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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 遗言(2 / 2)


她的兴趣是在休假的日子焚香,这种兴趣不知该说是雅致还是阴沉。有一天晚上突然下了雨,某人把手帕借给我。我漫不经心地把手帕放在口袋里,就这样回家了。你之前就起了疑心,这下子决定跟我摊牌。



你把染着平安朝香味的手帕堵在我面前,我解释这只是工作伙伴单纯好心借我的,但你当然听不进去。



「你好像没发现,但是你每次晚回家,第二天早上大门口一定有一朵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暗喻《源氏物语》中的章节。)。」



也就是说这是某人的作法,她对我的次日问候。她为什么要模仿平安时代到这个地步,我完全无法理解。



某人是很优秀的研究者,她没有吟诗做赋的才能,朝颜上似乎并没有附着文章,只有大门外多次掉落一朵花。在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诡异不快吧,而且在发现我的回家时间跟朝颜的关系之后,一定会认为这花是第三者的宣战布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从一般的观点来说,某人之所以特地跑到我家大门口,留下一朵花这种炫耀情事的举动,自然是对你的挑衅和宣战布告。但是以某人的性格,以及我跟某人清楚明白的关系看来,确实也有别的可能性。



某人一心一意只顾着模仿《源氏物语》,可能不假思索就送上了次日的问候。某人或许不知道我有你、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的事实。



就算如此,这也无法为某人的怪异举止和迟钝辩解;也无法消弭我跟某人发生了关系,伤害了你的过错。



总之我对此先假装一无所知。你不知怎么查到了她的名字,这下我开始义愤填膺。



但看到你咬着嘴唇低下头,我就无法再这样虚张声势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有对方,我只靠着你对我的心意活了下来,显然你并非如此。」



你静静的语调像箭一般贯穿了我的胸膛。但是我一方面觉得你的心意十分沉重,另一方面又因为你不可能离开我而感到自豪,怎么都无法跟你开诚布公。



我当下就跟某人断绝了关系,外遇一个夏天就结束了。但我并没跟你说我和她结束了,你也绝口不提,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



然而你心中仍旧闷烧着阴沉的怒火。



我乖乖地往返于公司和住家,在晚餐桌上和你聊一天发生的事情。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某个开始有点凉意的秋天夜晚。



我半夜突然醒来,你不在我旁边。我等了一下子,你好像也不是去洗手间。我有种不安的预感,急急起身。



你坐在狭小厨房的餐桌对面,似乎若有所思。流理台上面只亮着一颗小灯泡,桌上有一个茶色的小瓶。



「怎么啦?」



我问道,惊愕地呆站在餐桌旁边。小瓶的标签已经严重变色了,但我还是认得出来。



年轻时怀着满腔热情离家出走的那天,你在旅社慎重地拿出来的氰酸钾。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加进明天早饭的味噌汤里。」你如是说。



「为什么。」我忍住膝盖和声音的颤抖问道。



「我想跟你一起死。要是还要经历那种事,不如现在死了就好。」



我打心底道歉,恳求你原谅。死很可怕,你钻牛角尖的样子也很可怕,伤你如此之深的自己更加可怕。



大概是我的恳求有了效果,你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一点。我趁机说:



「那瓶氰酸钾搞不好早就变质了,那种东西还是早点丢掉吧。」



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小瓶站起来。



「那就不加到味噌汤里了。」



我松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你背对着我在流理台开了水龙头,过了一会儿你转过身来的时候,两手各拿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杯子。



「到底有没有变质,我们现在就试试看吧。」



「别傻了,搞不好会死的。」



「我的心等于是死了,是你杀死的,只有我们一起死了才能让它活过来。在那个世界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吧。」



我骤然醒悟过来。我们俩没有任何的保证,没有任何的祝福,只以彼此的爱为证结合在一起。要是我轻率的行为杀死了你的心,那我必须赎罪。我的爱就是你,你的爱就是我,我们是这样一起活过来的。身为我的爱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你心中被杀死的爱就等于我,你的心要是死了,那我也死了。



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我完全疯了,但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地思考前面的论述,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你用闪闪发光的双眼望着我。



