也赞成吉原小姐的说法。那么接下来,请欣赏一段记录拍片过程的短片……”



主持节目的女播报员正准备继续进行节目,文绪却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双手在巨大的桧木桌底下握紧拳头。



“有关这孩子的父亲,我不想再替各位增添麻烦,所以我想借这个机会说清楚。”



摄影棚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屏幕中,文绪苦恼的表情缓缓放大,她以哀戚的眼神直视着面前的摄影机。



“我不能公开他的名字,不过他是一名年轻企业家,当然不是井原先生。”



“等一下,关掉摄影机!喂,导播,关掉摄影机!去叫节目制作人下来!”



原本默默无语的木户崎突然站起来高声怒吼。他卷起剧本用力敲在矮桌上,额头上青筋暴露,气势相当吓人。搞笑艺人组看到他这副模样都说不出话来。



节目录像立刻暂停。一名三十几岁的节目制作人从监控室走下来,在远离布景的阴影处和木户崎渡谈话。过了十分钟左右,女播报员也被叫了过去。在布景前方等候的艺人之间气氛显得相当尴尬。



“搞什么,我们也是在工作啊。”



搞笑艺人组不满地抱怨,但文绪只是静静地忍耐。



二十分钟之后,录像重新开始,但气氛已经完全改变,节目只是单纯地介绍新片。



录像结束后,木户崎边拿下胸前的麦克风边说:



“文绪,我有话要和你说,待会儿跟我来一下。”







这家咖啡厅位于三筋通上一栋老旧建筑的地下一楼,店内的装潢以稳重的木质家具为基调,音响以节制的音量播放着海顿的钢琴奏鸣曲。这是第三十号奏鸣曲,变奏部分相当精彩。摆了八张咖啡桌的店内没有其他的客人。木户崎点了两杯综合咖啡,压低声音说:



“你刚刚提到孩子的父亲,让我吓了一跳。你说的年轻企业家就是指挂井先生吧?”



文绪盯着桌面点了点头。纯一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听他们的对话。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刚刚那段话我已经请节目制作人剪掉了。”



文绪抬起头,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木户崎。



“我可以了解你想要平息绯闻骚动的心情,不过挂井先生是这次电影的投资者,他现在人在美国一直没有回来。如果你把事情闹大了,一定会给他带来麻烦。更何况他应该也不知道你怀孕了吧?”



这时服务生走过来,木户崎便闭上嘴巴,直到服务生离去才继续低声说:



“你也许不知道,挂井先生和我们公司的关系很微妙。他不会希望媒体大做文章。你应该也受够了被那群记者胡乱报道吧?而且《骚动》也快要上映了。”



“可是……”



“怎么了?”



“挂井先生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出现在我的住处。”



“你说什么?”



木户崎渡正要伸手拿糖罐,听到她这么说却讶异地停了下来。



“他对我说话。我听声音就知道是他了。”



“你该不会是在做梦吧?你说的是真的吗?”



“他只来过一次,所以我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那不是幻觉,不过那声音一定是挂井先生。”



“你刚刚才当众宣布孩子的父亲,现在又开始说起鬼故事了。那个声音怎么说?”



木户崎把杯子举到嘴边,吊起眼珠子看着文绪。纯一坐在文绪后方的空位,正对着木户崎听他们的对话。



“他说他已经死了。”



木户崎半睁的眼睛闪过微弱的光芒。他避开了文绪的视线。这时纯一心中有如被电击般直觉到:这个男人早就知道纯一已经死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失去了这两年的记忆,还问我们两人是否在交往。但是他很快就不能说话了。”



“是吗……不过啊,文绪,这件事最好不要跟别人提起。大家会以为你由于未婚怀孕承受太大的压力,脑筋变得不正常了。我虽然跟你认识这么久,还是不太能相信这件事。”



“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只是我觉得,如果在媒体上引起话题,挂井先生或许就会出面了。要是他真的被卷入某个事件,或许也可以借此来加以确认。”



“原来如此。我也会想办法打听挂井先生的消息。所以关于孩子的父亲,还是请你先保守秘密。这算是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上级命令,懂了吗?”



文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你不喝咖啡吗?这里的咖啡很好喝。”



“我只要闻香味就够了。咖啡对胎儿会有不良的影响。不过我想挂井先生的事情很快就会被大家知道了。你不是也说过,人言可畏吗?”



