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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6 夷川早云搞的鬼(1 / 2)



父亲死后,栖息于京都的狸猫都说我们四兄弟是“没能遗传伟大父亲血脉的傻瓜儿子”。口无遮拦的狸猫说话有时也挺一针见血的。不过竟说父亲的血脉没人继承,就此烟消雾散,这话听了实在教人光火。狸猫多少都有股傻劲,说得直接一点,就是这股傻劲证明我们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我父亲当上狸猫龙头后,傻劲发作得更严重,最后导致他被煮成火锅。



母亲曾告诉我们——“你们的老爸是只了不起的狸猫,他一定是挂着微笑,从容地化为一锅鲜美至极的火锅。你们将来一定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狸猫。”但她也说:“可千万不要亲身尝试哦。”



因为傻得严重,才更显崇高。我们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样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们一直努力跳好这支舞。



我们体内流着浓浓的“傻瓜血脉”,但我们从不引以为耻。在这太平盛世下讨生活,我们尝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这傻瓜的血脉所赐。我们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鸭家的历代子孙,体内都流着傻瓜血脉,以致有时会忍不住迷骗人类、诱骗天狗,有时自己掉进煮沸的热锅。然而,这不该引以为耻,反而应该引以为傲才对。



尽管噙着泪水,还是引以为傲。这关系着我们四兄弟的名誉!







冬日渐深,路旁落叶忙碌地东飞西跑。



选出狸猫一族下任首领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终日忙着拜访大老,在来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会(譬如“夷川早云批斗大会”等等)发表演说,参与复杂古怪的狸猫一族传统仪式等等,忙得根本没空阖眼。



叔叔夷川早云是下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于他一手掌控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在酒香引诱下许多狸猫选择支持早云。但就连这些醉狸也都异口同声地说:“一旦早云当上首领,肯定会干尽坏事,四处捞油水。他现在已经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时肚子会变得多圆哩。”



这正是大哥的胜算。因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捞油水自肥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御所、南禅寺、衹园、北山、狸谷山不动院、吉田山,不论哪个地方大哥与早云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间。而听取多方意见做最后定夺的,是鸭东的长老。他们个个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垫上的棉团。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只狸猫聚首,便一定会讨论的话题有二:



一是首领的选举,二是星期五俱乐部的狸猫火锅。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但对于星期五俱乐部的残暴行径,没人想得出好办法。对京都的狸猫而言,“狸猫火锅”已是定期在岁末上演的天灾。这当然是错误观念,因为星期五俱乐部其实是人祸,但狸猫们却抱持着一种认命心态,浑噩度日。



“人类吃狸猫并没有错。”二哥曾经这么说。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问题是我们这些在京都隐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猫,怎么可能体会得到“天理”这一层面呢。



简而言之,那是因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岁末,京都的狸猫就会抱持一种乐天的心态,认定:我不可能会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锅,大家便狸毛颤动,嘤嘤哭泣,但往往没多久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每年都会上演同样的戏码,但族人彻底发挥与生俱来的马虎态度,一直对眼前的人祸视而不见。尽管如此,还是会担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猫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的名号,立刻就脱下处之泰然的虚假外皮。你不妨试着在街角大喊一声:“星期五俱乐部来了!”必定每只狸猫都会陷入恐慌,倒地装死。



要达到晓悟天命、坦然接受命运的境界,大家还差得远呢。



就连说出这番话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已经受够这种不抵抗主义了。好歹可以想想办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乐部的动静。



母亲面带忧色,大哥说:“你别多管闲事。”么弟则早已吓得簌簌发抖。



“我去找淀川先生,向他打听打听。”



“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主动深入敌区反而安全。”



我变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学生。



百万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别名。)一带到处都是委靡大学生,没人会注意我。



我走出纠之森,横越高野川。过了百万遍,我依照淀川教授给我的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于农学院。走进北边的校门,黄色的银杏叶落满一地,随冷风飞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课程即将结束,在校园内徘徊的学生减少许多,感觉相当冷清。



淀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农学院校舍的三楼角落。



我敲了门,走进贴墙摆满桌子的宽敞研究室。中央摆着一张褐色餐桌,上面有个电热水瓶,淀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学生相对而坐,两人张大嘴巴在啃一截树干。真不愧是对吃特别执着的淀川教授,下午三点的点心时间竟然在啃树干!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仔细一看,我发现他啃的原来是尺寸超乎点心规模的巨大年轮蛋糕。



“你的点子很有趣,铃木。”教授边嚼边说。“不过,一点屁用也没有。”



“就是说啊,一点屁用也没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轻松多了。”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我出声叫唤,两人这才望向我。教授嘴里塞满年轮蛋糕,发出“噢”的一声,脸上登时散发光采。他将一大块蛋糕吞进肚里,朝我唤道:“噢,是你啊!”



