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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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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勾到树枝,就此撕破。我把灯笼凑近确认。为了方便行动而卷起缠紧的下摆,已经破裂。四周一片漆黑。太阳已经下山,而且四周净是树林,连月光都被遮蔽。打从刚才起,甚至还升起迷雾。我们走在兽径上,小心不让土中冒出的树根绊倒。不久,前方突然为之开阔,眼前出现一座山崖。



这幕光景就像是地面突然消失般。因为黑暗和浓雾的缘故,无法看清山崖下是什么模样。道路沿着山崖边向前延伸,一条险峻的山路。一边空无一物,在这样的高度下要是失足,肯定小命难保,另一边则是逼近的森林,满是向外探出的枝叶。走了一会儿,和泉蜡庵指着前方说道。



「那里有座桥。那是一座刎桥。」



有一座桥浮现在浓雾中。从山崖的某一点,平平地往浓雾中延伸而去。



「什么是刎桥?」



我向和泉蜡庵问道。



「那种构造的桥都是这样称呼。」



山崖里插着好几根木柱,似乎就是以此支撑住整座桥。没看到桥墩之类的构造。如果这是一条普通河川,只要在河上立起柱子架桥即可。但这里是深不见底的涯顶根本没有足以充当桥墩的长柱可架设。因此便以插进山崖的柱子代替桥墩。



「插进山崖的木头称作刎木。所以这种桥称作刎桥。」



和泉蜡庵如此说明。每一根刎木都是斜向插进山崖凿出的洞中。下方的刎木支撑上方的刎木,上方的刎木支撑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后,最上面架起了桥。



「被撑起的刎木,比底下的刎木还来得长一些。因为底下有支撑,才能往外延伸。不过,像这么巨大的刎桥,我从没见过。一般的刎桥顶多只有几根刎木。但这座桥却多达五十根以上。」



和泉蜡庵往崖下窥望,如此低语道。一直到下方深处,都插有刎木。桥面颇宽。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桥。



「这是多亏迷路才凑巧能看到的景象。意外发现可以写进旅游书的题材。」



和泉蜡庵这个人是靠写旅游书谋生。所谓的旅游书,是为打算旅行的人介绍道路、温泉、关隘的位置、投宿方法,以及各地的名胜古迹。尽管当时道路建设完备,旅行便捷,但仍有很多人不习惯旅行。对初次旅行的人来说,旅游书应该能带给他们不少助益。像如此壮阔的刎桥,堪为名胜,值得写进书中详加介绍一番。若能提到其他旅游书没介绍过的名胜,他的著作或许就能大为畅销。



「可是蜡庵老师,要把这座桥写进书中,得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要是在书中提到有一座很特别的桥,但不知道位在哪里,这样会惹恼读者。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照理来说,我们理应已抵达宿场町才对,但我们尚未看到市町的灯火。会来到此处,纯属偶然。



和泉蜡庵有个老爱迷路的坏毛病。原本是在登山,却不知不觉来到海边。在町里顺着阶梯而下,却莫名来到了一座岛上。总是迟迟到不了目的地,一再绕远路。在来到这座山崖前,我们是看着地图走在平原上。地图上明明就没画出山崖的图形啊。话说回来,我们是什么时候爬到这么高的地方呢?



「用不着愁眉苦脸。」



和泉蜡庵重新背好行囊。



「我们先找村庄吧。因为我可不想露宿野外。这座刎桥等明天天亮后再来看吧。」



语毕,他沿着山崖往前走,我紧跟其后。我也只能跟着他走。我只是个背行李的随从,当初他替我还清赌债,我欠他这份恩情。



我们很快便找到村庄。既然有桥,附近当然会有居民。那里有一座小山村。我以灯笼照着脚下,走在呈阶梯状的水田旁。我们就近敲一户人家的大门,前往拜访村长家。一旁设有一座大牛舍的宅邸,便是村长家。



