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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桥(2 / 2)




「对了,你有没有看到一名男孩?」



我向他询问,但男子一直喃喃低语着「好冷」,根本没好好回我话。我决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刎桥在空中一路延伸。由于雾气浓重,看不到另一侧的山崖,也看不见桥的终点。走着走着,我心里想,也差不多该来到桥的另一头了吧,这时,前方又出现一道人影。这次是一名和我差不多年纪,身材清瘦的女子。她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桥下。她长发垂落桥外,与刚才那名男子一样,全身都在滴水。她单脚穿着草鞋,另一只脚则是打着赤脚。



「请问一下。你有没有在这一带见过一名男孩?」



我凑近向她问道,女子缓缓拨起长发,转头望向我。水从她拨起的长发满溢而出,在她脚边积了一摊水。



「男孩是吗?」



「是的。那孩子可能一直摩擦着手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天他从我旁边走过。接着马上就掉下去了。」



「掉下去?」



「是的。那天发出巨大的声响,我们就这样掉落了。」



看来,这名女子说的是刎桥崩毁那天的事。在这里遇见的人,每个人说话都没头没尾。



「呃……我想问您一件事……」



那名清瘦的女子,咬着发白的嘴唇,望向桥下。



「我已经死了吗?」



她摆在栏杆上的手,正频频发抖。



「不,我不清楚……」



女子显得很畏怯。我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女子低着头不发一语。她的长发遮住脸庞。我见她一直沉默不语,决定继续往前走。



也许这座刎桥根本没通往任何地方。我开始有这种感觉。浓雾前方除了笔直延伸的桥身外,周遭什么也没有。始终看不见另一侧的山崖。话说回来,人类有办法建造出这么长的桥吗?站在崖上看,那约莫五十根刎木组成的刎桥,确实很壮观。但这早超过那些刎木所能支撑的桥身长度。



也许在崩塌前,它是一座普通的桥,但现在则以怪异的形态存在。它在浓雾中不断向前延伸,只有单边架在崖上,另一头没连接任何地方,形成如此诡异的姿态。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孩童奔跑的声音。我停下脚步,抬起灯笼细看,发现有个娇小的人影从前方靠近。我倒抽一口气,屏息等候对方靠近。不久,我眼前出现一名十岁左右的少年。



「嗨。」



少年向我打招呼,正准备从我身边通过。



「请等一下。」



我出声唤住他。



「什么事?」



少年摩擦着左臂,他手臂皮肤泛红。



「你那只手是被你娘打的吧?」



这孩子全身湿透,水滴兀自滴个不停。听我这么问,他略显讶异,点了点头。



「嗯,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因为老是贪玩,所以你娘训了你一顿,还打你左臂。后来派你去邻村跑腿,走过这条刎桥。对吧?」



「嗯,可是我走到半路死了。没能完成那项跑腿的工作。」



少年以若无其事的神情如此说道,我大为吃惊。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当然喽。从那么高的地方掉落,怎么可能活得了。我和断折的刎木一同掉进河里,发出好大的声响。一阵劈哩啪啦的声音,就像所有东西全被硬生生拆下似的。然后我们全都沉入河底。啊,好冷。」



少年全身发抖。



「因为太冷了,我才会想靠跑步来暖和身子。不过,我都没回家,我娘一定很生气吧。」



「不,她没生你气。」



「是吗?我娘她很爱生气。我虽然死了,这里还是一直很痛。」



少年摩擦被他母亲打疼的左臂,鼓起腮帮子。表情就像在说「根本用不着那么生气嘛」。要不是他脸色苍白,全身湿透,我应该会忘记他已经死了。



「你娘此时人在桥边等你。现在去的话,或许可以见得到她。」



少年抬头望着我。睁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样?不想见你娘吗?我可是答应过她,要带你去见她呢。」



「大哥哥,我跟你走。我想再见我娘一面。」



少年喜形于色,多次开心地雀跃。每次水滴都会散向四周。



我和少年并肩往回走。途中与刚才那名女子擦身而过时,少年在我耳边悄声道:



