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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1 / 2)



我在陌生的房间醒来,坐起上半身,只见窗上罩着百叶窗帘,缝隙之间隐隐透出白光,显然是白天。低头一瞧,我躺在一张宽大的沙发上。接着,我在另一张沙发上找到美树的身影。既然没有床,这里可能并非饭店客房。



我一移动身体,便响起叮当声。往下一看,脚踝上扣着一样东西。



那是两个圆形的金属环,分别扣在左右脚上,以铁链连接。环上的钥匙孔,仿佛正嘲笑着我的愚蠢。



铁链限制双脚的自由,但步伐小一些,还是能勉强移动。于是,我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帘。



眼前是条大马路,对面是高楼大厦。雨水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直线,窗外的景色顿时扭曲变形。



我走近另一张沙发,唤醒美树。她同样扣着脚镖。刚睁开眼睛时,她搞不清状况,情绪相当激动。但一会儿后,她便抚摸着铁链,苦笑道:「这副脚镣做得真棒,不知哪里买得到?」



不是她太游刃有余,听得出语气中带着几分自暴自弃与绝望。



「大概是『捆绑购物网』之类的网路商店吧。最近网路上什么都买得到,何况在喜爱SM的人眼中,这种东西并不稀奇。话说回来,怎么没绑住我们的手?」



「会不会是手铐正好缺货?要不然就是只找到专卖脚镣的网站,所以没卖手铐。」



「或许他们相当有自信,认为就算我们双手自由,也无法解开脚镣。」



沙发旁的电子钟显示着早晨七点。如果上头的日期是正确的,此时是我们在公园遭电击棒攻击的隔天。



但时钟会不会故障?会不会早就过了上诉期限,而检察官已提出上诉?想到这一点,我顿时寒毛直竖。比起生命安全,我更害怕这一点。如果检察官提出上诉,下次报仇的机会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我们夫妇的精神状况,恐怕承受不住漫长的等待。



我回想起在滨离宫恩赐庭园的情景。当时遭受电击,我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蜷缩在地。而后,他们捆绑我的手脚,以胶带贴住我的双眼和嘴巴,将我塞入类似睡袋的袋子。



遭受电击的症状消失时,我被固定得像只毛毛虫,根本动弹不得。美树及千叶的处境如出一辙,也遭到「打包」。



那些穿雨衣的男人并未保持沉默。隔着袋子,听得见他们不时低声交谈。



他们扛着裹在袋里的我,往公园外移动。



公园的侧面没有围墙,但有河川环绕,像是护城河一样。而他们便是利用这条河川,把我带出公园。



有人轻声说了句「慢慢放」,接着我感觉身体缓缓下坠。若从外头看,我肯定像只吊在半空的巨大蓑衣虫。



透过种种感觉,我晓得自己被他们放入停在河面的小船。他们把我固定在坚硬的船底,不久,我便听见引擎的发动声。



又过一会儿,他们把我拉出袋子。四周一片昏暗,似乎是仓库之类的建筑物内部。「要不要上厕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问我,边撕下我眼睛和嘴巴上的胶带。他撕得又轻又慢,我的皮肤仍微微刺痛。我无奈地摇头,他忽然拿出一个小包装的果冻饮料,将吸口对着我说:「请喝吧,别饿着了。」或许是他十分客气,我居然毫不犹疑地喝下。片刻后,我才惊觉饮料里可能掺有安眠药。



脑袋昏昏沉沉,仿佛意识从肉体蒸发殆尽,我反射性地想到「死亡」这个字眼。久违地想像自己的死亡,我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去年菜摘离世后,我就不曾思考关于自身的死亡。如今这思绪重回心头,竟再也无法抛开。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脑海中响起这道声音。



那是幼时的我,在某个晚上哭着问父亲的问题。



人死后会去到哪里?



或许哪里也不去吧,这是我目前的结论。人死后,意识消失,什么也无法思考,变成「无」的状态。世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吗?



那就像永远独自蹲在漆黑的房里。不,甚至更可怕。



我置身在袋里,脑中盘绕着无数思绪,恐惧得几乎快昏厥。事实上,如果能真的昏厥,不知该有多好,但我只能在无穷无尽的思绪中不断说服自己「一点也不可怕」。



没错,死亡一点也不可怕。



我忆起逝世的父亲。



还来不及确认是不是回忆帮助我消除恐惧,我已陷入沉睡。再度醒来时,便身处在这个房间。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美树问。她不是畏怯,话声中充满遭比赛对手先驰得点般的愤怒。



此时门突然打开,看来隔壁还有房间。



两个男人走进来,一个穿蓝雨衣,一个穿白雨衣。昨天以电击棒攻击我们的就是这两人。或许是他们在室内穿雨衣的缘故,看起来犹如幻觉,毫无真实感。接着,我又发现他们都穿长靴。不仅如此,还戴着雨帽、防风镜,口罩及橡皮手套。



