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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1 / 2)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尝过无数次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一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这样度过。



睡梦中,我回到从前的老家。



父亲出院回家后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并非疾病痊愈。事实上,找出病因时,医生便判断「为时已晚」。当医生斟酌着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治疗方式,父亲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医生与父亲之间经过怎样的沟通。医生是打一开始就没反对,还是受到父亲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搞不好父亲提早出院,医生求之不得。



总之,父亲决定在家接受治疗。



父亲刚回家时,我竟然对「父亲在家过正常生活」的情况有些无法适应。他穿的不是睡衣或医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宽松衣服。他看着电视,发出呵呵笑声。



「以前几乎不肯待在家里,现在怎么反而急着想回家?」我话中带酸。



「人生的最后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度过。」父亲一副认输的口吻。



当然,他的病情一点也没好转。负责协助在家治疗的医师只是开给他一些吗啡、氧可酮等鸦片类止痛药,减缓他的痛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染上麻药。」父亲曾笑着这么说。



我再度踏进家门后,发现气氛比想像中开朗,母亲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亲嘴上感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憎恨。



有个从事医疗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家治疗有两个好处。第一,能避免「治疗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选择如何安详度过余生。第二,能减少长期住院对医疗制度造成的负担。正因如此,国家才会大力推动在家治疗。严格说来,在家治疗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点也有遭到美化的缺点。要怎么选择,全凭病患本人及家属的判断。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我眼中,父亲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会带来痛苦的治疗,同时逃避现实。回到舒适的家中,抱着「搞不好疾病会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鸵鸟心态,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这么做,病是不会好的。」



父亲笑了。他一脸平常地回应:「病会不会好不重要。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语带不屑。父亲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接着说:「每个人都会死,死法却大不相同。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天灾,有的死于战争。相较之下,我算幸运得多。」



「你这种讲法,对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对死于其他原因的人同样失礼。」



「也对,就当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过,我真的认为生这一场病很幸运。」



「怎么说?」



「多亏这场病,我才能拥有这段时光,不是吗?」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体状况自然很差。我时常见他痛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呼吸急促,怎么看都不像过着幸福的日子。



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



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



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



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



原来我在公寓的客厅睡着了。不知何处传来音乐,我不禁纳闷,转头一瞧,只见千叶正经八百地坐在门边,与一台搁在地上的迷你音响面对面,像在进行一场会议。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灰乌云覆盖天空,小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内心完全濡湿才肯罢休。



「千叶先生,有没有查到任何消息?」我问。千叶专心聆听音乐,对我不理不睬。以为他没听见,我又问一次,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这公寓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或许该说是关那个人的监牢,因此没有购置桌椅。美树在稍远处,同样席地而坐。我们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面包、小包装营养食品及瓶装饮料,我却一点也不饿。自从去年菜摘离世,我的食欲便大幅减退,这几天更几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面临重大危机,生物就会降低能量的消耗。



电视没关,新闻节目不断大肆报导关于我们的事,但似乎没新消息。



「老公,箕轮传来讯息。」



我抬头一看,美树拿着智慧型手机站在眼前。她曾戏称这支手机是我与箕轮的「热线」,事实上,的确也是唯一用途。



但我很庆幸当初办这支手机。我平常惯用的手机,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踪。



手机里出现一封来自箕轮的邮件。打开一看,内文写着「这是记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许能找出关于本城下落的蛛丝马迹」,末尾附上网址。



我实在太大意。因为这支手机的号码只有箕轮知道,加上邮件来自箕轮,我一点也没起疑。



我点开网址,播放影片档。美树走到我身边,问道:「箕轮写些什么?」



直到手上的液晶荧幕出现箕轮遭到捆绑的画面,我才不禁后悔太不谨慎。



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



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



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



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



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



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



「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



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



「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这个房间。」



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



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



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



「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



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



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



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



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



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



「好了,山野边先生,快点行动吧。要是你来得太迟,他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后凑向镜头,轻声低语。



影片到此结束。



我一时说不出话,愤怒犹如沸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脑袋不断发出泡沫破裂的声响。但我心里明白,鲁莽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努力压抑情绪,像试图安抚一群蜂拥而来的暴民。



我巴不得冲进液晶荧幕内,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轮?」听到千叶的话,我猛然回神。「对。」我应道。