“我带那天拍的照片来了……”



“照片?我们有拍照吗?”



“就在屋顶上……”



“啊!那可珍贵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贵合照呢!”



学生诧异地问:“老师,是两人独照吗?难不成是玩火的成人游戏?不会是不伦之恋吧?”



“铃木,什么是不偷之恋?我是不玩火的。”



“没关系,听不懂就算了。我无意打探老师的私生活,先告辞了。还有许多没屁用的事在等着我呢。”



那名学生匆忙起身,将一块年轮蛋糕塞进口中。“再这样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过年了。”



铃木离开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记录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个秋夜;我们从星期五俱乐部溜出来,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张照片淀川教授站在屋顶上的枫树旁开怀大笑,与脸上挂着佣懒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镜,那可是连摄影师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机店打工的期间,我也不忘钻研摄影技巧。



教授像个纯情少女般尖叫不断,眼中散发着光采。



“好美啊!枫红美,弁天小姐更美,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们聊着那晚的回忆以及弁天的美丽,然后我趁机问他:“你的狸猫锅准备得如何?”



教授蹙眉摇头,长叹一声。“很不顺利,上回明明那么顺利。要是我被俱乐部除名,就太对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会轮流大显身手,准备尾牙宴的火锅。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显身手”并非指实际下厨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锅食材。俱乐部有七名会员,所以会员每七年就会轮到一次,得各自绞尽脑汁弄到狸猫。如果这群会员都是傻瓜,京都的狸猫就太平了,遗憾的是,他们个个都是高手。据我所知,星期五俱乐部的尾牙宴,狸猫锅从未缺席。而今年,轮到了淀川教授来引渡那只可怜的狸猫。



“吃狸猫实在太不文明了,干脆趁机取消算了。”



“这怎么行。”



“您不是很喜欢狸猫吗?用不着刻意吃这么可爱的动物吧。”



“我不是说过了,就是因为喜欢才想吃。”



“您不会心痛吗?”



“心痛归心痛,但吃还是照吃。因为吃也是一种爱的展现。”



“那,这您怎么看,您不是救过一只狸猫吗?就是回山上时一再回头看您的那头狸猫。如果把它煮成狸猫锅,您肯吃吗?”



“亏你想得出这么残酷的事,你真是个大坏蛋。”教授皱着眉头。“这个嘛……不到那时候还真不知道。”



“看吧,那只狸猫您就吃,这只狸猫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对狸猫一视同仁地喜爱,就不会允许这种差别待遇。可见,您是个方便主义者。”



“我只说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又没说不吃,也许我还是照吃不误。况且,爱这种东西原本就不合理,本来就不公平。”



“狡辩!狡辩!”



“我年轻时可是诡辩社的希望之星。不过,这问题确实不容打混带过啊!”教授低语?“话说回来,你为何这么替狸猫打抱不平?”



“老师您还不是一样,为何对星期五俱乐部如此执着,那种团体退出不是很好吗?”



“你别乱说,因为你是学生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成人的世界是很错综复杂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看来人类社会的结构还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还是别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会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别懂。”



“总之,祝您一切顺利。”



“嗯,我会努力的。”



老师虽然这么回答,但眼神飘忽。看来他八成捕不到狸猫吧。



我松了口气。







从乌丸通的商业街转进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来到西国三十三所第十八番札所——紫云山顶法寺,通称“六角堂”。这间寺院远近驰名,不过寺内还有一处名胜,那便是一块呈六角形的石头,人称“要石”或“脐石”。“脐”代表京都的中心,据说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时,是以这块石头做为基点划分街道,因而有此称号。



“都是一千两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吗?”



说这种话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更难以置信吧。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脐石。



那顶法寺院内那颗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么?其实那并非脐石,而是“伪脐石”,是狸猫变成的。



想必不少人会惊呼一声:“怎么可能!”



没错,我小时候也这么认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头嘛!光秃秃的,没半根毛,跩什么跩!”



