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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1 / 2)



「箕轮,万一孩子将来受到欺负,你会怎么办?」那天谈完工作,我和箕轮聊起育儿经。即将满两岁的女儿太淘气,搞得我每天筋疲力竭。我抱怨一通后,问箕轮这个问题。



回想起来,那是九年前的事。



箕轮有个儿子,比菜摘大一岁。箕轮小我一岁,但论起当父亲的资历,他是我的前辈。



「啊,霸凌问题吗?」箕轮皱起眉。他身材矮小,戴着眼镜,外表像脑筋死板的万年高中生。「这恐怕没有从世上消失的一天。」



「或许,孩童永远会在意与朋友的差异,想在竞争中赢过他人,差别只在程度的不同。个性愈温和、不懂反抗的孩童,愈容易成为霸凌的目标。」



「可是,认定受到欺负的原因是不懂反抗,似乎有些武断。」



「你不认为,受到欺负的都是温柔乖巧的孩童吗?」



「话虽如此,但以牙还牙不见得是好方法。举个例子,学习防身术确实有示警作用,不过,要是被认为『这家伙最近太嚣张』,反倒会引起围攻。太过招摇只会造成反效果。」



「嗯,不无可能。」我感觉胸口一阵如针扎般的疼痛。「难道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



「当上父亲后,对霸凌问题比自己是孩子时更敏感。」



我深深点头。十几岁的孩童,各自在有限的人际圈进行残酷的求生战斗。他们在学校生活中,一面得耕耘友谊,避免太出锋头而遭同学排挤,一面又得设法满足自身的表现欲。由于正值与双亲产生隔阂的年纪,根本开不了口求助。



「不过,我们也是这么长大。」



「没错,到头来孩子只能靠自己,双亲能帮的忙实在有限。只是……」



「一旦成为父亲……」



「还是无法视而不见。」我不禁苦笑,「美树最近常说,以后谁敢欺负我家女儿,她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是这样想,但怎么付诸行动?」



「假使霸凌的情况严重,有时投降撤退也是一种选择。例如,搬家或转学,反正就是逃得远远的。」



「倘若这是菜摘的希望,对吧?」



「嗯。可是,美树说,即使逃走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仇恨。」



「原来如此。」



「首要之务,就是锁定敌人的身分。找出带头霸凌的主谋,及恶意起哄的帮凶。」



「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箕轮点点头。



「不管使出什么手段,都要找到敌人。」我不禁思索起究竟该采取怎样的手段。雇用侦探?或私下缠着同学盘问?



箕轮笑道:「接下来呢?他们怎么欺负菜摘,就怎么欺负回去吗?山野边,你不是常常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挂在嘴上?」



「不,美树的计划更具体,绝不让那些参与霸凌的孩童拥有幸福的人生。」



「听起来挺吓人。」



「没错,只要欺负我们家的菜摘,就别想再过正常生活。等那些孩童长大,开始谈恋爱,甚至升学或就业时……」



「你们会如何报复?」



「设法从中破坏,下手要又狠又准。」语毕,我忍不住笑出来。



「怎么破坏?」



「比方,一旦发现目标与特定的异性产生感情……」



「然后?」



「就轮到我们上场。」



「像是发传单,将那家伙霸凌同学的事迹昭告天下?」



「这也是好方法。光是散播他的恶行便能影响恋人对他的观感,而且要想办法站在『提供重要资讯』的立场才不会触法。其实,仅仅是知道两个大人千方百计要陷害自己,就是件非常可怕的事,不是吗?」



「如此一来,你们不就得一直当跟踪狂?」



「耗尽下半辈子也无所谓。」我笑道。由于是天马行空的幻想,我一派轻松。不过,倘若女儿真的受到伤害,我确实认为对加害者进行这种程度的报复,才能发泄心中的愤恨。



「万一霸凌的手法太过恶劣,毁了女儿的人生……」当时,我想像的是女儿受到严重欺负而自杀,或死于残酷的暴力行为。即使是假设,我也不愿说出「女儿死亡」这种字句。



「若是这种情况,你们会提升报复的层级?」



「当然。」我振振有词,「再怎么宽容,也有无法饶恕的时候。」



「听你刚刚那番话,我不认为你是宽容的人。」



「不,我是个宽容的人。只是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不会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怎么说?」



