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1 / 2)
「佐古真的申请那项服务?听起来挺顺利的。」
坐在我面前的香川说道。此时,我们在播放着音乐的咖啡厅。午夜十二点过后,见山野边夫妇熟睡,我无事可做,便窝来这间店。原以为山野边夫妇会因过度疲劳与亢奋,一直清醒到早上,但十二点过后,他们很快闭上双眼,发出鼾声。
就这点而言,他们与我以往见过的人类并无不同。不管处于何种状况,人类总是需要睡眠。
推开店门,香川已坐在里面。我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最后没开口。她的「认真」在我眼里多半称不上「认真」,何必多此一举。
「没错,佐古也订购餐点配送服务,而且附近只有他这么一个客户。」
「据说是个顽固老头,从不和邻居往来。」
「配送餐点营养均衡且经济实惠,最适合单独生活的老人。」
「这是业者的宣传口号?」
「没错。」
昨天美树看见箱形车缓缓开过,催促负责驾驶的山野边:「快跟上去。」
「跟上去干嘛?」我刚问出口,山野边已轻轻踩下油门。
「或许能乔装成配送员,到佐古家登门拜访。」
「原来如此。」
那箱形车转弯后,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佐古家门旁。
「山野边美树下车走近配送员,看准他步出佐古家的时机,上前跟他攀谈。」我向香川解释:「她想向配送员打听消息。」
美树表现得很感兴趣,随口提几个一般人会问的问题,顺利套出话。原来每天傍晚,配送员都会送餐点到佐古家。
「哦,你们打算怎么做?」
「明天傍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傍晚,山野边夫妇会乔装成配送员,潜入佐古家。」
回到公寓后,山野边夫妇上网将餐点配送公司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怎么乔装?」跟我一样,香川一口咖啡也没喝。这种称不上好喝或难喝的液体,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细节似乎还没确定。大概是在佐古家附近挡下配送公司的箱形车,接着软硬兼施,拜托配送员让他们代送。不然就是……」
「就是什么?」
「溜进店里偷制服。山野边夫妇认为,穿配送员的制服登门拜访,应该不会遭受怀疑。」
「即使搞定制服,没有配送的餐点也不行吧?」
「只要成功进门,接下来就见机行事,总有办法逮住本城。」
「这么草率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香川十分怀疑。
「我也不知道。本城还在佐古家吗?」
「一直待在那里。他依然不肯跟我联络,我只好三更半夜潜进去。屋里真不得了,到处都是监视摄影器。」
「八成是本城的要求吧。任何人靠近大门,就会被拍到吗?」
「岂止是大门,就算是从二楼或屋子侧边闯入,一样会被拍下来。连庭院也拉有电线,装设监视器。影像全会传输到二楼房间的电脑。千叶,你有没有做过管理电梯的工作?」
「没有。」
「是吗?跟那情况有点像,本城同时监控数个画面。关在看守所时,本城就利用他人传话,要求佐古安排妥当。对了,我已查出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我听见他们的交谈。你猜猜,佐古老爷爷为何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想必是本城的手段比较高明,抓住佐古的把柄?」
「大致上没错,不过这件事有个契机。」
「哦?」
「本城似乎很会用毒。」
「毒?」
「他常常在朋友或同学的食物里下药。」
「下药?」
「毒可当药,药也能成为毒。总之,他偷偷让别人吃下药。」
「药不是对身体有益?」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不久前,山野边述说本城的事时,提过类似的话。
「要看使用的方法。我去过药局,不少药上头标示『未满十五岁请勿服用』,而且往往会多加一句『切勿服用过量』。」
「警告标示这么多,哪天出现『无效请见谅』的标示也不奇怪。」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本城喜欢拿药做实验,经常在他人饮食中掺药。例如,让同学喝孩童禁止服用的药物,或一口气吞三天份的抗生素,观察会有何反应。不然就是让人吃大量退烧药,观察体温会降到多低。」
「真有研究精神。」
「他完全是抱持着实验的心态。」
这确实是控制游戏的赢家会干的事。回顾人类历史,胜者永远是进行实验的那一方。
「对了,本城的父母双亡。这样一想,或许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的意思是,本城杀害亲生父母?」
「没错。」
「那还用说吗?」香川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就连本城的祖父母,也是死在他手上。警方丝毫没起疑,于是他益发得意忘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杀害亲人却不必承受罪责,当然会得寸进尺,尝试更困难的挑战。这是人类的天性。
「那跟佐古有何关系?」
「啊,对,差点偏离主题。佐古有个当医生的有钱哥哥,佐古却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有能力的哥哥与无能的弟弟,这样的组合不少见吧?」
「那又怎样?」
「无能的弟弟佐古暗暗打了个算盘,一旦哥哥死亡,他就能继承遗产。」
「哥哥没孩子?」
「有个女儿。」
「既然如此,遗产应该由女儿继承吧?」
「当然,如果有的话。」
「你刚刚不是说有吗?」
「在继承之前,没了。」香川语带深意。
「死了?」我听出话中玄机。当然,死因必定不单纯。「被佐古杀害?」我接着问。
「很可惜,差一点。严格来说,佐古虽然怀有杀意,却没下手。」
「原来如此,下手的是本城?」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中间的牵连。大概是佐古向本城提起希望除掉侄女,而本城答应代为下手。那么,佐古当然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那时,本城刚弄到一种有毒植物,正想试试效果。于是,本城设法接近当牙医助理的侄女,与她建立感情后,偷偷下药。警方认定并无他杀嫌疑,草草结案。尽管死了个年轻的牙医助理,却不了了之。」
