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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1 / 2)



「前阵子,来了个幼稚园的小男孩。」



以前,一名牙医助理跟我聊起这件事。她是我的调查对象,二十五岁,家境颇富裕,任职牙医诊所。结束调查后,她遭到杀害。凶手亲口告诉我,杀人动机是为了遗产。



不过,这不是重点。总之,她根本不晓得只剩三天寿命,语气相当开朗。



「小男孩问医生:『我会蛀牙是不是你的关系?』他认为先有牙医,人们才会蛀牙。」



「跟军火商引发战争是相同的道理吧。」我随口回答。



从前,我负责调查一个将地对空飞弹卖往中东的美国人。交易后,他旋即命丧一场爆炸攻击。「要是不卖武器,或许根本不会有战争。」他生前经常如此自嘲。「就算没有武器,人类还是会开战。」听到我这么说,他像是稍稍松了口气。



「军火商引发战争?」牙医助理笑道:「跟牙医是两回事吧。把蛀牙怪在牙医头上,未免太没道理。」



「是吗?」



「你是认真的吗?」她哈哈大笑。「千叶先生,你果然有点少根筋。」



我没生气。在人类眼中,我的言行举止似乎非常奇特。我早习惯被人类当成怪胎,毕竟以人类的时间概念计算,我干这行超过上千年。



「你会不会觉得来治疗蛀牙的患者很可怜?」我问。



「唔……」她思索片刻,「看到患者的蛀牙,我顶多会感叹『蛀得真严重』,但不会感到同情。一样的道理,面对严重的蛀牙,我也不会兴奋地认为『可以大显身手』。说穿了,这纯粹是工作,过程中只需要技术与知识。」



我十分认同这个观点。人类在眼前死去,我会觉得「真是遗憾」,但不会产生其他感情。既没有同情,也不会感到寂寞,就像牙医不会对磨掉的蛀牙抱持特殊感情。我仅仅是调查负责的目标,并就「此人该不该死」进行回报。



为何我要做这种事?



这是我的工作。跟牙医助理的差异在于,我不需要技术与知识。严格来说,我只需要毅力与耐心。因为和人类相处一个星期,实在无聊得难以忍受。



我造访的那户人家,位在东京世田谷区南方的住宅区。不久前,我才为另一件调查工作来过附近。当时,这一带还是茂密的森林,栖息着各种昆虫,几乎看不到人类的屋舍。没想到,短短数十年竟盖起这么宏伟的房子。以「宏伟」形容,并非我真正的感受,而是站在人类的立场,揣测这屋子应该算是宏伟。总之,此地的房屋外观都极为气派。



「按门铃后,说句『我带来重要的消息』,对方大概就会开门。」情报部下达指示。



「这算哪门子指示?」我忍不住抱怨,「听起来只是抽象的预测或希望。何况我连那是什么『消息』都不清楚。」



于是,情报部的负责人告诉我「消息」的内容。除非我提出要求,否则情报部不会主动提供任何情报。面对情报部的老毛病,我颇无奈。



更过分的是,负责人竟然接着问:「这次你打算如何回报?」



我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调查还没开始,怎么就问结果?」



「心里总有个底吧?」



「你在说哪门子蠢话?我的工作靠的是判断,不是推测。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如果认为调查对象不该死,不用勉强。」



「不用勉强?什么意思?」



「不用勉强让调查对象死亡。」



「这又算哪门子指示?为何我非得让这个人活下去不可?难道他是特殊人物?」问归问,但我很清楚,根本没有所谓的「特殊人物」。果然,对方回答:「不是的,我这么说与目标本身毫无关系。只是想告诉你,要是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太多。」



「希望他活久一点?你是指谁的希望?那个人类,还是我?」



「双方。」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加重语气。对方一副「早知道就不跟你扯这些」的表情,放弃似地应道:「没什么,忘掉刚刚的对话吧。千叶,专心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不用吩咐,我也明白。难道就不能给些对工作有帮助的建议?」