「我不指望国家的司法体制为我们伸张正义。」



「不过,山野边,对方一旦落入警察手中,我们就没辙了。尤其,要是对方未成年,我们只能自认倒霉。」箕轮的反驳,并不是在安抚我的情绪。由于我只是在假设一个状况,箕轮也和平常讨论工作一样,针对我的点子提出看法,合力让作品更完善。「身为加害者的少年只会受到轻微处分,我们甚至无法得知详细情报,想报仇更是难上加难。」



箕轮的话中使用「我们」这个字眼,显然与我们夫妇站在同一阵线,为我增添不少勇气。



「『审不审判都无所谓,就算判无罪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对方肯定会获判无罪,干脆放他回到社会上。』」



「山野边,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美树的见解。一旦遇到那种状况,她绝不会想将凶手交由司法处置,反而会主动提出要求,让凶手赶紧回归正常社会。」



「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我点点头,以美树的话回答:「『之后,我们下手就方便多了。』」



箕轮神色僵硬,摇摇头。「唉,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这么说有点怪,不过,既然孩子不在世上,我们就能毫无顾忌地进行报复。」



我当时脑海浮现的画面,是将对方绑在床上,在不危及性命的前提下,一点一点拔掉指甲,缓缓折磨,毫不理会对方的哀求,持续增加肉体的痛楚。由于是凭空想像,模模糊糊融合不少电影里的拷问场景。



「对了,山野边,你在写短篇《植物》时,不是查到一种毒药?那玩意或许能派上用场。」



「啊,你是指箭毒?」



那是南美及非洲原住民族用来制作毒箭的物质,成分包含DTC生物硷,一旦进入血液会产生麻痹效果,最后窒息身亡。一般被归为毒药,但有时会用在手术上,确保病患不会胡乱移动身体。「借这种毒让对手动弹不得,随心所欲地报仇。听说中毒后,虽然身体发麻,依旧保有痛觉。」



我故意夸张地狞笑。



「哇,好恐怖。」箕轮说,「你听过『伸冤在我』吗?」



「我不讨厌那部电影(注:应是指改编自佐木隆三小说的电影《伸冤在我》(復讐するは我にあり)。)。」



「不是电影,我谈的是这句话本身。要是我没记错,这是《圣经》的句子。」



「是吗?」



「意思是『不要自己报仇,应由神来替你报仇』(注:语出《圣经》罗马书第十二章。)。这句话里的『我』,指的就是神。」



当时,我莫名感动。「等待敌人遭受天谴吗?若能拥有这么宽宏大量的心,不知该有多好。这和渡边老师的主张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是谁?」



「文学家渡边一夫。这段话写在父亲常看的那本书里。」其实,父亲病入膏肓时,我才晓得这件事。换句话说,我们父子关系疏远,我连父亲爱看什么书都不清楚。父亲尊称渡边一夫为「渡边老师」,非常看重那本书。不仅如此,父亲借着那本书摆脱对生命的不安,将之奉为圭臬,简直当成金科玉律。



在「渡边老师」的那本书中,一篇文章探讨的议题是「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简单地讲,就是好人面对坏人时,是否该保持善良的心?」



「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这种议题找得出答案吗?」



「文章的开头,『渡边老师』便下了结论。」



「结论是什么?」



「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保护自己,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喔……」箕轮显得有些失望,大概认为这只是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吧。「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对待,都必须忍气吞声?」



「暂且不谈『渡边老师』的主张,纵观人类的历史,可找到许多宽容的人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态度的例子,也就是好人对坏人展开反击的例子。『渡边老师』认为这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但必须极力避免。」



「加油吧,宽容的人!」箕轮说道:「这让我想起倡导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



「没错。」父亲逝世后,我反复读那本书。并非因为是父亲的遗物,而是内容相当发人深省。虽然写的尽是悲观的事,却有蕴含微小希望的成分,读着颇受鼓舞。



「箕轮,我最近常常想,小说若以皆大欢喜的天真结局收尾,读起来很没意思。但同样的剧情发生在现实中,往往能带来极大的感动,不是吗?」



「怎么说?」



「例如,小说里描写『交战各国的首脑握手言和』之类的剧情,读者肯定嗤之以鼻,可是换成现实,反倒会跌破众人眼镜。敌对的国家突然缔结友好协定,还有什么比这更振奋人心的消息?」