简直是全副武装。不管是天花板漏雨或地板渗水,他们似乎都不会感到困扰。



「对了,千叶先生呢?」美树忽然问道。确实,房里找不到千叶的身影。我不禁怀疑,打一开始千叶就不存在。正因是幻觉,言行举止才会那么古怪。如此一想,一切都说得通。这几天来,即使站在千叶身旁,我仍有种「我们并非呼吸相同空气」的错觉,就像我们昨天造访的那座位于汐留的巨大庭园。摩天大楼、高速公路,竟与苍翠的广阔庭园比邻,形成一幅不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景色。千叶也散发着相同的气息,给人难以捉摸、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印象。



美树望向我,微微偏着脑袋,眼神仿佛在询问:「真的有千叶这个人吗?」



「原本跟着你们的那个人在隔壁房间。」站在左侧的白雨衣男人拉起口罩说:「他是你们的律师吧?」



当下,我百分之百确定,这次的绑架监禁是本城的指示。知道千叶与我们一起行动的人不多,而且千叶只有前天在饭店里被误认为律师。



「请随我们到隔壁房间。」穿白雨衣的男人继续道:「对了,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随身配备刀子、手枪等各种武器,你们却戴着笨重的脚镣,抵抗绝对没有好处。」



「你们想干嘛?」美树问得毫不客气。这是非常正确的应对方式,礼貌是无用之物。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夫妇受过太多来自他人,或者该说来自整个外界的无礼对待。既然如此,我们还守什么礼?



简直跟工地没两样。



这是我踏进隔壁房间的第一个想法。



地板铺着一层塑胶垫,我仿佛进入施工现场。



穿蓝雨衣的矮小男人比手势要我们坐下。门旁的墙边靠着一张小桌子,还摆有两张圆凳,像是用来欣赏房内景致的观众席。



我依吩咐坐下。为何如此听话,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或许是男人手中的尖锐刀子,让我的身体选择服从。所谓的恐惧,不是发自意识,而是发自肉体。



美树也坐在椅子上,愣愣看着室内。她的现实感正一点一滴消失吧,跟我一样。



穿白雨衣的男人走到房间中央。我随着他的身影移动视线,一张附靠背的椅子出现。



接着,我看见千叶。



他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双腿捆在椅脚上,双手则绑在椅背上。



用的不是脚镣手铐之类戒具,而是胶带。



另一个穿红雨衣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昨天全身动弹不得时,我隐约听见千叶提到「理发厅招牌」。这三个男人的雨衣颜色确实和理发厅招牌一样,不过,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亏千叶能悠哉发表感想,真不知该敬佩还是错愕。



「请仔细看着,这位律师先生接下来会受一点皮肉伤。」站在千叶身旁的红雨衣男,语气仿佛在指导做菜。三个男人中,他的体格最魁梧,简直是虎背熊腰。他握着一根细长的工具。



「千叶先生跟这件事无关。」我不明白他们的意图,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



原来他们铺塑胶垫,是不希望弄脏地板。换句话说,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会弄脏地板。



坐在房间中央椅子上的千叶,像是等待治疗牙齿的患者。



「这位律师先生当然跟这件事有关。」站在椅子旁的红雨衣男反驳。他也戴着防风镜。为什么要戴防风镜?难道会有水溅到他脸上吗?算了,我不能再欺骗自己。即将溅到他脸上的多半不是水,而是血。



「他是你们的律师,怎么可能没关系。」



「我不懂,你们为何要这么做?」我意外地冷静。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尚未进入状况。把人绑起来严刑拷打,这是电影、小说等虚构作品里的惯用桥段,只能以了无新意形容。我甚至不禁怀疑,眼前其实设有荧幕或投影布幕。蓦地,我想到一件事。以电击棒攻击轰,并将轰关在车子里的,会不会也是这几个人?根据轰的证词,当时只有一个男人在场,但搞不好其余两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红雨衣男举起右手。



只见他手里亮光一闪,直接击向千叶的膝盖。千叶嘴上贴着胶带,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男人使用的刑具,不是尖锐的钻子,就是刺针。



坐在墙边的我理解状况后,浑身不住颤抖。刚想站起,脚下的锁链发出叮咚声响,引得身旁的蓝雨衣男侧目。他不过是瞥一眼,我就像听话的乖孩子,重新将屁股贴回椅子上。身旁的美树以手掌捂住嘴。



脑海一隅隐隐发亮,令人难以承受的景象就要浮现。眼前的暴力画面刺激我的记忆,我差点想起那男人寄来的影片内容。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想起菜摘遭注射毒药的画面。于是,我立刻抹除思绪,将哀号硬吞下肚。



白雨衣男站在椅背旁。他按着千叶的肩膀,以防千叶挣扎。



「痛吗?」手持刑具的红雨衣男蹲在千叶身旁,大声宣告:「接下来会更痛。」



刑具拔起瞬间,似乎有液体喷出。男人将拔起的钻子再度插进千叶的大腿。我仿佛听见尖锐的钻子刺破皮肤、勾动肌肉的声响。塑胶垫也溅上不少液体。



美树吓得动弹不得。这一年来,在各种恶意行径的折磨下,我们的情感几乎完全麻痹。即使如此,目睹眼前的景象,她仍无法掩饰心中的惊骇。事实上,我也一样。



然而,我们心中的惊骇,并非来自这残酷的刑求。



当然,原本毫无瓜葛的千叶,莫名承受这种可怕的暴力,我非常震惊。但明明「这本该是我们施加给对方的惩罚」,才是我激动得快发狂的理由。



为了报仇,我们夫妇绞尽脑汁,想让那男人尝遍世上所有痛苦和恐惧。当然,即使顺利成功,还是无法消除我们的心头之恨,因为菜摘永远不会再醒来。可是,至少要让那男人吃尽苦头。



然而,如今立场完全对调,我们成为受到监禁、欺凌的一方,恐怕没有比这更令人无法接受的事。



我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



为不公义的遭遇受尽煎熬的我们,为何还得承受这种折磨?



