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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做过的事(1 / 2)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



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



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午餐时间一结束,厨房就闲了下来。



藏在柜台内侧的小型液晶电视正播着重播的老连续剧,老板看得津津有味,连客人喊着「不好意思」也无动于衷。没办法,我只好勉为其难去招呼客人。地板打蜡打得晶亮,因为老板不甘心被黑心商人所骗,买了一罐三万圆的地板蜡,便决心用它个痛快。



古桥先生坐在洒着阳光的窗边席。他趁着我抵达他座位前摊开菜单,再三思考该点些什么。



这是古桥先生的一贯作风。他总在午餐离峰时段出现,入店前先仔细看过门口板子上的「本日午餐」,接着入座喝水,一边打开菜单重新检视菜色,然后趁着店员过去为他点餐前进行菜单最终审查,以防自己点错。



我听声音就知道来者是古桥先生。说「勉为其难」简直是自欺欺人,其实我开心得不得了。古桥先生略微伏首认真思考午餐的神态,真是迷死人了。



我故意从古桥先生背后靠近他,透过T恤的领口窥见他的锁骨;若是轻轻含住他的锁骨,接着再以柔软的舌头舔舐,肯定很舒服吧。



「可以点餐了吗?」



我站在桌旁出声,古桥先生拾起头来。



「『春季高丽菜鯷鱼义大利面』,是指里头只有春季高丽菜跟鯷鱼吗?」古桥先生问道。



他的嗓音稳重又低沉,这样的人也会在公司大吼大叫吗?那么在公司以外的地方呢?真好奇他是否和会醉醺醺地在电车中大声嚷嚷、引吭高歌。



古桥先生总是独自吃午餐。他习惯一边读文库版小说一边用餐,从封面插画推测,他读的大概是科幻作品。他用餐读书时实在太过安静,我不禁猜想他搞不好是个舌头跟长颈鹿一样长的草食性外星人,只是假装成地球人罢了。



不过,古桥先生比较像肉食性动物。我回答「是」,结果他说「真不巧」。



「那我要点『三种起士酱』义大利宽面。」



看来,比起当季食材,他更喜欢卡路里。想必肚子饿了吧?待会多给他一些面好了。



我再度回答「是」,临走前忍不住又看了古桥先生的锁骨一眼。我催促埋头看电视的老板将副餐沙拉端过去,接着把宽面放入锅中,仔细看顾面条。



我是不是欲求不满呢?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证据就是:我对老板的锁骨一点兴趣也没有。唯有古桥先生的锁骨,莫名吸引着我。



然而,我跟他迟迟无法更进一步。



这里以前是热爱咖啡豆的老板辛苦经营的茶店兼快餐店。老板的家人抱怨店里入不敷出、无法贴补家计,正巧车站前即将重新开发,他遂决心将此处改装成现代风格的咖啡厅。被雇来当厨师的我,也随着这次变动被迫改变料理路线,将「姜烧猪肉定食」改成「青酱番茄义大利面」,「嫩煮牛筋盖饭」改成「法式牛肉蔬菜汤」。



客人增加了,以前茶店兼快餐店的常客却不来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古桥先生,只有他一如既往地天天来吃中餐。我总觉得自己去帮他点餐时,古桥先生似乎比老板亲自出马时紧张多了。



说不定古桥先生也对我有意思?或许他正在思考除了菜单之外,还有没有什么话题能找我攀谈。若真是如此,不知该有多好呀。



但是,我跟他终究无法更进一步。我心底那块被践踏得坚如磐石的土地,正逐渐向外扩张。



过了午夜十二点,我终于订完隔天的食材,得以回到公寓。



这阵子美纪子经常擅闯我的住处。今天我又在围墙边看到熟悉的黑色轻型汽车,一打开玄关门——果不其然,美纪子对我说了声:「你回来啦。」



「朋代,帮我泡咖啡啦。」



当我正在烧水时,美纪子站在厨房抽油烟机下面抽烟。



「你不能戒烟吗?」



「戒不了啊。」



我的房间淹没在白布中。美纪子说她家有烟臭味,于是将尚未完成的婚纱带来我的住处。我们俩夜夜埋首缝针补线,终于在裙摆缝上仿珍珠,可是头纱还得加上白色绢丝刺绣;好不容易完成了,这回又得用鲜花制作捧花。



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美纪子的婚礼。我不能让她穿着半成品婚纱上阵,于是硬拖着被工作累垮的身体为她做牛做马,但今晚的美纪子显然缺乏集中力。



「你也差不多该谈恋爱了吧?」



美纪子在流理台中把烟捻熄,冷不防说道。原本正将热水倒入杯中的我,蓦然停止动作。



「你说的恋爱是指这个吗?