「要是现实中发生这种情况,八成会有人跳出来嚷嚷『背后一定有鬼』。」



「千叶先生,我一直感到疑惑。」我开口。此时虽是清晨,但拉开窗帘一看,雨依然下个不停,天空一片昏暗。车子通过门前道路,激起哗啦啦的水声。



「什么疑惑?」



「那些儿女遭到霸凌,或失去儿女的父母,为何不想报仇?」



「昨晚我不是举过一个报仇的例子吗?」



「那毕竟是少数。我总认为,每一对父母都想报仇才合理。」



「或许吧。」



「但亲身经历过后,我终于找到答案。」



「你解开疑惑了?」



「父母肯定浑身充满憎恨与愤怒。光想到仇人,恐怕就会气得脑血管崩裂,体内水分蒸发殆尽。然而,大部份的父母都缺乏付诸行动的能量。」



「这就是所谓的能源危机?」



千叶一脸严肃,我无法判断他是认真,还是在开玩笑。「失去儿女的痛苦,实在难以言喻。」说着,我忽然有股想深呼吸的冲动。稍不留神,关于菜摘的回忆就会灌入脑海,迫使我不得不再次体认到菜摘不在世上。一旦身陷其中,全身就会充满某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听完我的描述,千叶问:「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指的是什么?」



「若要勉强找出近似的词汇,或许可称为『空虚感』或『绝望感』。不过,假如有人自以为是断定『此刻你心里充满空虚感』,我又会觉得那根本完全不同。」我非常清楚要说明自己的情感是多么困难,就像以言语诠释抽象画。「因而,我只能形容为『某种说不上来的可怕情感』。这种情感占据内心,便很难采取行动。一般人无法承受这样的煎熬。」



何况,整个社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受害者家属。警察与记者轮番疲劳轰炸,把我们搞得筋疲力竭。突如其来的惊吓、愤怒、悲伤,与混乱的环境变化,持续凌虐受害者家属的精神。对累得气喘吁吁的受害者家属而言,恢复平静生活是唯一的奢求。



渴望平静度日,渴望不受打扰,渴望不必和任何人打交道。至于报仇,早抛到九霄云外。



别说报仇,甚至连哀悼女儿惨死的余力也没有。



「光在心中辟出一处避风港,就耗尽所有能量。」如今我深切体悟,为何那些遭到霸凌的孩童只会懦弱逃避,不会产生报复的念头。因为单单维持平静的生活就费尽千辛万苦,根本没有余力思考其他事情。「况且,要主动攻击他人并不容易。」



「原来如此。」



「即使杀害儿女的凶手毫无防备地出现在眼前,自己手上又握有刀子或枪械,大部分的人依然狠不下心。不管再怎么憎恨,再怎么愤怒,就是办不到。」



「因为罪恶感?还是害怕对方反击?」千叶的表情丝毫未变。



「都有,此外还包含许多复杂的因素。」



「昨天你提到每二十五人里,就有一人天生没有良心。若是那种人,就会下手吗?」



「没错。」嘴上这么回答,但我不认为那些缺乏良心的人会有跟自己站在相同立场的一天。他们不会为伤害别人而难过,更不会活在悔恨与悲伤中。



「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那男人的话掠过脑海,我胸口涌起一阵不快。



初次见面后隔了约半个月,我带家人到住处附近的连锁式家庭餐厅,不巧又遇上那男人。



当然,那时我毫无警戒,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为再次重逢而开心,甚至向美树和菜摘简单介绍:「他是爸爸的朋友。」见菜摘坐在桌边玩花绳,那男人问「你会这个吗?」表演高难度的复杂花样。



「好棒。」菜摘兴奋大喊。毕竟年纪小,碰上如愿以偿或值得兴奋的事,她就会这么喊。我和美树最喜欢听她说这句话。



如果没去那家餐厅就好了。如果菜摘那天没玩花绳就好了。如果我没邀那男人同桌用餐就好了。



然而,我试着说服自己,就算当时做了不同的决定,结局还是不会改变。设想一个无法挽回的状况没有任何意义。何况,追根究底,或许只能后悔「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



总之,当天趁美树带菜摘去厕所时,那男人对我说:「山野边先生,人类会自然地往邪恶靠拢。」记不得怎么扯到这个话题,多半是从我的著作聊起,最后愈扯愈远吧。我没特别惊讶,随口应道:「是吗?」



「这是康德(注:Immanuel Kant(一七二四~一八〇四),著名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的名言。」那男人解释。