世上真的有天理吗?这样与只能防守、不能进攻的棒球赛有何不同?



看着穿雨衣的三个年轻男人,脑中浮现「没有良心的人」这个字眼。直觉告诉我,他们都是「精神病态者」。



根据统计,通常二十五人中会有一名精神病态者。倘若房间里的六人中,就有三个精神病态者,比例未免太高。



仔细观察后,我发现这三人与「二十五分之一的人格特质」有些不同。很类似,但不太一样。



所谓的精神病态者,把人生当成一场控制游戏,是种冷酷无情的人。但眼前三人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出控制他人的企图。



不过,他们显然与一般认知的「正常」人也有所不同。



那么,该如何理解他们的人格特质?



我联想到犹太精神医师维克多·弗兰克(Viktor E. Frankl)的《夜与雾》(注:译自日文书名《夜と霧》,原书名为《…trotzdem Ja Zum Leben Sagen: Ein Psychologe erlebt das Konzentrationslager》。)。这本书主要是叙述作者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经验,但并非单纯的历史纪录。因为作者使用大量丰富的辞藻,足以带给读者强烈的心灵震撼。每一次阅读,我都会再次惊愕于人心的脆弱与丑恶。集中营内的种种痛苦折磨,令作者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没错,在犹太人大屠杀的现场,人命形同蜡烛的火光般渺小孱弱。单单想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得面对多少不安与恐惧,我便感到毛骨悚然。



在集中营里,犹太人根本不被当人看。他们受尽各式各样残酷、不人道的对待。于是,我不禁产生疑问:



「那些集中营的卫兵为何狠得下心?难道他们没有人性吗?」



《夜与雾》里也谈及同样的问题。作者维克多·弗兰克提出以下的看法。



以严格的临床定义而言,有些集中营卫兵确实是虐待狂(sadist)。



所谓的虐待狂,目睹他人痛苦的神情会进入性兴奋状态。



换句话说,他们虐待犹太人非但不会有罪恶感,反而乐在其中。



这真是世上最令人绝望的状况。



在集中营里遭受虐待的人,不管是恳求「请帮帮我们」,或呼吁「请拿出同情心」,都不会有任何效果。因为他人的痛苦与恐惧,在虐待狂眼中都会化成快乐与喜悦。



纳粹挑选虐待狂当集中营卫兵,实在是高明的点子。每次我阅读《夜与雾》,总是为此佩服不已。当然,卫兵里不乏正常人,也可能承受着良心的呵责,但毕竟是少数。



眼前的三名年轻人,恐怕与纳粹集中营卫兵有着相同的特质,也就是最残暴的虐待狂。



拿钻子刺千叶腿的男人,神情有些陶醉。



或许他们正是「临床定义上的残暴虐待狂」,借由凌虐他人获取快乐。



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的「精神病态者」,凡事只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他人死活。这种人对他人的情感毫不关心,分辨不出「爱情」与「椅子」两个字眼有何不同。



但眼前的三人,应该能感受到他人的情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从虐待行为中获得兴奋。这话虽然有语病,不过,比起精神病态者,虐待狂多少还算有人性。



我震慑于目睹的景象,脑海盘绕着种种思绪。期间,红雨衣男一次又一次挥下钻子。千叶的嘴巴与四肢都失去自由,只能不停扭动身体。



双手好痛。我用力握紧拳头,指甲仿佛会戳破掌心。



脑袋里仿佛塞了块滚烫的巨石,发出滋滋声响。一切思绪蒸发殆尽。唯一残存的理性,像贴在岩石上的小虫,随时可能消失无踪。



我怒火中烧,忍不住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若是平常,妻子美树一定会在旁边安抚我的情绪。然而,此刻她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遭受荼毒的千叶。



制止我站起来的,反倒是身旁穿蓝雨衣的男人。



当然,他负责监视我们,不准我们乱动是他的职责。奇怪的是,他的举止轻柔,像是刻意保持低调。



他察觉我的疑惑,以食指抵着嘴巴,示意「别出声」,接着朝我伸出另一只手。我不禁想起背着其他大人,偷偷塞零用钱给我的祖母。男人手中之物轻触我的胸口,但那不是零用钱,而是一把枪。我起先以为是块黑色大石头,仔细一瞧,竟是裹着布的枪。



蓝雨衣男泰然自若地望着房间中央,仿佛只是继续执行监视任务,唯独一只手违背他的立场。



我深吸口气,战战兢兢抓住枪。原本害怕男人会趁机施暴,却什么也没发生。见我握着枪,他立即恢复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努下巴,要我看前面。



红雨衣男朝椅子一挥,钻子再度刺在千叶的膝上。明明已血肉模糊,他仍执拗攻击相同的部位。



我忍不住想大喊,快停止这种掠夺行为!别再夺走他人的财产、自尊心、生活,及重要事物!