当时我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动不动就发怒,心思像玻璃艺品般纤细敏感。



那时我还是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长辈寄予厚望。有天,我决定夜探顶法寺,用尽方法恶整“脐石大人”。



我从寺町的旧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脐石搔痒;接着还放上大冰块,摆上可爱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鸡肉串以盘子奉上。这一切纯粹只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脐石大人”真是狸猫,想必会按捺不住,露出狸猫尾巴吧。最后,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烟熏脐石大人的时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无知的罪行对狸猫一族带来莫大冲击,长老们狠狠训了我一顿,赏了我一记“灼热铁锤”。这四个半世纪以来,从未有幼狸被骂得这么惨。我吓坏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当时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在脐石大人面前点燃松叶,扇着圆扇生火,没多久石头在浓烟的包围下像个布丁般摇晃起来,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变成一块蓬松的“坐垫”。后来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网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无缘看到脐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恶搞之后,足足过了半年我才获准踏入顶法寺的大门,不过再次看到的脐石大人仍旧像颗普通石头。



还记得那年夏天的某个黄昏,我跪在寺内痛哭流涕地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由于脐石大人地位崇高,狸猫一族的首领轮替时必须拜会脐石大人,向他报告。狸猫一族的重要人物也会齐众于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杂志,直到约定的时间将至,才慢慢沿着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着冬日清凉的空气,天空一片蔚蓝。我来到位于东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厅,推开店门入内,母亲与大哥已经一脸正经地坐在里头。大哥变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爷,母亲则是一身黑衣的宝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烦,翻起了旧帐。“希望脐石大人别生气才好。”大哥面有愠色地说。



“在那之后脐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视,我想他应该很高兴才是。”



“妈,你想得太天真了。你这样说,又会让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鸡肉串的攻势,都无法让脐石大人举手投降,他耐力极强,否则不可能日复一日都保持石头的模样。但他精妙的变身术反而替自己招来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猫表面上尊敬脐石大人,其实是“敬而远之”,心里根本当他是“路边的石头”。不过自从我证实脐石大人是如假包换的狸猫,族人对他的评价瞬间抬头,认为脐石大人真了不起,又开始勤于拜访。



“脐石大人被松叶烟熏总算值得了。”



大哥听我这么说,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说你没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万不能说这种话。”



不久,在伪电气白兰工厂实习的么弟也赶到了。“这么晚才到。”大哥臭着张脸。“对不起。”么弟道歉。“今天工厂不是放假吗?”经我这么一问,么弟鼓起腮帮子忿忿不平地说:“金阁他们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谅他们吧。”母亲温柔地安慰么弟。“傻人总是做傻事。”



“说得一点都没错。”大哥和我也说。



全家人达成共识后,纷纷起身,准备出发去六角堂。



在贴有千社札(注:到神社或寺院参拜时,贴上写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为记念。原本是木牌,江户时代以后大都改用纸张。)的大门前,挤满了京都一带的狸猫。挤不进寺内的族人就群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车场或钟楼,有人假扮成寿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圣母院女子大学的学生,或外国观光客等等,犹如一场变身博览会。



一群身穿西装的男子挡在门前,指挥着想进入寺内的族人。他们手上别着黄色臂章,上头以寄席体字型写着“夷川家”。想必是金阁、银阁手下的夷川亲卫队吧,看了真碍眼。不出所料,当我们一家人准备进入寺内时,他们百般刁难,说是不相信我们变身的模样,硬要我们提出自己是下鸭家的人的证明,简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亲喊出她的口头禅;大哥气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发一语,以身体顶撞男子们的胸膛;么弟则是被弹开,在地上打了个滚。



“滚回家去!”



“你才滚回家去呢!”



没意义的言词交锋不断持续,门前益发混乱,好在这时南禅寺家的当家赶来,训了夷川亲卫队一顿,这才稳住了场面。



通过大门时,个性温和的南禅寺当家笑着对大哥说:“矢一郎先生还真是辛苦啊。”



“让您见笑了。”



“我对夷川家也很头疼,但今天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过大楼间的低地,光束的尽头可见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严十足的屋檐下,线香轻烟缭绕,不时被下吹的冷风给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树,垂柳随风摇曳着。



环顾院内,有人摇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萨,有人被院内池塘的天鹅紧咬正放声大哭,或在屋檐下铺好垫子享用便当,或攀爬覆满青苔的樟树等等,彻底展现狸猫本色。



坐镇柳树旁的脐石大人依旧悄静无声,狸猫一族的大人物极力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展现威严。我大哥被母亲推着,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夷川早云抬起头来,瞪视大哥。



我们站在拥挤的院内一角,静观其变。有只鸽子从净手池那里飞来,母亲挥手驱赶。



“真讨厌!别乱拉屎!”