「他被绑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样。」千叶站在我身后,从我和美树之间望着手机画面。「那是不是也有个名堂?」他接着问。



「名堂?」



「我上次提过,『desk』既是桌子也是杂志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职位?」



我早习惯千叶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方式,但多少还是有些「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你们晓得『白萩荞麦面店』在哪里吗?」美树念出刚抄下的店名。我打开智慧型手机里的浏览器,输入「白萩荞麦面店」进行搜寻。「有了,就在国道四一一号沿线上,多摩川的右边。」



「面对哪个方向的右边?」美树在小细节上十分谨慎。



「由都心往西,途中会经过青梅线的御岳车站,车程恐怕得花两小时。」我旋即站起。倘若遇上塞车,恐怕来不及。



「看来时间非常紧迫,不是抵达面店就行,还得赶往箕轮所在的地方。」太过疲惫与沮丧,美树看起来像干枯的树木。



「及时抵达面店,不代表解决问题。」我提醒。那男人绝非只想举办一场竞速比赛。就算我们达到要求,他也不会称赞我们,更不会乖乖领着我们去救箕轮。「在他眼中,这也是……」



「一场控制游戏。不过,我想问个问题。」千叶意兴阑珊地开口。



「什么问题?」



「为何不以这段影像为证据,向警察报案?」



「这影片不久就会消失吧。」我推测道。当初菜摘的影片就是这样。本城利用一些小伎俩,删除电脑里的影片档。这次他只是将影片上传网路,删除更是轻而易举。当然,不论他删除档案的手法多高明,严格来说一定能找到档案存在的痕迹。不过,那可能需要相当繁琐的步骤。



「我们倒是能再播放一次,拍下或录下影像。」美树提议。即使手边只有智慧型手机,没有其他工具,也可使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机的摄影功能留下证据。美树嘴上这么讲,却没实际动手的意思。



对我们来说,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早不奢望警察机关、法院或法律条文能为我们伸张正义。那男人或许算准我们根本不想保留证据,也或许早安排某种推翻这段影像的证据效力的诡计。要不然就是他如今骑虎难下,顾不得那么多。



「对了……」美树问:「有没有办法从影像中研究出箕轮到底在哪里?比方建筑物的特微之类的……」



我立即重新播放影像,液晶荧幕的画面再次动起来。



再看一次箕轮遭戏弄的过程,实在是心理上的一大负担。我数度想闭上眼睛,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仔细瞧清楚。想战胜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闭上眼没办法躲过敌人的拳头,畏畏缩缩没办法与敌人正面对决。



「那窗帘是红的,应该很醒目。」美树指出。箕轮待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但左侧有扇窗户,挂着深红窗帘。



「单靠红窗帘,没办法锁定目标。」我出声。除非是像「比萨斜塔」一样稀奇的建筑物,才可能锁定地点。否则,别说是红窗帘,就算整栋屋子都是红色,恐怕还是能找到许多相同特征的屋子。



「既然约在荞麦面店会合,应该就在那家店附近。不然怎么来得及救人?」美树推测道。



「或许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救人。」我开口。那男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事到如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美树皱起眉。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背后的千叶说道。我转头一看,他走向迷你音响,瞧也不瞧我们一眼。见他似乎想播放CD,我忍不住加重语气:「千叶先生,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想干嘛?」



「嗯,也是。」千叶应一声,却不肯离开迷你音响。



「你不是说要出发了吗?」



「也对。」



「千叶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唔,多少想一些事情。」



「该怎么做才能救出箕轮?刚刚的影片,你有没有认真看?」我继续质问。



「看了,问我的感想嘛……」千叶面无表情地应道:「美味又好吃。」



「美味又好吃?你在讲哪门子笑话?」



原以为千叶又在玩最擅长的文字游戏,像外国人一样鸡同鸭讲。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缓缓唱出。



「咦?」美树先是感到诧异,接着露出仿佛心灵完全蒸发的表情。



「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接着唱。



「千叶先生,这首歌……」美树一脸错愕,「菜摘的糕饼……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一瞬间,回忆涌上我的心头。「对了,那个拿糕饼砸窗户的记者,不也唱过这首歌?」



「啊,没错。」



「千叶先生,你怎会知道这首歌?」



更匪夷所思的是,千叶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唱出来?