「什么?康德?」想到有趣的双关语(注:日文中「康德」(カント)与「什么」(なんと)的发音相近。),我暗自窃喜。



「人类原本处于具道德感、平等且朴实的状态,但随着时间流逝,会逐渐往邪恶靠拢,出现任性妄为、损人利己类型的人类,而这正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往邪恶靠拢,是社会进步的原动力?」



「待在和平、恬适,宛如天国的环境是不会有进步的。」



「真是可怕的想法。」



「所谓的可怕,也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不是吗?」



「什么意思?」



「伤害他人的行为,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其实合乎进化的过程。」



那时,我以为本城太年轻才出现如此偏激极端的想法,应一句「真令人难以回答」便没继续深究。



「不论世界如何进化,不论多少人类遭到淘汰,我希望自己永远是存活下来的强者。」他说。



我脸色僵硬,勉强半开玩笑地应道:「届时还请高抬贵手。」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连这小小的恳求也遭到拒绝。



楼梯响起脚步声,美树走下楼。她穿黑牛仔裤,披黑针织外套。这一年来,她的打扮几乎没有变过。刚开始,她是怀着哀思才穿黑色衣服。但如今的她仿佛想以黑色笼罩全身,让自己完全消失在暗夜中。她想告诉世人,自己的未来不再需要任何色彩。



「原以为会失眠,没想到还是睡着了。」她开口。



「我也是。」



或许是昨天到法院聆听判决带给我的疲劳远远超过想像。



对那个男人的愤恨,及「这一天终于到来」的亢奋,充塞我的心中。原以为无法入眠,却不知不觉沉沉睡着。前一秒看着用迷你音响听音乐的千叶,后一秒就失去意识。



「千叶先生,你睡得好吗?」我忽然想起没为他准备棉被及床垫。



「我没睡。」



「你一直醒着?」



「是啊。」千叶意兴阑珊地回答。「我一直在听这个。」他指向迷你音响。



「我连放了哪些专辑都记不得。」



「非常棒的音乐。」千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变化。



「你一直在听音乐?」



「你们有什么打算?天亮了,是不是就要出发?」千叶板着脸问,「假如不赶着出门,我能继续坐在这里听音乐吗?」



大概是想缓和我们的紧张与戒心,千叶才故意开玩笑。



瞥向时钟,现在是七点半。我望着美树,她缓缓点头,神色冰冷得仿佛不带体温。我明白她在努力压抑情绪。



「我们要出门了。」我看着千叶。



「能不能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准备妥当时,千叶突然问道。



「不行。」我摇摇头,「这是我们的私事。」



「我明白,但是……」



「感谢你带来关于饭店的消息,接下来我们自行处理就好。」



「可是……」千叶仍一副扑克脸,却不肯轻易放弃。我十分意外,因为从千叶身上,完全感受不到纠缠我们的记者散发出的激昂热情。甚至,我怀疑他根本对整件事毫无兴趣。他到底有何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千叶在客厅听音乐。我上完厕所出来,发现美树等在门口。



「这个千叶真的是你的幼稚园同学吗?」她问。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回答。虽不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但幼稚园同学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你说记得幼稚园同学的名字,是真的吗?」



「骗他的。」我摇摇头,幼稚园名册早就不晓得扔到哪里去了。



「我就知道。不过,这个千叶挺古怪的,又不像是记者。」



「是啊。」



「会不会是你的狂热书迷?」



「你见过这么冷淡的狂热书迷吗?我猜,他根本没读过我的小说。」



「我有同感。」



我们都怀疑千叶的身分。为何愿意继续跟他相处?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仔细想想,光是让突然上门的陌生人留宿就是不合常理的决定。搞不好这个人是狡猾的记者,找借口进入我家装窃听器。不然,就是把胡闹滋事当乐趣的危险人物,打算趁我们入睡之际对我们不利。不论他的企图是什么,至少带来那男人藏身地点的消息,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带我同行比较好。不管你们有何计划,多个帮手总是好事。」千叶沉稳道。



「千叶先生,你不像坏人,但我们无法完全信任你。何况,将你卷入麻烦,我们会过意不去。」



「我绝不是坏人。」千叶振振有词,尤其是「人」说得特别用力。



如同美树所说,这是我们的事,没必要拖别人下水。况且,没弄清千叶的来历与目的,我们难以心安。我向千叶坦言,而他苦苦哀求「拜托你们」,但表情一点也没有苦苦哀求的意思。



