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1 / 2)
我进入深夜不打烊的CD唱片行,来到试听机前,看见一个戴耳机的女人。她原本一动也不动,察觉我靠近后,转过头,嘴里「啊」了一声。
对方有着人类的外貌,却不是人类。她也是调查部的成员,是我的同事。我们每次进行调查,都会依目标对象改变外貌,但同事之间还是能互相辨识。眼前的同事名叫「香川」。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川问。
我看一眼手表,确认超过十二点,才回答:「前天。」
「我早你两天,今天是第五天,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根本没认真调查,整天都在这里听音乐吧?我猜你连调查对象也没见过几眼。」
「这次的对象有点麻烦,光说两句话都得费尽苦心,而且时机相当难掌握。千叶,你那边状况如何?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吧。」
「调查还没结束,哪能知道结论。」
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情报部会指定一个调查对象,接下来的七天,我必须就目标对象进行调查,结束后向上级呈报结论。假如是「认可」,则在隔天,即调查开始日算起的第八天,目标对象便会死亡。通常不会是病亡或自杀,多半是死于意外,或成为杀人案的受害者。不论目标对象的死法为何,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既不关心,也不会有任何感慨。死亡就是死亡,没太大差别。
相反地,假如我认定「这个人此时不该死」,便会呈报「放行」。说穿了,我们的工作纯粹是花七天观察目标对象,做出「认可」或「放行」的结论,非常简单。虽然这么轻松,还是有很多同事混水摸鱼。他们大多只与调查对象见上几面,随便闲聊几句,接着就自由行动,最后呈报「认可」。香川刚刚会说「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正是因为绝大部分的调查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认真跟在调查对象身边,都毫无影响。我不否认,事实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我每次呈报的也几乎全是「认可」。即使放着不理,人类总有一天会死亡,我很难找出「放行」的正当理由。不过,我依然认为应该认真跟在目标对象身边七天,仔细观察再呈报。所谓的工作,就是尽力完成上头的交代。当然,这样的努力并不会反映在结果上。
见香川拿着折成一小叠的报纸,我问:「你在看什么?」仔细想想,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戴着耳机看报纸,在一般人眼里肯定十分诡异。但店内没其他客人,不必担心引起侧目。
「你是指这个吗?」香川拿下耳机,「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调查一下。」
香川递给我报纸。接过来一看,上头的新闻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二十六人无端受罚〉
「简单来说,就是交通标志出错,警察抓错人。」
「交通标志出错?」
「对,交通标志本身就是错的。」
我低头阅读,内容写着:「县警于十字路口设置错误标志,自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至今年七月,至少有二十六名驾驶人无端受到处罚。此事于二十一日曝光,县警表示将修改标志,并退还所有罚款。」
「你为何要调查此事?」
「这不是很有趣吗?现在人类开车得遵循交通标志,要是不遵守被警察抓到,就得缴交罚金。」
「那又怎样?」
「但这篇报导告诉我们,原来标志可能是错的。在这个案例中,禁止通行的标志底下原本还有一个『限大型车辆』的辅助标志,但某次更换新标志牌时,忘记装上辅助标志。如此一来,不止大型车辆,连普通轿车和机车都变成取缔对象。」
「那真糟糕。」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着「与我无关」。
「更有趣的是,像这样的新闻还不少。」
「你会特地调查,一定跟工作有关吧?」我调侃道。
「你别调侃我,这确实跟工作有关。」香川微笑,「如何,惊讶吧?」
「难不成你这次的目标对象违反交通规则遭到取缔?」我问。
「不,跟这次的调查对象无关。我指的是,跟我们的业务有关。」香川解释。
「业务?你的意思是,跟我也有关?」
「没错。」
香川递给我另一份报纸。我一看,上头的日期与前一份不同,但报导内容大同小异,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十二人遭罚〉
「在这件案例里,原本一条可直行的道路,却竖立只能左右转的标志。而且这一错,就错了十年以上。」
「十年都没人发现?不,或许该问……都错十年了,怎会有人发现?」
「据说是最近有个受罚的驾驶申诉『遵守那个标志,我根本无法回家』。警方一查,才发现标志是错的。」
「确实挺有趣。」其实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有趣。「但跟我们的业务有何关系?」
「千叶,你没听说吗?情报部最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从没急过。就算该提供的情报没提供,他们也不当一回事。」
「最近受到『认可』评价的人类太多了。」
「我们的调查结果通常是『认可』,不是吗?」
「正确来说,是太多年轻人类遭评断为『认可』,搞得有些均衡失调。」
「你的意思是,早死的人类太多?不过,选择哪个人类当调查对象,是情报部的工作。他们在决定人选时,就该考虑到年龄问题。即使造成均衡失调,也是他们的责任。」
「这正是我想说的,情报部搞不好闯了祸。」
「闯祸?」
「你晓得情报部选择调查对象的标准吗?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们有一套基准或规则。」
「例如抽选的方法?」
「换句话说,跟这些案例一样。」香川指着我手上的报纸。
「就像人类靠交通标志来选择谁该受罚?」
「没错。情报部选择对象的标准从未受到质疑,但那套标准很可能有漏洞。」
「这意味着,情报部让我们调查了不该调查的人类?」
「我只是说不无可能。」
「那是不是有谁也抗议『这套标准害我回不了家』?」我有些啼笑皆非。
「就刚刚报纸上那些案例,警方得知交通标志出错后,将收到的罚金全数退还,并且消除驾驶的不良纪录。当然,仅限于查得出的范围。」
「这种亡羊补牢的做法,不见得对每件事都有效。」