那只鸽子一时不知该往哪儿停,只好飞往他处。



我茫然仰望耸立于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楼,这栋大楼北方有一栋面向面乌丸通的大楼,名叫“洛天会大楼”。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楼屋顶上种有一栋差体的老樱树,每当春暖花开,便会在鸟丸通的商业街撒落花办。我第一次与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阵樱花雨中。



倚在红玉老师身边欣赏落樱缤纷的弁天,还没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动人。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就像幻梦一场。那时我常代替父亲前去拜访红玉老师,结果我这只狸猫不知分寸迷恋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时很少去找红玉老师,可是他们明明交情不错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师一定觉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碍于面子,才没说希望老爸去看他。”



“红玉老师也真是的,谁教他要带弁天小姐回来,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觉得那时候的弁天小姐很可爱,没想到像老爸这么厉害的狸猫竟会怕她。”



“有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们了……”母亲说。“其实红玉老师曾带弁天小姐来过森林,结果你老爸突然无法变身,不管他再怎么试都没用。似乎是因为弁天小姐在场,他不安得无法变身。他可是京都变身术最厉害的狸猫呢。”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我连对你们都没提过,知情的只有红玉老师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妈会因为打雷而解除变身对吧?”



“于是你老爸决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见面了。那时红玉老师整天将她带在身边不是吗?”



“所以他才会派我和大哥去是吗?”



“就是这么回事。”母亲长叹一声。“尽管老师会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难过。”







一支吹着金色喇叭震天价响的队伍,穿过寺门而来。



走在队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亲位子,掌管狸猫一族的大狸猫——八坂平太郎。



他一直处心积虑想将伪右卫门的位子推给别人,一心希望到悠闲的南国旅行。身上那件与冬日天空极不搭调的夏威夷衫,再再强调了他的主张。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因为他的心早已飞离狸猫一族在南海的沙滩奔跑,满心幻想着没入水平线的夕阳、扑向岸边的浪花,以及嘻笑着互掷椰子的年轻男女。



继平太郎之后,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松软的坐垫上的长老陆续被抬进来。这些长老错过与这世界道别的时机,丧失变身的能力,得以从狸猫的桎梏中解脱,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们以毛球之姿来到这世上,老了之后又变回毛球。想起其间的变化,不禁觉得寓意深远,不过也可能毫无意义可言。



“关门!”



为了屏除闲杂人等,夷川亲卫队关上大门。



一群狸猫摩肩擦踵地挤在狭窄的院内,没事发生才怪。



结果开会前就闹出一场骚动。院内一只鸽子开了个玩笑,将一颗毛球叼在空中,负责扛坐垫的族人们紧张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颗毛球也纷纷滚落地面。众人合力捕捉那只鸽子,从它嘴里抢回长老,不过当事人倒是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我没事。”真不愧是长老。话虽如此,要将长老们重新安置好可一点都不容易,因为他们全都一副毛球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好不容易院内恢复平静,一身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脐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云就座,长老们围着他们两人而坐,外围则挤满了其他狸猫。



“请肃静。”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圆肚。“会议即将开始,会议开始前,要先感谢紫云山顶法寺的各位细心安排这场盛会,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莅临的长老们致谢。此外,承蒙脐石大人惠赐训词,我将在会议开始前朗读,诸位请起立。”



院内狸猫纷纷起身。



“‘天候日渐转凉,小心风寒。风寒乃百病之源!’谨此。”



院内众狸猫一同敬礼后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脐石大人行了一礼后,环视院内族人。



“回想前任首领下鸭总一郎,他的骤逝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前所未有的损失,那教人肝肠寸断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减,此刻齐聚此地的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鸭总一郎是绝无仅有的伟大狸猫,是我族的典范。像在下这种凡庸之辈,有幸代为掌管伪右卫门一职,委实戒慎恐惧。在下之所以能够勉强任此重责,全因有今日莅临的诸君,以及京都里里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达在下的感激。”



掌声如雷。



平太郎清咳几声,朝我大哥和早云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鸭矢一郎以及夷川早云两位报名竞选新任的伪右卫门,在此正式向脐石大人报告。”



我大哥和早云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后朝院内族人鞠躬。顿时,吆喝声和口哨声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劲一拍,大喊一声:“肃静!”



接着,大哥与早云朝脐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轻抚一下脐石大人。



掌声四起。



大哥与早云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么一来,已经向脐石大人报告此事。关于今后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几件事,征询各位同意。首先,长老会议预定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楼举行。各位可有异议?”