「我不知道,是在影片里听到的。」



「刚刚的影片?」



「在影片里听到?」



我与美树发出惊呼。



千叶指着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我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你是说刚刚的影片?」



「或许就在箕轮待的那栋建筑物附近,歌声像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大概是播放事先录好的宣传歌。」



我再度操作手机,播放网址的影片。第三次观看影片,冲击与真实感降低许多,仿佛看的不是真实事件,而是虚构作品的重新诠释或二次创作。我与美树并未凝视画面,而是将耳朵贴在扩音器上。原以为影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如今仔细倾听,才发现其实同时录下声音。我听见本城的走路声、素描本的翻页声、箕轮在椅子上的挣扎声。可是,不管我怎么听,都听不见千叶说的来自屋外的歌声。我将音量转至最大,重新播放。「好像真的有歌声……」美树不太肯定,显然怀疑自己是先入为主产生幻听。



「你们真的听不见吗?难道是我耳力太好?」依千叶的口气,似乎认为有问题的不是他,是我和美树。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记忆力过人」或「计算能力过人」的天才,但眼前的情况能否以「听力过人」解释,我不禁抱持怀疑态度。



「话说回来,糕饼的名字竟然和你女儿一样,实在有意思。山野边,你们跟这间糕饼店是不是有交情?」



「交情是没有,但从前不是有记者拿这家的糕饼朝我们家的窗户扔……」说到这里,我想起千叶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去年我家遭媒体记者包围时,曾有记者投掷糕饼。我并未告诉千叶详情,只约略提过梗概,当时他还一脸认真地问:「是不是那个『糕饼好可怕』的落语段子?」



换句话说,千叶突然提到糕饼,肯定是从影片中听到歌声。



「那间店在哪里?」美树问。没错,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我立即用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原以为大部分的资讯都能从网路上取得,这一次却徒劳无功。虽然搜寻到几个提及「菜摘糕饼」的网页,却没有一个网页标明糕饼店的地址。在某年轻女子的杂记里,提到「菜摘糕饼」让她怀念起故乡,并介绍经营糕饼店的是一对老夫妇,一大早就开店做生意。不仅如此,她还记下宣传歌的歌词,偏偏没写出具体地点。由于网页好几年未更新,要找到作者恐怕不容易。



「看来不是全国知名的糕饼店。」美树瞄过搜寻结果,不禁叹气。



如今我能采取的手段相当有限。于是,我取出平常惯用的手机,开启电源,进入拒绝往来号码名单。其他号码我都能置之不理,唯独一个号码,当时非封锁不可。查到该号码后,我以联络箕轮用的智慧型手机拨打。美树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由于我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对方可能不接电话。基于工作性质,他大概乐于接听任何来历不明的电话。但若他警戒心很重,或许会选择拒听。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鲁的话声,对方报出姓名。



「我是山野边辽,记得吗?我想知道你去年给的糕饼在哪间店买的。」



我尽量放慢说话速度。



对方沉默不语。其实我记不得这名记者的长相,不过,当初守在家门外的记者群中,他的体格特别壮硕。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专爱挑个性懦弱的人欺负,这名记者应该也是相同类型。就算受害者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将对方欺负得体无完肤。电话另一头依旧沉默,却听得见阵阵雨声,对方似乎在户外。



「我想知道那间店在哪里,请告诉我地址。」



「你在何处?」记者问。



不晓得他还是不是记者,但佐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多半也传入他耳中。



「请告诉我那间店在哪里。」我强硬地重复一遍,接着深深吐口气。



对方继续保持沉默。



美树应该已察觉我打给谁。她静静守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我正想继续追问「是不是在你的老家附近」,记者忽然低声道:「多摩。」



「咦?」



「有没有纸笔?」记者刻意压低嗓音,似乎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



我望向美树,以右手做出拿笔书写的动作,她点点头。



对方报出一串地址,我复诵一遍,美树抄在纸上。「这是哪里的地址?」我问。



「我的老家。在同一个区里,有栋矮小老旧的深褐色三层楼公寓。那糕饼店就在公寓的一楼。顾店的是对老夫妇,店名就是『菜摘』。」



我无法想像对方此刻的表情。当他说出「菜摘」两字,话声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但我无法判断他是惊惶,还是罪恶感作祟。