「好比我们的工作,一旦出错就无法挽回。」
「一旦被选上就得死,我想被错选的人有充分的理由生气。」
「死人是不会生气的。总之,为了平衡现况,情报部似乎打算稍微延长人类的寿命。」
「啊。」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呼。
「难怪刚接下这次的工作时,他们莫名奇妙告诉我『如果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
「对,就是这么回事。」
「跟一般的『放行』不同吗?」
「我们的职责范围不包含自杀或病故,就算呈报『放行』,那个人还是可能死于自杀或疾病。」
「这我知道。」
「不过,这次是保证延长二十年。只要获得延长,就不会自杀或病故,保证能活二十年。」
「绝对不会死?」
「遇上枪林弹雨也不会死。」
「我遇上的多半是普通的雨。」
「反正,情报部犯下错误,夺走太多人类的寿命,搞得不少人类年纪轻轻就送命。这次大概是被监察部盯上,他们想把这些过多的寿命还给人类。」
「还给毫无关系的人,有什么意义?」
「至少能取得整体的平衡。」
「上次进行调查时,我看过某间披萨店的折价广告:『日币升值,成本回馈大方送』。」
「听起来差不多。」
「情报部这招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
「所以,我才搜集这些『错误标志』的新闻,打算好好数落情报部一番。他们这么搞,跟人类有什么不同?」
「我们调查部应该不会配合胡闹。这种急就章的制度,肯定会把问题愈搞愈大。」
香川颔首。「不是有个流传很久的传闻?某个同事拗不过人类的苦苦哀求,让对方的儿子复活。」
「噢,我听过。」我点点头。不晓得那是真实事件,还是谁觉得好玩胡乱造谣。「到头来,复活的儿子只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那个同事会不会是我们调查部的成员?」
「我们调查部没那么大的权限吧……等等,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勉强执行一套刚出炉的制度,往往会出纰漏。」
「千叶,你有何看法?这套新的『回馈大方送』制度,你想试试吗?」
「一点也不想。」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不会改变工作原则。」
「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我看雨下个不停,早猜到是你来了。」香川露出苦笑,掌心朝上,仿佛在检查店内有没有漏雨。「啊,跟你说件不相关的事。南金刚町的后头不是有条风化街?那里有间营业到凌晨的咖啡厅,随时放着音乐。」
我立即追问咖啡厅的详细位置。
将脚踏车停在公寓的机踏车停车格内,我望着遭雨水侵蚀得惨不忍睹的公寓白墙,走向电梯。三十年前,这栋公寓也拥有雪白干净的外貌,如今失去光采,像是皱纹满面、步履蹒跚的老人。
雨滴落在地面及围墙上,发出叮咚声响。弹跳的雨水濡湿我的鞋子。
昨天本城逃得不知去向。严格来说,是我造成那样的结果。姑且不谈这一点,总之山野边夫妇开着迷你箱形车离开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却没有回家,直接开到这栋位于不同町的公寓。
他们既沮丧又焦虑。
理由我心知肚明。
为女儿报仇,是那对夫妇唯一的生存意义。他们暗藏防身喷雾及电击棒,前往饭店与仇敌正面对决,最后以失败收场,想必感到无比懊悔和疲累。不过,就算他们再难过,也与我无关。
这边的公寓似乎是山野边夫妇躲避警察及记者用的「避风港」。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几样家具,显得简陋空旷。不过,小型置衣箱里备有几套换洗衣裤,洗衣机、冰箱、电视机及冷气机等必要的家电一应俱全,显然早有长期藏身在此的打算。
昨晚骑脚踏车外出时,我曾询问情报部「知不知道关于那间公寓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山野边辽在半年前以他人名义买下的屋子,原本的屋主是开音乐教室的单身女子」。
听到「音乐」两字,我的精神一振。
「屋里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本来当成教室,经过隔音处理。原本的屋主健康不佳,搬回老家疗养,将屋子卖给山野边夫妇。」
「既然有这些情报,为何没先告诉我?」
「情报太多,说也说不完。难不成连山野边的基因排列组合也得先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房子,这种事好歹该让我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类似的情报?」
「没了。」对方顿一下,「顶多就是他们有另一辆车。」
又是个迟来的情报。「那也是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的吧?我昨天坐过。」
「不,还有一辆。」
看来,除了停在自家的车,山野边夫妇多准备两辆车。不知该说他们是作风严谨,抑或吹毛求疵。
我走进门口,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坐在墙边的美树说:「你简直变成落汤鸡。」
「你不提,我倒没注意。」每次进行调查时,天空总下着雨,差别只在雨势的大小。我习以为常,老忘记撑伞。即使淋湿,我也不会感到困扰。若要勉强举出一个困扰,顶多就是在大雨中不撑伞,很容易招来侧目。「我骑脚踏车,没办法撑伞。」我接着解释。
「咦,千叶先生,你哪来的脚踏车?前天你到我家时,不是把脚踏车停在门口吗?」
「是啊,所以我先回你们家一趟。」我老实回答。「没有引起怀疑?」美树紧张地问,脸上除了担忧还流露一股不满。她肯定暗暗在怪我擅自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吧,毕竟有昨天饭店的前车之鉴。反倒是他们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妨碍复仇计划」,我有些意外。
「我家附近有记者吗?」山野边问。由于没有桌子,他们将面包、铝箔包饮料全放在地上。看他们一点都不重视「吃」,我也乐得轻松。因为我不具备「食欲」,幸好他们对吃没什么兴趣,混在其中不会太奇怪。
「没有记者。」我照实答复。
「千叶先生,幸好你回来了。我刚刚跟她打赌,猜你会不会回来。」山野边说。
「原来如此。」既然是打赌,表示美树认为我不会回来。「还没有向那男人报仇,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随口胡诌。