『田村,我希望你能更改一下这份资料的某些部分。』



『是的,课长。』



我接过文件,发现上头的便利贴写着:『今天晚上七点,老地方』。



『我明白了。』



课长和我相视而笑……你是指这个吗?还是说……



『交往迈入第三个年头,我的他竟然订下能在圣诞节当天看见东京铁塔的饭店,我心头又惊又喜,顾不得窗帘尚未拉上,便与他激烈地翻云覆雨。』你是指这个吗?」



「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贺尔蒙啊?」美纪子拿起杯子,凑近热气蒸腾的咖啡。「我指的不是这种充满肉欲的东西啦。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谈些健康清新的恋爱,难得你在时尚咖啡厅工作嘛。」



「我以为自己是在镇上的快餐店工作呢。」



我竭力表示不满,但美纪子当然没在听。她啜饮杯中物,皱起眉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明明你在咖啡厅工作,却泡什么即溶咖啡啊?」



「因为我是厨师呀。我跟咖啡豆一点都不熟。」



好啦好啦,继续赶工吧——我催促美纪子,与她面对面坐在客厅,中间隔着白布波浪。我俩手持针线,默默缝上仿珍珠半晌。



「难道那些客人里面,没有你欣赏的对象吗?」



很难得地,美纪子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她仗着自己是准新娘,便大发慈悲关心起朋友的幸福了——我故意往坏方面想,但随即又反驳自己:不是这样啦。美纪子装成一副随兴闲聊的语气,眼神却非常认真,想必她已慎重地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发问的机会。



「欣赏的对象,有呀。」



「什么样的人?」



「古桥先生。他在我们店附近的公司上班,几乎每天都会来吃中餐。」



「大概几岁?为什么你知道他姓什么?」



「我猜比我们年长一点吧。有一次他来吃饭忘记带钱包,在柜台前满脸通红地摸索口袋,最后将月票护套里面的员工证留下来,说:『不好意思,我马上回公司拿钱。』我看他平常穿得随兴,还以为他是打工族呢。」



「是什么公司?」



「这个嘛……公司名称是片假名,所以我记不得。印象中,好像是电脑或通讯相关产业。」



「嗯嗯。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欣赏古桥先生的理由呀。总有其他原因吧?」



「他的手指很美。还有,无论是举杯或是使用叉子,都很安静。」



「……就这样?」



经她一问,我想了想,这才发现自己对古桥先生的了解仅止于此。



「他的锁骨很圆滑。」



「谁的锁骨不圆滑?」



美纪子为了省事,一口气缝上三颗仿珍珠,然后再度起身抽烟。「那倒也是。」语毕,我刻意小心翼翼地将一颗颗仿珍珠缝在布上。



美纪子在阴暗的厨房边笑边看着我赶工。



「这阵子的我们好像回到高中时期喔。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天天都聊些无聊的话题。」她说。



「记得。我们要嘛打电话聊个没完,要嘛离家出走,聚在自动贩卖机前。」



「你是说『矢泽商店』前的贩卖机吧?那里变成便利商店罗,你知道吗?」



「我一直没回老家,所以不知道。」



「是啊,朋代,你这人就是不爱回家。」



美纪子吞云吐雾半晌,然后站在厨房跟客厅之间的门口呢喃着:「你不谈恋爱吗?」



「怎么又扯到这里来了?你别光顾着休息,快点来帮忙呀。这可是你的婚礼呢。」



「你是不是忘不了黑川?所以才不回老家,也不谈恋爱。」



「才不是。」



我忘不了的并不是他,而是我和他的所作所为。



「欸,朋代。说真的,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



美纪子再度坐在我对面,低头从盒子里捡起仿珍珠。



「问这干嘛?」



「没干嘛。只是想知道而已。」



从高中毕业已经六年,而我跟美纪子也相识将近十年。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如此明确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那天的事情,是否一直萦绕在美纪子的心头?该问吗?还是该装作不知道?她旁徨多年,今晚终于在白色波浪的对岸向我提问。



至于我,正巧也想说出来确认一下。我有关心自己的朋友,有一份能靠着掌厨养活自己的工作;说出来后,我就能明白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美满。



「好吧,我告诉你。」



我一直觉得百思不解。



为什么人在谈恋爱时,能确定那就是「爱」呢?