木户崎渡听她这么说便眯起了眼睛。纯一想到另一句格言: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但是这里却有一个会说话的死人。)



纯一在心中喃喃自语。







纯一现在已经将监视的首要目标改为木户崎渡。



木户崎制作人的工作主要是《SODO——骚动》上映前的宣传、发片工作,以及与电影院等相关单位的联络。纯—天黑之后便跟在他身旁监视,不禁对他忙碌的工作内容与充沛的精力感到佩服。



在百忙之余,木户崎渡也会抽空去探视在医院病房展开的录音工作。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每天都会有十几分钟的影像配上音效和音乐,电影制作即将进入最后的阶段。



录音工作开始后的第五天晚上,纯一跟着木户崎渡来到医院。木户崎导演的病房里放了屏幕、录音器材、混音器、音响、计算机等配音所需的器材,几乎没有通行的空间,地面也如蛇穴般被错综复杂的连接线占据,看不见原本乳白色的地板瓷砖。



配音工作在拉起窗帘的病房持续进行。导演躺在床上向作曲家与录音师下达指令。他的声音沙哑,体重也减轻许多,却还是显得很有精神。不过那颗黑色的光球仍旧继续缓缓旋转,静静飘浮在毛毯覆盖的腹部上方。



电影的高潮——敌方的剑术指导与饰演浪人的井原隆纪在竹林中决斗的场景——出现在屏幕上。青竹笔直地朝黎明前的天空伸长,将画面染成美丽的条纹状。两名武士挥动的长刀在竹林之间闪闪发光。影像还没有配上声音,看起来就像是在超自然的舞台上演出的剑舞。



“让我听一下音效。”



“我这次做了三种特效音。”



木户崎导演默默地点头。



“开始了。”



负责音效的工作人员按下数字录音机的按钮。



刀刃互相撞击的声音、刀子划过空中的声音、切断竹子的声音、斩断人体的声音——四套一组的声音以三种形式重复播放,但纯一几乎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第一种着重清澈的金属声,第二种比较自然,感觉稍微厚重一些,第三种……”



“我不太喜欢。”



木户崎导演老实不客气地说。音效师回答:



“是吗?第三种是在平常使用的音效上加了各种增强效果的声音,像是把西红柿压扁、切卷心菜、搅拌酸奶……也许太低俗了一点?”



“就用第一种吧。竹之内,音乐的部分呢?”



身材瘦小、看起来像外星人般与世隔绝的作曲家松开原本交叉在胸前的双手,问:



“导演,你觉得这场戏应该配什么样的音乐?”



“我希望像是穿过竹林的风声般安静的音乐。”



作曲家在录音师耳边低语了几句话。屏幕上的画面重新出现,配上音效的决斗场景中加入了以弦乐的奇特延长和弦组成的宁静音乐。纯一听到这段旋律不禁联想到黎明天空中薄薄的云层。他脑中浮现东方天空无限延展的云层,天色从清澄的橘色逐渐转变为混杂着黑色的暗红。



作曲家以紧张的表情观察木户崎导演的反应。导演对着屏幕挥了挥手,像是在道别,接着躺在床上以沙哑的声音说:



“这个不错,就用这个吧。”



作曲家竹之内露出惊讶的表情。



“导演,真的用这首就可以了吗?”



“嗯,没问题。今天就到这里为止。照这样下去明天应该可以……”



木户崎岖导演按住喉咙,开始剧烈地咳嗽。这阵咳嗽就如往常一般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竹之内转向制作人说:



“喂,阿渡,可以请你过来一下吗?”



竹之内以下巴示意外面的走廊。两人默默地走出病房,在距离病房十米处的窗边站着说话。



“他的病情怎么了?今天的导演未免太和善了,完全不像从前那个顽固的老头。”



木户崎制作人避开视线,看着窗外。隅田川黑暗的河面在大楼之间若隐若现。



“情况很糟。这件事请你不要说出去,大哥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和肺部都被癌细胞攻占了。”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连纯一都不自觉地屏住气息。



“什么时候要动手术?"



“没办法动手术。医生说这只会增加他的痛苦,不能替他延长生命。”



“是吗?难道我们没办法替他做任何事情了吗?”



作曲家的眼中含着泪水。



“没这回事。竹之内先生,请你替《骚动》配上最棒的音乐,为木户崎导演最后的作品尽最大的努力。拜托你了。”



木户崎渡向作曲家深深鞠躬,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走廊的地板上。作曲家也擦拭着眼泪。



纯一飘荡在医院白色天花板的附近沉思。如果木户崎是个更彻底的坏蛋,纯一就可以毫无保留地憎恨他了。这一来,纯一内心也可以轻松许多。他停留在走廊上,目送着两人回到病房。今晚他不想再进入那间有黑色光球在等候的房间了。



他茫然地望着窗外。医院屋顶上的十字架受到灯光照明,矗立在一月寒冷严峻的夜空中。横木的下方反射着洁白的光芒,宛若以锐利的刀锋雕刻而成,在黑夜中张开手臂。对于被欲望所惑的愚蠢人类而言,纯一觉得这个形状未免过分强调正义。







当晚十一点多,一辆深蓝色的奔驰缓缓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开上斜坡。握着方向盘的是木户崎渡,纯一坐在后座继续跟踪他。他并没有像纯一所预期的那样回到世田谷的住处,车子上了公路便往反方向前进,穿过带有浓厚下町风格的铁炮州通,到达永代通之后,车子便直直穿过大厦林立的街道往东京车站前进。