「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



一行字映入眼帘。身旁的蓝雨衣男不知从哪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将荧幕递到我面前。他以记事本功能打出「就这么冷眼旁观好吗」,像是瞒着同伙向我传讯。



难道他想帮助我们?



他交给我足以扭转局面的手枪。



不过,我相当冷静。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直到刚才,愤怒与憎恨犹如滚烫的岩浆,还在我亢奋的脑海里翻腾。我握着枪,反倒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目前的状况。绝不能搞砸这个机会,好不容易结束守备,换我们进攻,而且轮到第四棒上场打击。能够以棒球思考处境,代表我已恢复理智。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实际上,我的脑袋仍处于不听使唤的状态。该思考的环节都还毫无头绪。



枪有没有装子弹?前方有两名敌人,朝其中一名开枪,接下来怎么办?不,比这些更值得深思的是,蓝雨衣男为何要给我枪?假如他真的想帮助我们,为何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在背后操控一切的本城,又有什么企图?



这些我完全没想到答案。



视野摇摇晃晃,双腿毫无知觉。回过神,我已从椅子上站起。



我看着手里的枪。这玩意不像道具,而是沉重的石头。或许是明白接下来的行动多么严重,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



「继续坐视不管,所有人都会被杀。」



蓝雨衣男又递来智慧型手机,显示着这行字。下一瞬间,他迅速夺走枪。我吓一跳,差点喊出声。



全怪我犹豫不决,枪才会被夺走!我暗骂自己。



男人双手覆住枪身,不知在做什么。下一秒,枪又回到我手上,原来他扳下击锤。



智慧型手机再度出现,荧幕显示着:「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动手,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吗?」等我读完讯息,男人往画面一点,送出下一行字:「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以免遭到指认。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



这男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我受够这种工作,想改过自新。」这行字接着出现。



「戳瞎双眼」这几个字宛如隐形的烙铁,在我的脑袋留下深刻的痕迹。



我望向房间中央。



千叶被绑在椅子上。红雨衣男抓着钻子,站在旁边。



蓝雨衣男悄悄闪到一旁,似乎在暗示我「快动手」。红灯停,绿灯行。



地板在摇晃。我没意识到其实是双腿在发抖,只是觉得难走,内心一阵焦躁。



站在椅子旁的两个雨衣男一愣,显然是看到我手中的枪。不料,他们很快恢复冷静。白雨衣男指着我。不,那不是手指,而是枪口。他也握着枪。「你怎么会有那玩意?哪里弄来的?」



红雨衣男迅速蹲下,揪住千叶的后颈,拿钻子抵着千叶的脸,威胁道:「立刻放下枪,不然我就刺瞎律师的眼睛。」



刹那之间,我找回理性,激动的情绪骤然消退。



红雨衣男仿佛随时会下手。他一施力,钻子便会贯穿千叶的眼球。



如果我扣下扳机,红雨衣男一定会采取行动。



更何况,白雨衣男的枪口正瞄准我。



脑袋顿时凝固,像是灌入大量沙土,塞得密不通风,没留下一点思考的缝隙。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放下枪。」持枪的白雨衣男命令道。



红雨衣男好整以暇,随时会刺下钻子。



他们显然很习惯应付这样的场面。



我摊开左手,举到胸前,表示「我会照做,你们别乱来」。接着,我弯下腰,右手把枪放在塑胶垫边缘。松开手的瞬间,蓝雨衣男的讯息浮现脑海:「就算没杀死你们,也会戳瞎你们的双眼。」



此时放下枪,将会落得何种下场?



我们看见他们的模样,绝不可能毫发无伤地离开。



即使愿意饶过我们的性命,也会夺走我们的视力。



我重新握紧枪站起。既然无法全身而退,不如赌一把。



「你不放下枪?」白雨衣男把枪口瞄准我问道。除了疑惑,还带着强烈的不耐烦。



「就算放下枪,也是死路一条。」与其乖乖就范,不如豁出性命对抗。运气好也许能杀死其中一人,我内心浮现野蛮的期待。



「想清楚,我一刺,律师就再也看不见。你有没有想过当瞎子的感觉?」红雨衣男撕开千叶嘴上的胶布,对千叶说:「快劝他放下枪,不然你的眼珠子不保。」



千叶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平板地吐出一句:「山野边,放下枪。」



「千叶先生,你不要紧吧?」话一出口,我立刻惊觉这是多么愚蠢的问题。一般来说,「不要紧吧?」只是问候语,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对方通常会回答「不要紧」。此时千叶的处境,无疑是特殊状况。