「小时候,我曾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到游乐园玩。」山野边像轻轻吐出胸中涌现的气泡,开口道。
我不禁想起,从前看过人类在浴室排水口上装设类似帮浦的器具,吸取淤积的污垢。将附着管壁的污垢除去,排水才会顺畅。或许人类跟排水口一样,必须时时排出内部沉淀物。
「那时我们去了鬼屋。」
「鬼屋……」
我晓得那是一项游乐设施。在我看来,生活在每年有三万人自杀的国家,和乱闯不知出口在何方的鬼屋没太大不同。何况,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亡,光想到这一点就会毛骨悚然,根本没必要进鬼屋。但我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我怕得要命,根本不敢进去。朋友随父母进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入口哭哭啼啼。」
「我好像没听你提过。」美树出声。
「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提起。」山野边向美树点点头。「当时父亲想拉我进去,但我蹲在地上,怎么劝都不肯动。」
「这么恐怖吗?」美树笑着问。山野边先是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那只是很普通的鬼屋,并未设计得特别可怕。不过,我就是不敢进去。」
美树眯着眼,「真是胆小鬼。」
「父亲也记得这件事。」
「这是连公公也难以忘怀的往事?」
「嗯,是啊。」山野边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像沉浸在回忆中。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那时,父亲一脸无奈地说:『好吧,我去帮你探路,看到底恐不恐怖。』」
「在那种情况下,公公也自由自在地单独行动。」美树忍俊不禁。
「他把我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上班族,孤身踏进鬼屋实在有些滑稽,但我没勇气跟上,只好乖乖等待。」
「后来呢?」
「父亲一直没回来。」山野边露齿一笑,「我担心是不是鬼屋太恐怖,他丢下我落跑。」
「真可怜。」
「实际上或许没那么久。」
「最后他回来了?」
「我枯等好一会儿,他终于平安生还。」山野边苦笑。「只不过是逛个鬼屋,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看到他出现,我真的松了口气。」
「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我问。
「千叶先生,你昨天外出打探消息时,我想起鬼屋的回忆,害怕你会一去不返。」
「我让你想起父亲?可是,你父亲最后不是回来了?」
山野边凝视我,好一会儿没动静。那双眼睛仿佛透过我看着后方的墙壁,我不禁怀疑背后是不是出现异状。「你怎么啦?」
「啊,不。没错,爸爸回来了。」山野边加强语气,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什么意思?」美树也察觉山野边有些奇怪,「公公回来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他确实是回来了。」山野边点点头。
「你的口吻怎么充满感慨?」美树问。「不,没那种事。」山野边含糊其词。
「对了,千叶先生,你的调查有没有收获?」美树转头问我,流露要我将功赎罪的眼神。
「为何这么问?」我应道。
「咦,你不是……」
她这么一问,我才豁然想起。昨晚山野边夫妇失去生存希望,陷入人类特有的忧郁状态,既不睡觉也不做任何事,愣愣发呆。虽然陪着发呆不难,但反正他们不会有别的行动,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享受音乐,而我使用的借口,正是「今天让本城逃走全是我的错,我心底有一些线索,想去调查看看」。当然,借口只是借口,说完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山野边美树问我「有没有收获」,想必是把我那借口当真。此时胡乱捏造理由,反而会引来怀疑。事实上,我虽然声称「出去调查看看」,却根本没做任何调查工作。
我只是到山野边家门口取走脚踏车,前往位于国道旁的CD唱片行,用试听机欣赏音乐。CD唱片行打烊后,我便到同事香川推荐的咖啡厅消磨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个客人,一有人点播音乐,服务生就会调大音量放出那张唱片或CD。我简直是如鱼得水,一眨眼就待到早上。
「没查到重要的消息。」
他们并不特别失望,或许是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吧。
「电视新闻有没有新的相关报导?」我望向电视。
「昨天那件事并未闹上台面。」山野边回答。
连网路新闻也没提及只字片语。社会大众还不晓得,获判无罪的本城崇与山野边夫妇昨天见过面。
「刚刚箕轮打电话来,他很担心我们去饭店后是否平安。直到今天早上,我那支智慧型手机才开电源,他不知打过多少通。」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只说那家伙逃走,没提及千叶先生的疏失。」山野边酸我一句,露出疲软无力的笑容。「企图在饭店进行独家采访的杂志社闯下大祸,这消息似乎在记者之间传开。那间杂志社的记者为了掩饰失态,一定会全力封锁此事。」
我往放在角落的摄影机看一眼。
那是昨天我从饭店拿回来的。见这玩意摆在客房桌上,我趁混乱之际随手带出。当然,我并非想尽一己之力,只是希望他们认为我派得上用场,才会愿意让我跟在身旁。
然而,人类往往不按牌理出牌。我带回的摄影机山野边夫妇并不特别感兴趣。或许是本城崇逃走的打击太大,他们不想再开启摄影机,目睹他的嘴脸吧。
一晚过去,他们显然多少恢复了精神,于是我开口:「要不要看摄影机里录到什么?」这时,山野边拿出手机,似乎收到新讯息。
「又是箕轮?」我问。
「不是。」
「这支手机不是只有箕轮知道吗?」
「跟箕轮联络用的是智慧型手机,我现在拿的是旧手机。」
昨天不断接收到新来电与讯息的手机,今天平静不少。
「一下用这支,一下用那支,你真忙碌。」其实,管他用几支手机,都不关我的事。
「谁打来的?」美树立刻确认。
「不是来电,是简讯。」山野边盯着手机,补上一句:「『后窗的轰先生』传来的。」
山野边辽从秘密公寓开车前往自家所在的町。美树似乎是累坏了,在后座沉沉入睡。
雨滴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片片透明区块,而后雨刷将所有雨滴抹除。我持续注视着不断重复的景象。