「有没有什么仓库可以供我们借住一宿?」



和泉蜡庵与村长展开交涉。我们手上正好有几天前路过温泉街时买的当地土产,正好拿来借花献佛,村长大乐,留我们在他家过夜。



「请两位住这里吧。」



我与和泉蜡庵在一位老妇人的引领下,来到宅内一问宽敞的房间。我们朝座灯点亮灯火,放下行囊,揉着酸痛的双腿,而那名老妇人则开始为我们准备晚餐。她是个脸和手满是皱纹的女人。背部佝偻,双脚也不良于行,走起路来相当缓慢。



「我来帮你们铺床吧。」



「不,不用麻烦了。」我回答道。



「那么,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人就在那间屋子里。」



老妇人指着从村长家可以望见的一间老旧小屋。我原本以为她是村长的母亲或亲人,但看来是到家里工作的佣人。



「对了,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和泉蜡庵向老妇人唤道。



「什么事呢?」



「刚才我们看到一座雄伟的刎桥。那座桥叫什么名字啊?」



老妇人静静凝睇着和泉蜡庵。本以为她没听见,但似乎是我误会了。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加重,双目圆睁。



「您说刎桥是吗?」



「嗯,没错,刎桥。」



「这就怪了。」



「哪里怪?」



「因为那是不存在的桥啊。」



我与和泉蜡庵纳闷地面面相觑。她说那是不存在的桥,但刚才我们明明才亲眼目睹过。



「偶尔会有旅人在夜里看到。听说也有不少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过那座桥。不过,不知情走过那座桥的人,都再也没回来过。」



座灯的灯光不像灯笼用的蜡烛那般明亮。在昏暗中,老妇人的神情紧绷,活像一尊雕工粗糙的木雕像。灯油燃烧的气味弥漫屋内。



「我不懂你的意思。那座刎桥到底是怎样一座桥?」



我如此询问。老妇人接着道:



「那座刎桥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塌毁了。但有时到了晚上,又会出现在山崖上。」



和泉蜡庵在座灯旁拿着针线,想缝补我衣服上的破洞。但是看他拿针的动作,实在不像是个中老手。在缝衣服前,他没先在线尾打个结,结果白忙一场。而他也没发现这样的疏失,一直埋头缝补,结果在不知不觉间,针线穿过他自己身上穿的衣服。看来,他连缝衣服时,手中的针也染上他爱迷路的毛病。



「蜡庵老师,你放着就好,不用忙了。」



「可是很可惜呢。」



「反正那只是件便宜货。」



和泉蜡庵将针线放在榻榻米上。



「都是因为座灯的亮光太暗,害我看不清楚。」



「蜡庵老师,你白天时还不是一样迷路。所以这和亮度没关系。倒是刎桥那件事,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如果那位老太太说的话属实,就不能写进旅游书中了。唉,真是空欢喜一场。」



我们决定熄灯就寝。在一片漆黑的房内,传来外头树叶的窸窣声。



「那是桥的幽灵吗?」



我向和泉蜡庵询问。已经塌毁的桥,入夜后出现在山崖上,这不就跟幽灵一样吗?不过,我听说有人见过人的幽灵,却从没听说过桥的幽灵。



我平时住的市町,也有几座大桥。由于是位于平原,当作桥墩用的柱子都立在河中。那是一般的桥,偶尔也会因河上的漂流物撞向桥墩,而使得整座桥就此倒塌。有时断桥的残骸顺流而下,会一并将下游的桥墩也撞毁。由于损毁的情形时常发生,所以需要一笔资金加以维护,导致有些桥甚至会向人收取过桥费。要是损毁的桥都化为幽灵的话,见过幽灵桥的人应该是不计其数。



和泉蜡庵似乎已传出打呼声,没回答我的提问。我也决定睡觉。我闭上眼,一面回想那座浮现在浓雾中的刎桥,一面思索它是否真的存在。要是走过那座桥,会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睁开眼,外头传来声音。那像是有人踩在沙粒上的声音。我站起身,打开拉门,走向缘廊。刚才那位老妇人就站在门外。