「牙医助理?」我不禁一愣。
「是啊,一个做事认真严谨的牙医助理。」
「那个『有牙医才有蛀牙』的牙医助理?」
「那是某个大人物的名言吗?」
「不是。」我想起那件工作。没错,在我呈报「认可」的隔天,那女人遭某个年轻男人下毒身亡。「原来那男人就是本城崇。」
「什么意思?」
「当初是我负责那个牙医助理。」
「哦,真巧。」香川嘴上这么说,但并不特别惊讶。
「回想起来,前去确认死亡时,我遇到下手的男人。他一点也不慌张,还主动向我搭话。」我说到这里,又忆起更多往事。「对了,他也对我下过药。」
原来那个人就是本城。
「那可真巧。」香川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算是久别重逢?」
「他看到我,也认不出我是谁。」负责的案子不同,我们的相貌会跟着改变。「至于我,根本记不住那么多人类。」
「也对。」香川说。
「对了,本城关在房里,你没机会与他接触,调查起来相当困难吧?」这句话并非体恤香川的辛劳,而是暗讽「反正你一定没认真调查,太不把工作当回事了」。话中带刺是人类的惯用手法,只是,这个手法没对香川发挥效果,不知该说是她太不了解人类,还是该说她工作太随便。「谢谢你的体恤。」她诚挚地道谢,「等天一亮,我会继续尝试与他接触。」
「尝试不被摄影机拍到?」
「这次就算被拍到也没关系。本城看见我出现,或许会放心不下,主动跟我联络。」
「但本城十分机警,直觉又敏锐,恐怕不会轻易见你。」
「不然我就从二楼闯进去。人类似乎很吃这一套,说是叫『浪漫』。」
「搞不好会被当成非法入侵。」
「可是,蒙泰基奥(注:Montecchio,原本是义大利的地名。)那一次,不也是如此?」
香川提起同事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蒙泰基奥是我们的同事,在十六世纪对某个女人心生情愫。这桩风波后来与神话重叠,被人类写成《罗密欧与茱丽叶》。其实,那只是调查部同事捅出的娄子。
故事中,男主角名为「罗密欧·蒙太古」。不过,那是讹传,他真正的姓氏并不是「蒙太古」,而是「蒙泰基奥」。执行任务时,我们使用的代号多半取自都市或社区名称。总之,蒙泰基奥工作认真,为了调查那女人,想尽各种办法,不惜冒险闯进她家。不料,他投入太多感情,甚至违背规定,呈报「认可」后,又让她复活。
于是,饮毒身亡的女人重获新生。
因着这个缘故,蒙泰基奥遭上级调往其他单位。我与蒙泰基奥没见过几次面,但至今仍时常与同事聊起这个「与人类太过亲近的调查员」的故事。
「目前正值『回馈大方送』活动期间,蒙泰基奥的事换成今日,搞不好不会遭受惩处。」香川耸耸肩。
「真是愚蠢的活动。」
「对了,你和山野边夫妇的事情,我能告诉本城吗?要是向他透露你们打算乔装成餐点配送员潜入佐古家,或许能引起他的兴趣。」
「嗯,或许吧。」我应道。
「不过,这样会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造成我的困扰?怎样的困扰?」我皱起眉。
「本城事先知情,你们的复仇计划很可能会以失败收场。」香川的表情丝毫未变。
「就算失败,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本城和山野边都不会在今天死亡。」
在七天的调查期间内,我们的调查对象绝不会死亡。不管他们今天的遭遇多么惊险危急,都不会送命。当然,他们可能会受伤,但不会伤重致死。
「啊,也对。不过,我的调查工作只到今天为止。今天之内,我会呈报调查结果。」
我差点说出「反正一定是认可」,好不容易吞回肚里。
走出店外,手机旋即响起,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天空依然阴雨绵绵,虽然是黑夜,仍看得出乌云密布。
打电话来的,是负责统管调查部的监察部同事。
「调查期间还没结束吧?」我说。
「我当然知道,只是想问问,有没有可能早点呈报结果?」
或许香川的推断没错,就像搞错交通标志一样,监察部也急着掩盖缺失。
「你希望我呈报『放行』吧?」
「没那回事。」对方死鸭子嘴硬,「我只是提醒你,没必要勉强。」
「勉强?」
「若你认为目标对象不该死,可延长二十年寿命。」
「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气得想挂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对了,我是不是见过本城?」
「什么意思?」监察部同事冷淡地反问。听得出并非故意卖关子,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并未掌握这种琐碎细节。
「我负责调查过一个担任牙医助理的女人,毒杀她的应该就是本城。」
「这我不清楚,得查一查。不过,这种事有查的价值吗?」
我没生气。确实没必要特地调查,我直接挂断电话代替回答。
接着,我跨上脚踏车,朝山野边夫妇的公寓前进。数颗雨滴打在我的脸上。
「2、2、7、9。」我从后座往前探,报出一串数字。
「咦?」山野边夫妇相当惊讶。「你在念什么?」
「还会是什么?当然是那个人按的数字。2279,八成是开门的密码。」
此时将近中午十二点。
太阳或许已来到头顶上,但天空挤满乌云,根本看不见。绵绵细雨依然下个不停,真是阴魂不散。虽然早就不奢望亲眼拜见太阳,仍难免有些无奈。
我们的车子停在路旁。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制造出一道道波纹。水滴以规律的节奏在玻璃表面画出扭曲的图案。山野边终于沉不住气,启动雨刷。
这是一条双向单车道。对面有间店,招牌上印着「Kitchen Box」,还写有一些宣传标语,例如「适合高龄者的餐点配送服务」、「提供均衡饮食」、「一人份也OK」等等,但外观一点也不起眼,像是装潢朴素的办公室。
「商品内容写得不清不楚,便当卖得出去吗?」我直率地问。「他们做的是宅配生意,客人不会来店里。」山野边解释。
「而且这是分店,不是总公司。餐点都是在工厂大致调理完成,才送到加盟店,由店员加热或盛装。」