「谢谢。」我隔着电话低头鞠躬。原本打算挂断电话,忽然觉得不安,又将手机拿回耳边,喊了对方的名字,拜托道:「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很可能会通知警方,甚至联络其他记者到糕饼店附近围堵。虽然我只是询问糕饼店的位置,还是不免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望美树一眼,补上一句:「算了,要不要泄漏出去,你自己决定吧。」



记者一语不发,但我相信他听得十分明白。雨声滴答作响,仿佛在代替他回复。



他的工作理念及人生态度,我无权干涉。何况,我并不想对他低声下气。



「希望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在明天之前,只要你不透露这通电话……」我原本要接着说「就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你爱采访多久都无所谓」,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泄密的。」语气干脆爽快,就像将无用的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咦?」



「我不会泄密的。」



起初,我以为对方在戏弄我,接着怀疑是对方的策略,好让我不设防。不料,他又解释:「我不擅言词,想必带给你不小的困扰。去年我扔糕饼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我一听,差点没笑出声。当初他投掷糕饼,还在门外大呼小叫,算哪门子玩笑?可是,他的口气不像撒谎,或许真的不擅沟通。



「我知道错了。」



听他这么表白,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只好随口应两声,草草挂断电话。而后,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美树转述刚刚的对话。



「我们走吧。」千叶大步走向门口。



「他把那种行为当玩笑?真不晓得他的神经是什么做的。」美树口中骂着,嘴角却微微上扬,粗鲁地以袖子拭泪。



「神经是什么做的?人类的神经不都一样?」千叶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类似树枝分岔的线条。我认出那是书中常提到的「神经突触」,不禁苦笑。



两根雨刷极有规律地重复躺下、站起。我一边看着,一边操纵方向盘,踩下油门。



路面到处是积水,窗外一片迷蒙,却看不见雨滴。唯有玻璃上残留一些雨的痕迹。



我心中焦急,仍不断提醒自己别加速过头。这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如果本城没撒谎,箕轮身边的炸弹将在九点半爆炸。现下还不到九点,但考量到搜救的时间,能不能赶得上很难说。



究竟是何时进入高速公路,我毫无印象。猜想约莫经由永福交流道,但脑袋里竟不记得是否通过收费站,也不记得何时开上主道。



高速公路的绿色标志映入眼帘。



「太近了。」见我逐渐逼近前头的车辆,美树出声提醒。我赶紧放开油门。幸好高速公路上没塞车,但我心急如焚,总觉得这条路永无止境,不管怎么踩油门都无法抵达终点。



我看到国立府中的标志牌,汽车导航系统告知必须在那里下高速公路。



接近收费站时,前方出现排队的长龙。「我恨透塞车。」千叶一脸无奈。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千叶,竟然会流露如此明显的厌恶,我感到十分新奇。



「千叶先生,这种程度的壅塞跟『参勤交代』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吧?」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开了个玩笑。



回想起来,我们与千叶的相遇恍若陈年往事,其实相隔不到一星期。当初我透过对讲机,听他在外头对记者们谈起「参勤交代」。这么无聊的玩笑话,他却讲得煞有其事。真不晓得我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男人。



「我们接下来要开的青梅街道,从前是否也有『参勤交代』的队伍通过?」我跟着瞎起哄。



「我怎么知道?」



「也对。」



「我的经历以东北路线为主。」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叹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过心情轻松不少。



「从仙台藩出发,有时超过三千人。以人数而言,那算是最多、最杂乱的吧。」



「怎么说?」美树其实是想问「这个玩笑的笑点在哪里」,但千叶会错意。



「你指的是『参勤交代』的意义吗?像那样由大名率众远行,具有军事游行的意义。大名可借此向世人展现军势阵容多么庞大。此外,我之前提过,幕府企图借由这样的规定,削弱各大名的实力。不过,就算不考虑这些,我认为『参勤交代』还是有许多好处。」