院内狸猫不置可否。



“那就视为没有异议了。接下来还有件事,依照惯例,在决定狸猫一族首领时会邀请鞍马天狗大人莅临出席,担任见证人。但原本预定出席的鞍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来告知,说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议请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说:‘那就让药师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担任见证,各位有异议吗?”



许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是无人提出异议。



平太郎颔首。



“那就当作一致同意。那么,长老会议就订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楼举行。当天会邀请如意岳药师坊大人莅临。谨此。”



院内鸦雀无声。平太郎一脸困惑看着不肯离去的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回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讨论到这边,散会。”



院内狸猫顿时浪潮般依序拜倒,热烈地展开议论。







市内枫红几乎散尽,从盆地远望群山,净是红橙两色,看起来柔软蓬松。尽管群山显现暖色,但街上却日渐转寒。鸭川三角洲上的松树也为了因应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树干缠上草席。



望着那些松树,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弃就会四处拆除树上的草席。身为下鸭家的当家,喜欢对没用的弟弟“训斥激励”的大哥,一时期曾沉溺于这种没用的坏习惯。对被连累的松树来说是灾难;对我也是灾难,因为我得重新将草席缠妥。



选定伪右卫门的日子就订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亲被煮成狸猫锅的日子。



随着那一天的到来,母亲益发显得紧张不安。



尽管在我的劝进下,她到加茂大桥西侧的撞球场散心,但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我拿宝冢的照片给她看,也只是随口虚应一声。只要大哥和么弟离开森林,她就担心他们是否能平安归来,我离开森林的时候也是。



某天,么弟迟迟未返家,我和母亲在下鸭神社的参道上来回踱步,等他回来。母亲脖子上还挂着手机,因为么弟离开工厂前曾打了通电话回来,后来便没了消息,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



“好在矢二郎是只井底之蛙。”母亲望着参道入口说。



“为什么?”



“因为青蛙不必担心被煮成狸猫锅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个人操心,那我一定会发疯的。”



“干脆叫矢四郎别再去工厂见习算了。就算没钱,生活照样能过啊,毕竟我们是狸猫。”



“这怎么行!”母亲甩着尾巴生气地说。“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让他见习,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方便撤回这项决定,再说要是半途而废,一定又会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热讽,光想就不甘心。况且,真是那样的话,谁来出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啊。”



“这点小忙我还帮得上,我手上还有一些在相机店打工的薪水。”



“不过,矢四郎说了,要是半途而废他会很不甘心。”母亲笑咪咪地说。“真教人敬佩。”



“他不会永远都是小孩。不过,换作是我,要在金阁和银阁的工厂上班,我连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这点,才没要你去工作。不过你也别再成天游手好闲,好好学习吧。好好学习,顺便赚钱,替我买宝冢的门票。”



“可是妈,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戏吗?”



“现在可不是看戏的时候,我打算等过年后再去。”



这时么弟出现在参道入口,跑了过来。



母亲长长吁了一口气。



大哥这阵子早出晚归,也让母亲担心不已。也许是感应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关键的一天,大哥秉持着绝不放弃的精神东奔西走,做足准备工作。母亲很担心他的身体,便带着我和么弟到商店街的杂货店采购了一大堆提神饮料,逼着大哥喝下去。



“妈,喝这么多会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讨饶。“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亲在他面前摆满了提神饮料,强词夺理地说。“毕竟现在可是关键时刻啊!”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细雨,将京都街头染成灰濛一片,让人屁股发冷。



尽管狸猫长着密毛,还是拿冬雨没辙。大哥和么弟一早便出门去了,但我可没那么勤劳,这种天气还在路上走弄湿屁股,实在愚蠢之至,窝在雨淋不到的树下打发时间,方是明智之举。



我钻进枯叶里,吃着大福,全心保护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湿,这时母亲突然叫我。



“刚才矢一郎打了通电话给我,要你去一趟红玉老师的住处。”



我将身体深深埋进枯叶中。“我很忙,走不开。”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吗?”



“妈,屁股发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听说红玉老师不愿出席伪右卫门的决选会议,又在闹别扭了,让众人伤透脑筋。”



“说要请老师出席的是八坂先生,我还以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临时决定的事。大家都很头疼,跑来拜托我,认为老师或许肯听你的话。”



“他们就是这样,有需要时才给我戴高帽!我和老师关系又没那么好。”



“我说了会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点!”



