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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井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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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们,到声音这儿来,然后听你们的父亲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事。听完之后,你们就会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是给人放高利贷的。高利贷就是借钱给人家,然后收很高的利息。假设有个人现在立刻就想买匹马,可是没办法马上筹到钱,这种时候他就会来找我父亲,向他借钱。父亲不会无条件借钱给人,他借钱给人,还的时候要多收一笔。像这样借钱给好几个人的话,父亲就可以赚到那些多收回来的钱。



当然也有人不还钱。碰上不还钱的人,父亲毫不留情。镇上的人会害怕、讨厌我父亲,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父亲会穿着鞋子闯进不还钱的老人家里,把人家孙子掳走泄忿,这样的人有谁会喜欢呢?



镇民在背地里或许也厌恶着我吧。表面上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都是因为怕惹我父亲生气。他们认为若是跟我父亲作对,明天起就没法继续待在镇里了。



我开始觉得父亲可怕,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我家玩。我家庭院有池塘,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朋友轻巧地跳过地塘的石子,让父亲雇来的奶娘看得心惊胆跳,担心我朋友会摔进池子里。我每天都很期待能跟那个朋友一起玩。



那孩子会来我家是有理由的。听说他的父亲向我父亲借了钱,结果钱没法还清,我父亲就把那孩子的母亲卖给妓院,把那孩子送到遥远城镇的商人家去当长工了。这么一来债款就抵消了,但那孩子一家人也等于是被活活拆散了。



那孩子的父亲没多久就上吊死了。知道丈夫死去,被推入火坑的妻子也上了吊。真是惨呐。而孩子则是在被送去当长工的地方伤风恶化,就此一命呜呼了。当时大人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因为有过这样的事,不知不觉间,我怕死父亲了。



我家很有钱,所以我成天游手好闲。只要父亲没盯着,我就纵情游乐。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大白天里就开始贪杯。我也泡女人,享用来自遥远国度的糕点。父亲在家里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每个都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也会跟她们一起喝酒赌博。



我发现那个水井,是田里即将收成的秋季时分,我二十五岁左右的事。一天,我过度沉迷于赌博,把客厅的壶拿去当铺抵押,拿典当来的钱跟父亲的情妇们赌钱取乐,结果父亲回来撞见,大发雷霆。我当掉的壶是父亲心醉的大师作品。



「幸太郎少爷把壶给当了。」



一个情妇多嘴,所以我光着脚从檐廊逃了出去。我连滚带爬,衣服被篱笆勾破跌倒,仍死命地跑。身后传来的吼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父亲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手下,他们在父亲一声令下纷纷跑来抓我了。



我穿过民家之间,逃到宽广的田地去。结满了稻穗的稻子低垂着头,太阳将四下洒成一片金灿。我钻进田里屏息敛声地躲着。扎根在地面的稻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称穗的前端扎刺着我的手臂。话说回来,这稻穗也实在饱满,今年的新米滋味一定特别棒——我满怀期待地心想着。



「少爷!」



「你在哪里!」



追兵经过,再也看不见时,我站起来,这次往山里面逃。山脚下有一片树林,纠结的树木之间有条兽径。逃进那里面,是我命数已尽。



「幸太郎少爷!」



「快出来啊!



在没有岔路的小径途中,我被声音包围了。前后都有追兵的叫声,周围无处可逃。一想到被抓回去,不晓得会被父亲骂成什么样,我就吓得浑身发抖。



此时我发现小径角落有一座落叶堆成的山。仔细一瞧,那是一座古井。井口用折断的树枝遮挡着,而落叶就堆积在上面。用来汲水的木桶和绳子也掉在旁边。我扫开落叶窥看里面,但井底凝着一片墨般的黑。这里面要躲人太勉强了吧?可是总强过挨骂。我下定决心,把绳子绑在树枝上,下了井里。



水井的墙面是石头砌成的。我用脚尖抵着石头,慢慢地往下降。绳索很牢固,应该不会断,而且绑绳索的树枝感觉也不会崩裂。但我应该是太慌了吧,才下到一半,我手便一滑,放掉了绳索。



我「咚」地一声摔到了井底。我不晓得昏迷了多久,似乎好一阵子都没有醒来。然后我听见啪沙啪沙的水声,那好像在洗东西的声音让我怀念极了。小时候我每次感冒,还在人世的母亲都会弄出这样的声音搓洗手巾,搁到我的额头上。



我怀念得几乎要啜泣起来,同时睁开了眼睛。我环顾自己所在之处,诧异极了。我应该掉进了水井里面,人却躺在被窝里。约四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有个女人,正在水桶里洗手巾。我撑起身体,呻吟起来。伸手一摸头,撞出个大肿包来了。



「还不可以乱动。」



我看见回头的女人,灵魂几乎都要出窍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和服,露出衣襟的脖子也是雪白的。双手被水桶里的水沾湿的她,总有一股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感。



「这里是……?」



我问,女人答道:



「井底。」



女人指着天花板,我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果真有个圆洞,我似乎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也就是井底有房间,而女人住在这里。







女人自称小雪,说她住在井底。我的孩子啊,你们了解这有多么古怪吗?在井底盖房间,这我闻所未闻。杨杨米几乎腐烂,一踏就往下沉。可能因为是井底,所以湿气很重。房间的格局类似贫困的农家,如果没有天花板上的洞穴,我可能会误以为我闯进了农家枷而。