「是吗?」



「人类聚集在一起,就会想展现自己的强大。即使根本没必要,依旧会产生这种冲动。而且集团一旦稳定,还会发生那个现象。」



「那个现象?」



「缺乏乐子。」



「缺乏乐子?」



「人类无法维持长期的安定生活,集团里会渐渐产生『好无聊、好想找点乐子』的想法。」



「是吗?」我不禁想起,渡边老师的书里也提到类似的观点。人类虽然爱好和平、安宁及循规蹈矩的环境,久而久之却会厌烦,感到忧郁及倦怠。明明爱好和平,又无法忍受和平的无趣。



「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这么引发的。」



「是吗?」这真是大胆的结论。



「安稳的日子实在太无趣,而这股无趣的感觉会衍生『维持现状真的好吗?』的不安。表面相安无事,集团却会逐渐笼罩在恐惧的气氛中,或冒出『日子太枯燥』的念头。最后,当然就是爆发争执或战争。」



「争执或战争结束,又会回归和平稳定?」



「没错,人类就是不断在这样的循环中兜圈子。」



「这么悲哀的事情出自千叶先生口中,听起来也像黑色幽默。」我暗暗想着,发生战争的理由恐怕不会这么单纯。



「『参勤交代』就像是代替斗争的一种仪式。靠仪式发泄暴力欲望,是一种相当聪明的策略。」



「运动不也是吗?」



「还有祭典。概观人类的历史,这样的例子很多。」



车子终于能够前进,通过ETC专用道时,我非常怕被警察逮个正着。要是我们的行动已在警方的监控下,闸门便不会升起。我紧张得胃几乎纠结在一起,幸好车子顺利通过收费站。



前头的车子开过水洼,溅起无数水花。



开着开着,汽车导航系统进入另一张地图。



「『参勤交代』的队伍中,其实真正隶属该藩的武士不多。」千叶继续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现在的术语解释,队伍里的人多半来自人才派遣公司。说穿了,就像临时演员一样。他们只是受到雇用,依指示排成队伍前进。」



「原来如此。」我有些吃惊。



「千叶先生,你接着是不是要说,你也干过那工作?」美树笑着问。



「算是吧。」千叶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禁失笑。「总之,『参勤交代』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提供工作机会。这制度实在不错,今后有没有打算继续执行?」



「这个嘛……目前我没听说哪个政党开出恢复『参勤交代』的政治支票。」我应道。



借着确认后视镜的机会,我偷偷觑美树一眼。她凝视着窗上的雨滴,脸上带着笑意。那股笑意多半来自与千叶的有趣对话。我们从未想到居然会遇上一个自称亲眼目睹「参勤交代」的人。



自上星期遇见千叶以来,我们笑的次数远远超过一年的总和。千叶总板着扑克脸,似乎并非刻意逗我们发笑,却好几次将我们从即将灭顶的悲伤泥沼中救出。



我们不再沉浸于过去的悔恨与悲伤,也不再盘算看不见的未来,只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蓦然,我想起千叶在滨离宫恩赐庭园提到的话。「报仇既非勇敢的证明,亦非武士的荣誉」,虽不清楚这是否真的出自德川将军之口,但「即使豁出一切也要报仇雪恨」的思想,带给我莫大的鼓舞与勇气。



我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操纵方向盘、踩踏油门,与前车的距离再度拉近。驶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



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仔细一看,她努力拉扯着拉链。」



「拉链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树继续道:「因为卓司就快出现。」



「咦?」



「她算准卓司走到那里的时间,假装拉链咬死。」



「有这种事?」



美树宛如对空气搔痒般轻轻吁口气。我的嘴角跟着上扬,再次望向美树,发现她的脸颊濡湿,泪水不知何时溢出眼眶。接着,我察觉前方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但我没伸手遮掩,任凭泪水流下。千叶什么话也没说。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原本沸腾滚烫的内心稍微降低温度。虽然称不上恢复冷静,却从异常的焦虑中解脱。随着眼泪的宣泄,胸口的暴风雨逐渐减弱。



接下来一路平顺,没有塞车。原本恼人的导航系统仿佛变得亲切又热心。



车子开进住宅区不久,美树忽然指向某处说:「那边。」



雨刷忙碌翻转,企图遮挡我的视线。从缝隙之间,我瞥见一间小小的店面。



那栋建筑物位于双岔路口。记者的老家在更远处,我们先看到糕饼店,省去不少麻烦。



我很想直接冲出去,将车子扔在路旁。只是这条路太窄,会阻碍交通。在这种节骨眼还介意交通规则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我就是无法将车子弃置不管。