母亲吹走枯叶,把我踢出树下。狮子会将孩子推入深谷,狸猫则会将自己的孩子从温暖的枯叶床铺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继续发牢骚,母亲一定会扬脚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总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伤透脑筋,你却在这里悠哉地暖屁股。”母亲气冲冲地说。“顺便到出町商店街买提神饮料回来,要给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铺告别,从纠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桥,望向北方,远山覆满像棉花拉成的白云,灰色河水在桥下滚滚而流。我小心握好伞,尽可能不让屁股淋湿。



散步着走出雨声淅沥的出町商店街,我转进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从老师房里一路排到外头的楼梯,挤得水泄不通。这群狸猫虽然都经过变身,但一次跑来这么多人,老师一定很不开心,原本谈得拢的事这下也谈不拢了。我朗声唤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来迟了。”族人间一阵哗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噢,是矢三郎来了。”



我拨开众人,爬上阶梯,走进老师狭小的房间。



红玉老师穿着泛黄的内衣背对我,盘腿坐在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瞪着挂轴拔鼻毛。房间摆满了狸猫们献上的红玉波特酒,以酒瓶为分界,从厨房到玄关挤满了狸猫大人物,个个低头叩拜。



“啊,失敬。”



“别踩、别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来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况怎么样了?”



“各种方法都用尽了,刚才又多补上一些礼品,已经无计可施了。老师该不会是想把我们榨干吧?”



这时红玉老师说:“我听到喽,矢一郎。”大哥大吃一惊,又拜倒在地,其他狸猫则不约而同地退向玄关。我压低身子前进,端正地跪坐在门槛前。



“老师,下鸭矢三郎拜见。”



“你来干什么?我又没叫你来。”



“您就别闹别扭了,就当作是参加尾牙宴,去露个脸如何?”



“少啰嗦。难得的好酒要是掺进了狸毛,我可是会没命的。”



“其实您很开心吧。”



“什么!”



红玉老师一脸通红地转过头,原本挤满厨房的狸猫纷纷像退潮般逃逸无踪,只留下我一人。就连大哥也夹着尾巴逃走,真是没用。不过老师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里刮天狗风,结果只是白白浪费卫生纸的难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视着我,并未发飘。我也没有刻意变身成牛,白费力气。



老师暗哼一声,又转头面向挂轴。



房里悄静无声,除了滴答雨声什么也听不见。我默默望着老师微驼的后背,泛黄的内衣下透着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师点了根烟,吐出浓烟,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语气平静地说:



“矢三郎。”



“在。”



“去帮我买棉花棒。我耳朵一痒就烦躁,很想吹起旋风。我是说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准备。”



“为什么我非得参加你们狸猫的会议不可?”



“请您务必要出席!若无老师的莅临,会议便无法召开,京都内外的狸猫都在等着聆听老师训话呢。”



“我看是鞍马嫌麻烦把这工作推给我吧。”



“坦白说,确实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师抱着不倒翁装哭,放了个响屁。“意思是,选定狸猫首领这种无聊工作正适合我对吧,鞍马那群小鬼竟敢将这种工作推给我,我从前可是一手掌控国家命运的如意岳药师坊啊!你们也一样,只是想趁机利用我罢了。随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决燃眉之急。你们就是打这个算盘对吧?你们当中,有谁是真的尊敬我?你说啊?你们哪个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中对我吐舌头?”



老师说到这里突然住口,垂首不语。



老师过去是否真能操控整个国家的命运,这句话得打个折扣,就连他是否能操控鸭川以东的命运,都让人怀疑。



我跪着移膝向前。



“人称如意岳药师坊的大天狗,岂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师的威风岂是因为有狸猫的尊敬?您是因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风吗?应该不是因为这种无聊理由吧。因为是天狗,老师才如此威风,就算狸猫和人类对你吐舌头,您还是毋庸置疑的伟大天狗,不是吗?”



老师抱着不倒翁,沉默不语。



“刚才您说的话,矢三郎会铭记在心。”我说。“就请您全忘了吧。”



老师暗哼一声。“叫他们备好酒等我,我如果兴致好就会去。”



我想老师一定会来。我在毛茸茸的肚子里暗自吐舌头时,老师轻抚着不倒翁说:“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绝对会去,对吧?”



“不愧是老师,您猜到了吗?”



“你们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于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厨房的地板上。



结束与老师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涌上,暗暗吞着口水等候结果。众人间道:“如何?”我回答:“老师答应了。”那些大人物松了口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真是累人啊。”“这下终于准备妥当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说:“干得好。不管再怎么没用的狸猫,也是有优点的。”



“这话太失礼了吧!”