「倘若目标产生戒心,反复强调你是他的幼稚园同学就没问题。人类的记性很差,几乎不会记得以前的事。这样做就不会遭到怀疑,不用担心。」



「千叶?我念幼稚园时,认识姓千叶的同学吗?」山野边辽立刻感到不太对劲。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他今年三十五岁。不过,人类的年龄和品质不见得成正比。年纪大不代表优秀,只代表血管、内脏等肉体器官的使用时间较长。



依过往的经验,人类的本质在五岁后几乎不会改变。



比起我见过的「三十五岁男人」,山野边辽更显苍老。他的眼窝微微泛黑,眉头之间皱纹不少。



「毕竟是幼稚园的朋友,难怪你不记得。」我应道。



「不,我的记性很好,幼稚园的朋友大都记得。」



「小时候的事,你真的记得?」



「不久前,为了替小说中的角色取名字,我才翻过幼稚园名册。」



怎么跟当初讲的完全不一样?我忍不住吐槽情报部。去他的「不用担心」,最后还是现场调查人员收烂摊子。



「千叶、千叶……」山野边辽歪着头喃喃自语,仿佛想唤醒脑海的回忆。



「请用茶。」身旁传来微弱的话声。山野边的妻子美树在我面前放一杯茶。她穿黑毛衣搭黑长裤,似乎在哀悼去年过世的女儿。据我所知,人类的生死与衣服颜色并无直接关联,黑衣没有缓和悲伤的效果,鲜艳衣服亦不会伤害死者,但我不打算探究人类这种习性。人类重视「科学」与「资讯」,却又放不开「运势」与「迷信」。为了「六辉」(注:或称「六曜」,是指「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及「赤口」,分别表示当天宜行何事,为历法中的吉凶信仰。)信仰,病患不肯轻易出院,导致空不出床位,医院乱成一团的情景,我早就见怪不怪。从前的时代还流行过「方违」(注:自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阴阳道方位吉凶信仰。)、「灵验」(注:泛指通灵者或僧侣借神佛之力为人趋吉避凶、实现愿望的作法仪式。)。



山野边美树露出袖口的手腕相当纤细。她比山野边辽小一岁,眼白布满血丝,不晓得是睡眠不足、情绪亢奋,或是过敏造成的发炎。



「幼稚园时,我们一起玩过黏土,然后我去过你家一次。」在不引起怀疑的范围内,我补充一些情报部提供的资讯。「你家的书柜很多,堆满伯父的藏书,还挂着好几张奖状。」



「啊……」山野边辽颇为惊讶。「家父因工作上的表现领过不少奖。他在通讯公司负责技术研发,几乎全年无休。每天从早到晚都待在公司研究和实验,是彻头彻尾的工作机器。」



「他不是人,而是机器吗?」



山野边辽一愣,应道:「不,他是人。」



「他是人?」



「在我心中,他不是称职的父亲。虽然不会在家里动粗或作威作福,可是他满脑子只想着工作。」



「工作总是辛苦的。」我当然是联想到自己的工作。看见同事混水摸鱼,我就不禁浮现「不辛苦的工作没资格称为工作」的想法。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但父亲简直生来就为了工作。他非常认真地研究,检验新技术,在商品开发上发挥所长。他亲口说过喜欢工作,相当乐在其中。」



「工作不可能快乐。」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仅平日,连假日他也老往公司跑。我和父亲难得见一次面,每次遇上他,我都像跟远亲打招呼一样紧张。面对我时,他总板着脸,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情。」山野边辽扬起嘴角,「不过,后来我才晓得,事实并非如此。」