夜风冷洌。我背在背后的老妇人一阵咳欺,她的颤动传向我背部。老妇人身子骨轻,不像寻常人应有的重量。我感觉就像背着一具人偶。偶尔会传来老人特有的气味。从水田走进兽径后,月亮被枝叶遮掩,四周变得更加昏暗。我凭借灯笼的亮光前进,右手提着灯笼,左手支撑老妇人的身体。山坡上的树丛深处传来像是野兽的叫声。黑暗中,有枝叶摇晃的沙沙声。似乎是猴子。我不予理会,继续前行。和泉蜡庵现在应该还在村长家熟睡吧。



「可否请您带我去刎桥那里呢?」



刚才,老妇人在村长家的庭院里跪着向我请求。



「你是说那座不存在的桥吗?」



「是的。」



「为什么?」



「之前有位和您一样见过那座桥的旅客,说他在桥上看到人影。」



「人影?」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额头几乎都快贴向地面。



「那座桥塌毁时,死了许多人。」



「是人们在过桥时塌毁吗?」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刎木腐朽吧。出现在桥上的人影,肯定是当时丧命的那些人。」



「真的是这样吗?」



「我有证据。」



「什么证据?」



「那位旅客说过,桥上的人影中,有个孩童的身影。那孩子频频摩擦自己的左臂。」



老妇人沙哑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哽咽。



「那个摩擦左臂的孩童身影怎样吗?」



「我认识那个孩子。他一定是我儿子,因为四十年前,我骂了他一顿,还打他的左臂。」



道路沿着崖边而行。为了避免打滑,我一路上走得特别小心。这时一样浓雾密布,看不清对面的山崖。我背后的老妇人从刚才起就一直没说话。只有一股暖意从她轻盈的身躯传向我背部。虽然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但山崖下似乎有河水流过。我事先脱下睡衣,换上外出服。风吹进我衣服的破洞里,感到阵阵凉意。



「要是当初我没骂那孩子的话……因为他只知道玩,我一时光火,伸手打了他的左臂。那孩子心里不高兴,于是我命他去跑腿。我吩咐他到位于桥另一头的隔壁村,去一位朋友家中拿一个包裹。但那孩子走在刎桥上时,竟突然发生那起意外。当时我虽然人在家中,没亲眼目睹,却听见轰然巨响。那孩子连同刎桥一同坠入深渊,全是我害的。」



「可是,就算你现在前往那座不存在的桥,与你死去的儿子见到面,又能做什么呢?」



「我想求得他的谅解。我丈夫很早就过世了,我料想也不久于人世。若说我人生有什么遗憾的话,就只有那孩子了。他之所以会死,全是我害的。若不能求得那孩子的谅解,我死后一定会堕入地狱。」



「地狱是吧……」



人死后,若是生前素行不端,便会堕入地狱,这只是传闻。我不清楚是否真有其事。但老妇人似乎相信真有地狱的存在。她那皱纹密布的脸,泪眼涟涟,满是惶恐之色。真教人百思不解。就算她现在无法和她儿子见面,死后不就能见面了吗?难道她认为,自己死后要是堕入地狱,就无法在另一个世界与儿子见面吗?



「不过,刎桥的所在地,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吧?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以我双腿现在的状况,走山路太过吃力。我曾拜托村民背我去,但他们都很害怕那座不存在的桥。没人肯带我去。」



「我也拒绝。虽说你年事已高,但半夜背着人走山路,太吃力了。」



「我当然不会让您做白工。要是您肯带我去刎桥那里,我会给您一笔丰厚的谢礼。」



「什么!你以为我是可以用钱收买的人吗?」



老妇人似乎深戚羞愧,前额紧贴着地面。



「那么,你说的谢礼有多少?」



不过,我绝不是为了钱才背这名老妇人上山。我是想确认这对母子的亲情。此刻紧贴在我背后的这位老妇人,当她与多年前丧命的儿子重逢时,不知那满是风霜的脸庞会流露何种表情,我很想一观究竟。而且这算是助人义举。这么一来,我日后应该也不会下地狱才对。