「那个人在村里有喜欢的人,但是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可怜。」



此外,少年还记有些旅人曾误闯这座桥。



「这座桥在晚上时,会像这样出现在山崖上,有些人不小心闯入。他们不知道这是不存在的桥,想要过桥。但最后不知道都去了哪里。」



据少年所言,这些旅人都往更远的前方走去,没再回来过。



「你知道这座桥会通往哪里吗?」



「不知道耶。因为我总是中途折返,在山崖边来来去去。不过,曾经有一次我走了很远,想知道它到底通往哪里。但后来我觉得害怕,又折返回来。」



「觉得害怕?」



「嗯,总觉得前面又暗又冷清。」



我们与一开始交谈的那名驼背男子擦身而过,来到桥边。不久,耳边传来阵阵鸟啭,是鸟儿在森林里鸣唱。风吹向我臂膀。我这才发现刚才在桥上完全无风。风中满含清晨的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的话变少了。他默默摩擦着左臂。不久,山崖浮现在浓雾中。







老妇人坐在崖边一株松树下。闭着眼,像在默念南无阿弥陀佛。我向她唤了声「喂」。她倒抽一口气,转头望向我,颤颤巍巍地起身。一开始她看到我,先是露出畏怯之色。接着目光停在我身旁的少年身上。



少年始终没离开那座桥。就像脚不能踩向外头的地面般,来到桥与地面的交界处后,他就此停步,望着自己的母亲。少年脸上并未出现我所期待的表情。我原本还以为他会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他母亲呢。但少年却只是侧着头,注视着老妇人。对了,少年丧命时,他母亲应该选很年轻。



「虽然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不过这个人……」



他话说到一半,老妇人旋即从我身旁走过,跪向少年跟前。



「噢,孩子啊……」



老妇人发出啜泣的哭声,执起少年的手,紧紧握住,泪眼涟涟。



「你的手好冷啊。」



「嗯,是很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娘。」



少年向老妇人颔首,接着望向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是我娘对吧?虽然感觉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不大一样,但我知道你就是我娘。」



少年让老妇人紧握他的手,如此说道。



「你老好多哦。」



他伸手放在母亲的满头白发上。



「我从没忘记过你。没想到还能再见娘一面。」



老妇人双手合十,朝自己儿子膜拜。



「你还是和那时候一样没变。」



「嗯,没错。和死的时候一个样。」



「你全身都湿透了呢。」



「因为我是掉进河里而死。从那之后就一直湿淋淋的。」



「你会寂寞吗?」



「会啊,不过已经没关系了。」



「你升天成佛去吧。」



「成佛?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你希望我这么做,我就照你的话做吧。」



老妇人惴惴不安地抱紧少年。



「我老是叫你去跑腿。」



「娘,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的死是你造成的?」



「嗯,是啊。请你原谅我吧。」



少年没回答,开始轻抚他母亲的背。



这时,少年后方连向浓雾深处,只隐约看得出形体的桥身前方,突然感觉有人影走近。一个、两个,人影愈来愈多,成群朝桥边而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影,是刚才在桥上遇见的那名驼背男子。他身后是那名长发女子。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全身都在滴水。



「喂……」



我朝站在刎桥与地面交界处紧紧相拥的那对母子叫唤。但他们两人对我的叫唤充耳未闻。少年刚才一直默默轻抚他母亲的背,但奇怪的是,他脸上突然变得面无表情。那张脸就像能剧面具般,双眼乌黑,没有眼白。



「请你原谅我。」



老妇人如此恳求。但少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发出孩童般的声音。一大群人从桥面处朝少年身后聚集。



「你原谅我吧。」



老妇人想从少年身上离开。这时,少年轻抚老妇人背部的双手,突然紧紧抱住她。情况不太对劲。我不解地走近那对母子。老妇人放声叫喊。少年的脸不知何时已化为恶鬼的面相。眼尾上挑,龇牙咧嘴。少年身后的那群人,个个也都是厉鬼的面相。



「放开我!放开我!」



老妇人跪向地面,少年和其他亡灵开始动手将她往刎桥内拉。老妇人不知哪来的精力,甩动双臂,极力抵抗。我抓住她的手,想救她脱困,老妇人也紧抓着我的手。少年伸手环住老妇人的腰。那名驼背男子抓住老妇人的脚,长发女子则是拉住老妇人的脖子。



「我不要。我不想去。我还不想去。」



老妇人逐渐被拉走。我的手被她抓住,也一起被往里拖。再这样下去肯定完蛋。我把她的手甩开。但老妇人那满是皱纹的脸为之扭曲,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