奔驰车静静地停在八重洲商业大楼的后巷。木户崎确认了一下手表上的时间。金色的劳力士指着十一点二十五分。木户崎没有熄火,也没有下车。



五分钟后,前座的车门突然打开,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迅速进入车内。听到重重关上车门的声音,纯一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开车吧。”



这是纯一听过的声音。木户崎发动了奔驰车。纯一从后视镜试图确认坐在前座的人物长相。



厚重的镜片后面,一双突出的眼睛炯炯有神。



(这个男人是……)



“你还是这么准时,高梨先生。”



他是挂井集团的法律顾问,也是天使基金公司设立之初便提供协助的高梨康介律师。纯一内心的惊讶非同小可。在他刚离开父亲独自生活的时候,最替他担心的就是高梨律师。纯一签订契约与挂井家决裂之后,高梨对他而言就像是替代父亲的存在。纯一惊讶得几乎失去控制,但前座的对话却冷静地继续着。高梨以锐利的眼神瞪了制作人一眼,很不客气地问:



“你到底有什么事要问我?”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竟然不先打声招呼?”



“那当然。基本上我们根本不应该像这样见面。”



“嗯,不过现在出了点状况。我们家文绪最近怪怪的。”



木户崎说完,就开始描述在摄影棚录制节目时发生的事情。奔驰车以法定速度来回行驶在连结茅场町、八丁町和新川的三角形公路上。木户崎最后提到了纯一出现的事情。高梨律师看着车外,终于开口说:



“这种事叫人很难相信。姑且不论和幽灵交谈的事,那位女演员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稳定。木户崎先生,你认为呢?”



“幸好那节目不是现场直播,我现在想起来都会捏一把冷汗。真伤脑筋。”



“没错。而且很奇怪的是,她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应该也没有掌握到很确切的情报,不过事情大致就是这样了。总之,在《骚动》准备上映期间,绝对不能让那件事曝光。”



“你这个人只想到电影,可是对我而言,事情不论在什么时候曝光都会带给我很大的麻烦。”



高梨舔了舔厚厚的下嘴唇。纯一想起这是高梨律师在思考时惯有的动作。



“我拜托过媒体别报道孩子父亲的名字。”



“没想到她怀了那个人的孩子。这件事总有一天会闹大,你也没办法一直堵住她的嘴。我们必须想想办法才行。”



纯一从后视镜看着高梨的眼睛。他那双弹珠般的黑眼珠中不带任何的感情。



“你是指宫田吗?”



听到木户崎这么说,纯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在他脑海中,怀孕的文绪玫瑰色的脸颊和藤井与敏郎殴打少年的凶狠面容重叠在一起。他想起藤井以熟练的手法操纵刀子,在少年额头上刻字的景象。



“好吧,再去请宫田帮忙好了。她怀孕几个月了?”



“大概有八个月了。这样如何:我们就说文绪受不了媒体的骚扰,决定要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安静地待产。可以由我们公司出面传真新闻稿给各家媒体。”



“然后请宫田把文绪带走?”



“没错,让她在外县市的某家医院生下孩子。”



“原来如此。”



“文绪今后也得继续从事演艺工作,不管是威胁还是劝诱,只要花时间说服她就行了。”



“她会乖乖听话吗?”



“这也由不得她了。否则她就得带着小婴儿流落街头。我们在这个业界也是有门路的,没有一家经纪公司会收留背景有问题又有小孩的女演员。文绪没有从事过其他工作,这对她会是很大的压力。”



“知道了。那女的如果脑筋还算正常,应该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在近期内联络宫田。”



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便围绕着近况报告和面对宫田的策略。车窗外办公大楼林立的街道在新年期间显得冷清而安静,更加深了纯一的焦虑。



在这天晚上之后,纯一更加勤练可视化与发声能力。他替自己设立了新的目标:



1.延长发声时间(以数十分钟为单位)



2.一个晚上必须可重复使用数次可视化的能力



3.提升使用电力的技术(特别着重于强大电流、高电压)



纯一先前操纵电力只能用在周边家电用品或照明设备上。如果能够任意操纵高压电流,或许就可以成为对付宫田组的武器。譬如假设能够停住流入火花塞的一百万伏的电力,就可以让汽车无法行走。如果是在高速公路上……纯一脑中浮现汽车撞上水泥护栏起火燃烧的画面。纯一想到动作片常出现的场景,就立刻停止妄想。



他想要保护文绪,但并不想杀人。他希望能够避免不必要的暴力与牺牲,即使对手是宫田组的流氓也一样。他认为自己的想法应该没有错误。



在死者眼中,暴力与死亡完全没有美学可言。







一月最后的星期四,高梨与木户崎在赤坂王子饭店新馆的套房与宫田会晤。窗外的青山通街道到了原宿一带便蒙上灰色的烟雾,赤坂的霓虹灯招牌在下方散发艨胧的光芒。木户崎制作人和高梨律师坐在三人座的沙发上,隔着桌子与宫田面对面。客房采取间接照明,在柔和的灯光下,只有木户崎渡显得坐立不安。藤井和敏郎有如乖巧的看家犬般在后方的寝室待命。宫田以惯有的讽刺语调说:



“高梨先生,有劳你亲自出面,到底有何贵干啊?”