「我和轰先生在开庭前见过一面。」或许是怕我坐在副驾驶座无聊,山野边特意找话题。其实就算完全不交谈,我也不会感到困扰。
「哦?」再怎么不感兴趣,还是得搭腔。这是我在调查人类的工作中学会的技巧。
「轰先生突然跑到我家,但我根本不晓得这个人的存在。」
「存在是必然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
「唔,这么讲也对。」山野边扬起嘴角。「不仅是我们夫妇,连警察也不清楚轰先生跟这件案子有所牵连。轰先生拍到的画面是在法院开庭后才曝光,但他是在开庭之前找上门。所以,起初我根本摸不着头绪,不知对方是谁、来意为何。」
车子来到一条大马路上,山野边右转方向盘。
「他想告诉你,他拥有能够证明本城无罪的影像?」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他是深夜突然造访。当时,记者不像先前那样二十四小时盯哨,但为掩人耳目,还是选在最没有人的时间。」
「山野边,你怎么会三更半夜放陌生人进家门?」我问。
山野边严肃地瞪我一眼,回道:「我已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东西,还怕什么?」
「哦?」
「当时,我们夫妇只害怕一件事,就是这辈子无法报仇雪恨。」山野边握紧方向盘,注视前方。「现在也一样。」
「但你们昨天让本城逃脱。」
「千叶先生,那是你的疏失,怎么讲得好像没你的事一样?」山野边噗哧一笑,一滴口水喷到挡风玻璃上。
「也对。」
山野边吃吃笑道:「千叶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我哪里怪?请你告诉我,以后我会注意。」
「就是这一点怪。」
山野边答得含糊,我也听得一头雾水。
「对了,本城的律师实在厉害,竟然能找到轰这个证人。」我随口说出心中的疑惑。「直到法院开庭前,连警方都不晓得有人每天躲在房内拍摄外头马路的情况,不是吗?」
「但那个律师就是找到了。」
「该不会有什么诀窍吧?」
山野边笑得浑身乱颤,「听你的口气,仿佛在询问抓昆虫的诀窍。」
「轰不是昆虫。」我想起跟人类孩童一块捉甲虫的经验。「要捉昆虫很简单,先在某个地方涂上蜜水就行。」
山野边轻轻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那家伙预先涂上蜜水,才能顺利找到轰先生。」
「轰喜欢喝树液?」
「或者该说,那家伙掌握冒出树液的位置。其实,他早知道有个人每天关在房间,兴趣是拿摄影机偷拍路上行人。」
「在法院开庭前?」
「岂止是法院开庭前,他在犯案前就知道。」
山野边接着解释,轰刚开始偷拍时,会将影像上传到网路。「约莫是想发泄平日的闷气,或想表现自我,大多数人都喜欢炫耀自己的收藏品,这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固定会员制的影片投稿网站,一般人无法随意浏览。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只是拍摄路上的景象,顶多凑巧拍到情侣吵架,就算放在网路上也不会造成问题。」
然而,本城崇却得知这件事。
「不晓得他为何加入会员,但我猜他随时都在寻找猎物,那个网站只是刚好进入他的搜寻范围。」
「寻找什么猎物?」
「像是他人的弱点,或利用他人的方法。本城不用工作,时间非常充裕。得知轰先生每天偷拍住家附近的景象后,本城产生兴趣,于是尝试透过网路接触轰先生,逐渐进入轰先生的生活圈。」
「本城也想要朋友?」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山野边冷冷一笑,「那男人不需要朋友。他的脑袋里,只想着要在控制游戏中成为赢家。」
「或许吧。」
「他满脑子都在思索如何控制他人。之所以与轰先生接触,也是抱持利用的念头吧。听说因为一场小意外,他与轰先生建立起友谊。」
「小意外?」
「轰先生的母亲在町内小巷子里遭脚踏车冲撞造成骨折,治疗费远超过预期。而且肇事的男子不仅不认错,还把错推到轰先生母亲的头上,要求赔偿。」
轰仰赖失业保险金、一笔不算少的存款及母亲的年金过日子,虽然称不上穷困,却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庞大支出。
「轰以为躲在房间就能无忧无虑过生活,没想到还是遇上人生的大危机。」
「是的,而且轰先生不晓得怎么处理这个危机。」
「他不是大人吗?」要是没记错,轰超过四十岁。不过,我转念一想,人类的判断力不会因年龄产生变化。
「遭车祸肇事者反咬一口的状况,恐怕没人知道如何妥善处理。」
「是吗?」
「当然。那时本城在网路上与轰先生交谈过几次,他不仅热心提供建议,最后还爽快借一大笔钱给轰先生。」
「本城为什么要借钱给轰?」
「出于善意……」山野边故意停顿片刻,「才怪。他大概很擅长借着施恩来控制对手。借钱给轰先生,可抬高自己的影响力。当初轰先生到我家时,告诉我:『那个人真的很亲切又值得信赖,想帮他一把。』换句话说,轰先生不知不觉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欠下人情,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也难以拒绝,这就是人性。一般人要战胜没有良心的人,实在太困难。」
「确实有道理。即使轰是『美国的良心』,也不是本城的对手。」
「我不清楚那男人构思犯案计划的先后顺序,但他肯定早就将『利用轰的影片』纳入考量。」
「那影片是假造的吗?」
「不,如果是假的,马上会穿帮。轰先生拍摄的影像应该是真的。那一天,本城故意带菜摘到轰先生设置摄影机的地点。」
「你指的是案发那一天?」
「菜摘抓伤他,八成只是意外。抢夺钥匙圈遭菜摘抓伤后,他才想出利用这个状况的点子。」
「这件事的内幕,轰到底知道多少?」
「轰先生只接到两个指示,都是在案发之前。第一个是『跟往常一样,继续拍摄相同角度的街景』,另一个是『要是警察或律师找上门,就交出拍到的影像』。当时一片风平浪静,轰先生很害怕,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警察。」
「只有这两个指示?」
「没错。后来,那案子发生……」
山野边以「那案子」代称女儿遇害的惨剧,并且尽量避免说出本城的名字。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白费力气。即使改变称呼,也无法改变事实或真相。
「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时,轰先生并未察觉与自己牵扯在内,纯粹有些同情住在附近的作家女儿。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换成任何人,都只会当成发生在周遭的惨剧。然而,本城后来遭到逮捕,轰先生大吃一惊。接着,律师真的找上门,跟当初的指示一模一样,轰先生更是手足无措。或许是太过惊慌,脑袋一团混乱,轰先生才会完全照指示行动。不仅交出影像,还答应律师出庭作证。」