「我来开车,你们先去找箕轮,我找地方停。」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凑过来。



没时间犹豫。我一看手表,剩十分钟九点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忍不住想跪倒。



「走吧。」千叶若无其事地下车,我跟着走出车外。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但不到淋湿衣服的程度,幸好雨势不大。美树迅速移向驾驶座开走车子。



「山野边,影片中的房间在哪里?」千叶挺起背脊左右张望。他问得兴致索然且好整以暇,却仿佛在我脸上打一巴掌。没错,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出糕饼店就好。我抬起手表一瞧,雨滴沾湿镜面,指针看起来弯弯曲曲。



「剩不到十分钟。」



「就会爆炸?」



「对。」



「我无所谓。」



「好不容易找到糕饼店,恐怕还是来不及。」我忍不住朝那栋三层楼的公寓走去,糕饼店就在正前方。



「影片里听得见宣传歌,应该距离不远。」



「可是,要找出来恐怕……」我正要说出「难如登天」,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我以双手及双膝撑着地面,模样相当狼狈。我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膝头及双手全都濡湿,我勉强站起,呻吟般呼喊箕轮的名字。



站直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公寓侧面的一扇窗户。



「啊……」糕饼店那栋公寓的三楼侧面墙壁上,有一面挂着鲜红窗帘的窗户。「千叶先生……」我拍去牛仔裤上的泥沙,呼唤道。没错,一定在那里。影片中的房间就在那里。



「怎么?」千叶问。



「你听过『跌倒的经验,千金也买不到』吗?」



「哦?」千叶摇摇头。



我猜到千叶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一定会问,既然千金也买不到,那要花多少钱才买得到?



「那要多少钱?」



我暗暗喊一句「我就知道」。这道声音化成一股气息拂过地面。我踩着这股气息,将地面奋力往后踢,撞开雨滴,奔向公寓。



如果三楼那户的门上也设置炸弹,此刻我已粉身碎骨。我用力一撞,连接在门板上的金属片扭曲变形,再一撞,身体便随门板倒进室内。想到撞坏门的冲击力可能引爆炸弹,我就寒毛直竖。幸好这危险的抉择以平安无事收场。千叶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毫不在乎激烈撞门的疼痛。「这里能穿鞋子进去吗?」他一脸悠哉地问。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他对话上。强忍着撞门的疼痛,穿鞋子直接踏进室内。



我终于见到箕轮。



屋内共两间房,位于里头的一间铺着地毯,正中央有张高脚椅。如同影片一样,箕轮被绑在椅上。他瞪大双眼,仿佛要用眼皮把我们擒住。他一定非常惊讶,不明白我怎么会出现。



我决定暂时不将箕轮嘴上的胶布撕开。



绕到高脚椅的后方一瞧,椅背上以胶带贴着一块铅笔盒大小的白色物体,上头连接附电流夹的导线,导线另一端接到地毯上一台造型简单的机器。计时器一秒一秒地倒数。



剩余时间映入双眼,却无法进入大脑。我的体内充满恐惧,想到随时可能被炸得尸骨无存,体温便迅速下降。



「拆掉这个,应该就能阻止爆炸吧。」千叶嘴里咕哝。我心中纳闷,朝他望去,发现他也凝视着椅背上的白色物体。



「你说拆掉这个?」



「这是塑胶炸药吧。」



「塑胶?」我听过这个名词,但眼前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像黏土,一点也不像塑胶。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懂一些相关知识。塑胶炸药的『塑胶』,其实是『可任意塑形』的意思。」



千叶没再说出「因为我家开加油站」这种借口,但他刚刚的说明听起来煞有其事。



「只要拆掉这条线就不会爆炸。」千叶理所当然地说完,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抓住导线尾端的夹头,理所当然地拆掉导线。



「啊,原来如此……」我听千叶说得理所当然,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只能含糊回应。



「同样的道理,只要再接回去,炸药就会爆炸。」千叶再度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要将夹头接回白色物体上。我心头一惊,急忙扑过去阻挡,喊道:「干嘛接回去?」