上午美树打电话到「Kitchen Box」总公司,以「学校老师出作业,要孩子调查各种行业的运作方式」为借口,将作业流程打听得一清二楚。
山野边夫妇计划先取得制服和名牌。昨天,美树向走出佐古家的配送员攀谈时,假装在考虑申请餐点配送服务,问了一句:「安全上有没有疑虑?」对方回答:「我们会出示名牌,就像警员出示警察手册一样,好让客人安心。」
倘若本城随时监视着荧幕,没有名牌恐怕会引起怀疑。因此,山野边夫妇打算潜入店里盗取名牌。
山野边利用汽车导航系统,轻轻松松查出加盟店的位置。他将车子停在门口附近,周围只有两辆箱形配送车及一辆机车,几乎无人进出。美树提议到后门瞧瞧,于是山野边再度发动车子,绕到店的后方。
山野边刚在路旁停车,对面便走来一名穿制服、撑着雨伞的女人。那女人抵达后门,将伞开阖数次,甩掉雨水后收起。接着,她背对我们,操作起墙上的仪器。那仪器的按钮不少,有点像计算机或银行的ATM。
「那门似乎装有密码锁。」山野边腹部抵着方向盘,凑近挡风玻璃。「要是看得见密码就好了。」
「可惜距离太远。」
于是,我从后座往前探,挤到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凝神细看。女人按下「2、2、7、9」四个数字,我依序念出。
「千叶先生,你怎么看得见?」
「不管千叶先生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你一定会说自己视力好,对吧?」美树开口。
「总之,我溜进去瞧瞧。」山野边说。
「那间店不大,溜进去八成会被发现,要偷出制服恐怕不容易。」美树忧心忡忡。
「店员就算起疑,也不至于报警。遇上恭谨有礼的陌生人,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过于提防。」
「若能把所有店员引到外头,偷制服就容易得多。」我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美树笑道,「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好点子?」
我大可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但如此一来,我会被当成碍手碍脚的累赘,难以进行调查工作。此时,我忽然想起电视节目中,饲主为了清扫水池利用食物引走鳄鱼的画面,于是随口胡诌:「用对付鳄鱼那一套如何?拿食物引出店员,我们就能进去打扫。」
山野边望着我。由于我上半身往前凑,山野边一转头,我们几乎是脸碰脸。我毫不在意,但山野边似乎觉得不妥,拉开距离才开口:「千叶先生,鳄鱼和人不能相提并论。」
「难不成要弄一根绑着食物的长棍?」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苦笑。
「这点子行不通吗?」我转向另一边,这次差点和美树的脸碰在一起。「即使不用食物,也可找借口引开店员或吸引他们注意,办起事就容易得多。」
「确实有道理。」美树沉吟片刻,「走过去大喊『我丈夫突然身体不舒服,快来帮帮忙』,如何?或许能引出几个店员。」
「嗯,听起来不错。」我跟着附和。「山野边在一旁假装肚子痛,应该能引起大部分店员的注意。」
「你们想得太简单。」山野边皱眉,「突然听见陌生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心生警戒,这才是人性。」
「那倒不见得。」我断言。这一点,我颇有自信。「其实,一般人很容易相信陌生人的话,前天的遭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前天?」
「在汐留的大公园,那个外国女人不是对你们使出同一招?」
「滨离宫恩赐庭园?」
「啊,你指的是那件事?」
那个外国女人只用「请帮帮忙」、「倒在地上」、「请跟我来」几句暧昧不清的话语,便成功诱导山野边夫妇踏进树丛。否则,他们也不会遭穿雨衣的男人强行带走。
山野边想起当时的情景,苦笑着解释:「我以为对方不太会讲日语。」
「不论理由为何,总之,你们轻易上了敌人的当。你们的警戒心没有想像中强,这才是人性。」
数分钟后,我走向「Kitchen Box」后门,按下「2279」四个数字。由于我没特意牢记,竟然忘记最后一个数字。仔细一看,按键盘「9」的表面磨损严重,显然经常受到按压。
为何我要负责偷制服?山野边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千叶先生,要你假装肚子痛不太可能,就算装了,也无法吸引店员的目光。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趁我们绊住店员时,偷偷溜进后门。」
我并未反对。
后门一开,我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却只听见美树在店面另一头的话声。她按照计划,告诉店员:「我丈夫突然蹲在地上,似乎身体不舒服,拜托你们帮帮忙。」
一名原本在处理店内事务的男店员,走出去关心山野边夫妇。依交谈声、脚步声及动作的声响研判,店里共有两男两女。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仔细想想,无声无息地潜入对我根本不是难事。门后是个狭小的房间,摆满置物柜,似乎是员工的私人物品放置间。我稍一张望,便看到置物柜旁的瓦楞纸箱里有不少折叠整齐的制服。那箱上贴着一张纸,标明「清洗完毕」。
制服以略带茶色的白色为底,印着一些红纹路。我拿起三件,塞进纸袋。接下来,只剩证明员工身分的名牌,但我根本不晓得那玩意长什么样子。美树形容有点像驾照,但我根本没找到类似的东西。我翻遍置物柜,查看纸箱,依然一无所获。
此时,背后的门忽然打开,走进一名年轻男子。
他微低着头,说着「工作辛苦了」,似乎把我误认为前辈。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的雨水,但没溅起任何水滴。
「名牌在哪里?」我转头问。
「咦?」年轻男子抬头看着我,皱着眉问:「什么名牌?等等,你是哪位?」虽然外表年轻,但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不是刚成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短得几近光头,身穿制服,似乎是刚配送完餐点。