不久,前方的浓雾中浮现刎桥的影子。从山崖上的一点往空中水平延伸而去,前端消失在浓雾中。



「那个就是以前存在的那座桥对吧。」



在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见桥的构造。斜斜插进山崖里的无数根木柱,这就是刎木。底下的刎木支撑着上面的刎木。上方的刎木又撑起更上面的刎木,如此一再反复。上方的刎木在下方刎木的支撑下,得以往远方延伸。像这样一再反复,刎木逐渐从山崖往外延伸,就此形成刎桥。真亏前人想得出这种方法。



「啊……!」



老妇人发出畏惧的声音。我来到桥边停下,放下背后的老妇人。往空中延伸而去的巨大刎桥,给人庄严之感。与它的壮阔相比,我和老妇人的身体就像在屋檐下爬行的蚂蚁一般。老妇人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她似乎无法独自站立,不是因为双脚不良于行,而是因为眼前这座刎桥的缘故。



「就是它,那座不存在的桥。很久以前便崩毁,不应该存在的桥。」



「好雄伟的刎桥。是谁建造的?」



「听说是很久以前,村民们和邻村的人一起合力建造。」



老妇人这才松手放开我的衣服。我走近那座桥,伸手碰触它的栏杆。那灰色的老旧木头,像石头般坚硬、冰冷。它不像梦境或幻影那般模糊不明,而是确实存在。



「喂!」



我举起灯笼移至桥上,朗声叫唤。没有回应。雾还是一样浓,不确定桥上是否有人。但确实如传闻所言,感觉桥上有人。从幽暗山崖间吹来的冷冽寒风中,不时传来细语声。不过那或许也是我自己心理作用。



老妇人似乎感到害怕,呆立在离刎桥数步之遥的地方。若是没能和她儿子见面,这趟就算白来了。我理应可以得到的谢礼,也可能就此泡汤。不,这时候钱的事已经不再重要。老妇人若不能与她儿子见面,那就太教人遗憾了。



我试着站在桥上跳跃,桥身既没晃动,也没有会塌毁的迹象,相当牢固。这样的话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你在这里等一下。既然都来到这儿了,我就去看一下,把你儿子叫来吧。」



我说完后,留老妇人在原地,开始朝桥上走去。







我母亲老早就已过世。她还没老到满脸皱纹,就已早一步因感染风寒而撒手人寰。当时我还小,所以不曾背过母亲。只记得母亲时常哼歌。



我一步步走在刎桥上。四周雾气浓重,宛如走在云中。灯笼的灯光只能照亮我身体四周。桥身宽阔,就算三个人手拉手敞开双臂,恐怕也构不着左右两边的栏杆。栏杆外没有地面。底下是浓雾弥漫的黑暗深渊,深达数丈。



我想起能剧和歌舞伎中,有一部名叫《石桥》的作品。讲的好像是一名僧人想走过一座细长石桥的故事。那座桥通往净土,但是得累积足够的修行资历才能过桥。在那部作品中,好像有狮子登场,展现威武的舞姿。这座桥该不会就是出现在那部作品中的石桥吧?虽然它是木头建造,但就像石头一样硬,所以逐渐让我产生这样的联想。只要别跑出狮子来就好了。



我停下脚步。前方的浓雾出现一道人影。但我马上明白那不是老妇人的儿子。因为人影高大,一看就知道是成人。



「喂,前面有人吗?」



我出声叫唤,但对方没回答。我决定朝对方走近。站在前方的,是一名身穿传统服装的中年男子。男子背有点驼,一副穷酸的农民打扮,表情茫然地站着。怪的是他全身湿透,下巴还滴着水。在桥上形成一摊水,水从他垂放的手臂和手指前端、衣服下摆,不断滴落。



「你这是怎么了?刚才下雨吗?」



我向他询问。男子缓缓摇了摇头,双眼凝望远方。



「那天我溺水……」



男子神色哀戚地低语。他也许在哭泣,但因为原本脸上就湿透,所以看不出是否在流泪。



「溺水?」



「是啊。掉进水里,然后被河水冲走。」



传来滴答水声。



「真是一场浩劫啊。」



「好冷。这里好冷。」



那名驼着背,模样穷酸的男子,反复如此低语,双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