轰没有反抗,是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我的脑海浮现一片落在河面的叶子,无法逆流而上,只能漂往下游。同样的道理,一旦卷入巨大的洪流,人类将毫无抵抗力,只能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情任凭浪潮推向大海。
「轰先生来找我,恐怕是突然感到不安。希望我能告诉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哪门子问题?」我纳闷地偏着脑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问别人?而且为何跑去找你,不是去找本城?」
「当时那男人遭到逮捕,关进看守所,轰先生大概想不出其他能解惑的人。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录到的影像对我也有帮助。」
据说,轰取出笔记型电脑播放那段影像,问山野边:「我已把录影档交给律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律师在法庭上会怎么运用?」
「轰先生也是个少根筋的人。」山野边一脸无奈,「拿那种影片给受害者家属看,未免太没神经。」
「你看过影片,有何感想?」
「我哭了。」
「哦?」
「因为我看到菜摘。」山野边的语气平淡,仿佛怒气与悔恨早蒸发殆尽,甚至感觉得到化成水蒸气的情感迎面而来。「好久没看到活蹦乱跳的菜摘。」
此时,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负责调查山野边菜摘的是谁?她既然遭到杀害,肯定是调查部的同事向上级呈报「认可」。在众多调查对象中,幼童处理起来特别棘手。若对象是大人,可借工作名义接近,甚至能伪装成突然造访的业务员,或设法制造偶然相识的契机。但想接近幼童,手法却极为有限。尽管调查幼童的机会较少,难免还是会遇上。总之,调查幼童相当耗费心力,负责山野边菜摘的同事,恐怕是趁她放学回家时上前随便问几句话,就置之不理吧。反正结果都是「认可」,何必自找麻烦?这是他们一贯的态度。
「山野边,你看完影像,马上发觉本城打算用来推翻检察官的指控?」
「不,我没想那么深。」山野边减速靠向路肩,似乎打算停车。「毕竟那男人已落网,尽管知道菜摘指甲里残留的皮肤碎屑是重要证据,却没理解跟影片有何关联。不过,我大致猜出,那男人会利用影片替自己脱罪。」
「那么,你怎么回答轰?」
「我叫他不用想太多,完全遵照那男人的吩咐。」
「你没阻止?」
「当然。」山野边停下车子,熄掉引擎。「我们希望他无罪开释。既然他有办法脱罪,我们求之不得。那一天,我还跟轰先生交换手机号码及电子信箱。」
「难怪轰联络得上你。」
「他在信里写着『有事商量,希望在车里见一面』。」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轰所住的公寓。
或许是察觉车子不再晃动,睡在后座的美树倏地醒来。
「虽然你刚睡醒,但能不能在驾驶座等我们?」山野边辽开口。这里离家很近,搞不好会撞上记者。一旦行踪曝光,就得立刻撤退,需要有人守在驾驶座,紧急时才能马上开车。
下车后,我与山野边并肩走在路上。天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大,却下个不停。山野边要帮我撑伞,我拒绝了。即使他说「会淋湿喔」,我也只能回答「无所谓」。
来到路口,不巧遇上红灯,我们停下等候。轰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从前我常去那间店。」或许是想化解沉默的尴尬,山野边指向右侧。只见店门口装饰着蓝、白、红三色组成的棒状旋转招牌。
「理发厅?」
「对,我都到那里剪头发。」
「门口怎么立着会旋转的三色棒子?」
「那是理发厅的标志,很早以前就在用了。」
不,以前没那玩意。古早的理发厅,是一群男客面对马路而坐,由店员修发梳髻。「那三个颜色有特殊意义吗?」
「红色代表动脉,蓝色是静脉,白色是绷带。」
「这样啊。」
「从前的理发师兼具外科医师身分,除了理发,还能治疗牙齿、包扎伤口。」
「这个『从前』,跟你刚刚说常去剪头发的『从前』不同?」我试探地问。
「当然,这个『从前』指的是中世(注:约始于十二世纪末的鎌仓幕府,直到十六世纪室町幕府灭亡为止。)。」山野边忍俊不禁,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对了,你听过『放血』吗?」
「放血?」
「一种借排出有害血液来恢复健康的疗法。故意使患者流血,让血沿着患者手里的棒子流进盘子。从前的人相信放掉恶血,疾病就会自然痊愈。」
「啊,我看过。」原来那种疗法有名称。
山野边诧异地望着我。「店里的人将染红的棒子洗干净后,连绷带一起晾在门外。风吹得绷带缠在棒子上的模样,就是理发厅招牌的起源。」
「那不就只有红白两色?蓝色怎么来的?」
「据说是外科医师与理发师分组工会时,为了便于区别,理发师在招牌上添加蓝色。所以,至今红白仍是代表医疗的颜色。」
「改加黄色,就变成红绿灯(注:日文中的蓝色(青色)亦有绿色之意。)?」
「红绿灯与工会无关。」
此时,红绿灯刚好转为绿灯,我们迈步穿越斑马线。
我们踏进公寓,来到电梯前。电梯门不久便打开。
「千叶先生,你知道本城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轰先生拍到的影像吗?这个证据一旦出现,警方会变得没有把握,可能根本不会起诉本城。然而,本城却迟迟不利用这个能洗脱罪嫌的证据,只向轰先生下达指示。」
「为什么?」虽然想说怎样都与我无关,我还是忍住。「你晓得他的用意吗?」
「原因之一,是想带给我们更大的打击。」山野边神情十分僵硬。他走进电梯,我跟在后头。他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门旋即关闭。
「更大的打击?」
「那男人故意寄证据给我们,坦承自己是凶手。接着,他遭警方逮捕,差一点被判刑,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这样的结局,他认为能将我们推入绝望深渊。」
「他大费周章,只是要夺走你们的希望?」
「在那男人眼中或许具有重要意义。」
电梯抵达五楼,山野边按住开门钮,于是我率先走出。
「原因之二,则是利用法律上『一事不再理』的原则。」
「那是什么?」
「嫌犯一旦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就不会因同一个案子再次遭受审判。」