出乎意料,千叶沉稳地回答:「不要紧。」



拿着钻子的男人大笑。「腿上的肉都稀巴烂了,怎么可能不要紧?接下来换刺眼珠,往后的人生你将会在黑暗中度过,很恐怖喔。搞不好死了还比较痛快。」



「不,生和死完全是两回事。」千叶不假思索地反驳。他的话声不带感情,非常沉着。「眼睛看不见跟死亡扯不上关系。」



千叶的话像是看不见的手指,猛然往我额头一弹。我忍不住想大喊:「千叶先生,你说得真好。」



菜摘离世后,相同的念头不断在我脑中徘徊。不管是怎样的状态,希望菜摘至少能保住性命。人一死,就再也无法挽回。死亡的瞬间,一切便宣告终结。



「赶紧放下枪,我的耐心快用光了。」握着钻子的红雨衣男催促。



千叶的四肢绑在椅子上,后颈又被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看着尖锐的钻子。



我的手指放上扳机。对方显然真的打算刺瞎千叶的眼睛,此时不开枪,我肯定会懊悔一辈子。



「啊,对了……」千叶突然出声,仿佛面前的尖锐凶器、即将遭刺穿的眼球,都与他毫无关系。「本城跑去哪里?」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光听到那男人的名字,我便一阵激动。不知千叶为何提及这个名字,我错愕地应一声:「咦?」



「本城刚刚不是在你旁边吗?」千叶说得云淡风轻。



「我旁边?」我和身旁的美树面面相觑。



「他穿蓝雨衣。在公园遇上时,我没立刻察觉,但仔细一瞧,那不就是本城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肯定是本城没错。」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猛眨双眼。「可是,不管我从哪个角度看,都只看见穿雨衣的陌生人。」



不过,穿蓝雨衣的男人确实消失无踪。



那就是本城?



回想刚刚在我身旁的男人,他静静站着,借智慧型手机向我传递讯息。他就是本城?



果真如此,这代表我恨之入骨、即使牺牲生命也要打倒的敌人,就待在我身旁,而我却毫无所觉。对方特地给我武器,我竟没想过要反制他。



见我哑口无言,红雨衣男火大地说:「你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要刺他的眼睛喽。」



「要刺就刺吧。」千叶一脸无所谓。



「千叶先生……」我忍不住喊道。千叶望着我,耸耸肩应道:「刚刚不是说过?我只是坐在这里,不要紧。」



「但你的腿……」



「啊,差点忘记。没错,我的腿受伤,不过没什么大不了。」



「听好,刺完眼睛,我会刺耳朵,接着是鼻子、舌头……」红雨衣男握着钻子恐吓千叶:「毁掉所有感官,只保留触觉,看你怎么活下去。」



红雨衣男说着,神情益发恍惚。恐怕他曾以这种方式伤害他人,此刻正陶醉在回忆中。



「咦,耳朵也要刺?」千叶的语气有些不同,说是第一次流露惊讶也不为过。



「没错,你会有好一阵子听不见任何声音。」



「任何声音?」



「对,任何声音。」



「包括音乐?」



「岂止是音乐,连鸟叫声也听不见。不过,还是刺眼睛比较惨。鼓膜受损的恢复机率意外地高。」



「那可不行!」千叶难得大叫。



我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千叶腿上鲜血淋漓,现下才迸出这句话,似乎有些太迟。



手持钻子的男人也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但不愧是虐待狂,一发现对方的弱点,立刻移动位置。「看来你更怕听不见?」



「别刺耳朵!」千叶倏地举起手,挡在钻子与耳朵之间。



「咦?」看着这一幕,我感到有些奇怪,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下一瞬间,我恍然大悟。千叶的双手明明被绑在椅子上,怎么能够做出保护耳朵的动作?



持枪的男人一脸迷惘。



「啊,这个吗?」千叶瞥向手上的胶带,「我用力一扯就断了。」



那胶带怎么看都不像扯得断。



千叶弯下腰,轻轻松松扯断双脚的胶带。绕了好几圈的厚质胶带,千叶竟然随手撕开,仿佛毫不费力。



手持钻子的男人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



「刺眼睛还无所谓,但听不见我会很困扰。」千叶站起身。裤子的右膝部位破了个洞,鲜血汩汩流出,他却毫不在意。



站在一旁的白雨衣男急忙将枪口对准千叶。千叶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像抓虫子一样夺下手枪,扔向远方。接着,他唤一声:「山野边。」



「啊?」



「虽然有些扫他们的兴,不过我们离开这里吧。」



白雨衣男冲过去想捡回手枪,我举枪瞄准他,大喊「不准动」。



「你是怎么办到的?」红雨衣男结结巴巴地问:「那个胶带……你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纳闷地望着我,一副搞不清对方在讲什么的表情。那模样简直像没察觉自己失言,反而以眼神向秘书询问「我刚刚说错话了吗」的政府高官。



「你怎么弄断胶带的?」我也不禁好奇。



「啊,原来是这件事……」千叶恍然大悟,像小孩子般辩解道:「撕胶带有诀窍,电视节目教过。」



背后传来「噗哧」一声,美树忍不住偷笑。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恢复冷静。无处可逃的绝望、被关在刑场内的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我终于能够相信,人生还没结束,至少不会在这里结束。