「不用接回去?」



「废话!」



接着,我粗鲁地撕开箕轮嘴上的胶布,不经意摸到自己的头顶,发现头发是湿的。我大感错愕,不明白头发在屋内怎么会湿掉。其实是刚刚在外头淋到雨,但我慌张到连仅剩的判断力都失去。



我将箕轮从高脚椅上解开,他随即趴倒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过于害怕,还是遭捆绑而呼吸困难,口水、鼻水及泪水自他的下巴一滴滴滑落。



我静静等待他恢复冷静。独自被绑在这里,身旁还有一颗炸弹,我实在无法想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我甚至不忍心跟他说话。



我想向他道歉却开不了口。



过一会儿,箕轮翻身,缓缓弯曲双腿,改蹲在地上。他往脸上一抹,呼吸平缓许多。



而后,他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又看看千叶,仿佛想确定自己还活着般僵硬地吐一口长气,才呼唤:「山野边……」



「嗯……」我应一声。



箕轮鼓起脸颊,垂头丧气道:「这下应该能申请职业伤害补助金吧?」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具代表性的一次逞强,我不禁扬起嘴角。



「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但不知从哪一件说起。」箕轮气喘吁吁。



「不用急,慢慢来。」我安抚道。



但箕轮摇摇头,尖着嗓子道:「不,事情相当紧急。」



「那你就快讲吧。」



箕轮的肩膀隐隐颤动,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笑。



「本城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千叶问。



箕轮疑惑地望着千叶。



「他叫千叶……」我想向箕轮介绍千叶,却不知从何介绍起,最后只好说:「他是炸弹处理专家。」



箕轮眯起双眼。他摇摇摆摆想站起,双腿却使不出力气,于是又蹲下。「本城打了通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采访他。」



「一定是陷阱吧?」我应道。



「没错,我也这么怀疑,最后却被他说服。」



本城一定是将我搬出来,当成说服箕轮的借口,像是「为了山野边先生着想,我想公开一些消息,刊载在箕轮先生的杂志上,不晓得方不方便?」。



「正如你的猜测。不过,我并不相信。他承诺提供独家消息给我,但我晓得已有其他杂志社在饭店里采访过他。」箕轮的口齿愈来愈清晰。「没想到,他又搬出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话题。」



「怎样的话题?」



「山野边,我不是跟你提过,某镀金工厂发生的氰化钾遭窃的案子?」



他突然提起这件案子,我心头一震。「记得是栃木县的工厂,被偷走十瓶氰化钾?」



「是群马县,被偷走二十瓶。」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城自称是那案子的幕后黑手。他唆使某人偷走氰化钾,再加以收购。」箕轮咬住嘴唇,皱着脸。「真是高招。我完全没想到你跟本城之间的事情,竟然会牵涉到近来引起话题的案子。听到惊人的内幕,我按耐不住,便上了钩。」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咦?」



「他最擅长挑衅或诱惑他人,或找出他人渴望的东西。像这类勾心斗角的事情是他的看家本领。」



「反正,我决定与本城见一面,把话问清楚,就这么上了当。」



「你不必自责,毕竟他在这方面是天才。」我嘴上安慰箕轮,同时暗暗告诉自己:没错,那男人在控制游戏上天赋异禀。好比将棋初学者与下一辈子棋的行家,以相同条件较量,获胜的机率是微乎其微。



想当然耳,箕轮输得一败涂地。明明早有提防,仍遭本城捆绑,囚禁在这里。



「对了,山野边,你怎会找到这个地方?」



「这个嘛……」我瞥千叶一眼,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问:「是啊,你怎么找来的?」



「那男人拍摄过这里的状况,对吧?」



「嗯,太可怕了。」



「本城太可怕?」千叶问。



「不,是摄影机。」



「摄影机可怕?」



「我向来觉得,面对人比面对机械轻松得多。机械没有感情,更容易让人彻底绝望。不管是『晓以大义』或『唤醒良心』,对机械都不管用。所以,摄影镜头不可能同情人类。要是有人开发出实用性的机械士兵,世界大概会完蛋。」