“我有新的工作想要委托你,宫田。”



高梨律师向一旁的木户崎眨了眨眼。木户崎点点头,开始叙说关于文绪的事情。纯一飘浮在桌子旁边,以便观察每个人的表情。宫田一开始似乎只觉得有趣,但在听到纯一的名字时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这真令人惊讶。我们家的年轻小伙子也宣称见过那个男人的鬼魂,而且还被吓得尿在裤子上。”



宫田的嘴角弯了一下,似乎是在嘲笑。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来处理那个女人了。”



“所以就轮到我们出场?你打算怎么处理?”



“等到《骚动》的宣传告一段落,我希望你们带她到导演在轻井泽的别墅。我会负责找当地的医生。在电影下档之前,都要请她待在那里生孩子。”



高梨的口吻很轻松,仿佛只是在请对方帮他买个东西。



“你说带她去,是指要采取强制手段吗?”



宫田眯起眼睛问。



“也可以这么说。你们负责挟持、软禁她,就让她以为你们因为担心那个人的事情被揭发,才决定采取诱拐行动。”



“你又要让我来当坏人。”



宫田露出苦笑。



“木户崎制作人也会过去说服她。他很适合扮演正义警官的角色,可以让他用眼泪和将来利益的保证作为劝说的工具。你们则负责吓唬她和木户崎先生,就说如果把那件事泄漏出去就要连小婴儿一起杀了。”



“这工作还真有我发挥的空间。报酬呢?”



“天使资金共同出资配额的一半。运气不好只有几千,不过如果《骚动》大卖,就会有上亿的收入。”



宫田此时的眼神有如止水般平静。他说:



“我可以再要求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



“我希望高梨先生能够帮我从中穿线,让我们的组织和木户崎制片公司能有更长远的合作关系。”



高梨律师转头看了一下木户崎。制作人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那么事情就说定了。要不要举杯庆祝?打电话叫客房服务吧。”



宫田心情格外地好,似乎真的打算开香槟庆祝。木户崎默默地站起来,没有看宫田的方向。他的侧脸显出些许厌恶的表情。



“不用了。我接下来的行程很赶,就此告辞。”



制作人从沙发上站起来。高梨在木户崎背后说:



“我还有些事情要和宫田讨论,你先走吧。”



木户崎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宫田换了座位坐到高梨旁边。隔了一会儿,高梨问:



“你觉得那个女演员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只是女人的想法很难捉摸,如果她坚持要公开那个人的事,就会很棘手了。”



“没错。木户崎跟她很熟,难免会有些心软。计划大致上照刚刚说的进行就可以了,不过要是最后没办法封住那女人的口,就可能要请你们解决掉她了。”



“要解决是可以,不过要另外算酬劳。”



“嗯,没问题。”



即使在委托杀人的时候,高梨律师的表情仍旧没有变化。他以舌头沾湿下嘴唇,似乎在思索什么。纯一想到他们要把文绪连同腹中的胎儿一起杀掉,不禁感到一阵心寒。杀人的凶手总是人类。活人的残酷有如无底深渊般难以测量。







木户崎制片公司将藤泽文绪的工作计划作了调整,二月以后的所有媒体访问都以待产为由取消了。其余的工作也都由木户崎制作人陪同在场,严密地监控文绪的发言。



纯一拼命磨炼自己的能力,但他仍旧每晚只能进行一次可视化,每次也只能维持一瞬间而已。至于发声则一直无法突破十分钟的极限。他也尝试挑战电气能力的极限,以电线杆的变压器和汽车的起动装置作为练习对象,但强大的电流和高电压轻易地就扳倒了他的意志力。



二月的笫一个星期一,纯一在监视高梨法律事务所的时候,得知了那个消息。



晚上十点多,有人敲了敲高梨律师办公室的门。一名留在事务所加班的律师拿着一张传真纸进入房间。



“木户崎导演过世了。”



高梨律师坐在位子上,隔着桌子接过那张传真。上面的文字是用计算机打印的。年轻律师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说了一句:



“这次新片上映一定会引起骚动。”



高梨律师没有抬起头,盯着那张传真说:



“没错,大概会相当卖座吧。”



这时电话响了,高梨接起电话。



“原来是木户崎先生。这回真是辛苦你了。关于导演的死,我必须致上由衷的哀悼。”