「放开我!」我放声大叫。老妇人令我感到光火。



「放开我!臭老太婆!」



被亡灵拖进桥内,实在太可怕了。我倒向桥边,十指张开,抓向坚硬的木板。由于老妇人抓住我的衣服,我也逐渐被拖向桥内。



「住手!不要连我也一起带走!」



我一面抵抗,一面爬行,指尖碰触到山崖的地面。



头顶传来鸟鸣声,阳光从山脊满溢而出。不知不觉间已东方发白,迷雾由浓转淡。看来,已经天亮了。从山的另一头射来的阳光,一落向刎桥上,便传来地鸣般的声响。那是令人打从腹中为之震动的轰隆巨响。刎桥剧烈摇晃。插进山崖的刎木陆续断裂。那般坚硬牢固的刎桥,如今就像因雨腐朽般弯折,往下倾斜。



桥开始崩落。先是从桥的中央处崩塌。我们所在的桥边一带,因为有刎木的缘故,还勉强能保住,但一样岌岌可危。我腹部底下又传来几根木柱断折的震动。我手指紧紧勾住山崖外缘。如果只是撑住我自己的身体,应该不成问题。但那个老妇人还紧抓着我的衣服。如果只有那个老妇人,那一点也不重,但那些紧抓着她的人也都有重量。他们全都悬吊在后面,我根本撑不住。



终于连桥边也开始倾斜了。



「放开我!老太婆!」



我踢了老妇人一脚。脚跟击中老妇人下巴,有种软绵绵的触感。但老妇人还是死命抓着我的衣服。嵌合在一起的木头开始分解脱落,发出撞击崖壁的声响,坠入万丈深渊。



最后那一刻突然到来。只听见一个震天巨响,发出木柱断折的声音,接着山崖的地面与刎桥木板的交界处出现裂痕。我们的身体突然感觉浮向半空,从桥身一直到桥边,都开始完全陷落。但这时候,我的衣服也开始破裂。昨晚被树枝勾破的地方,因为和泉蜡庵没缝好,再加上这些紧抓不放的人们累加的重量,最后裂成两半,整个被撕破。老妇人惨叫一声。紧抓着我衣服破裂的一角,连同无数的木块和一大群亡灵一同落向深深的崖底。



「耳彦!」



我独自悬吊在崖边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抬头一看,和泉蜡庵出现在我面前。



「手给我!」



我朝他伸出手。



和泉蜡庵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床上,等了许久都不见我回来,于是出门找我。因为我睡前一直很在意刎桥的事,所以他猜测我可能人在崖上,因而前来查看,正好遇见刎桥崩塌。



他拉了我一把,我这才重回平地,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我在地上躺了半晌,调匀呼吸。清晨明亮的天空在头顶扩散开来。待桥身崩落的声响结束后,我站起身,往崖下窥望。旭日愈升愈高,雾气皆已散去。已能看见另一侧的山崖,崖底的河流同样一览无遗。但根本看不到刎桥的残骸。也不见掉落的木材堆积,堵塞水流。这里离另一侧的山崖并没有多远。山崖看上去是如此宁静,仿佛原本就一直是这样。



我出声叫唤老妇人,但没有回应。我定睛细看,崖下似乎没有尸体。唯有岩石上有着一点一点像是昔日用来插刎木的坑洞。



我向村长说明此事,村民们全都知道老妇人那件事,但他们没人责怪我。我被当作那起离奇事件的不幸被害人之一。



我们离开村庄,再度踏上旅程。



少年的厉鬼面容。那是对活人充满憎恨的脸。连母子亲情都能抹除的怒火。对活人又羡又妒的脸。自己一个人死去,既寂寞又害怕的脸。过去理应有的一切情感和爱,随着死亡而全部消失。而那名老妇人也不想被带进桥内,她紧抓着我,而我也以难听的字眼痛骂她,想一脚把她踢落。这一切都如此骇人。我自己也是那骇人故事的一环。



「劝你最好忘了这件事。」



和泉蜡庵一面走,一面向我说道。



「这世上有些事,与其记得,还不如忘了的好。」



我的脚跟还留有那软绵绵的肉体触感。



那是我踢向老妇人时的触感。



我只想自己活命。



就算得踢落别人也在所不惜。



「我原本只是想见那对母子重逢相拥的画面。」



「嗯,我明白。」



「我就只是想……」



我一面走,一面不断喃喃自语,重复同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