「你叫幸太郎吗?」



小雪的声音婉约动人,听着她的声音,有种耳朵被湿布给蒙住的感觉。



「我听到水井上面有声音。好像有人到处在找你。」



小雪直盯着我看。我父亲带回家的每一个情妇都很美,但跟小雪相比,全都只能算是姿色普通。



「你干嘛一直看我?」



「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我想也是吧。」



小雪递出拧干的手巾,我接过来,敷在脑袋的肿包上。



「我没在镇上看过你。」



不知是否生病,小雪的嘴唇苍白。



「我不能在外头行走。」



因为这样,所以肤色才这么白皙吗?可是洗过手巾的水桶水要倒到哪里?就我看到的,房间里并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而且追根究柢,这水是从哪里汲来的?其他地方还有另一口水井吗?墙上没看到纸门或壁柜,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这地方住起来多不方便啊——当时的我这么心想。



「你怎么会住在水井里面?」



「我要住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嗯,是你的自由没错。」



天花板的洞穴洒下来的光,在我们谈话当中渐渐地暗了下来,让我知道外头似乎入夜了。我仰望着天花板的圆洞,小雪在我不知不觉间取出了一盏倒了油的油盘灯。上头已经点了火,房间被昏黄的火光照亮。



「这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留意到时,水桶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只铺着一床被褥,并没有可以藏桶子的地方。



「那些小事何必在意?」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那么昂贵的东西?」



不管是油盘还是灯油都非常昂贵,一般人家是不会有的。



「是有人丢进水井的。」



真的吗?



「倒是你,应该饿了吧?」



不知不觉间,小雪取出酒菜摆到我面前。刚才应该还没有这些东西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但端出来的料理很可口,所以我暂停了思考。小雪为我斟酒。她准备的菜肴每一样都非常奵吃。我醉后兴头上来,引吭高歌,她也拍手应和。



好了,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小雪立刻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要一起来吗?」



她垂下头去,看来是不行的。



「我会再来。」



「反正都是唬我的。」



「真的。我向你保证。这条手巾给我,我还想再敷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让血液循环变得顺畅,肿包感觉又热又疼。我用湿手巾冷敷着它,动身回去。小雪不晓得从哪里取出踏台,踩上去一看,手可以构到天花板的洞。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天花板,然后用手指和脚尖勾住突出的地方,渐渐地就抓到诀窍了。



水井上吹着舒适的风,树木沙沙作响着。我光脚走在夜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向父亲辩解。父亲已经气消了吗?如果还没有,就回水井来吧。我想着这些事。幸而父亲喝了酒,心情变得不错,回家以后,我也没有挨骂。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前往有小雪等着我的水井。



我带着糕点当礼物,前往树林,下了水井。小雪总是由衷期待我的造访,每次我从天花板的圆洞跳下去,她就放下心似地拥抱我。她好像孤单一个人住在井底,所以很寂寞吧。我要离开水井回去时,她都一脸不安,仿佛在担心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里待起来真舒服。可是每次小便都得爬上水井,真不方便。」



我总是枕在小雪的膝上说。房间里没有厕所,所以每次我要方便,都得上去树林才行。



「你偶尔也出去外头看看吧。稻田很美唷。今年是个丰收年。」



「不行,我不能离开水井。」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金灿,而且祭典马上就快到了。J



小雪摇摇头。即使我问她为何不能离开水井,她也顾左右面言他。我讶异她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但这一点也是小雪的魅力。



我频繁地闹失踪,镇上的人似乎都感到不可思议。以前总是混在一起喝酒赌博的朋友一看到我就问,「你最近都上哪去啦?」我想把水井和小雪的事当成自己的秘密,所以谎称我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我和小雪衷心喜欢彼此。如果有时间去赌博,我宁愿跟小雪一起关在小房间里消磨。



「我以前怎么会跟人在那里单啊双的赌什么钱呢真觉得以前的自己虫透了。」



「这表示你长大了。」



小雪缝补着我破损的的衣物说。我靠坐在房间墙边,对着她的全身看得出神。小雪总是一身白色的和服,头发乌黑亮丽,仿佛濡湿得发光。她做针线活的模样优雅极了,令人百看不厌。



井底的小房间就像母亲的肚子里面,让人安心。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小雪两个人。



除夕那天,我带着鱼和酒前往水井。平常总是小雪不晓得从哪里为我张罗吃的过来,但我想偶尔也该轮我请客。小雪非常高兴,我们一起吃喝过年。吃着喝着,天花板的圆洞掉下白色的小颗粒来。外头下了雪,雪花飘进井口,穿过长长的竖坑掉进房间里来了。



没有多久,小雪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问她为何哭泣。因为我知道即使问她,她也不会回答我。我搂紧她,等她哭完。然后我纳闷: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愈是爱她,就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可是我害怕听到真相,而她也一定害怕被我知道真相,所以才会总是回避这个话题吧。



「对了,幸太郎,你可以把上次借给你的手巾还给我吗?」



「拿去敷肿包的手巾吗?不过是条手巾罢了,扔了吧。手巾没办法像料理那样,随便变出一条新的来吗?」



「那条手巾是特别的。」



「哦?怎么说?」



「那是用我小时候穿的衣服裁开做成的。」



离开水井回家后,我寻找小雪的手巾。手巾拿回家后就不晓得被我扔在那里,就这样不知所踪了。我找了很久,发现被家里的女佣拿去当抹布,我痛骂了那人一顿,把手巾抢回来,洗干净晾干,打算下次下水井的时候拿去给小雪。



仔细看看,手巾是难得一见的艾草色。我看着那条手巾,赫然想到了一件事。小雪说那条手巾是用她小时候的旧衣做成的。那么只要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艾草色的和服不就行了吗?或许可以得到有关小雪的线索。



可是我很快就无法付诸行动了。因为那个时候,父亲要我去相亲了。







对象是个大家闺秀,实际见面,我发现她是个相貌非常健康的女子。父亲出身平凡,所以对名门望族心怀憧憬也说不定。



「如何?很不错的一位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