纯一将耳朵贴在听筒上,听到木户崎制作人的声音。



“谢谢你。不过今后直到《骚动》上映之前,我都会专心于制作人的工作。当然,丧礼和守夜这些仪式是免不了的,不过我已经不是木户崎刚的弟弟,而是《骚动》的制作人。我明天会去拜访电影院相关人士,看看能不能在三月中旬进行首映。俗话说得好,打铁要趁热。另外也要请你督促宫田好好做事。”



“好的。你就努力去处理追悼工作吧。”



“我知道。已经有几家电视台跟我联络,要制作追悼木户崎刚的特别节目。导演在这个时期过世,大概是留给《骚动》的最佳礼物吧。我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导演的最后一部电影,我一定要让它成功。”



电话突然挂断了。木户崎制作人激昂的声音仍残留在纯一耳中。纯一有些羡慕制作人的热情。他生前并不曾有过如此投入的工作。不论是工作、友情还是恋爱,自己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安全为第一守则。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等于是半个死人了。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东京车站。他现在没有时间沉浸在自怜的心境中。他以赶着回家的上班族为对象,开始做发声练习。







二月的第一个礼拜平静地过去了。纯一变得比较慎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刺激而没有再到文绪那里,也没有在高梨律师、木户崎制作人和宫田组的成员面前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现在开始后悔先前轻率地在敏郎面前现身。发声和可视化是纯一最后的王牌,必须要留到面临真正的危机时才能使用。如果他出现次数太多,对方原本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就会大幅减轻,甚至也可能有人会发现纯一顶多只能说些怨言或是显露模糊的身影。和残暴的活人相较,纯一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小了。当对方知道纯一只是有些诡异但却无害,宫田组那些家伙就会把他当做一只苍蝇而毫不在意。



二月中旬,《SODO——骚动》即将在下周展开紧急试映会,纯一来到了赤坂的木户崎制片公司。这天是藤泽文绪最后一天上班,从隔天开始她就会请一段很长的产假。



文绪和木户崎制作人在经理室内面对面坐着。文绪虽然穿着女高音戏服般的宽松洋装,却仍无法掩饰突出的肚子。也许是因为她其他部位都很瘦,使得圆圆的腹部更为明显,仿佛随时会穿破布料蹦出来。



制作人的心情似乎很好。纯一也知道预售票的销售情况比导演最近的任何作品都要高出许多。



“文绪,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生下孩子休息一阵子之后,再回我们公司吧。下一出戏我会替你找个年轻妈妈的角色。”



“这段日子以来多亏制作人的帮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谢谢才好。”



“如果有金钱上的问题,随时来找我吧。”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有一件事我想要和你讨论。”



文绪端正的弓形眉毛露出愁容。



“什么事?”



“是有关挂井先生的事。”



纯一看到木户崎制作人的身体轮廓似乎僵硬了起来,嘴巴也紧紧闭起。



“这个孩子的父亲——也就是挂井先生——现在下落不明。在我生下孩子之后,我想要请警察开始搜查。”



(不行!)



纯一差一点叫出声音。文绪不知道她因为太过牵挂纯一的下落,反而使自己成为木户崎和高梨心目中的危险人物。



“是吗……”



“我想要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



木户崎渡交叉起双手。他瞪了文绪一会儿,接着又立刻恢复笑容。



“也好。如果这样能让你安心的话,就向警方提出搜查申请吧。你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日。”



“过了夏天之后,我们公司也会尽一切力量帮忙。不过在《骚动》上映期间希望你不要把事情闹大。我不希望让导演的遗作蒙上阴影。”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来和你讨论。”



“等一下,我差点忘了。这个你拿去吧。”



木户崎从西装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他将数公分厚的信封放在桌上,推到文绪面前。



“你要独自一人把孩子生下来,会需要很多东西。导演也曾交代过我,要好好照顾你。”



文绪双手将信封捧在胸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当她抬起头,已经泪水盈眶。



“真的很谢谢你。我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喂喂,别误会了。这是我们公司发出的特别奖金,因为你在《骚动》里的表现很好。”



纯一无法将眼光从木户崎的笑脸移开。人类这种生物可以在心中并存好几种矛盾的感情。纯一想起木户崎和高梨律师谈话时的冷酷表情。这张笑脸和那张侧脸,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木户崎呢?他无法判定其中何者是真,何者是假。



在纯一的眼中,心怀种种欲望和邪念的人类实在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



纯一和上次一样地在晚上十一点再次造访二子玉川的大厦。文绪躺在床上,室内播放着钢琴的乐声。纯一将声音传送进她通红的耳朵里。



“晚安。请你静静听我说完。”



文绪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她抬起了上半身。



“我只能讲十分钟左右,所以请你听好,这是对你很重要的事情。”



文绪默默地点了点头。



“首先,我希望你不要请警察来调查我的下落。即使这么做也没办法让我重返人世,而那些担心事件曝光的人也会对你图谋不轨。”



“这些人当中也包括木户崎制片公司的人在内吗?”