「哦?」
「所以,他故意落入警方手中,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如此一来,检察官便不能再以菜摘的命案起诉他。这就是他的用意。」
「这也是想让你们更加绝望?」
「千叶先生,你终于懂了。」山野边走向最深处的一扇门,鞋声如秒针般规律。「不过,他有个误算。」
「什么误算?」
「遇上任何状况,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绝望。早在菜摘过世时,我们便坠入绝望的谷底。不论情势怎么演变,都不可能变得更坏。落入谷底的人,不可能再落入谷底一次。」
「黑色不管混入什么颜色,最后还是黑色。」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按下门铃,对讲机传来年长女人的回应。他口齿伶俐地说:「敝姓山野边,有事找轰先生。」
半晌,一个身材矮小、眉薄眼细的老妇打开门,瞥山野边一眼,又朝我望来,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虽然她不至于识破我的真实身分,但或许感受到不吉利的气息。凡是与我有所接触的人,多多少少会意识到「死亡」。有些人会反常地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有些人则是会露出「感到阵阵寒意」的苦涩表情。
「阿贡不在。」
她就是轰的母亲吧。看起来老态龙钟,宛如干瘪的水果,却透着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样的人类反而最能长命百岁。
「轰先生最近愿意外出了?」山野边讶异地问。
「不,今天是特例。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突然说要出门一趟。」
「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他带着车钥匙。」
「轰先生会开车?」山野边不是真的想问,只是找话题攀谈。
「当然,我家阿贡很了不起。别看他这样,以前他是在外跑业务的。」轰的母亲重重叹口气。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们,一脸狐疑地问:「不是你们吗?」
「咦?」
「不是你们打电话给阿贡?他出门不是要去见你们?」
山野边问清楚轰的车子种类、颜色、车牌号码及停车地点,便道谢告辞。
由于不想等电梯,我们决定走楼梯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他信上说在车里见面,我们到停车场瞧瞧吧。」
来到一楼后,山野边走向公寓后方,我也跟上。平面停车场紧邻公寓。此时,雨势渐小,但驻足雨中,头发还是会淋湿,皮鞋也会改变颜色。但山野边没撑伞,直接迈步前行。
以停车格数量来看,显然并非每一户都有车位。考量到附近房屋的密集程度,这栋公寓拥有的停车场算是相当宽广。约莫一半的车位停着车子,另一半大概是屋主将车开走了。每一格车位后方都贴着牌子,标明住户门牌号码。
山野边沿车位一格一格检查,忽然加快脚步,说道:「啊,车子还在。」
我对人类使用的汽车种类不特别感兴趣。就算那不是汽车而是上鞍的马,或是坐起来极不舒服的轿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轰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内,上头罩着灰塑胶布。
我走向车子,伸手触摸塑胶布。这塑胶布的边缘有一圈橡皮,似乎是单纯用来罩住车子,几乎没有灰尘,雨滴完全无法附着。此时,我想应该说点话,便随口道:「感觉满新的。」
山野边也凑近细看,「嗯,似乎刚买不久。不晓得是谁买的。」
「还会是谁?一定是轰,不是吗?」
「一个茧居族会特地为汽车买防尘罩吗?这么爱惜车子,应该会定期开出去绕一绕。」
「那么,是轰的母亲买的?」我伸手到保险杆下方,抓着防尘罩的边缘一掀。我没有特别的用意或目的,只是觉得防尘罩有些碍眼。或许是我动作太快,山野边并未阻止。
一拉起防尘罩,积水四散,发出鸟儿展翅飞翔般的声响。
「唔……」我下意识发出低吟。
山野边错愕地瞪大双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男子,嘴上绑着毛巾,背靠座椅呈微微后仰的姿态。
车子里坐着人不稀奇,但坐着人的车子外盖防尘罩倒是新鲜。男子满脸倦容,拼命眨眼,不像要发动引擎。
隔着车窗看见我与山野边,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轰先生……」山野边低喃。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轰。「他不当茧居族,改当茧车族吗?」
山野边惊慌地走近驾驶座,以车里几乎不可能听见的沙哑嗓音问:「轰先生,你在干嘛?」
隔着玻璃,轰拼命想传达讯息,但绑在嘴上的毛巾绕到后脑勺打结,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轰先生!」山野边拍打着驾驶座的窗户。「你没事吧?」
「看来不像没事。」我忍不住提供意见。
轰的双眼睁得极大,布满血丝。他似乎察觉山野边在车外,但或许是动弹不得,既没走出车子,也没发动引擎。
山野边试着拉扯车门把手,却只发出喀嚓声响,无法打开。看来车门已上锁。
轰的神色变得更加惊恐。
「轰先生,你不要紧吧?」山野边说着低头望向脚下,忽然面露诧异,弯腰蹲在地上。我正感到奇怪,又听到他发出「啊」一声惊呼。「怎么啦?」我询问,山野边没回答,手径自伸入车身底下,接着站起,将捡到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千叶先生,钥匙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汽车钥匙。
原来如此。只要有钥匙,打开车门当然不成问题。
「我马上开门!」山野边哑着嗓子告诉轰。
我一时兴起,贴近车子,从副驾驶座望向轰。或许是不晓得我的来历,他明显流露惧意,警戒地盯着我,不停摇头。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仔细观察车门内侧,发现有条黑线,像是电线。于是,我更靠近窗户,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凝望驾驶座那一边的车门。
轰蠕动身体,不停挣扎。
「请再忍耐一下,轰先生。」山野边也非常焦急。
我蹲下查看车子底盘。发现我突然消失,山野边不安地问:「千叶先生,哪里不对劲吗?」