屁股被冷雨淋湿时,就该好好泡个热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运。



离开红玉老师的公寓后,我前往澡堂,泡进浴池。



光线从头顶上的玻璃窗投射下来,我望着满含柚子香的热气形成漩涡,专心地泡热屁股。大哥说只要闻到柚子味就会打喷嚏,不泡柚子浴。也因为这样,尽管他爱摆架子,还是不顾体面经常服用浅田饴(注:江户时代一位名叫浅田宗伯的汉方医师研发的喉糖,以“良药甘口”为推广口号,流传至今。)。我之所以不会感冒,就是因为每年都认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会感冒”这种迷信当例证,令人听了就有气。



趁着澡堂没人,我恢后原形在浴池里漂荡,让屁股浮出水面,装成柚子。每次这样玩乐,便觉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发生大事前,我都有这种感觉。



我父亲往生极乐后,与夷川家的纷争因为争夺伪右卫门的宝座而逐渐白热化,如今终于来到了最后阶段,但我已经有些厌烦了。狸猫是喜爱天下太平的动物,特别是泡在热水中的时候,就像满出浴池的热水,对天下太平的热爱也满溢而出。至于狸猫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么?其实不过就是躺在鸭川的河堤上望着蓝天发呆,原本应是唾手可得才对。



对现代的狸猫而言,有谁真的是以当上伪右卫门为目标?狸猫生活不受拘束,随心所欲;至于伪右卫门的生活,每次一有纷争,不分昼夜都得赶赴现场发号施令。将两者放在天平的两端,圣洁正直的狸猫总会扪心自问——“伪右卫门这称号的确响亮,但值得为它舍弃安逸的生活吗?”



而我大哥为了取得那无人渴望的宝座,陷入了选战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群没用的弟弟,只能孤军奋战,实在很可怜。于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当作赎罪。



要是能当伪右卫门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样卖力。



虽然紧要关头不中用,



但为了京都的狸猫,



他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



“这什么无聊的烂歌啊!”



我离开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体,女汤那头突然传来泼辣的叫骂声,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是海星啊,你也来这里悠哉地泡屁股吗?”



“别跟淑女谈论屁股的事,你这个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话,就得保护好屁股,别让它受寒。”



“不必你鸡婆。”



喧哗的泼水声传来,看来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时间女汤不再传来叫骂。除了海星,似乎没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静无声。我洗完身体又回到浴池。男汤里狸一只,女汤里也狸一只,两只狸不发一语地泡在浴池里。海星泡进不断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进健康,她轻声唱起歌来。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时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说。“柚子浴也很棒。”



“没错。”海星难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没来看脐石大人了,他还是石头的模样。那么长的时间,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头的模样,真不简单。”



“如果是你一定办不到,肯定马上穿帮。”



“我有心就办得到,我有自信不会输给我大哥和我妈。像我这么不容易穿帮的狸猫,可说是提着灯笼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对了,记得你曾用火烧脐石大人,真是过分!”



“不是烧,是熏。”



“还不是一样。”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对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长老居然被鸽子给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没去吗?”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树上。”



“真教人吃惊,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露面啊?”



“谁要让你看啊。”



“要是你肯过来男汤就好了。”



一块浑圆的肥皂越过男汤和女汤的隔板,飞了过来。我迅速把脸盆戴在头顶,展开防御。等女汤的肥皂全飞进了男汤,海星也发完飙了,她又悠哉地继续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决定伪右卫门的人选了,总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无法当上伪右卫门,我向你保证。”



“为什么?”



“因为他才干不够。”



我让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语。



“请转告矢一郎先生,请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说:“我是为了他好。”



“干嘛,那对傻瓜兄弟又打什么坏主意了吗?”



“别骂我哥傻,你这臭毛球。……不过,确实是这么回事。”



“反正也不会是多了不得的计划,不过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海星叹了口气。“我那对傻瓜哥哥手法愈来愈细腻了,他们使了很多奸计,不让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们,有你苦头吃的。”



“哼,那两个家伙。”



“矢三郎,你可别变得像天狗一样得意忘形哦。”



“我哪会变成天狗,我是狸猫啊。”



“……还有一件事。”



海星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语。她将脸盆翻面敲打,传来一阵叩叩叩的悠哉声响,回荡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许久,一直没听到她说下去,我唤道:“怎么了?”