「我是千叶。」
「千叶……?是新的约聘职员吗?」
「对,上头叫我来拿名牌,配送餐点时要给客人看的。」
「噢,是这个吧。」年轻男子往胸口名牌弹一下。上头贴着照片,确实有点像驾照。
「太好了。」我想取下那张名牌,年轻男子抓住我的手。我心头一惊,以为他会昏厥,仔细一瞧,他抓的是袖口,没碰到皮肤。我暗松口气,他没昏厥,对他是好事,对我也是好事。
「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你的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做好。」年轻男子奋力守护名牌,推开我的手。
「我不在乎用你的名牌。」
「我在乎。」
直到此刻,年轻男子依然没怀疑我是非法入侵,只当我是脑袋不灵光的新进员工。正当我思索该不该强行夺取时,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
店门口传来一声「快报警」。那话声相当细微,隔着这样的距离一般人肯定听不见,但我并不是一般人。
我清楚听见门外的男人惊惶地低呼「快报警」。
显然山野边夫妇遭到怀疑。我赶紧打开后门,走向前门。「发生什么事?」年轻男子问一声,似乎也察觉不对劲,慢吞吞地跟在我后头。
我走到店门口,看见山野边夫妇及穿制服的店员,登时明白状况。
「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山野边夫妇神情僵硬,低声下气地解释,不断挥舞双手。
雨势稍微减弱。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但雨滴仅仅像以画笔描绘的细线。
那店员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握着手机,眼神游移。他看看山野边夫妇、看看地面,瞥见我来到身边,又望着我,吓得全身一颤。
一把枪掉落在地。看来,这就是原因。
事情经过多半是这样的。美树依照计划,谎称「丈夫身体不舒服」,将店员骗出店外。山野边捧着腹部,假装肚子痛。店员走到山野边身旁关切,却发现山野边带着枪。不然就是山野边动作太大,枪不慎滑出来。
总之,就是店员发现枪,引起一阵骚动。
真是严重的疏失。不过,毕竟山野边不是故意的。我想起以前曾因工作造访一间软体设计公司,该公司的男职员说过这么一句:「严惩恶意、宽容粗心。」
他是我负责调查的女人的同事,职务是检查系统故障原因,兴趣却是参加合唱团,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过不少耐人寻味的话,其中又以「粗心大意不可能杜绝」最新奇。他告诉我,即使千叮咛、万交代,仍无法完全防范粗心之过。明明稍微留心就不会犯错,但错误依旧频频发生,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这点我深有同感,毕竟连提醒驾驶小心的交通标志,都会因粗心摆错位置。不仅是人类,我们也会犯错,否则情报部不会搞出「回馈大方送」活动。他的结论是「重点不在于防范粗心,而是如何将粗心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我颇为认同。
山野边不慎露出携带的枪,责备他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
「强盗?」店员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枪,高举手机,摆出类似宣誓的动作,颤声道:「我要通报警方!」
绵绵细雨不断濡湿手机,但他似乎并未察觉。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美树在一旁拼命解释。然而,她愈是焦急,愈是加深店员的怀疑。一旦店员报警,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不是强盗,怎会带着这种东西……」店员握紧手机,觑着地上的枪。他缓缓靠近,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仿佛面对的是一条蛇。
「这只是玩具枪。」原本弯着腰的山野边,缓缓挺直身子。
「就算是玩具枪,平时也不会带在身上吧?」店员捡起枪。
「对不起,是孩子托我们买的。」美树神情扭曲,显得相当痛苦。她痛苦的根源并非撒谎带来的罪恶感,而是将孩子当成借口。
「好重。」店员握着手机,另一手把玩枪。他将枪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接着以枪口对准山野边。或许他相信那是玩具,动作粗鲁又大胆。
「请还给我。」山野边故作镇定,「那真的是玩具枪。」
「就算是玩具枪,保险起见,我还是得报警。事后,我还得写份报告向总公司解释。」店员把枪口当成手指,对准山野边。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设法解围。就算要解围,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坦白讲,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不痛不痒。
此时,背后响起话声。那话声相当高亢,简直像是气球爆裂的声响。
「卡!」
转头一瞧,原来说话的是刚刚在店里遇见的年轻男子,他握着一支智慧型手机。别提山野边夫妇,连我也是一头雾水。
「小木沼,你喊『卡』是什么意思?」拿着枪的店员狐疑地问。这时,我才晓得刚刚在后门遇上的年轻人姓「小木沼」。
小木沼放下手机,回答:「对不起,田中哥。其实我们在拍电影。」
我登时愣住。拍电影?什么意思?当然,我晓得何谓拍电影。但在我的认知里,小木沼握着智慧型手机的动作,实在跟拍电影扯不上关系。
「手机里有个编辑影像的程式,我想试试好不好用。这些人是我朋友,志愿当演员,帮忙拍一段影片。」小木沼指着山野边夫妇。
「那么,这把枪是……」被唤为田中哥的男人举起枪。
「假道具。」小木沼缓缓走上前,若无其事地拿回枪,低头行一礼。接下枪的瞬间,或许是真枪过于沉重,小木沼流露惊愕的神色。虽然他强自镇定,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演员不够,只好偷偷让田中哥掺一脚。没事先告诉你,是希望演得逼真。」