「不,没有。」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出所料,我在车子底盘找到预期的物体,于是站起身。
此时,山野边刚要插入钥匙。
只见轰铁青着脸,死命摇头,显得相当兴奋。
我交互观察两人的神情。
看到轰吓得魂飞天外的模样,山野边益发手忙脚乱。「我马上开!」他急得口沫横飞。
我心想,随便你们胡搞吧。反正人类这种一意孤行的举动,我早见怪不怪。
考量到打开车门后的情况,我决定后退几步。
「千叶先生,你想逃走?」山野边敏锐地察觉我的移动。此时,他手中的钥匙滑落地面。他惊呼一声,连忙弯腰捡起。
「倒也不算逃走……」
「那就快来帮忙救出轰先生,我立刻打开车门。」
「这个嘛,我想等爆炸结束后,一切恢复平静再来帮忙。」
「啊?」
「车门一打开,就会爆炸。」
「千叶先生,你说什么?」山野边愣在原地,钥匙已插入孔内。
「之前我遇过类似的状况。车子底盘装着炸弹,打开车门就会引爆。我刚刚从这边的窗户看进去……」我指着副驾驶座,继续道:「发现驾驶座附近有导线。我猜一定是连到底盘,只要打开车门,便会通电点燃火药。」
「咦?」山野边眨眨眼,「那可不得了……」
「唔,我不晓得车子爆炸算不算不得了的事……」
「当然算!」
「你干嘛生气?」
「既然会爆炸,不是更应该赶紧救人?」
「原来如此。」我随口敷衍,心里却有不同看法。
一旦决定方针就无法接纳其他建议或劝告,这是人类的通病。
大约一百年前,我在进行调查时,发现目标对象整天活在恐惧中。我问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听说哈雷彗星的尾巴会扫到地球!」
「彗星有尾巴?」我对这个现象相当好奇,但他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有个天文学家发现彗星的尾巴含有氰化物!」他告诉我,氰化物是一种毒性很强的物质。除了我的调查对象,其余民众也陷入混乱与骚动。不仅争相抢购氧气筒,连所谓的法王出面安抚也无效。
过一阵子,天文学家又宣布:「就算彗星尾巴真的扫过地球,其中的氰化物含量相当低,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这下终于能放宽心,我单纯地想着。不料,我的调查对象的惊惶并未解消。其他人也一样,甚至出现自杀的风潮,据说是认为「与其将来中毒身亡,不如先自我了断」。由于自杀不在我们的负责范围内,我也不好多说。但在我看来,「因怕死而自杀」实在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我向调查对象说出心中的疑惑:「当初宣布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的是天文学家,后来宣布不会造成危害的也是天文学家,为何你们相信前者,却不相信后者?」
他这么回答:「当初宣布的肯定是真相,因为没必要说谎。之后是看世界陷入恐慌,才急忙改口。」
「可是,当初发现的天文学家,只是声称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并未提及任何危险性。」
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由此可见,人类一旦认定「事态危险」,便难以恢复平常心。我从中学到一个教训,就是「很多时候即使说破嘴,也是鸡同鸭讲」。
鉴于过往的经验,我才会认为就算告诉山野边「车子会爆炸」,他也不会相信。但以结果来看,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样啊,我应该更积极地告诉你车底装有炸弹。」我反省道。
「现下……该怎么办?」山野边像具人偶般僵立原地,害怕一动就会引爆。
「要是不希望爆炸……」
「当然不希望!」
「那就拔出钥匙,不开门便不会爆炸。」
实际上,在调查期间,目标对象绝不会死亡。换句话说,纵使爆炸,山野边也不会送命。如果会死,必定是在我调查结束,向上级呈报「认可」后。但反过来想,既然山野边此时绝不会命丧爆炸,或许意味着我注定要阻止他开门。
我经常思索这样的问题,却从未找出答案。调查结果与调查工作互相造成的影响,简直像是无穷无尽的回圈。
因此,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乖乖进行调查就好。反正多想也只是多烦恼。
山野边昨天提到帕斯卡的名言:「人必须学会遗忘死亡。」同样的道理,我们对自己想不透的事情也得学会遗忘。
我再度走近副驾驶座。轰面无血色,不停张望站在右侧的山野边,及站在左侧的我。他肯定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我们会打开车门吧。
隔着窗户,我重新确认炸弹的导线。那爆炸装置的结构似乎相当阳春,我从发愣的山野边手中取过钥匙,插进驾驶座侧的车门钥匙孔转动。山野边与轰同时脸色大变。
「别担心,」我轻轻扬手,「不开驾驶座的车门就没事。」
此时,所有车门的锁都解除,我打开驾驶座后方的车门,确定后座没任何炸弹装置,便钻进去。接着,我上半身前倾,双手越过驾驶座的椅背,替轰解开绳索,扯掉他嘴上的毛巾。
「有炸弹……」轰仿佛要吐出胸腹中的氧气,流着口水,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显然心情极度慌乱激动。「神啊,救救我……」他目光涣散地呢喃。
「被称为神,很困扰。」我回答。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返回开来的车上,山野边向美树说明来龙去脉。美树听得瞠目结舌,脸色苍白,不停追问:「轰先生怎会遭遇那样的情况?」
山野边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
「轰先生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多亏千叶先生,他才能得救。」
「是啊,多亏有我。」
「究竟是谁干的?」美树激动地问。
「在这节骨眼,会想把轰先生连车子一起炸得粉碎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刚把轰救出车外时,他非常惊慌失措,我们花不少时间安抚他的情绪,或许是恐惧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脉搏遽增,四肢不听使唤,贺尔蒙大量分泌导致失调,这些都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特有的反应。我们带他到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努力与他对话,他才恢复平静。
好不容易能正常说话,他娓娓道出始末。