「老实讲……」



「老实讲?」



「我弟弟也是本城恶行的受害者。」



没料到,他最后竟采取正面突破的战术。



「不开这辆车吗?」走出门口时,千叶望着停在院子的奥迪问道。那是两年前,透过电视节目的工作人员介绍买下的。



「不,我们不开这辆车。」



我撑着雨伞,迅速钻出门外,四周不见一个记者。白白守一整天,八成放弃了。他们大概认为再缠着我采访也没好处。



附近可能躲着警察,我有些担心。杀害女儿的男人获判无罪,受害者双亲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警方或许早提防到这一点。为了避免遭判定「形迹可疑」,我竭力隐藏愤怒与怨恨,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附近卖酒小店的老板经过,我们四目相交,他吃惊地握紧雨伞,匆忙移开视线。我晓得他没恶意,并未感到不快。要是立场对调,我也会手足无措。没人知道该对承受丧女之痛的夫妇说什么话,加上原本视为凶手的男人刚获判无罪,也难怪他没跟我打招呼。



「你口袋里放什么?」千叶忽然问我。我一时不明就里,往外套内袋一摸,才想起他所指为何。我还没拿出来,千叶继续道:「是保湿喷雾罐吧?你喉咙不好?」



「不,这是防身喷雾,成分是辣椒之类的,效果相当不错。」



「你试过?」



「试过几次,眼泪鼻涕流满面,好一会儿动弹不得。」



「那真是可怕的经验。」美树笑道:「为了演练,实在吃足苦头。」



当时,那液体一喷出,我立刻大声惨叫,奔进浴室。连衣服都来不及脱,直接抓起莲蓬头往脸上冲。即便冲了水,眼睛依然发疼,鼻炎症状也没有减缓的迹象,但我并不感到痛苦。想到总有一天,那男人会尝到同样的滋味,我反而无比喜悦。



我拦下一辆计程车,与美树一起坐上后座,千叶也理所当然地挤进来。虽然有些拥挤,但看见千叶冷漠、粗线条又厚脸皮的态度,竟发不出一点怒火。



「千叶先生,你不能辜负我们的信任啊。」美树故意加重语气,简直像在强施恩惠。



根据千叶的说词,他弟弟十几岁时,遭到本城崇欺凌,最后承受不住,自杀身亡。由于没有遗书,警方和学校都不承认是校园霸凌,但千叶确信本城是始作俑者。为了向本城报仇,千叶才暗中查探本城的行踪。当然,我和美树并未单纯到全盘接收。这一年来,我们遇过太多不怀好意、居心叵测的人。不过,我们决定相信千叶。不,其实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只是希望他能同行。有他在一旁,心情轻松不少。从昨天到今天,周遭仿佛有风流动,不再像过去一样充塞着封闭感,显然得归功于千叶的出现。



何况,纵然千叶是大骗徒,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年前,我们的心早彻底碎裂,人生跌落谷底。跟悲惨的往事相比,天大的灾难都微不足道。就像一条骨折的腿,即使有只蚊子叮一口,也不会痛得呼天抢地。



「放心,你们大可信任我。」



「听到你这句话,我反倒不放心。」我坦言。



「别担心。」千叶又强调一次,忽然转头问司机:「能不能放点音乐?」



计程车通过两个大马路口后,我们都下了车。



「在这里换车。」我向千叶解释。



我撑开雨伞,通过斑马线走到对面。那里有座月租制的平面停车场。我步向停在最角落的小箱形车,边说:「开奥迪太醒目,我们开这辆。」



「这是你们的车?」



「半年前买的。我租了个位置,一直将车子放在这里。不过,持有人不是我的名字。」



「不然是谁的?」



「住在老家附近的家母朋友。他来参加家母的葬礼,我告诉他媒体逼得太紧,连买车都有困难。他看我可怜,帮我这个忙。」



「你撒了谎?」



「千叶先生,你讨厌撒谎吗?」



「没想过喜不喜欢。不过,借用别人的名义买车,与其说是撒谎,更像是小戏法或小过错。」



「什么意思?」



「从前有人这么形容。」



「尽量避免开自家的车子,比较不会引起注意。」



「目的呢?」千叶问。



「为了今天。」美树走到车旁,打开车门,里面空间颇宽。「千叶先生,上车吧。我们现在就去饭店。」



我坐上驾驶座,趁美树系安全带时,将饭店资讯输入导航系统。接着,我透过后照镜观察后座。只见千叶左右张望,神情不带一丝感触或迷惘。不一会儿,他突然开口:「放点音乐吧。」