「你这小子……」
「田中哥,我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太上相。你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堪称是最佳配角。」小木沼明显在拍马屁,但田中没动怒,只说:「原来你还没放弃当导演的梦想……但工作时间干这种事,毕竟不妥吧?」他的语气中掺杂钦佩与无奈,显然已放下戒心。
小木沼再次鞠躬,中气十足地喊声「非常抱歉」。没太多无谓的说明,反倒显得煞有其事。接着,小木沼指着店内,补上一句:「对了,田中哥。总公司来电找你。」
「这种事等下班再做。」田中叹口气,转身走回店内。得知可怕的强盗案只是虚惊一场,他松口气,轻轻笑道:「真是的,差点没被你们吓破胆。」
看着田中微跛着走到店里,小木沼喊一声:「田中哥,下次请你吃饭。」田中回答:「那就今天吧。」
山野边夫妇不知所措,只能愣愣站着。危机似乎已化解,但能不能安心,还是个疑问。「拿去。」小木沼递出枪,山野边说声「谢谢」,却不晓得该讲什么。他大概在烦恼是否该直接离开,当一切是运气好。
「你们在拍电影?」我出声。
「唔……山野边先生,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小木沼说。
「咦?」山野边吃惊地瞥我一眼,似乎很惊讶小木沼认得他。
小木沼眯着眼呵呵笑。「你忘记了?我跟你要过签名。」
「啊……你是我的书迷?」山野边疑惑地回想。
「是啊,我从山野边先生的作品中学到词汇的意义。」小木沼应道。
「难不成是……」美树瞪大眼,「那个『破釜沉舟』的书迷?」
下午三点多,我们坐上车,再度来到猿塚町。同样停在佐古家附近,这条马路比昨天那条宽广。雨水同样在车窗玻璃留下阵阵涟漪。
「山野边,那个书迷信得过吗?」我问。
「信得过。」负责驾驶的山野边信心十足,又补一句:「但愿。」
中午发生手枪事件后,那个身兼山野边书迷、未来电影导演及配送员三种身分的小木沼,忽然与山野边握手,从容地说:「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然后,他指着制服上的名牌,「你们想要这个员工证?」
山野边仔细观察小木沼的表情,坦承道:「我们想借用工作证,进入一栋屋子。那屋子的主人是你们每天配送餐点的对象之一。」山野边没使用任何谈判技巧或谎言,抛弃拐弯抹角的说明及虚伪的借口,率直说出真相。
「你的意思是,你们想乔装成配送员混进那栋屋子?」小木沼理解得很快,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该说,他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
「这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们确实有此打算。」山野边坦言:「我们以为弄到制服和名牌,就能解决问题。」
「你们的目标是哪一户?」
山野边报出「佐古」这个姓氏,刚要描述地址,小木沼抢先开口:「啊,原来是佐古家。」
「你知道?」美树问。
「嗯,那屋子不得了,到处是监视器。」小木沼比手画脚,仿佛眼前堆满监视器。
「哦?」看来佐古家的名气不小。
「以前还没那么夸张,屋主只是个孤僻的老爷爷,这阵子突然变得疑神疑鬼,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惊吓。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连客人登门拜访也无法踏进屋里一步。」
「八成是本城的指示。」我推测道。听到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浑身一颤。
小木沼似乎并未察觉,应道:「好,我明白了。」
「咦?」
「我会设法调整今天的排班表,改由我送餐点到佐古家。」小木沼搔搔鼻头,茫然望着空中的雨丝。那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流露老谋深算的锋芒,又给人一种鲁莽浅薄的印象。「随便找个借口,更动排班表并不困难。我们约在佐古家附近会合,送餐点到佐古家时,你们就跟在我身后。」
「这样好吗?」
「一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小木沼说得泰然自若,或许属于大而化之的性格。我曾在工作上认识一个流氓,气质与小木沼不太一样,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保护仰慕的大哥,那个流氓不断做出各种鲁莽的天真行径,没有半点城府。当时,我的调查对象是他的大哥藤田,也是颇有意思的人物。我记得名字的人类不多,可见藤田在我心中留下颇深的印象。当然,我并不怀念藤田,但偶尔会忆起他与敌人打得天翻地覆的画面。当时他的动作仿佛在演奏一首激昂的音乐。
「这样真的好吗?」山野边再次确认。
「别担心。对了,到时我会带几件制服。」
「制服这里有。」我举起纸袋。
「噢,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小木沼点点头。「看来制服的问题顺利解决。」
接着,小木沼取出智慧型手机,叫出地图。「佐古家在这一带,我们就约在此处碰面吧。」他指着画面,「至于碰面的时间,等我查过排班表,确定佐古家的送餐时间再决定。」
小木沼说完,转身走进店里。
「啊,等等!」山野边喊住小木沼。
「别担心,我真的只是进去查阅排班表,绝不会报警。」小木沼回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摇摇头,「只是想问你,关于从前你来参加签名会时的事。」
「哪件事?」小木沼有些诧异。
「剩下的一半,你看完了吗?」
小木沼露出幼儿般灿烂的笑容,回答:「老实说,我还是没看完。」
美树发出孩子般轻快的笑声。
此刻我坐在车里,问山野边:「一个根本没看完你著作的读者,你凭什么相信他?」
山野边与读者的相遇完全是巧合。人类往往认为巧合具有重大意义,这点我能理解。但一个没办法看完他作品的读者,真的能信任吗?