见千叶轻而易举地挣脱束缚,毫不在乎身上的伤势,红雨衣和白雨衣男都吓得目瞪口呆。我举着枪牵制他们的行动。



千叶走向后门,途中转头说:「山野边,我们走吧。」



「啊,好。」我急忙跟上,脚镣发出叮当声响。踩着又滑又黏的塑胶垫,我感觉一切犹如梦境。「千叶先生,那个人真的是他?」我忍不住问。这是我唯一关心的事。



「那个人?啊,你说本城吗?不晓得他跑去哪里。」



「真的是他?」美树也半信半疑,语气十分焦急。



「他在你们旁边,我以为你们早就发现,所以一直没戳破。」千叶说得轻描淡写,不带一丝恶意。



「怎么可能。」我忍不住大喊。要是知道那男人是本城,我一定会想出各种对付的手段。「话说回来,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想要我们的命?」



我摇摇头。「我们死了,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我猜,八成是想制造恐惧。」



「既然如此,为何要给你枪?」



我看着手中的枪。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先是危言耸听,接着把枪交到我手上。「他在玩弄我们。他知道就算我手上有枪,还是无法脱身。」



我回想起两天前,我们夫妇闯进饭店向本城宣战。



当时,我明确告诉本城,我们夫妇会亲手报仇。这样的行动,或许激发本城的竞争意识。那男人一向在控制游戏中处于优势地位,在他的眼中,我们夫妇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行人。



遇上无礼的外行人,该如何应对?



不外乎是让外行人吃尽苦头,明白实力的差距,俯首称降。



所以,他带领那些危险的年轻人,将我们监禁起来,想证明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你们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愣在原地的两个雨衣男。



「那个人?」



「看来,你们不是同伙。」我向朝美树使个眼色,示意「我们走吧」。我踏出一步,脚链再度发出声响。



「你们以为逃得掉吗?」白雨衣男出声,手持钻子的红雨衣男接着说:「不要搞错,我们接到的指令是,只要你们抵抗,就算杀死也没关系。」两人都是一身细皮嫩肉,但防风镜深处的眼眸黯淡无光,实在看不出年纪。



「你干什么?」红雨衣男惊声大叫。



我转头一看,千叶不知何时走近红雨衣男,往他身上乱摸。千叶的手在红雨衣男的衣服上游移,像在检查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脚镰的钥匙在哪里?不解开那玩意,出去不太好行动。」



接着,千叶竟解开雨衣钮扣,伸进衣服的口袋摸索。



「去你的!」男人忍不住爆粗口,显然已失去冷静。他举起钻子,狠狠刺向千叶的肩头。霎时,皮开肉绽、鲜血泉涌的感觉袭来,我不禁闭上双眼。



原以为会听到千叶的哀号,却是一片安静。



我重新睁开双眼,只见红雨衣男激动地挥舞钻子。千叶蹲着探进男人的牛仔裤袋。钻子一次又一次插在千叶的肩膀及后背,但他丝毫不以为意。



我还来不及开口,千叶抢先一步高喊:「找到钥匙了。」他抛来一样东西,虽然错愕不已,我仍伸手接住。仔细一瞧,那确实是把钥匙。我无暇细想,赶紧依言用钥匙解开脚镣。接着,我也为身后的美树解开脚镣。



「走吧。」千叶说。



「呃,好。」



「千叶先生……你……不痛吗?」美树迷惘地指着红雨衣男。



「什么痛不痛?」千叶皱着眉,往旁边一瞥,红雨衣男正忙着拿钻子猛戳他的肩头。「哦,是指这个?」



「不然会是指哪个?你的大腿和肩膀伤得这么严重,怎么还不当一回事?」即使隔着衣服也看得出千叶的伤口相当深。



「是挺严重……啊,不过没外表那么严重。」



「真的吗?」



「更何况,这不是正好?」



「正好?」



「我们上次不是聊过,理发师帮客人抽掉生病部位血液的疗法……」



我一愣,不晓得他在讲什么。过一会儿,我才恍然大悟,不禁脱口问:「你该不会是在说……放血?」



「对,就是放血。」



「你在开玩笑吧?」



「像这样把血放出来,我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呃……」



「你在讲什么蠢话?」红雨衣男一脸焦虑。他拿钻子拼命刺对方,对手却不痛不痒,还大谈「放血」理论,要他不焦虑也难。



能让虐待狂产生快感的,并非伤害他人的行为,而是他人受伤害时的痛苦神情。拿钻子戳毫无反应的千叶,跟戳石墙没两样,只是白费功夫。



红雨衣男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充满困惑与疲惫。他气急败坏地喊一声「站住」,抓起千叶的手。下一秒,他居然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千叶无奈地西觑红雨衣男一眼,转向错愕的我,耸耸肩抱怨:「又是静电搞得鬼,真是讨厌。」