「车里没有音乐CD。」



「唔……」



「千叶先生,你好像不听音乐就会死?」美树调侃道。



「没有这种死因。」千叶一脸认真,我只能苦笑。



「既然如此,就放这张吧。」千叶戴黑手套的手突然伸到驾驶座旁。我转头一瞧,他手里抓着数张CD。「我早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从你家客厅带了几张出来。」



我没为千叶擅自带出家里的CD动怒,只是对他如此执著于音乐大感错愕。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接过CD,我发动车子。



我踩着油门,开了一会儿车子。突然间,伴随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高亢的假音歌声,吓得我差点跳起。



原来是音响播起CD。欢乐的嘟哇音乐(doo-wop),配上高昂的男假音歌声,仿佛能撕裂空气。那歌词唱着「Sherry baby……」,是四季合唱团(The Four Seasons)的成名曲〈雪莉〉。



刚开始,我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这首歌的氛围太过阳光,与怀抱阴暗思绪与紧张感的我们有天壤之别。我望向后照镜,千叶脸上没流露一丝笑意,只是陶醉地享受音乐,眺望窗外景色。



「千叶先生,你喜欢这首歌?」我问道。客厅柜子上的迷你音响旁,确实放有这张CD。不过,千叶会选择这张,想必有他的理由。



「不,我只是随手挑了几张。」



「只要是音乐都好?」美树取笑道。



旋律不断钻入我的脑海。



我努力提醒自己不能松懈心防。



但这旋律依然撼动我的记忆,撬开深锁的箱子。不,与其说是箱子,更像一座深邃阴森的洞窟。眨眼间,洞门开启,无数回忆倾泻而出。



菜摘还是婴儿时,晚上总不睡觉,扯着喉咙放声大哭。我和美树只得轮流抱起她,唱〈雪莉〉给她听。我们期盼她早点入睡的心情,与法兰基·维里那强而有力的男高音交融,听起来简直是哀嚎,好似叫喊着「拜托快睡吧」。



菜摘上小学后,我偶尔会在客厅放这张CD,告诉她:「你还是婴儿时,我们常常唱这首歌给你听。」菜摘总是装出小大人的模样,回答:「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哪会记得。」接着,她会露出笑容说:「好可爱的歌。」



歌声在车内回荡,与菜摘的回忆融为一体。



我望向美树的侧脸,发现她泪流满面。我有些惊讶,最近我们几乎忘了哭泣的感觉。为情绪穿戴铠甲,为思绪筑起高墙,把愤怒与悲伤当成身外之物,强迫自己相信情感早已枯竭。



「眼泪……」美树察觉我的视线,不禁发出惊呼。「我知道,一定是这首歌的关系。有没有手帕?」我希望美树拭去脸上的泪水,没想到美树从提包掏出手帕,往我的脸颊擦,我吃了一惊。



原来我也在流泪。察觉的瞬间,更是泪如雨下,滑过脸颊,濡湿脖颈。



从小辛苦拉拔长大的菜摘,现下已不在人世,我心如刀割。女儿永远只能孤独地待在黑暗中,默默承受死亡,甚至无法向我们求助。一想到此,我忍不住无声呐喊。明明没震动喉咙,惊天动地的咆哮却吞没所有声响。



「不要紧吧?边哭边开车相当危险。」千叶的话声忽然在我耳畔响起。原来他凑过来,一张脸离我极近。他瞧瞧我,又瞧瞧美树,仿佛在观察有趣的事物。「你们怎么哭啦?这么讨厌听音乐吗?」



「不是的。」我颤声勉强回道:「只是听到这首歌,想起一些往事。」



「流泪的双眼没办法看清路,最好先停车,等流完泪再继续开。」千叶例行公事般建议道。我不禁莞尔,想到过去充满悲伤与绝望的一年,心头一惊。「如果眼泪一直不停,又该如何是好?」



刚失去女儿不久,我与美树确实经历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只能努力想些其他事情,勉强让日常生活重新运转。我们不断玩着数字游戏,投注全部精神,将情感压抑在心底。若是漫无目标地等心情恢复平静,恐怕永远没有恢复正常作息的一天。