「不然呢?」



「父亲是在害怕。」山野边辽的笑容消失。



「害怕什么?」



山野边辽没回答,只说:「他努力摘取每一天。」



「什么意思?」



「『努力摘取每一天』,这是古罗马人的诗句。父亲奉为座右铭。」



「喔……」我听不懂,还是随口附和。在我的工作中,这是单调却重要的基本程序之一。



「对了,千叶先生,你带来什么消息?」美树在山野边辽身旁坐下。



「那男人的藏身地点。」



坐在右侧的山野边辽一听,顿时有些紧张。



「山野边,你晓得那男人离开法院后,去了哪里吗?」



山野边辽的脸忽然皱成一团。我十分错愕,无法理解他为何如此痛苦,但稍加思索,马上恍然大悟。看来,本城崇不必现身就能伤害山野边夫妇。在山野边夫妇眼中,本城崇如同侵蚀肉体的病毒或恶性肿瘤。



「你应该知道本城的下落吧?」我追问。



「怎么说?」



「你们自认掌握那男人的行踪,可惜,我得告诉你们,他根本不会回到你们想的那个地方。」



山野边辽的目光游移。原来情报部给的资料也不是毫无用处,刚刚那句话发挥效果了。



我试着整理发生在山野边夫妇身上的这起案子。以人类的术语来说,应该称为「复习」。不,称为「预习」更恰当。起初,我默默在脑中爬梳来龙去脉,遇上不明白的部分便询问山野边夫妇。



这对夫妇显然对我抱持戒心,碍于想知道我的「消息」才没恶言相向,也没将我赶出家门。或者,他们只是失去发怒的力气。



去年夏天,山野边夫妇的独生女菜摘身亡。那一天,山野边在家里看书。他家位于世田谷的僻静住宅区,是独栋建筑。



「隔天我预定参加一个谈论美术史的电视节目,正在临时抱佛脚地将一些相关知识塞进脑袋。女儿命在旦夕,我却捧着美术入门书不放。」案发后,山野边辽在唯一发表的手记中写道。



当时,妻子美树不在家,她开车到影音出租店。那天新动画片开放租借,她想借几片回来给女儿一个惊喜。



小学下课后,菜摘与两名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走回家。然而,菜摘没踏进家门。在离山野边家约一百公尺的路口,菜摘向同学道别。一男一女两名同学挥挥手,和菜摘互道「明天见」,转往另一条路。



菜摘根本不用转弯,笔直前进就能抵达家门,她却始终没回家。



山野边夫妇担心迟迟未归的女儿,在住宅区内奔走察看,甚至前往学校,几乎找遍每个角落。



晚上九点,夫妇俩报警。之后,有周刊杂志针对「太晚报警」这一点提出质疑,山野边在手记中回应:「一旦报警,等于承认女儿失踪,所以我一直无法下定决心。当时我抱着一丝期待,希望不必惊动警察。」



我不认为山野边辽的行为有什么不对,毕竟人类原本就不是理性的动物。周刊杂志上写下「山野边夫妇的行动匪夷所思」的人倘若遭遇相同情况,多半也会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



接获报案后,警方的表现还算称职。至少我听到的评价是如此。他们立刻派员搜索住家附近,设法安抚山野边夫妇。顾及可能会接到勒索赎金的电话,家里也配置警力。



隔天,山野边菜摘的尸体在郊区河中被发现。从山野边家前往该处,徒步约需三十分钟。尸体并非自上游漂下,而是直接弃置。



死因是窒息,但脖子上并无勒痕。据报章杂志的推测,菜摘可能遭塑胶袋套住头,或关进缺乏氧气的空间。



数天后,警方宣称尸体内检测出生物硷毒素。由此推断,菜摘遭注射药物,引发呼吸困难,终至缺氧身亡。另有报导指出,南美的原住民族会使用类似的毒药制成毒箭,进行狩猎。看到这则报导,我想起曾受同一种毒箭攻击。当然,这只是毫不相干的回忆。



「我听见你和外头记者的谈话。」山野边辽望着门旁墙上的对讲机荧幕。原来如此,透过那玩意可得知外头动静。「之前,我家门口跟大名出巡一样,随时有人轮班看守,简直像『参勤交代』的落脚歇息时间。」