例如我的初恋对象——幼稚园樱班的同班同学健斗,当时我明明不懂什么叫「恋爱」,也不明白它的含意,心底仍然深深觉得「喜欢健斗喜欢得不得了」。



我觉得他很特别,籼他一起玩时心儿怦怦跳,同时也希望他能和我两情相悦。



它没有明确的字面定义,亦没有形体,人却生来就能明白何谓恋爱。



真是不可思议。



尽管嗜好、喜欢的食物与讨厌的事物会随着岁月逐渐改变,喜欢上一个人所感受到的怦然心动、羞赧与独占欲,却不大会产生变化。



第一次(也是迄今最后一次)令我尝到恋爱那股嗳昧、尴尬、又热又甜又苦涩滋味的人,就是黑川俊介。



我们俩几乎大半时间都腻在一起。往返学校的通勤时间、午休时间、放学后,无一例外。只要见不到面,只要皮肤感受不到一丁点对方的体温,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放学后,我们习惯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散步,然后傍晚到俊介家去。俊介的母亲老早就离家出走,而我也未曾见过他那经营货运公司的父亲。在那幢独栋楼房中,俊介总是孤单一人。



我早年丧父,是由在邮局工作的母亲一手拉拔长大的。每当她结束邮局的工作,便会直接搭车前往邻镇的小酒吧,然后在那儿打工约五小时,直到深夜才回家。这段时间内,我可以尽情待在俊介家。



我妈一整天都在工作,而我却几乎每天都泡在男人家。我对此并不觉得愧疚,因为我不大喜欢我妈。



她干嘛特地去临镇的小酒吧打工?反正地方这么小,镇上谁不知道她在那儿上班。「昨天我爸去你妈上班的小酒吧玩耶。」我不知听同学讲这种话听了多少次。事到如今,有必要偷偷摸摸吗?还是说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几乎不跟她说话。



那一天,俊介一早就无精打采。我们放学后照常绕去超市购物,此时他发烧了。我记得当时想煮粥给他吃,所以买了葱。我们在没有父母存在的空间,过着家家酒般的时光。



俊介折完衣服后,便无力地瘫倒在床上。



「有药吗?」我问。「大概没有。」俊介答道。



「早知道就买药回来。」



「没关系,你去洗澡吧。」



「你烧成这样,还想做呀?」我大吃一惊。



「我说你啊,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俊介一脸无奈。「我才没那力气咧。」



俊介的意思似乎是:尽管用浴室吧。他看过我家的浴室,知道它非常狭小。



我去浴室用热水准备湿毛巾,为床上的俊介擦拭身体。喂他吃完粥后,我在他的额头和头旁边放了许多冰袋。



「好重,而且也太冰了。用毛巾把它们包起来啦。」俊介说。



我把俊介的睡衣摊开,用冰袋触碰他的左胸,惹得他惊叫一声,然后两个人相视而笑。我们连这种情况也不忘打闹。



我靠着俊介的床沿坐在地上,静静地阅读杂志。俊介睡觉时频频发出呻吟,每回帮他换冰块时,我总是悄悄地抚摸俊介汗涔涔的发丝。



我在他枕边搁着一瓶运动饮料,悄声说:「那我走罗。」



俊介睁开眼睛。「我送你。」他作势起身,我赶紧把他的肩膀压回床上。



「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的,明天见喔。」



语毕,我关上房门。俊介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稚气地说:「嗯。」



外头依然有点冷。



我关好大门,将钥匙从玄关旁的窗户扔进去,接着走在夜路上。这是一条河滨道路,平常我总是跟俊介手牵手,远眺穿越铁桥的电车,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电车车窗。



但是那一晚,我选择加快脚步。道路在中途便偏离河畔,此时我登上河堤,这是我每天习惯成自然的路线。我的住处就在桥的另一端,因此河堤步道是通往我家的捷径。



四下无人,我的手突然被人从后面猛力一拽,接着整个人滚落在斜坡上。回神一看,原来我被人压倒在河畔的干草丛里。



在感到恐惧之前,我尝到的是惊慌与混乱。我下意识地将压过来的重量往回推,不料一记耳光扇得我颈椎发出钝响。我头昏眼花,但奇妙的是一部分的意识却异常清醒,使我得以看见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在昏暗的视野中,某处的光线反射在那双湿滑得发亮的眼睛上。这名口吐腐臭味的男子,掀起我的制服裙。