「他说得这么老实,不就证明是可信任的人?」美树应道。这不像她的真心话,而是自暴自弃的说词。
负责驾驶的山野边频频看表。「预定四点前往佐古家,所以我们约三点五十分吧。请先换好衣服,一碰面就能马上出发。」当时小木沼这么说,还和山野边握手。
然而,小木沼迟迟没出现。
我偷瞄山野边的手表,再过两分钟就是三点五十分。
山野边变得沉默寡言,美树则不停左顾右盼。车外是条大马路,视野极佳,由于面对住宅区,眼前排列着一栋栋公寓。虽然不晓得小木沼会从哪个方向来,至少直到这一刻,依然看不见人影。
「如果他没来……」美树还没说完,山野边摇摇头制止。他的表情,似乎写着「别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我看着映照在右侧视镜上的景色,发现后方驶来一辆漆成黑白两色的警车。「原来如此,他搭警车过来。」
「咦?」负责驾驶的山野边浑身发颤,转过头。
「那个小木沼是警察?」我问。
「难不成……」美树缓缓闭眼,又缓缓张开,吁出一口气。「他报警了?」不知该说是鼓起勇气,还是放弃希望,总之,她似乎放松了全身力气。
「你指的『他』,是小木沼吗?」事实上,这就像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警察出现又怎样?有什么好怕的?」。
「枪。」美树答得言简意赅。
「原来如此,小木沼告诉警察枪的事?」
「遭读者背叛,也算罪有应得。」山野边搔搔头。「不过,心里甘不甘愿,又是另一回事。」
驾驶座的窗外闪过一道人影,玻璃上传来敲打声。
警车停下,转眼间警察已来到车外。人类陷入困境时,倒霉事往往会接踵而来,这就叫祸不单行。望向窗外,看得见警察的制服。山野边按下开窗钮,车外的雨声顿时涌入车内。警车就停在我们后头。
山野边的手偷偷伸向身后,打算掏枪,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或许会遭警察逮捕,人生宣告终结。
美树佯装平静,迅速扫过四周,目光最后停在手煞车和引擎启动钮上。一旦情况不妙,她准备立刻发动车子逃走。
这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我坐在后座,靠着椅背,愣愣注视这一幕。此时,我只感到好奇,不晓得事态会如何发展。窗外的警察上下打量着山野边。
车内一片死寂,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勒住空气。
山野边紧张得浑身僵硬,美树也一样。
「有什么事吗?」山野边战战兢兢地问。
「这里不准停车。」
「咦?」
「立刻把车移开。」警察指示。
「啊,是。」山野边的话声相当仓皇,根本没料到警察丢出的会是这句话。事实上,连我都感到有些意外。美树立刻眯起眼,勉强挤出生涩的笑容,应道:「没问题,我们马上走。」
警察似乎不喜欢淋雨,交代完便快步回到警车上。「看来这个标志是正确的。」我望着路旁的禁止停车标志。
山野边刚松口气,又响起轻叩玻璃声,他吓得跳起来。
小木沼撑着塑胶雨伞,站在微开的车窗外说:「我来晚了,对不起。」
「啊,你真的来了。」山野边的话声既别扭又有些亢奋。
「我当然会来。」小木沼眯起眼,「不是约好了吗?」
至今,我见过许多为了遵守难以达到的承诺而遭逢巨祸的人类。事实上,「守信」与「幸福」往往不能画上等号,但小木沼还是遵守承诺。
或许是一度以为遭到背叛,看到小木沼时,山野边真的喜出望外。那眉开眼笑的模样,简直像是以为小木沼现身,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当然,小木沼遵守诺言与事情能否迎刃而解,完全是两码子事。山野边的反应,显然只能以「空欢喜」与「盲目」形容。
小木沼将公司的箱形车停在一条小巷内。山野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到箱形车旁。下车后,小木沼取出装餐点的木盒。我们一行围在小木沼旁边,讨论计划的细节。雨势渐小,山野边似乎把这个现象当成好兆头。
「人数太多,毕竟不合理。」看着我们穿上制服后,小木沼说道。听起来是就事论事,并非取笑。「佐古家只有一份餐点,每次都由一人配送。若超过一人,肯定会遭到怀疑。」
「既然如此,我跟你去吧。」山野边举手道。
美树并未表达赞成或反对,她很清楚别无选择。小木沼原本是山野边的书迷,既然要搭档行动,当然是与山野边本人。更何况,枪是由山野边保管。
「美树和千叶先生,请在佐古家附近监视。尤其是后门,一定要牢牢盯住。」山野边吩咐。
我试着想像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
山野边随小木沼前往佐古家送餐时,会有怎样的举动?