「差得远了。」我脱口而出。



「差得远了?」



「跟『参动交代』差得远了。」我回想亲身参与「参勤交代」的情景。那项制度在人类历史上持续约两个半世纪,我曾为工作参与数次。「起先,我认为那非常麻烦又不符合经济效益……」



「千叶先生,你为何能一脸认真说出这么怪的话?」山野边辽苦笑。



我早就习惯这样的评价。



「以前学校教过,江户时代的『参勤交代』制度,害各地方大名无法专心在领土内发展势力。既然能持续两百年以上,可见相当有效。」美树开口。



「没错。」我点头同意。「不过,这也造成江户人满为患,形成另一种负担。为了应付『参勤交代』的需求,旅店不能擅自歇业。当时,恐怕很多旅店是迫不得已继续营业。不仅如此,来到江户的人往往喜爱江户更胜故乡。跟现在一样,一旦习惯都市的刺激生活,就很难再回去乡下过日子。」



「千叶先生,你怎么好像曾亲眼目睹?」



「我确实亲眼目睹。那种簇拥着大名前进的队伍会产生我最讨厌的现象。」



「何种现象?」



「壅塞。」最严重的一次,动员高达数千人,队伍绵延数公里。想到那幕景象,我忍不住叹气,脱口道:「壅塞是人类最糟糕的发明。」



「那最好的发明是什么?」美树问。



「当然是音乐。」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山野边夫妇面面相觑。



「江户时代有音乐吗?」美树问身旁的丈夫。



「千叶先生,江户时代有音乐吗?」山野边转头问我。



「钢琴在十八世纪初诞生,之前便存在各式各样的乐器。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流行音乐,江户时期大概是『清元』或『小呗』(注:「清元」与「小呗」皆为江户时代盛行的三弦琴音乐。)吧。」



「刚开始,消息很多很杂。」山野边辽皱着眉回忆当时的混乱。「有人看见魁梧的男子在街上鬼鬼祟祟徘徊,有人看见外国绑架集团的车子疾驰而过。我们像无头苍蝇般追着这些消息。」



「那个时候……」美树也一脸苦涩,「连菜摘的同学也好意提供各式各样的情报。例如,案发数天前,有人看见菜摘在回家途中,遇到一名中年大叔……」



「我想起来了,」山野边耸耸肩,「那个男的在路上拦住孩童,提到毒蛇之类的。大伙联想到菜摘中的毒,都认为他就是凶手。」



「后来发现是误会?」



「嗯,其实是有爬虫类从某户人家逃走,对方四处张贴传单,警告路人。」



「爬虫类?」



「大概是蛇吧。」美树说。「要不然就是鳄鱼。」山野边接着说。



「鳄鱼这么大只,怎么逃走的?」



「搞不好是透过管道弄来的鳄鱼蛋或小鳄鱼。」



「凶手会不会是鳄鱼?」我一脸认真。



山野边夫妇无奈地摇头,「不,约莫三星期后,警察逮到真凶。」



凶手是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名叫本城崇,住在河川另一岸的公寓。



「要是我没记错,这个人没工作?」我回想情报部提供的资料。



「对。」山野边辽压抑着情绪,低喃:「他没工作,却过着富裕的生活。」



本城崇十几岁时,家中发生火灾,担任官员的父亲与经营投资公司的母亲葬身火窟。本城崇获得双亲的存款、股票及外币等遗产,不必工作便能优雅过活。以上是来自情报部的资讯。



我原本想问「他有没有庄园」,最后没开口。人类的时间概念和我们不同,这种差异经常反映在「从前」、「现在」、「古代」、「不久前」之类字眼的定义上。人类的世界里,恐怕已没有庄园制度。



「本城怎么会遭到逮捕?」我问。



一提及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的脸上出现皱纹,仿佛是剧烈疼痛造成脸部肌肉破损龟裂。