「你先喝。要是我先喝了,你可能会害怕起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我不要那样。」



你这么说着,一面望着我,一面拿着杯子等待。



我听说痛苦只有一瞬间。跟失去你的爱,痛苦地度过漫漫一生比起来,这一瞬间算得了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果断地喝下杯子里的东西。水喝起来好像有点苦,好像有点腥,还有一点海水的味道。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咬牙数到十,等待着灼烧五脏六腑的疼痛,但仍旧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睁开眼睛,你在我对面悠然地举杯喝了一口。



「这是食盐水。」



你说。「据说睡前喝对身体好。」



我哑口无言,不知是该生气、大哭还是大笑。我呆呆地望着站起来的你。



「要是你现在不喝的话,」



你平静地说,「我打算明天早上把氰酸钾加进味噌汤里。」



「那味噌汤,你也……」



「当然我也会喝。」



那样就好,我想。



在那之后,你先喝过味噌汤我才会喝。当然,要是你喝了味嗜汤痛苦起来,我也决定追随你而去。



背叛你的后果有多可怕,我有了切身体会。我深爱你这份刚强。要是没有这样的刺激,我们俩的生活立刻就会失去张力,无法维持下去。



既然我抱着这种决心,你就不应该轻率地把「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挂在嘴上。就算只是抱怨,我也不希望拿死做抵押算计爱情的价值。



我们俩一起度过了许多危机,将对彼此的爱和理解化为力量。



有人说爱情的终极证明就是一起死去。你走了极端,那是你的热情,也是你的优点;但我喜欢两个人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活着才能品味时间平稳的流逝。你应该也是如此。



所以啦,最近膝盖痛行动不灵活,早饭的烤鱼干我一直嚼个不停很讨厌……可以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祭出尚方宝剑:「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年纪大了当然会关节不灵活,牙齿也不好。乐观一点看待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以及往后你活着的日子好不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着听你唠叨:「不管怎么努力工作,想到没办法留下我们俩活过的证据,不是很空虚吗?」我过了五十岁后,突然起意辞了出版社的工作,开始写作,有幸以时代小说得到了新人奖,在那之后也有些多少可以餬口的工作,忙着搜集资料写作,出去采访旅行。



你是资深的高中老师,不只讲课,还担任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主持会议和读书会等等,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失去了固定的收入,可能增加了你的心理压力,又或许是你刚好处于更年期也未可知。



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常常陷入沮丧之中,终于有一天半夜到我工作室来,开始哀叹「不管怎么努力工作……」之类的话。



「『活过的证据』是什么呢?」



我盖上钢笔的盖子,转身面对你。「比方说是怎样的东西?」



「比方说小孩。」



你这么说。但我们俩没法有孩子这件事是早就知道的。



「我并不赞同小孩是父母活过的证据这种想法。」



我说。「小孩跟父母不一样,完全是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为了填满父母的人生才出生的不是吗?」



「话虽如此……」



你眼中浮现泪水。「你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能这么爽快。就算你死了,你的作品总会留下一两本在哪个图书馆里。」



「我说你啊,书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好吗。我从来不觉得我写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要这么说的话,你教的学生才像是你的孩子,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而且学生是有生命的,算算你到现在教过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我跟你讲理安慰你,但你只哀伤地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要是没选择跟我一起生活的话,你或许可以有小孩。想到你失去的选择,我不禁觉得你太可怜了。



但是就算我们俩可以生孩子,过了五十岁还努力做人也太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们俩都一起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提孩子的事?我们俩忙碌依旧,年纪又越来越大,你可能寂寞不安了吧。



我重新拿起笔来,打算写到一个段落,但你消沉的面容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决定今晚就写到这里,关了工作室的灯,来到走廊上,家中一片沉寂。我心想是不是下雪了,从走廊的窗户往下望着庭院,但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地面。



你不在寝室里。难道你又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我急急下了楼,走进厨房。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没有人的庭院似乎有点动静。



我拉开被客厅小窗绊住的窗帘,下个瞬间我拉开窗户光着脚奔进院子。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而浓密的气息。



你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打算上吊。就在你踢倒啤酒箱的同时,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你的身子,把你撑起来。



「你在干什么!」我大叫。



我抱着你腰下的地方,使尽浑身力气撑住你。我的额头刚好抵在你胸前,感觉到你的心跳和体温。



你无言地把手放在我的颈子上,然后你使劲勒住我。痛苦、难堪和滑稽让我几乎呜咽起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家伙啊,为了阻止别人自杀,反而被摇摇晃晃挂在树枝上的人勒住脖子。