首先,两人走进佐古家。
佐古缓缓现身,山野边迅速掏出枪,威胁佐古不许声张。山野边肯定不会脱鞋子,他会直接踩进屋内,穿过走廊,登上二楼。接着,他会在二楼某个房间找到本城,然后瞄准本城,扣下扳机。
大概会这么发展吧。
只要奇袭成功,山野边瞬间便能实现报仇的心愿。虽然如此草率的报仇方式有违山野边夫妇的期许,总好过饮恨失败。
不过,本城也可能逃走。他拥有敏锐的直觉及与生俱来的好运,或许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危机,从后门逃脱。为了防范这种情况,山野边要我们在屋外监视,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倘若香川将我们的袭击计划告知本城,本城很可能顺利脱逃。
「山野边先生,你到底想与佐古先生谈什么事?」
小木沼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还是别知道详情比较好。」山野边回答。
「没错。」美树从旁插嘴:「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坚称什么也不知道。」
「我明白你很担心,但你只能相信我们。」山野边安抚道。
「我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小木沼意外地冷静。
「不过?」
「我想问一个问题。」
「我尽量回答。」
「山野边先生,这件事跟你女儿有关吗?」
山野边没立刻答复,但并非语塞或迟疑,而是女儿菜摘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一时不能自抑。他咽下口水才点点头,应一声「嗯」。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问任何问题。」小木沼一脸严肃,「不管你们想怎么做,我都全力配合。」
山野边顿时说不出话。望向美树,发现她的眼眶也泛红。
「这就叫破釜沉舟。」
山野边与小木沼几乎同时迸出这句话。
我在佐古家对面的电线杆旁,目送山野边与小木沼按下电铃,走进佐古家的庭院。我愣愣站着,任凭雨水不断濡湿头发,并未感到丝毫不快。
等一下佐古家恐怕会传出枪响。山野边或许会往佐古脑门开一枪。任何阻碍复仇行动的人物,都会成为排除的对象。
假如佐古将遭到杀害,负责调查佐古的同事应该已来到附近,准备亲眼见证调查对象死亡。
即将死亡的人愈多,聚集在附近的同事自然愈多。不过,每个同事见证死亡的时机及地点不尽相同,就算负责佐古的同事早就来到附近,还是无法预期会在何时遇上。我只晓得一点,若佐古将死于枪击,负责的同事肯定会现身。
蓦地,我忽然想起本城目前还在调查阶段。香川的调查工作直到今天才结束,代表本城绝不可能在今天死亡。换句话说,复仇行动不可能在今天了结。
紧接着,我又忆起当初与本城相遇的来龙去脉。
记不得是几年前,当然,如果想知道确切的时间,可向情报部询问。总之,我只记得调查完牙医女助理,呈报「认可」后,为了见证死亡前往她居住的公寓。
她倒在地上,因无法呼吸而痛苦挣扎。旁边的小桌上有瓶矿泉水,及药局的小袋子。假如死因是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并非病死,而是意外死亡,确实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确认死亡后,我走出公寓。其实,我可以选择立刻消失,但公寓对面有间咖啡厅总是大声播放音乐,我决定去坐坐。
回忆一旦起了头,连原本遗忘的部分也会源源不绝涌现。
当时我坐在双人座,专心享受音乐。店内流倘的旋律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曲名。瞥见眼前的小瓶子装着茶褐方糖,我暗想「原来这就是久闻大名的茶色砂糖」。
而后,我察觉附近坐着一个在看书的男人。不,正确来说,我对那男人毫不在意,是他阖起书本,主动走近。
「你是千叶先生吧?」男人开口。我这才想起,那个牙医女助理有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友,两人刚交往不久。没错,就是眼前的男人。调查期间,她向我介绍过一次。
「我能坐下吗?」男人问。
「不行。」我老实回答。调查工作结束,现在是我尽情享受音乐的时间,我不想受到打扰。
但他面露苦笑,还是坐了下来,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如今回想,这个人就是本城。
本城告诉我,他刚去过那个牙医女助理的住处。
「喔。」我随口应一声,丝毫提不起兴趣。假如工作还没结束,或许我得勉强陪他抬杠两句,但现在我根本想不到与他交谈的理由,只希望他赶快起身离开。我的态度似乎引起本城的不悦,他顿一下,接着问:「你晓得她在做什么吗?」
我原想冷冷顶他一句「正在呼吸」,转念一想,那牙医女助理早就死去,于是改口:「总之,不会是呼吸。」
本城扬起双眉,显得相当诧异。他微微凑上前,询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抬起头,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沉着冷静,却流露一股异于好奇心的执拗。不仅如此,我在他身上闻到相当熟悉的「死亡」气息。
「原来如此,那不是副作用造成的意外。」我没多想,随口应道。
「什么?」
「你不是让她喝下毒药?」
本城愣一下,努力想解读我这句话的含意。「你是什么意思?」本城的语气与刚刚完全不同,变得有些不客气。看来,他并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无所谓,反正跟我没关系。」
「无所谓?死了一个人,你却说无所谓?」
「每个人都会死。」
「千叶先生,你不是跟她很熟吗?」
「一点也不熟,倒是阁下不是跟她很熟吗?」
「我还是第一次被唤作阁下。」我仿佛听见表情从他脸上消失的效果音。「我叫本城崇。」他自报姓名。
「我不擅长记名字。」
「所谓的无名小卒,说好听点是才能遭到埋没,说难听点是没在任何人心中留下印象。」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扯什么。
「我向来有个脾气,就是无论如何要将自己的名字刻画在别人心中。绝不允许有人问我『你是谁』。」
「所以,你杀了她?但她已死,要怎么记住你?」
「这是两码子事,何况她早就记住我。我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只是受人之托,装装样子。」
「受人之托?」
「只要她一死,她的某个亲戚就能获得利益。」
「这种事挺常见。」我应道。