「出现了目击证人。住在河边的老奶奶看见那男人和菜摘走在一起。」美树回答。



说出「那男人」时,美树脸上再度出现裂缝。



「老奶奶超过七十五岁,但脑袋还相当清楚,看到电视新闻,便立刻联络警察。」



「那个时候,她脑袋还相当清楚。」



美树双颊一颤,「对,那个时候。」



不料,进入法院审判后,老奶奶居然翻供。



这部分暂且不提。总之,案发不久,老奶奶的证词让搜查有了突破,警方将本城崇列入嫌犯名单。小学到河边的路上有间便利商店,店内装设的监视器也拍到本城与菜摘的身影。警察拿本城的照片给山野边夫妇指认,他们立即想起这号人物。



「你们跟本城有交情?」



「称不上交情,只是住得近,多少有些往来。」山野边辽神色痛苦,「第一次遇到他大约是在两个月前。」



「不必勉强回想,我大概猜得出是怎样的情况。」



我这么说并非出于体谅,也非自认想像力丰富,而是早就掌握相关情报。



一切的开端,源于一场争执。



那天,离山野边家有些距离的大公园后方巷子里,一对年轻男女起了口角。女人想逃走,男人拉住她。女人用力挣扎,男人又拉得更紧。山野边辽原以为是情侣吵架,不愿蹚浑水,当没看到从旁绕过。然而,观察之下,两人似乎不认识。于是明知是自找麻烦,山野边辽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发生什么事?」男人恼羞成怒,骂道:「不关你的事。」女方连忙哀求:「救救我。」山野边辽只好随口胡谒:「抱歉,她很像我认识的人。」



「认识的人?你看错了吧。」



「不,真的很像。」



「跟哪个人很像?」



「我奶奶年轻的时候。」



「你在耍我吗?」



其实山野边辽颇为紧张,并非故意开玩笑。他的手记里写着,没自信能打赢对方,当时害怕得只想逃走。



最后,男人不甘不愿地离开。不过,他不是畏惧山野边辽,而是瞥见附近有个年轻男人准备打手机报警。



那个拿着手机的年轻男人,就是本城崇。



女人道谢后离去,留下山野边辽与本城崇。「您是山野边先生吧?我拜读过您的小说。」本城崇忽然毕恭毕敬地开口。自从上电视后,常有陌生人找山野边辽攀谈,所以他不太惊讶,也毫无戒心。



「山野边先生,看来您很有正义感。」眉清目秀的本城崇微笑道。这句话虽然不带恶意,但他的态度不像闲话家常。山野边辽随口敷衍,想尽快抽身,本城崇却自顾自讲个不停。



根据情报部提供的资料,两人的对话如下。山野边辽的手记里并未提及这段内容,应该是情报部暗中搜集而来。



「您知道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吧?」本城崇没来由地冒出一句。



「嗯,我知道。」



「有部黑白电影《扒手》(Pickpocket),是改编自这本书,您听过吗?」



「不,我没听过。」



「那部电影里,男主角对警察说:『怀才不遇的优秀人类,拥有犯罪的自由。』」



「优秀的人犯罪又何妨,这也是《罪与罚》故事的起点。」



「于是,警察反问:『优不优秀,由谁来决定?』」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男主角回答:『自己。』」



「由自己决定?可是,人往往会高估自己的能力。」



「电影里的警察也认为他的想法太荒谬。然而,男主角接着说:『只有一开始会犯这种错误,我以后会更谨慎。』」



「你想表达什么?」



「您不认为这句话很棒吗?那是我的理想。」



「理想?你是指哪一点?」



「男主角的冷酷。那位导演拍的电影,尽是荒谬无稽的悲剧。演员个个像木偶般面无表情,承受着悲惨的遭遇。山野边先生,您晓得其中的用意吗?」



「不清楚,我对那位电影导演所知不深。」



「那位导演肯定明白,世上充满无法避免的不幸,甚至可说是人生的本质。所以,电影中的人物只能默默承受一切。山野边先生,您十年前写的短篇小说《植物》里,身为画家的男主角不也是如此?」