尽管想踢他,被压得死死的我却无力反击。他单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脱下我的内裤,然后把手指插进去。



恐惧感终于来了。



这个男人并不想强暴我。他发硬的阴茎确实摩擦着我,但那不像情欲,倒像愤怒,他只是想借此来折磨他人、发泄暴力冲动。



搞不好我死定了。在我尚未领悟到那是恐惧时,这份情绪便转为绝望。我的绝望,也染上了愤怒的色彩。



为什么我非得被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痛殴、在河边被强暴?我放弃一切抵抗,不仅不再扭动手脚,也不再大叫;即使我想喊,掐住我脖子的手也将力道增强到令我难以呼吸。



与其被杀,我还宁愿被强暴。愤怒令我的脑袋冷静下来。你绝对伤不了我,因为我的愤怒比你更有力量!要怎么强暴随便你,但你可别以为杀得了我;我绝对要活下去,我要趁隙反击,我要杀了你!



男子想霸王硬上弓,但是我那里很干,所以很痛。他烦躁地掐着我的脖子,使我的疼痛与痛苦越来越剧烈。当我感觉到被掰开的厌恶感时,我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空气瞬间流进气管,而男子则伏倒在河边。



俊介伫立在我眼前。



他站稳软弱的双脚,气喘吁吁地双手高举着一根棒子。俊介以玩蒙眼破西瓜的姿势再度挥棒殴打男子,一次次地打在他的肚子、胸口、脸跟头颅。



男子起初哀声连连、连滚带爬地想逃走,最后终究一动也不动。棒子一打下去,他只能躺在地上抽搐。



俊介丢下棒子,恰好敲到河边的石头。从声响听来,应该是金属棒。



我缓缓站起身来。脸颊好麻,喉咙好痛,股关节轧然作响,那里也好刺痛。尽管背部、腰部与腿部传来撞伤与擦伤的痛楚,我还是满脑子想找另一只不知飞到哪儿去的鞋子,想来还真可笑。



俊介看到我朝着草丛东张西望,便帮我把鞋子找来穿上。蹲在我面前的俊介,看到我的内裤卡在脚踝,他的手顿时犹豫了。我勾住俊介、搭着他的头,微微抬起卡着内裤的脚,示意他取下。他抽出内裤,将它塞入披在身上的薄外套口袋中。



俊介起身轻轻握住我的手,将我从河堤拉起来。我一边起身,一边回头望向河边。



「他死了吗?」



「大概吧。」



俊介的脚踏车弃置在步道上,横倒在地。



「还能骑吗?」我问。



「嗯。」他说。



我坐在脚踏车后座,俊介开始踩动踏板,往自己家前进。



浓雾从河川下游袭来,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白茫茫,饱含湿气。



电车横渡铁桥,灯光宛如云间阳光般变得淡而朦胧,车声听来有如慢速播放。没开车灯的脚踏车飞驰在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茫茫大雾中,连轮胎辗过马路的感觉,也显得好模糊。



「我看起来像完全没反抗吗?你会不会认为我逆来顺受?」



若不是俊介背对着我,我绝对不敢问这种问题。



「我并不这么想,不可能这么想。」



俊介低声说道。他右手放开握把摸索外套,将原本揪着他外套的我的手拉到自己腹部,紧紧握住。我俩的手频频颤抖。



「我们该怎么办?」



我的面颊又肿又烫。雾气在脸上凝结为豆大的水珠,如泪般一颗颗滚落。



「这就是那天所发生的事。」语毕,我朝着动也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我的美纪子露出笑容。「这个故事怎么样?你相信吗?」



「我相信。」



她答得如此迅速,令我大吃一惊。明明我的语气不大正经,她凭什么相信我?



「朋代,我记得有一天你鼻青脸肿地来上课,对吧?那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美纪子剪断丝线,将针插入针包。「我吓了一跳,还问你『怎么回事』。我以为你被黑川揍了呢。」



我默默扬起嘴角。俊介从来没打过我,他人很好。



「前一晚我打过电话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