要是我被勒死松了手的话,就表示你也会死。我奋力用脚把倒下的啤酒箱勾过来。



「且慢,且慢啊。」



我设法抬起头,月光在你身后发亮,你望着我,表情安详平和到简直不像是正在勒死我一样。「总之先把脚放在这里。」



我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哀求。你大概是被我打动了,像仙女下凡一样从脚尖开始慢慢站在啤酒箱上。你的手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把两手撑在膝上呛咳不已。



你想寻死,并且要我跟你一起死,真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



缓过气来之后,我小心翼翼地站到啤酒箱上,从你背后伸手解开绳圈。你可能是一时的激情已经褪去,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解开绳子之后我终于安心了,更加用力地抱着紧贴着我的你。



我们的影子映在深夜的地面上,宛如被风吹动的蓑蛾,宛如海中旁徨的怪鱼,阴暗地摇摆晃动。



在那之后,我尽量不在你面前触及小孩的话题。朋友跟认识的人抱孙子了;我对最近虐待儿童的新闻的看法,都注意不要不小心地在饭桌上说出来。



更有甚者,电视上在播朝颜市的新闻我就立刻转台,我去京都也不会买香回来当伴手礼,也绝对不用香水之类的玩意。



我并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这么做。因为要跟你共同生活有此必要,我很乐意注意这些事情,连小鱼干我都尽可能快速地囫囵吞枣。



怎么样,你说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的时候,是不是跟我说的吻合呢?我希望被我说中了。



如果说中了,我想问你,你真的觉得我们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



你大概第五十八次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我当然知道是抱怨,不是认真的:但是我虽然觉得你很烦,同时也感到不安。



要是你真的后悔了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呢?



从你我现在的健康状况比起来,我显然会比你早死。



要是你出乎意料地比我早死,那就没有任何问题。我会照顾你,咀嚼着我们的回忆,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但要是跟预期一样我比你早死的话,我怕你会随我而去,因为你觉得一起死去是爱的证明。当然那是你的一种交涉手段,也是表达心情的方式,在对我的不满和怨怼累积到某种程度时的爆发;这我很清楚。



到了现在,你对我的执著和激情也都消耗殆尽了吧,或许不会随我而去。你或许会轻笑着说,你死了的话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那样的话也好。



我一次都没有用言语表达过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令尊说「请允许我们交往」,但却没有明白地跟你表达过我的好感。当然那个时代不流行告白,我也相信不说出口你也知道。



只不过我想在抛下你孤单一人之后,最后把我的感情付诸形式。于是我忍耐着你的各种啰唆:「你在工作吗?」「熬夜对身体不好,你已经不是可以勉强自己的年纪了。」在这几天费心写下了我们的过去。我的眼睛疲劳现在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希望我死后你能看到电脑里的这篇文章。我担心你不会用电脑,拜托了相熟的编辑,要是我死了的话,立刻来整理我的电脑。



你看到这篇文章,要是心里对自己和人生有一丝后悔的话,我希望你能拂去一切悔恨,好好生活下去。



「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



你如是说道。我们俩确实有好几次接近过死亡,要是两人选择死亡的话,就从所有苦恼中解放,爱情就这样完美地开花结果,世间还会寄我们予些许同情也未可知。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选择活下来是正确的。



把「死吧」「死吧」像口头禅一样挂在嘴上,还差一点就实行了,但最后不知怎的在情势的发展和气氛下还是没死成。



我们现在连要打开佃煮海苔的罐子都很辛苦,爬一下阶梯膝盖就会痛,已经老得无法打开早已无害的氢酸钾瓶子,或是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才第一次能确定地说,你非常重要。超越了喜欢跟爱这种滥情的言词,连你的抱怨和啰唆都包含在内;你对我非常重要。



认识了你,跟你一起生活,我才品味到活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意义和感情。要是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的存在就好了。



犹如太阳般的白球变成你射出的光辉箭矢,现在仍深深地插在我的胸口里。



把我火化的话,那天我看到的那枝爱情的箭就会出现吧。在我的骨灰里找找看。



把它敲碎了做成漂亮的首饰,或是飘向天空变成星星,或是代替你掉落的牙齿植入嘴里,任你随意处置。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跟你度过的漫长岁月,我的生和我的死,一切都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