「你怎么知道这篇小说?」



「我非常喜爱这篇小说,里头详述了铃兰的毒性。」



「嗯,铃兰的根部到花瓣都含有剧毒。」



「我对主角的处境感同身受。素描植物的日常工作结束后,从植物中萃取毒素的那段情节,看得我大呼过瘾。」



「大呼过瘾?这似乎偏离了我的本意。」



「是吗?」



「当初参考的资料还留在家里,女儿读过后,竟然对毒物产生兴趣,真是伤脑筋。」



「意思是,令媛开始接触毒物?」



「怎么可能,毒物没那么轻易弄到手。」



「药局不就能买到?」



「毒和药是两回事。」



「不,没什么不同。」本城崇一脸正经地回道,「服用太多退烧药,体温会大幅降低,造成虚脱。一般的感冒药一旦产生副作用,全身也会出现类似烫伤的症状,甚至失明。此外,山野边先生,您在《植物》中提过,某地原住民制作毒箭的材料,可当肌肉松弛剂。换句话说,毒和药是一体两面。」



「你懂的挺多。」



「其实,我设法从海外偷偷弄到一些毒物。」



「真的吗?」



本城崇的神情丝毫未变,看不出是不是在开玩笑。



当时,山野边辽并未深思,只认为是年轻人爱炫耀、装流氓,于是将话题拉回女儿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学校出一项作业,要制作一本简易的图画故事书。」山野边辽说:「菜摘模仿童话《喀嚓喀嚓山》(注:原文为「かちかち山」,是日本民间童话,描述老翁的妻子遭狸猫杀害,最后老翁借助兔子的智慧成功报仇。「喀嚓喀嚓」是故事中兔子以打火石点燃狸猫背上木柴时发出的声响。),稍微修改结局。泥船沉没后,狸猫没溺死,在紧要关头攀住木板活下来。不仅如此,为了报仇,狸猫竟然打起下毒的鬼主意,简直异想天开。」



「下毒?」



「没错,后来狸猫在东京的水坝里下毒,污染水道,把大伙搞得鸡飞狗跳。过程相当残酷,但最后兔子打倒了狸猫。」



「她把这作业交了出去?」



「对,她取名《新喀嚓喀嚓山》。书里把中毒挣扎的人画得颇像一回事,引起不小的回响,算是话题之作。」山野边辽苦笑。「级任导师知道我是作家,不敢随便批评她的作品,来找我商谈,说『担心菜摘是不是有那样的恐惧』。」



「令媛怎么解释?」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爸爸房里有些关于下毒的书,读起来既可怕又有趣。』唉,或许小孩都是如此。」



本城崇这才喜孜孜地露齿笑开。「不过,就算往水坝下毒,毒素也会在净水场除去,大概不会成功。」



「这不是重点。」山野边辽再次苦笑。「要是她这么写,事情恐怕会更无法收拾。」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那男人会做出这种事。」坐在我面前的山野边辽低语。



「现在呢?」我并未深思,纯粹确认道:「你明白他是怎样的人了吗?」



「或多或少。」山野边辽有气无力地回答。



「哦?」



「那男人没有良心。」



「什么意思?」



「千叶先生,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山野边辽的语气充满绝望。「我们只能承认真的有人天生没有良心,而他正是其中之一。」



「他是复制人吗?」我不禁想起一名专门研究这个领域的学者。「我有一个朋友的研究,是以动物细胞制造出基因相同的复制体。靠这样的技术,不需双亲也能制造出人类。你提到的没有双亲的人,也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不,他当然有双亲。我们是指『良善心灵』的良心(注:日文「双亲」与「良心」的发音相同。)。」美树笑着纠正。