本城明显表现出不悦,我有些困扰。希望他早点离开,却想不到好方法赶走他。为了缓和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我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座一阵子。原本期待他会在我上厕所时离去,但我回座时,他依然坐在那里。我既沮丧又无奈,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专注享受音乐。
待我坐下,本城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水有股异味?」我根本不在乎水的味道,但他这么说,我只好拿起杯子啜一口,疑惑道:「有异味吗?」
「多喝一点看看。」
于是,我喝光整杯水。
本城愣愣看着我,低语:「只要一点药,身体就会起变化。千叶先生,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
「例如,我刚刚在水里掺的药,能让你在数分钟内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趁我离开时在水里下药。「想睡觉是好事,睡觉对人类很重要。」
「接着,你的身体会逐渐麻痹,变得动弹不得。」
「这就是所谓的『睡得跟死人一样』?」
「不,是真的变成死人。」
「每个人体质不同,多少有些差异。」我先找好借口,以免他待会儿太过失望。
「就算有差异,绝大多数还是能收到效果。」
「总是会遇上收不到效果的人,劝你看开点。」
本城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药效发作。既然他不开口,我便安心地继续享受音乐。本城的双眼炯炯有神,仿佛也陶醉在音乐中。
不知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一首曲子播完,我不经意抬起头,发现他错愕地盯着我。
「抱歉,药对我无效。」我忍不住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马上会从你的眼前消失,以后不会再见。」
我不记得当时本城的表情。
如今与本城再度相逢,意味着我当初那句话并未实现。幸好我的外貌及年龄大不相同,他就算见到我,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在佐古家门外静静等候,但我的预测落空。屋里没传出枪响,甚至没半点喧闹声。过一会儿,山野边与小木沼并肩走出,简直像刚送完餐点的正牌配送员。我心想,或许山野边放弃报仇,选择尽职完成配送工作。
一行人回到车里,山野边才开口:「我们等等还得再去一趟。」
美树坐在副驾驶座,我与小木沼坐在后座。
山野边说明起佐古家内发生的状况,小木沼在一旁不时附和。依两人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们是Kitchen Box,来送餐点了。」
佐古打开大门,小木沼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山野边站在小木沼身后,将帽缘压得极低,默默向佐古鞠躬。
佐古是个矮小老人,但眉心皱纹极深,给人一种顽固、严苛的印象。
小木沼不是以往负责配送的员工,但佐古并未起疑。或许在他眼中,每个穿制服的员工都一样,也或许负责配送的员工原本就经常调换。
小木沼递上餐点后,若无其事地抽出一张「Kitchen Box」的广告单,询问:「不知您手边是否有这张广告单?」
其实,这是山野边事先准备的道具。广告单背面以麦克笔写着:「佐古先生,我们明白你的处境,也晓得到处都有监视摄影器。那男人在这里吧?请保持自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佐古一看见这行字,身体微微一颤。对山野边而言,这也是一场吉凶难测的赌注。要是佐古突然大吵大闹,或是做出不自然的举动,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就像投掷一枚硬币,谁也无法知道落地时会是正面还是背面。到底会怎么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佐古的反应完全符合山野边的期待。他以只有山野边和小木沼才看得到的细微动作,表示同意。
于是,山野边脱掉鞋子,摸着藏在背后的枪,准备冲进屋内。
不料,佐古的下一个举动打消山野边的念头。
他取出签字笔,说着:「我留电话给你们。」小木沼与山野边倏地停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佐古在广告单上写下:
「现在不行,两小时后再来。」
那是一排横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是一团团丝线。山野边十分讶异,仍以帽缘遮住脸,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小木沼也明白不能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赶紧说:「谢谢,这张广告单我就带回去。」他折了数折,塞进制服口袋,将配送的餐点逐一取出后站起身。
「谢谢惠顾,打扰了。」小木沼低头鞠躬,山野边也有样学样。
以上就是整个行动的经过。
「佐古或许有什么打算吧。」山野边在车内叙述完来龙去脉,说出自己的看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只好暂时撤退。」
听起来像是变更计划的借口,但依情势判断,拒绝佐古的指示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没帮上忙,非常抱歉。」小木沼取下帽子,连连鞠躬。
「不要这么说,你帮了我们大忙。」美树应道。
「还得等两小时……」山野边瞥一眼手表,对小木沼说:「不如你先回去吧。」
「咦,可是……」此时的小木沼好比没能完全燃烧的木炭,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你为我们做的已足够,真的非常谢谢你。」山野边道谢。
「别这么客气……」小木沼依然带着尚未完全燃烧的神情,语气一变:「对了,你们晓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最大的差别?」
「多得数不完吧?」美树偏着头思索。
「答案是『互助合作』。」
「哦,互助合作?」
「你想表达的是,人与人应该互相帮助之类的道德观念?」山野边问。他的语气不带戏谑,却也不表赞同。
「例如黑猩猩,并不会积极帮助其他黑猩猩。如果受到要求,黑猩猩也会分享拥有之物。但在一般情况下,黑猩猩只会想到自己。然而,人却不一样,会积极帮助他人,看到他人遭遇危难会想伸出援手,甚至未雨绸缪,事先排除障碍。有人认为,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