「原来如此,跟下雨一样。不管等多久,也等不到晴天。非得雨停才出门,恐怕哪里都没办法去。」千叶说。



「我们不能特意停车等眼泪止住。」



「不过,边哭边开车很危险。虽然死不了,还是可能会发生事故。」



「你怎么知道死不了?」



「因为有我在。」



千叶的语气信心十足,我不禁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千叶先生,你有消灾解厄的能力?像护身符或祈愿牌一样?」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高声问道。



「这个嘛……目前我只能告诉你们一句话。」



「什么话?」



「山野边,你总有一天会死。」



听起来真是骇人,我一阵心惊胆跳。然而,仔细想想,这句话并非新学说或大发现。我总有一天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甚至可说是人类世界的第一法则。



不过,我想起父亲也说过类似的话。父亲每天往返于住家与公司,几乎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公事上。虽然鲜少陪伴家人,但他努力工作赚取我们的生活费,母亲也不好多说。我相信母亲一定对父亲怀有不满,只是,她或许早习惯父亲不在的日子。即使如此,母亲有时还是会抱怨「这种事应该由父亲教」,例如运动会前的心态调适、和朋友相处的技巧等等,大概是认为父亲的经验较丰富,能给予更有效的意见或教诲。实际上,这也是我非常不满的一点。双亲比孩子早出生,就像早一步体验名为「人生」的电玩游戏,不是该告诉孩子「这么做才能过关」或「这样才能得高分」吗?



每逢放假,父亲总是独自一人四处旅行。在我的眼中,父亲只有「自由」的印象。因此,察觉父亲瞒着母亲与其他女人交往,我十分震惊。那时我的青春期已过,刚搬出去住,母亲找我商量,于是我委托朋友介绍的征信社进行调查。之后,我拿到数张父亲外遇的证据照片,却没告诉母亲真相。尽管惊讶,我并未对父亲彻底绝望,反倒有些敬佩。这不是讽刺,他的一生大半奉献给公司,居然挤得出时间与女人交往。



后来,父亲检查出癌症,不得不住院。到医院探病时,我问了一句:「你这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定活得很快乐吧?」听着像在嘲讽,但我纯粹是好奇父亲会怎么回答。



「我只是怕死而已。」父亲命在旦夕,说出「怕死」这种话也是理所当然。奇怪的是,他的神情仿佛在倾诉一件往事,而且带着几分惭愧。



「千叶先生,我当然晓得,万物都有死亡的一天。」



「哦,你知道?」千叶像是听到难以置信的回答。「真正明白自己终将会死的人,其实不多。」



「不难理解。」我不假思索地应道:「『我们总是在想办法挡住自身的视线,才能安心朝着悬崖迈进。』」



「什么意思?」



「这是帕斯卡(注:Blaise Pascal(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神学家、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其理论对数学、自然科学、经济学等领域皆有杰出贡献。)的名言,收录在《思想录》。意思是,人类要是认真思考死亡,精神根本无法负荷。」



「那句『人类是会思考的芦苇』,就是帕斯卡说的吗?」美树问。



「没错,他是十七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宗教家……头衔多得令人眼花缭乱,但三十九岁就离世了。」



「人类终会死亡。」千叶淡淡重复一遍。这句重要却陈腐的话,他说得洋洋得意,我不禁有些不快。真不晓得他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死亡。



「『人类没有排除死亡、不幸与无知的能力。为了幸福的生活,只好学会遗忘。』」我也回以帕斯卡的名言,但并非刻意与千叶对抗,只是一时兴起。「要获得幸福,就不能思索何谓死亡。」



「真是一针见血。」千叶难得露出佩服的神情。



「世上所有一针见血的名言,搞不好都是出自帕斯卡之口。」美树擦拭眼角,颤声道。



「不晓得是谁的名言,推给帕斯卡的《思想录》多半不会有错。」我说。



美树一听,笑意更浓。



「如何?眼泪停了吗?」千叶一问,我往脸颊一抹。「还有一点,不过不要紧。」



「应该替眼睛装个雨刷。」千叶说得煞有其事。我和美树不由得面面相觑。多亏千叶种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发言,我们才没陷入阴郁的悲伤情绪中。



「听说,婴儿想睡时也会哭泣。那只是在传达想睡的心情。」



「想睡就睡,何必哭泣?」



「是啊。」我深深点头,美树也不禁微笑。「这是所有父母的心声。想睡就睡,何必给父母添麻烦?」



脑海浮现菜摘幼时因无法入眠而哭泣的模样,我拼命压抑激动的情绪。



好想在眼睛上装雨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