「啊,原来如此。」虽然慌张,但根据经验,我一定要摆出沉稳的态度。若是坐立不安,情况会变得更棘手。「说他没有良心,是什么意思?」



「造成他人的痛苦,有些人根本不在乎。」美树应道,山野边辽接过话:「这种人称为『精神病态者』。书上说,在美国,每二十五人就有一人。」



机率和统计往往不具任何意义,但人类只能依赖机率和统计理解大部分事物。



「这些缺乏良心的人,跟我们生活在相同的社会里,看起来与一般人没太大差别。」



「唔,我的确经常遇上这种人。」



擅于利用别人,撒谎后毫无罪恶感,就算养的狗活活饿死也不会愧疚,我调查过很多这种人。他们多半身体健朗,拥有极高的智慧及吸引人的魅力。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犯罪机率不高,生活与常人无异。



「真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种人。」



「一样米养百样人。就像一篮橘子,肯定有的甜,有的酸。」嘴上这么说,我根本尝不出水果的酸甜滋味,纯粹是随口胡扯。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只是比较酸的橘子?」



「或是比较甜的橘子。总之,他们不是受损、腐坏的橘子。本城崇也是这样吧?看不出精神失常,尽管没工作,但手头有钱。他没有良心,而且……」



「而且?」



「他不是复制人。」



「千叶先生,你知道今天的判决结果吗?」



「下午看过电视新闻。」我撒了谎,其实我是看情报部给的资料。「他获判无罪,真难以置信。」我尽可能表现得义愤填膺。



美树一脸迷惘。那不是愤怒,是纳闷的神情。



「哪里不对吗?」



「千叶先生,你讲起话仿佛情感丰沛,又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我不太擅于表达。」



「提到这一点……」山野边辽突然想起似地开口:「心理学的书上说,一般人对『我爱你』或『好难过』之类描述感情的字眼,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哦?」



「然而,在『精神病态者』这种没有良心的人身上,看不到这样的反应。」



「什么意思?」



「不管是『爱』还是『桌子』,他们的反应都一样。或许可说,他们无法理解『情感』。」



「这句话套用在千叶先生身上似乎也挺合适。」美树说道。不过,她筑起的防备心,不至于造成我的困扰。



「从机率来看,就算我是没有良心的人也不奇怪。」事实上,我不具备人类定义的「良心」。不过,这项统计的对象是人类,我不包含在内。



山野边辽不禁苦笑。妻子美树流露的笑意更明显。



「千叶先生,搞不清楚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从审判的过程,我早猜到法官会判无罪。」山野边辽说。



「哦?」



本城崇遭到逮捕不久便承认犯下杀人罪行。但进入审判后,又改口否认检察官的主张。



他辩称没杀害山野边菜摘,当初承认杀人是因警方用「已掌握证人及证据影片」威胁,脑袋一时糊涂。



刚开始,媒体及社会大众多半认为本城是死鸭子嘴硬,在做最后的挣扎。



「可是,随着审判的进行,情况有变?」我觉得不回些话不行。



山野边辽深深点头。开庭不久,七十多岁的目击证人竟然冒出一句「之前我说看见了,其实没什么自信」。



在此之前,老奶奶总是流畅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亲眼看见菜摘和本城走在一起,绝不会错。要我相信自己老眼昏花,除非我每天看的电视其实是红萝卜。如果有人怀疑我年纪大,眼睛不中用,就站在离我二十公尺的地方试试,脸上几颗痣我都数给你看。」



不料,一站上法庭,老奶奶竟然心虚地找借口。「坦白讲,我的眼睛很容易疲劳。当时警察认为我年纪大,不把我的证词当一回事,我才故意赌气。那时看见的是谁,我没太大把握。」



「那是老奶奶的真心话吗?」我问。



「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是受到威胁?」



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发生在另一个国家的重要审判,由于工作所需,我跟在证人身旁。证人原本指控上司贪污,却受到「不想死就改证词」之类的威胁。于是,他只好屈服,乖乖改变证词,最后还是被车撞死。理由有两点,一是上司担心他再度翻供,二是我在调查结束后下了「认可」的判断。