此时,另一个方向传来声响。白雨衣男大喊:「不准动!」他不知何时捡回手枪,将枪口对准千叶。



「别闹了。」千叶毫不畏惧,朝白雨衣男伸出手,仿佛一只手就能挡下子弹。



不知是因同伴倒地心生惧意,还是根本没开过枪,千叶一句话,就让白雨衣男愣在原地。



「山野边,你能走吗?」千叶无视于枪口,转头望着我。



「嗯,多亏你的帮忙,解开了脚镰。」



于是,我们走出房门。外头是一条长廊,看来这里不是建设中的大楼,就是建设到一半遭弃置的大楼。



「幸好耳朵没事。」千叶气定神闲,简直像在电影散场后抒发感想。



「岂止是耳朵,光能保住性命就是奇迹。」我说。



一想到刚刚可能送命,我便感觉一股寒意自体内往外窜。我心头一慌,连忙压抑汹涌而来的恐惧。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会带来寂寞与悲伤,却不是件可怕的事。我不断如此默念。



「还有什么事吗?」千叶突然问道。我转头一看,白雨衣男站在我们刚离开的门口。



我并未多想,迈步上前。他的右手仍握着枪。



「你还不死心?」我忍不住开口,而后随手扯掉对方的头巾,把防风镜拉到额头。那是一张白净的年轻圆脸,嘴边只有细毛,看不到胡须。眼睛细小,面无表情。



「虐待他人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质问道。



「没怎么想……」白雨衣男咕哝。那模样简直像小学生挨骂后,为了保全面子,勉强摆出高傲态度。



「反正痛的不是自己?」



「可以这么说。」



这个回答在意料中,我并不生气。其实,每个人都有相同的心态。骇人听闻的社会案件、遥远国家的干旱、从未到过的地方的公害问题……就算是同一社区内发生的凶杀案,只要认定与自己无关,就不会在乎。换句话说,不论大小案件,世人关注的焦点总是「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忽然间,我的脑海浮现父亲的话:「我决定过自己真正想过的人生。」



人生只有一次,要是有想做的事情却忍着不做,活着有什么意义?父亲曾在病床上对我告白。他想通这一点的契机,正是身为儿子的我。



虽然工作忙碌,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在父亲眼中,开发新技术十分有趣,值得全心投入。研究须要付出庞大的时间与精力,于是他舍弃家庭。



他的动机为何?希望功成名就,或是家人过更优渥的生活?不,都不是。工作本身就是他的动机。



得知寿命将尽后,父亲选择离开医院,在家接受治疗。所谓的治疗,其实仅仅是按时吃药。那一天,他推荐我读渡边一夫的书:「凡人能做的,只有努力摘取每一天,努力在生活中获得快乐。这也是凡人唯一该做的事,因为……」



因为人总有一天会死,父亲接着道。



「你们跟那个人是什么关系?」我问白雨衣男。



「那个人?」



「本城。」每当吐出这个名字,总有种念出可怕的禁忌咒语的感觉。如果能够,我真的不想再提及这个名字。



「本城是谁?」白雨衣男反问。看他的反应,不像在装傻。此时,他已放下枪,不时偷瞄千叶的膝盖及肩膀上的伤口,流露出明显的胆怯与自我保护意图。



「你们跟刚刚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他。当初是他接下这个工作,邀我们加入,还事先支付酬劳。」白雨衣男不情不愿地回答,犹如遭到教师盘问的中学生。



「这是穿蓝雨衣的男人接下的委托?」



「对,我们只是收到他的邀约。」



「他究竟跑去哪里?」美树环顾四周后,凝神注视走廊彼端。



「搞不好,那个穿蓝雨衣的男人背叛你们。不,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你们。」我说了句多余的话。大概是想借着取笑和讥讽,来消除心中的怒气吧。



听到这句话,白雨衣男的眸中隐隐燃起火焰。



「山野边,我们走吧。」千叶转过身,沿着走廊大步前进。



白雨衣男既没有开枪,也没追赶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笔直走向电梯。



「千叶先生,那男人究竟去哪里?」我操纵着方向盘开口。明知这么问毫无意义,我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直到现在我仍心有余悸,说起话结结巴巴。



「这个嘛……」千叶靠着后座椅背,看起来根本不像伤患。伤口周围的布料破破烂烂,但沾在上头的鲜血已干涸。美树检查过伤势,发现比预期的轻微许多,更是啧啧称奇。



蓦地,一股强烈的懊悔涌上心头。我不禁紧握双拳,几乎要将方向盘捏碎。当时那男人就在我身边,我竟白白错过大好机会。



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八成在嘲笑我吧。仇人近在身旁,我却只是发愣,甚至完全被牵着鼻子走,乖乖接下手枪。他一定在笑我这个敌手实在太不中用、太无能吧。



忽然间,车内响起「砰」一声。



手掌传来剧痛。



原来我不自觉地捶打方向盘。



或许是理解我的心情,美树并未多问,改提起另一件事:



「话说回来,箕轮为何要撒谎?」



「箕轮撒谎?」我听得一愣,不明白美树的意思。



「当初是箕轮告诉我们那男人在公园,之后,我们一进公园就被那三人逮个正着。这不会是偶然吧?」



「箕轮骗了你们吗?」



「不,箕轮没骗我们。」我反射性地为箕轮辩护。「那男人确实在公园,而且……」



欺骗我们,箕轮没有任何好处。



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望着我。



「会不会是箕轮接到假情报?这种可能性较高。」我推测道。



「假情报?」



「啊,原来这才是答案。」千叶的语气仿佛在二选一。



「没错,箕轮大概是听到那男人将前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的风声。或许这个风声是那男人放出来的,箕轮却不知情。他转告我们此事,是出于一片好心。」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