「本城打电话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商量,希望能见面。」
「你没怀疑他的意图?」山野边问。「从没想过他会害我。」轰颤着唇回答,应该是贺尔蒙分泌失调所致。
「至今轰先生仍相信那男人是清白的,以为那男人邀他出来是想亲口道谢。」山野边解释,「于是,轰先生依约外出,却在停车场遭到埋伏。他说是受电击棒攻击,这一点有些奇怪,电击棒要将人电晕并不容易。」
「不必电晕,只要痛得不能动就行。」
「对方把轰先生拖到停车场关进车里,抢走钥匙,并俐落捆起他。然后,故意拿炸弹威胁他。」
「确定是本城吗?」
「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但应该没错。」
之后,那男人用轰的手机发简讯给山野边。
「接下来,轰先生就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出现。」
「发完简讯,那男人告诉轰先生:『我会将车子上锁,一旦车门打开就会爆炸。』接着,那男人将钥匙放在地面,不再理会搞不清状况的轰先生,盖上车罩。」
「那是本城的声音吗?」
「轰先生说听不清楚。」
「为何要盖上车罩?」
「大概是怕被别人发现吧。假如在我打开车门前,有邻居发现轰先生嘴上绑着毛巾,计划就失败了。在那男人的计划中,我必须与轰先生一起被炸死。另一个理由,则是……」
「是什么?」
「盖上车罩,会加深轰先生的恐惧。」
美树一脸苦涩。「为何要设计这个圈套?难道是我们昨天冲进饭店,吓了他一跳,他想以牙还牙,让我们尝尝苦头?」
「不,那男人是前天联络轰先生,不是昨天。」
本城与轰是在前天通话,而不是昨天,这一点山野边反复确认好几次。换句话说,本城离开看守所,前往出版社准备的饭店客房时便联络过轰,与山野边夫妇昨天在饭店的行动无关。
「可见那男人早有准备。要不要付诸行动是一回事,计划本身早已存在。」
「他不怕轰先生报警?」
「轰先生不会报警。」
刚刚在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劝恢复冷静的轰:「最好不要报警。一旦惊动警察,肯定会被问东问西。轰先生,你可能也会惹上麻烦。」他的语气温和,但显然是在刻意诱导对方的思绪。
「真的是本城干的?」轰仍不敢相信。
「轰先生,在你眼里,本城是怎样的人?」
「这个嘛,该怎么说……他帮我很多忙,虽然年纪比我小,却十分值得信赖。何况,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轰低声咕哝。
听见轰对本城赞誉有加,山野边如遭重击,流露痛苦的神色。不过,他迅速压抑情感,斩钉截铁地说:「也对。轰先生,把你关在车里的大概另有其人。」
或许山野边认为,让轰这么想比较好吧。
接着,山野边交给轰一个信封说:「轰先生,我建议你带着母亲离开东京一阵子。」轰打开一瞧,塞了不少万圆纸钞,惊讶得胀红脸,赶紧收进口袋。山野边的车内置物箱放有不少装满钞票的信封,显然为报仇耗尽家产也在所不惜。
「我真的能拿这笔钱吗?」藏妥信封后,轰确认道。假如山野边要求归还,不晓得他会有何反应。不,恐怕正是担心这一点,才抢先收进口袋。
「当然。」山野边点头。而后,我听见山野边咕哝一句:「这是我们夫妇跟那男人之间的问题,你可别来搅局。」
「话说回来,既然车子没爆炸,表示那男人的计划失败?」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梢稍提高声调,「他怎么没想到,车子可能会没爆炸?」
「要不是千叶先生在场,车子早就爆炸了。说到这里,千叶先生,我实在佩服你能察觉车子底下装着炸弹。」
「这么一提……」听到山野边的话,美树口气登时一转,望向待在后座的我。「千叶先生,你是如何发现的?在那种状况下,一般人根本不会联想到炸弹。」
「没什么,只是碰巧。」我含糊应道。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是搬出一些煞有介事的借口,反倒容易搞砸。
「千叶先生,当时你说曾遭遇类似的状况?」山野边盯着后视镜中的我,「难不成你看过装着炸弹的车子?」
「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在电影里看过。」我立刻否认。其实,我曾目击两个调查对象遭车子炸飞。
「但你不仅发现炸弹,还顺利拆除。」
「咦,真的吗?」美树问。
「我还在询问轰先生的状况,他突然钻进车底,若无其事地拆掉炸弹。」
「千叶先生,你怎会有这种本领?那是真正的炸弹啊!」
「这个嘛……」我没必要隐瞒,或者该说,想不到其他解释,只好老实回答:「一看就知道。」那炸弹装置连着几条导线,我推测切断一部分就能阻止爆炸,于是凭直觉随便选一条,电源立刻熄灭。过程仅仅如此,我根本不在乎做法是否正确,反正就算爆炸,我也不痛不痒。
「千叶先生,一般人绝对无法拆除炸弹。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很不可思议吗?」我担心他们起疑,思索片刻,开口道:「告诉你们吧,我的老家是开加油站的,所以我学生时期就取得处理危险物的执照。」
我想起认识的人拥有这种执照。不过,加油站和处理危险物有何关系,我也说不上来。只要给得出理由就会受到接纳,这是人类的心理特征之一。或许是这样,他们不再追问,但也可能是放弃深究。面对我的言行举止,人类似乎很容易感到疲累。
「对了,千叶先生,你怎么处理拆下来的装置?」
「你是指炸弹吗?」
「『炸弹』这个字眼,听起来像小孩子的玩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我装进纸袋,送给轰当纪念。」
「咦?」山野边发出惊呼。
「你想问我,为何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轻易交给他,对吧?我早猜到这一点。」其实,我根本没猜到。当时我不认为哪里不妥,现下看见山野边的态度,才发觉有些不妙。「别担心,就算持有炸弹,他也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话虽如此……」
「我们的首要之务,是思考今后的行动。」我向负责驾驶的山野边说道。窗外雨势逐渐转弱,仰望天空,乌云也变得稀薄。我暗暗期待放晴,但等我一下车,肯定又会乌云密布,下起仿佛要印证「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的骤雨。关于太阳的模样,我在照片及影片中看过,大约想像得出晴天的景色。不过,我还是希望亲身体会风雨过后,阳光照耀大地的感觉。虽然跟听音乐比起来,这只是小小的愿望。「仔细想想,如果我们继续守在轰的附近,或许就能逮到本城。」
「是吗?」
「山野边,你不是认为本城极可能是想借由引爆车子杀死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