「老奶奶会不会是受到本城或其他人威胁?证人突然改口,极可能是受到威胁。」



「不,那男人在警方手上,没办法威胁证人。」山野边辽摇头。



「是吗?间接威胁证人的方法很多,他不一定要亲自出马。例如,委托别人动手。」



「委托别人……」山野边辽仔细咀嚼这句话。「倒是不无可能。」



「对了,谈到这个……」我搬出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到底是谁找到公寓男?」



「公寓男?」山野边辽一愣,美树从旁插嘴:「啊,他指的是詹姆斯·史都华吧?」



「他不是日本人?」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此人明明姓「轰」,是年过四十的男人。



「千叶先生,你没看过詹姆斯·史都华演的《后窗》(注:Rear Window,一九五四年希区考克执导的美国电影。)吗?」



「窗户是看过不少,但没注意到还分前后。」



「《后窗》是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断了腿的摄影师,透过窗户看到许多可怕的事情。」



我终于明白他们想表达的意思。



情报部提供的资料浮现脑海。轰住在某公寓日照充足的朝南一户。丢掉饭碗后,轰找不到下一份工作,只好整天关在家中,靠失业救济金过活。领老人年金度日的老母亲,一手包办轰的饮食及生活所需。倘若没记错,以上就是轰的基本资料。他的兴趣是以数位摄影机拍摄窗外往来的人车。或许是姓氏里有三个「车」字,他对路上的车子相当感兴趣。



「轰和詹姆斯一样,是在窗边偷拍?」



「没错。」山野边辽点头。「轰先生个性踏实,可惜时运不济。」



「怎么说?」



「他工作十分认真,却遭到裁员,内心大受打击,从此成为茧居族。」



「你似乎很抬举他?」



山野边辽「抬举」一下自己的肩膀,应道:「现实生活中,虽然只是个演员,詹姆斯·史都华却十分正派,甚至有『美国的良心』的美名。他没传过丑闻,不曾离婚,八成也不会外遇。」



「提到外遇,公公倒是有经验。」美树插话。



「是啊,我父亲选择的是任意妄为的人生。」山野边辽眺望远方,仿佛在回想重要的记忆。



「他是个花心汉?」我只是试着搭上话题,山野边辽却露出困惑的表情。原以为他是觉得父亲受到侮辱,似乎并非如此。「倒也不是。我刚刚提过,他纯粹是努力摘取每一天。」山野边辽低语。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单纯享受着人生的每一天。」这个回答没比前一句好到哪里去,但山野边辽不像避重就轻,只是不太愿意详细解释。



「总之,轰录到证据画面?」我拉回话题。



「没错,而且是对那男人有利的证据。」



依情报部提供的资料,命案刚发生时,警方凭三项证据认定本城崇是凶手。



第一,便利商店的监视摄影器拍到山野边菜摘与本城走在一起的画面。



第二,一个老奶奶目击两人在河边。



第三,山野边菜摘的指甲里残留本城的皮肤碎屑。



本城崇爽快承认在路上遇到山野边菜摘,并陪她走了一段距离。



照本城的说法,当时的状况是这样的——



本城与山野边一家有过交流,认得女儿菜摘的长相。在离山野边家颇远的地方看见菜摘,他上前关心:「你要去哪里?」但菜摘卖起关子,回答:「不告诉你。」本城心想,毕竟是认识的人,于是陪菜摘走到下一个路口。



「当时,菜摘拿着可爱的钥匙圈,我故意抢过来,想捉弄她。」这是本城对第三项证据的解释。「钥匙圈上挂有小狗布偶,约是菜摘的拳头大,我笑她用那么大的钥匙圈一定很麻烦。她急着想抢回去,在我的手臂上抓了一把。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伤痕。」本城朝警察伸出右臂。「菜摘的指甲里残留着我的皮肤,便是这个缘故。」



至于警方在菜摘的衣服及书包上发现本城的指纹及衣物纤维,他也辩称是「抢夺钥匙圈造成」。



当然,警察并不相信本城的说词,认为成人不会和孩童抢钥匙圈玩。



不久出现了新的证人,也就是轰。



轰在自家房内偷拍外面的景象,偶然录下「抢夺钥匙圈」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