“对不起。”



我那位从未现身的前未婚妻,确实这么对我说了。







自有记忆以来,我这位前未婚妻从未说过半句展现婉约柔情的话,此刻她的话令人费解。与其说费解,不如说是诡异。尽管我追问不休,海星始终像不倒翁般默不作声,等我发现时她早已离开女汤。我在天色渐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头泡完热水澡的母狸已没入薄暮幽暗的小巷里,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好一阵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没在我面前现身过,所以应该说:她好一阵子没跟我说话。



圣诞节将至,街上愈来愈热闹,我在街上徘徊,到鸭川桥下、黑暗的巷弄深处、旧家具店的日式衣柜里找寻海星的踪影,但始终遍寻不着。她在女汤里声似叹息地说的那句“对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对劲,那句道歉一直萦绕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绝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么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圣诞夜来临。



没人规定狸猫不能跟着人类一起庆祝圣诞节。再说,我族狸猫最喜欢像圣诞节这种无来由喧闹的节日了。母亲负责准备圣诞蛋糕,我到肯德基买炸鸡,么弟去鸭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买灯饰。



当夜幕笼罩纠之森,么弟使出浑身解数让电流贯通灯饰,缠在枝桠上的五彩灯泡开始闪烁。



“真厉害。矢四郎的这项特技得好好发展才行。”母亲感佩地说,么弟露出骄傲的神情。



这时,大哥返家。伪右卫门决选会议在即,就在后天。大哥皱着眉头说:“这么重要的时候你们还……”我告诉大哥,这是为了祈求他选举胜利而办的,说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驳。



狸猫很爱吃炸鸡。根据统计,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当中有一半是狸猫。就连臭着一张脸的大哥一见炸鸡也眉开眼笑,在么弟点亮的灯饰下,我们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鸡。



“我一定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吃完鸡肉大哥顿时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说道。“可恶的早云,你看着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乐部哦,千万不能喝醉酒在外头闲晃。”



“我知道,妈。”大哥昂然挺胸。







对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结束毛茸茸的圣诞派对后,我决定送圣诞礼物去给红玉老师。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买来一根顶端装饰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里有红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实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遗忘的风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几个月仍一无所获。



我前往老师住处时已是夜阑人静时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只有酒馆继续营业。我将细长的礼物夹在腋下,快步前行。



树形住宅的公寓大门并未上锁,这位独居的天狗实在太大意了。



走进里头,发现被杂物堆掩的房间里闪烁着五彩的缤纷灯光,缠满灯饰的圣诞树摆在房间角落,一点都不像是天狗的住处,更不像一位自诩曾掌握国家命运的大天狗的住处。红玉老师盘腿坐在塑胶制的圣诞树前,抱着不倒翁喝得烂醉如泥。红、蓝、黄三色的灯泡轮流闪烁,映照着老师愁眉苦脸的表情。他独自布置圣诞夜的装饰,一个人干了三瓶红玉波特酒,心里一定很寂寞,其实他大可邀我来啊。



“老师、老师。”我出声叫唤。“这棵树是哪来的?”



老师不耐烦地抬起脸,擦着口水,一对醉眼四处游移。“不知道。”说完他又垂下头去。看来根本谈不下去。



我铺好棉被,将瘦弱的老师塞进被窝里。



“用不着你鸡婆。”老师低语。“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着你不管吗?”



我将不倒翁塞进被窝,老师立刻紧紧抱住。他肯定梦见了心爱的弁天的那对美臀。他虽是我的恩师,但他的好色实在教人不敢领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圣诞老公公,将礼物放在老师枕边,正准备离去,大门伴随细微的声响打了开来。随着冷风飘进屋内的,竟是弁天。她已经喝醉了,泛红的双颊美艳无比,手上还拎着一个礼盒。她发现我在场,嘴角轻扬地说:“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里闪闪生辉的圣诞树灯饰,惊呼了一声:“哎呀!”然后坐在熟睡的红玉老师身旁,直盯着闪烁的灯饰。她阖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颜六色的彩光照在脸上的触感。灯泡如同烧尽般瞬间熄灭,一个呼吸后又再度亮起。每当灯光亮起,她光滑犹如陶瓷的脸蛋便自黑暗中浮现。



“真教人怀念,这是我买的。”



“原来如此,我正纳闷老师房里怎么会有圣诞树。”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欢圣诞节。”



“我们狸猫也喜欢。想尽情狂欢,就得靠这种没来由的节庆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圣诞树下的包裹。“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