「你太夸张了。」我不禁苦笑。「不过,渡边老师也有类似的言论。」



「渡边一夫吗?」箕轮很清楚我是渡边老师的忠实读者。



「渡边老师认为,『对抗不宽容的人,就像对抗丛林里的猛兽。唯一的差别,仅在于人可能被说服。』」



书上接着写道:「我们不可能说服猛兽,却有一丝机会说服不宽容的人。这为我们留下些许希望之光。」



「确实,要说服摄影机或机器人,恐怕比说服猛兽困难。」



「总之,我们看完那段影片,注意到一楼糕饼店传来的歌声。」



「歌声?」



「我应该提过,有间糕饼店的店名跟我女儿的名字一样。」



「啊,你是指记者扔糕饼的事?」



「对,我们听见那间糕饼店的宣传歌。」我竖起耳朵却没听见任何歌声。回想起来,刚找到糕饼店时,也忘记确认店内有没有播放宣传歌。



「这么一提,我隐约也听见歌声……」箕轮点点头,又面露狐疑。「但歌声非常细微,你们真的听见了?」



我不时觑向千叶。多亏他留意到歌声,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救出箕轮。这不仅是他的功劳,更是他导出的结果。然而,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害我不晓得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我不禁想问,这不是你导出的结果吗?



「那男人原本要我们前往位于国道上的荞麦面店。」



「啊,我有印象。」在那段影像中,箕轮也看过素描本的内容。



「只要我去那间店,那男人便答应带我来找你。箕轮,你觉得他有何用意?」



「这个地方不太好找,他想为你带路?」箕轮一脸苦涩。



「绝不可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嗯。」



「不过,我思考过理由。」箕轮恨恨瞪向倒地的高脚椅。「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刚好没事做。」



听起来颇令人同情,我却差点没笑出来。箕轮竟然把「被绑在装有炸弹的椅子上」这种可怕的经验当成自嘲的题材,内心实在坚强。



「我试着想像,若事态完全按本城的计划发展,会是怎样的结局。」



「究竟会怎样呢?」



「首先,你们会前往那间荞麦面店,而本城也在等着你们。」



箕轮此时的语气就像在跟我讨论小说的情节发展。



「我大概会催促他『快带我们去找箕轮』。」



「嗯,但以时间来看,多半来不及。」



「没错。然后,那男人会丢出一句:『真可惜,在你们赶来的路上,箕轮已被炸死。』」



将无助感与罪恶感深深植入他人心中,彻底摧毁他人的人生,是本城最大的欲望。



「是啊。不过或许没那么简单。」箕轮说。



「没那么简单?」



「最后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但在那之前,他可能会答应带你们过来,并以此为由要你们坐上车子。」



「要我们乖乖听话,恐怕不容易。」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恐怕我们真的会乖乖听话。



这时,我察觉千叶站在墙边,背对我们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你在干嘛?」我忍不住问。「我想找找有没有能听音乐的器材。」听到他的回答,我颇为困惑,甚至有些生气。「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千叶默默走回我们身旁,依旧一语不发。



「那男人让我们搭上车子又是为何?难道要带我们来爆炸的现场?」我问箕轮。



「事实上,我也想过这一点。」箕轮又觑高脚椅一眼。「说起来有点害臊,我觉得自己好似成为安乐椅神探(注:指不必四处奔波,只要坐在家中安乐椅上研究别人送来的线索,就能查明案情的侦探。)。」



「这张椅子坐起来恐怕不太安乐。」我不禁脱口而出。不如称「塑胶炸药椅神探」更贴切。



箕轮微微颤抖,像是心有余悸。「不过,多亏被绑在椅子上,我想通不少事。」



「你猜到那男人真正的目的?」



约莫是无事可做,千叶扶起高脚椅。



「大概……」箕轮开口,却没下文。



「大概什么?」



「菜摘。」



「咦?」



「大概跟菜摘有关。」



「跟菜摘有关?」每当听见女儿的名字,我和美树就像遭到拨弹的琴弦,内心震荡,无法平静。为了不发出哀号,我拼命压住精神之弦。



「你不是和我提过菜摘的作品?」箕轮解释。



「菜摘的作品?」



「就是图画故事书。」箕轮质朴沉稳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新喀嚓喀嚓山》?」我试探地问。菜摘绘制的图画故事书竟然与本城扯上关系,我有些半信半疑。



「对。菜摘不是改写《喀嚓喀嚓山》的剧情,害你遭到老师警告吗?」



「那又怎样?」



「你是不是告诉过本城这件事?」



我很快想起,「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