纯一不知该如何回答。文绪今后还得在那家公司工作,或许不该让她知道木户崎渡与事件的关系。



“不,主嫌应该不是木户崎先生。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况,不过危险的是其他人。你听过宫田通讯公司吗?”



纯一设法瞒混过去。文绪摇摇头。



“如果有人攻击你,一定就是那些人。你必须格外小心。白天的时间我没办法守护你,你必须自己作好对策,像是跟朋友在一起或是随身携带警铃。”



“那些人打算对我怎么样?”



“他们可能会把你诱拐并监禁起来。”



纯一没有提到她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的事情。文绪抬着头,以坚强的表情说:



“我知道了。你上次说,你已经忘记和我交往过的事情了,这是真的吗?”



“很遗憾,我到现在还是想不起来。”



她从盒中拿出戒指。戒指上四角形的钻石和金环等宽,造型简单利落。盒盖内侧可以看到金色的卡地亚商标。



“不行,我想不起来。”



文绪在胸前翻开相簿,高高举向空中。



“你看到这张照片也想不起来吗?”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的绿色山峦,纯一搂着文绪的肩膀。两人的脸上都带着自然的笑容,看起来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但纯一记得这个地点。绿意盎然的山峦和缓的曲线似乎永无止境——这是那场恶梦的起点,也是纯一的墓地所在。他死后的冒险正是从这里开始。



“这是在哪里拍的照片?”



“这张照片是我们到导演轻井泽的别墅时拍的。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旅行。在那之后,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去访查旅行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猜应该没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失去这两年的记忆了。”



“对不起。我……”



文绪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什么事?没关系,你说吧。”



“你的说话方式还是没变。我……算了,现在先别提这个。纯一,十分钟快要过去了。在你临走之前,可不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样子?”



“好吧,我只能出现一下子,你仔细看着。”



纯一以张贴壁布的墙面为屏幕,开始集中注意力。白色的画布上出现犹如灰色纸黏土般的物体,并逐渐化为人形。文绪张圆眼睛看着墙上的变化。当身材瘦削的轮廓隆起于墙上之后,灰色的人形瞬间染上了自然的色彩。



这个人形身上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的棉质衬衫,连纤维的质感和膝盖处脱色的部位都完整地被可视化了。他的脸颊微红,瞳孔映照出坐在房间中央的文绪。



纯一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形比现在的他还要年轻。可视化出现的影像即使是本人有时也无法预期。这次出现的纯一仍是二十几岁的模样。



“纯一,真的是纯一。你果然已经死了。”



出现在墙上的纯一温柔地对文绪笑了笑。他的嘴唇在动,但纯一并没有办法同时使用可视化和发声的能力。他和文绪一起努力辨别无声的嘴唇的动作。



(文……绪……我……爱……你)



静默的耳语结束后,只剩下白色的壁面。



文绪压低声音在啜泣。而纯一直到眼泪滑落脸颊,才意识到自己也在哭泣。



年轻的纯一留下的最后讯息——那正是他真正想要说出的话。纯一想要诉说的不是事件真相,也不是文绪的安危,而是那五个字。他想要一再重复那几个字,像是具有魔力的咒语一般,直到它们刻印在文绪心中永远无法磨灭。







文绪的产假开始之后,纯一也进入守护她的警戒状态。



纯一整晚都待在文绪的房间里守夜。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巡回大厦周遭,并以瞬间移动跳到宫田通讯公司和木户崎制片公司侦查。



他打算在他们准备对文绪动手之前提出警告,让他们知道凶狠的计划已经被某个超越想像的存在所掌握,而且绝对不会屈服于暴力与威吓之下。为此他必须选择最佳的时间与地点施展能力。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木户崎渡。在《SODO——骚动》上映前几天的某个夜晚,纯一利用瞬间移动来到木户崎制片公司。过了十一点,仍留在办公室的员工也都向木户崎渡道别,赶着去搭末班电车,留下开车通勤的木户崎渡一个人。



纯一耐心等候孤独感增高到极点的深夜来临。凌晨两点,木户崎渡还在屏幕上检视全国放映电影院和座位数的一览表。纯一开始集中注意力。



他首先将日光灯一一熄灭。木户崎疑惑地抬头看天花板。当所有灯光熄灭,日光灯有如无数闪光灯般开始不断地疯狂闪烁。当光线的狂舞告一个段落,办公室的所有照明都熄灭了,黑暗中只有木户崎渡桌上的屏幕散发着蓝色的微弱光芒。



纯一将屏幕上的表格关上,并将空白的画面转为黑色。半夜的办公室失去了最后的光明,变成一片漆黑。木户崎制作人面无血色,指尖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扶手。



接着屏幕画面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交错色彩——从黑色到血红,从紫色到漩涡状的蓝色,从黄绿色到刺眼的橘色——屏幕的色彩不断地变化,鲜艳的色彩映照在苍老的制作人脸上,在黑暗中浮现出他惊恐的表情。当屏幕再度恢复黑暗,纯一花了充分的时间映出流沙般的文字:







画面中央不吉祥的灰色文字从角落开始崩溃。这时纯一将操纵电气的能力切换到发声能力。他将嘴唇贴近木户崎白发覆盖的太阳穴,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



“你记得……我的声音吗?”