「对,箕轮绝不可能陷害我们。」与其说是「绝不可能」,其实是我心里如此期盼。但我就是无法不替箕轮辩解。「藤泽金刚町的饭店那次也一样,箕轮只是不知不觉遭到利用。」事后证明,本城早在饭店等我们上钩,那完全是个陷阱。



「你这么相信箕轮?」



「是啊。」箕轮与我之间有着极深厚的信赖关系,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连箕轮也不相信,甚至与他断绝关系,恐怕我会遭强烈的孤独与绝望彻底击垮。「我想起跟箕轮共事时聊过的一个话题。」



「跟箕轮共事?」



「嗯,起初我们常约在出版社附近的咖啡厅讨论工作。有一次,箕轮提到《福翁自传》。」



「那是怎样的书?」美树问。



「福泽谕吉的自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啊,确实有这号人物。」千叶的口气像谈起一个活在相同时代的棒球选手,只差没问「不晓得他现下在做什么」。



「这本自传里写着一段有趣的插曲。」



「哦?」



「当时是江户时代末期,社会动荡不安。有个人告诉福泽谕吉,他找到一种很有意思的扇子。」



「很有意思的扇子?」美树问。我这才察觉,原来我没和她提过这段插曲。



「没错,那扇子外表普通,却能从中抽出一把短剑。」



「简单地说,就是制作成扇子模样的武器?」千叶归纳道。



「真有意思。」



「但福泽谕吉丝毫不觉得有意思,大骂对方愚蠢。」我想起箕轮在叙述这件事时,兴奋得像个孩子,不禁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福泽谕吉认为,做成扇子模样的短剑一点也不新奇,但若反过来,倒是值得赞扬。」



「反过来?」



「看起来像把短剑,其实是扇子。福泽谕吉的想法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实在不适合做出『扇子中暗藏短剑』之类助长杀气的东西。」



「啊,原来如此。」美树眯起眼,「短剑里暗藏扇子,确实欢乐得多。」



「对吧?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无趣。既然要做,干脆做出完全相反的东西。箕轮似乎非常认同福泽谕吉的意见,我很少看到他那么激动。」



当时,我反问:「你的建议是,我该写些陈腐又天真的温馨故事?」箕轮回答:「不,我想说的是,灰暗无助的绝望故事其实跟天真烂漫的温馨故事一样陈腐,却容易让人误以为意境深远。愈是苦涩的作品,愈会发生评价过高的现象。」



「但世上的文学杰作,不多是灰暗无助的故事吗?」我反驳。



「真正有才华的人来写,当然是杰作。然而,绝大部分的作家只是在装腔作势。既然是装腔作势,与其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不如使用其他颜色。」



听到这里,美树开口:「使用黑色颜料在黑纸上画图,指的是在绝望的时期发生绝望的事?」



「没错,箕轮认为把原本黑的东西染得更黑,没有任何意义。」



「这意味着什么?」千叶问。



「这意味着箕轮既然抱持这种想法,绝不会做出『背叛』这种令人绝望的事。」那就像把原本黑暗的社会抹得更黑。



「搞不好,箕轮认为这是两码子事。」



「千叶先生,别再说这种令人绝望的话了。」



我们回到公寓。直到半年前,这里还是某个未婚老妇人开设的音乐教室。我们原封不动买下,卖掉大部分家具,并进行改建。如今连一张餐桌也没有。



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瞥向手表,时间接近中午。还这么早,我有些惊讶。从进入滨离宫恩赐庭园,到遭人戴上脚镣监禁在房里,并目睹千叶受到凌虐,这一连串事情简直像遥远过去的回忆。



「对了,手枪呢?」美树问。



我指着搁在墙角的袋子。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曾握着手枪,差一点扣下扳机。只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就会成为杀人凶手。假如我真的杀了人,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因罪恶感浑身颤抖,还是认为那是逼不得已,丝毫不放在心上?



我最耿耿于怀的一点,是没举枪瞄准那男人。不过,内心的另一道声音告诉我,其实不必懊悔,反而应该庆幸。要是我开枪射杀他,就这么结束一切,过去的苦心等于全部付诸流水。



时间接近中午,我却一点也不饿。或许是历经监禁与目睹刑求过程,身体维持着紧绷状态。我不禁想起一件往事。某座火山因有喷发之虞,周围居民纷纷避难。我受电视台委托,前往采访避难居民,他们告诉我:「大伙都没有食欲,而且无法入睡。或许身体知道发生紧急状况吧。」显然陷入异常状况时,人体会自动减少能量消耗,以便应付各种危机。



虽然不饿,我还是啃着甜面包。不勉强吃点东西,危急时会没体力应变。



我无法忍受沉默,随手打开电视。荧幕上出现的景象似乎是外国的公园,不,或许是私人庭院吧。画面中有座大水池,四周围着栅栏。我暗暗纳闷,为何要围起水池?看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池里养着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