木户崎渡似乎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我是被你们杀死的……埋在洞底……好冷……”



木户崎原本就张着的嘴终于发出声音:



“很抱歉,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也必须选择杀死文绪吗?”



“我并没有打算要杀死她。拜托,你还是早日安息吧。”



纯一不禁发出了笑声。



“我才不相信上帝那一套。你们如果敢攻击文绪,我绝对不会饶过你们。我会诅咒你们,直到把你们赶尽杀绝。你们将不会有一夜的安宁。知道了吗?”



木户崎颤抖着点点头。纯一将注意力的焦点从发声转换到可视化的能力。木户崎系的领带是夸张的小花和几何图形的图案。纯一以鲜艳的丝绢布面为屏幕,开始描绘脑中的影像。



瘫在椅背上的木户崎胸前隆起了蠕动的黑影。制作人此时的注意力放在屏幕上,没有注意到正在自己领带上发生的奇异现象。纯一集中想像力,精密地绘出影像。木户崎的胸前长出一根类似棒子的东西。当它的形状固定,纯一便屏住气息等待木户崎发现。



木户崎在椅子上微微动了一下。轧轧的金属声回荡在夜间的办公室中。他的视线缓缓移向下方。纯一让木户崎胸前的影像跳起来——沾满泥土的右手有如猛禽般张开手指,攻击木户崎的脸部。赤裸的手臂以手肘关节附近为界限,自领带伸出。指尖逼近到可以看到指甲中的泥沙。当手掌几乎抓住木户崎长了老人斑的脸,死者的手臂突然消失了。



深夜中的办公室传来一声长长的悲鸣,接下来是一阵哽咽的啜泣声。木户崎似乎从椅子上摔下来,坐在地板上哭泣。



纯一全身上下感觉到强烈的虚脱感,并开始有些同情木户崎制作人。不过这才真的是像木户崎所说的,“没有别的选择”。



影像化的力量——这是他惟一能倚靠的武器。







隔天晚上,纯一来到宫田通讯公司,发现原本应该待在无限影像公司的藤井和敏郎也在这里。



三个人坐在不太符合宫田洒脱风格的紫色沙发上,纯一飘浮在弥漫着香烟烟雾的天花板上俯视整间办公室。



“老大,你没有看到那家伙,才能说得这么轻松!”



纯一听到敏郎这么说便竖起了耳朵。



“也许吧。昨天木户崎那里似乎也闹鬼了。听高梨先生说,木户崎吓得跌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伙似乎知道我们要绑架那女的,还威胁说如果敢对她下手,就要诅咒我们不得好死。藤井,你有什么看法?你不是也看到鬼了吗?”



藤井露出凶狠的笑容。



“那场景的确很吓人,不过我倒觉得活人比较可怕,可以拿着刀枪伤人。证据就是那家伙来找过我们两次,敏郎这小子还是活得好好的,只不过蛋蛋好像被拿走了,对不对呀,敏郎?”



“别这么说,大哥。不过的确很奇怪,那家伙两次都没有对我们动手。”



敏郎像平常一样敞开着花衬衫的前襟,胸前挂着红色的护身符。从锦织的字样看来,应该是明治神宫的护符。宫田将手交叉在头后方望着天花板。



“你们确定那家伙是去年那个大少爷?”



“是的。那张脸的确是当时那家伙。”



“这么说,我们早该被诅咒了。”



“老大,别这么说啊。”



“搞不好他现在也徘徊在这附近窥视我们。”



敏郎不安地张望四周,但藤井仍旧安稳地坐在沙发上。宫田泰然地继续说:



“我不知道阴间的情况,不过就像我们没办法对死人出手,死人或许也拿我们没办法。我在这一行混久了,也碰过一些杀人事件,但是从来没听说有人被自己杀害的家伙报仇的。”



藤井露出牙龈说:



“没错,我现在也活得好好的。如果要咒杀我,那些幽灵还得按顺序排队等候呢。”



听到他豪爽的笑声,纯一懊悔地咬牙切齿。



“敏郎,你该学学藤井。你没什么脑子,如果胆子再不大一点,今后怎么混得下去!”



敏郎搔了搔头。他脸上堆出卑屈的笑容,目光却隐藏着怒火。纯一不禁猜想这个看似纯朴的年轻人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过有一点很明白,那家伙的弱点是那个大肚子的女演员。换句话说,只要抓住那个女的,不管那家伙有什么能力都不用怕了。懂了吗?”



藤井和敏郎默默地点头。纯一不禁佩服起宫田的分析能力。



“那女的如果进了医院就麻烦了。我听说她的预产期是三月十日,所以我们这个月就得把她带走。你们应该知道木户崎在轻井泽的那栋别墅吧?”



纯一当天晚上的目标只有宫田,使恐惧感倍增的最佳特效药就孤独。但宫田很少单独行动。他总是采取安全对策,即使在与爱人幽会的时候也会让手下在隔壁房间守候。



这时纯一注意到神坛旁边的空调装置。他立刻下定决心,今晚先发布宣战通知。他把空调切换成冷气。二月中旬的户外气温相当低,冬天正发挥最后的威力,以零下二十度的寒流占据着东京的上空。



空调的运转停顿了一下,接着从送风口吹出冷气。纯一将布满灰尘的老旧吊灯的光线缓缓弄暗。



“老大,就是他!这么冷,一定是那家伙出现了。都是因为老大刚刚讲那些话,才把他叫出来了。”



宫田拿起桌上的遥控指向冷气。纯一取消切换功能之后,室内的温度急速下降。只穿着一件衬衫的敏郎双手抱着身体打颤,藤井则朝着天花板怒吼。



“喂,不要搞这种小花招,露个脸吧。要不然就给我一拳试试看!”



纯一听了火大,忍不住发出声音。



“你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帮你修正那张狗脸!”



原本一直保持冷静的宫田皱起了眉头,紧紧闭着嘴巴。他干燥的嘴角下沉,脖子上露出青筋。宫田抬头看着天花板缓缓地说:



“没想到真的有鬼……喂,挂井先生,你想要吓唬我们也没用。我们一定要带走那个女的。当然,我们不会对她动粗,只是要让她打心底感到害怕而已。”



宫田坐着仰望不断明灭的吊灯。纯一开口说:



“她已经快要临盆了,你们这么做难道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宫田抬起一边的眉毛说:



“看来你还挺理智的。挂井先生,我们也不是冷血动物,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如果可以避免,我们也不想杀人啊。这是最糟糕的手段了。”



“可是当你们认定有必要,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人。你们如果敢对她下手,我一定会战斗到底。”



“你有什么能力?顶多只是代替遥控而已吧。”



藤井的目光此刻就和在少年额头上刻字时一样凶狠。宫田出面缓颊说:



“挂井先生,和你对谈似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们要外出一下,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你喜欢这里也可以留下来。”



三人由宫田带头,在黑暗的走廊上摸索着走到玄关。纯一想起藤井等人外出回来在门前等候时,里头的人以防盗监视器确认身份之后,便会传来连续解开三道锁的声音。其中应该至少有一道是电子锁才对。



纯一利用瞬间移动跳到玄关确认门锁。门把上的锁是手动的,其余两道则都是电子锁。其中一道利用手动的方式也可以轻易解开,但另一道却封在坚固的金属盒里,不太可能由外部解开。纯一切断了电子锁的电路。



敏郎到了玄关打开门把的锁,并以惯练的手法连续按下墙上的两个开锁按钮。然而门锁并没有反应。他将其中一道电子锁以手动方式打开,再次按下按钮。



“不行,老大,门锁打不开。那家伙好像耍了什么小花招。”



“走开。”



宫田弯下腰检查门锁。



“最后一道锁好像坏掉了。”



“我来试试看。”



藤井让两人站到一旁,穿上长靴狠狠地踢向不锈钢制的大门。金属撞击的声音撼动着整间玄关。接着他利用魁梧的身躯以厚实的肩膀撞门。钢铁发出的哭泣声重叠在骨头摩擦的声音之上。



“住手,藤井。这扇门是特别订制的,就算拿四十五口径的枪也打不开。就算是你也会在破坏大门之前先弄坏身体。敏郎,去拿铁锹和铁锤。”



室内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之下,宫田吐出的气息都变成白色的柱子。



“挂井先生,真伤脑筋,这样你满意了吗?不过你如果真的想阻止我们,没拿手枪还是不行。”



敏郎用铁撬敲打门锁,黑暗中发出了火花。



纯一集中注意力准备进行可视化。这次的屏幕是雾面加工的光滑铁门。配合铁撬敲打门锁的节奏,金属表面自底部涌现出黑油般的阴影。敏郎发出小声的悲鸣跳向后方,重重撞上藤井的身体。



办公室狭小的玄关中缓缓浮现出第四个人物。



“老大,那就是……那就是……”



敏郎握紧胸前的护身符,像个坏掉的录音机般不断地反复。



人影站在钢铁的屏幕上。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灰色没有花纹的领带。不带任何感情的双眼直视着宫田。乍见之下端庄的影像比先前任何一次可视化出现的姿态都让纯一感到可怕。



这双眼睛是决定要杀死某人的眼睛。没有愤怒也没有憎恶,只有下定决心的光芒。纯一面对陌生的自己不禁打心底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