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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站 SINK(2 / 2)




那个时候他脑袋里没有弟弟也没有爸妈,他只想活下去,就这样而已。他奋力朝海面而去,顽固而执著。任性又残酷的是自己。既然已经卑鄙地活了下来,就得活到死了为止。



悦也卖掉祖父的房子,拿到保险金,上了美术大学,到东京自己一个人住也不觉得孤单。他在此之前并不是没有感到孤单过。住在完全陌生的人之间,没人正眼看不管跟谁在一起都感到孤单的自己,反而轻松自在得多。



悠助也上了东京的大学,在他附近租了房子。「我担心你啊。」悠助开玩笑说。但那应该不是开玩笑的。悠助本人可能没有自觉,但他一定是为了不让悦也感到寂寞,所以才在附近找了房子。为朋友着想的悠助,为了朋友着想自己很得意的悠助,真是感激到要吐了。悠助这种紧迫盯人的言行举止,让人觉得沉重而不舒服。悠助常常邀悦也参加联谊和朋友聚餐。那个谁说对你有意思喔,他会在耳边这样说,然后真的帮他介绍。一开始悦也要是觉得女孩不错的话,就坦然交往;每个女孩都很可爱,性格也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悠助说过什么,也有尽量小心不提到悦也过去的人。



但是总是不成功。就算高兴地聊着天,或是感觉对方的温暖,他总是会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看见悦也沉默下来,女孩也会尴尬地陷入沉默,最后总是说:「我没办法支撑悦也。」「我没信心能幸福地跟悦也在一起。」悦也并不想要人支撑,也没有希望一起幸福快乐的过下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对方没有任何期待,所以不断重蹈覆辙。对别人没有期待的人,自然没办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在那之后悦也就不跟女孩子交往了。因为要假装爱对方,假装觉得她非常重要,实在太麻烦了。爱上某人,觉得她很重要,然后找不出任何的意义。结了婚,生小孩,然后呢?淹死在晚上的海里吗?



一个人就好。一个人很好。他之所以否定爱情,或许是因为有暴力倾向的关系。他认真地上大学,热心地敲打金属,尽量控制无意间伤人的言词,电车上看见站着的老人就让座,不麻烦任何人。他只是不觉得有必要跟特定的对象恋爱,要是怀孕就麻烦了所以性生活也不必了而已。这就跟素食者不吃肉,肝脏不好所以不喝酒是一样的道理。悠助带着担心的神色说:「你最近怎么啦?」「你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啊。」他希望悠助不要这么爱管闲事。



截断或接合柔软的铁片,是可以专心投入的工作。悦也虽然也做椅子和各种物品,但他最喜欢的是屋子外面的部分;回家的时候一眼就可以看见的东西,住在里面是怎样的人的明显象征。



金属造型可以自己默默地作业,不用说话也能做出来。大学毕业后,就做这个为生吧,他毫无迷惘地决定。



他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飞散的火花交叠,发光的白色气泡不时在眼前浮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看见过的,还是脑子里虚伪的记忆;深深地沉下去,或许是浮上来也未可知。就像抬头望着下雪的天空一样,地面的触感消失了,心灵和身体都漂浮起来。



那是瞬间的幻影。工厂里充满金属烧灼的味道,鲜红的火花四散。



悠助虽然说他也要回老家,却不停地下了门、户外灯和窗饰之类的订单。于是悦也忙着工作,抽不出时间去房屋仲介那里找房子。



悠助的坏习惯又来了,悦也不爽地想道。悠助八成不希望悦也搬家,想让他尽量留在自己身边。



说是友情也太露骨,说是爱情又太扭曲。对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的悠助而言,要是有能成为阴影或伤痕的地方的话,那就是「没有阴影也没有伤痕」这一点。在悠助看来,悦也充满了阴影和伤痕,所以他才把悦也留在身边,担心他、照顾他。这样让悠助觉得很高兴吧。我了解你的阴影和伤痕有多痛苦喔,因为我也有跟你很像的地方;但是一起加油吧,朝着光芒加油,我会帮你的。



他是便宜的装置。悦也是为了满足悠助的自尊心和优越感而存在的装置,但是悦也无法指责悠助欺瞒他的言行,他沉默地满足于装置的角色。不对,应该说他率先尽了这个角色的责任,因为他的工作大半都来自悠助。也可以说是因为悦也用悠助发现的阴影和伤痕为借口,不和他人往来,独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



光是让悦也忙碌还不够,为防万一,悠助还教唆了田代惠美。



「吉田先生说日高先生可能要回老家了。」



有一天晚上田代打电话来说。「我想跟您见一面。要是您空得出时间来的话。」



老家。自己的老家是重森市吗?他毫无感觉。那么老家是他们一家人住的那栋现在不知道在哪的破旧公寓吗?不知怎的他也觉得不对。



想理由拒绝她太麻烦了,他估算了一下现在正在制作的门板还要多久才能完工。



「还要一阵子,没关系吗?」



他放下话筒,继续吃附近超市买的小菜和用微波炉加热的白饭。睡觉之前还得再工作一阵才行。



离开重森市已经十年了,景观并没什么改变。海边的道路,阳光下的海面,种着茶树的山坡都依然如旧。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悦也祖父的家被拆掉,变成茶园的一部分。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一起吃饭的家庭餐厅也关门了,但看板还是原样,窗玻璃上蒙着湿气留下的厚厚灰尘。



悦也开着小卡车,经过餐厅旁边,在车站前的房屋仲介门口停下。短短的商店街没什么人,大部分的店都拉下了铁门。



房屋仲介的大婶盯着悦也的脸几秒钟后说:「哎哟。好久不见啊。过得好吗?东京怎么样?」



大婶把电风扇转向悦也,到办公室后面的冰箱拿出泡好的麦茶。



「吉田也跟你一起来了吗?」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



「他很忙吧。现在这么不景气,好像只有你们工作很忙。吉田先生的太太总是这么说。那是在炫耀吧。哈哈哈。」



她把托盘上的玻璃杯放在他手边。悦也轻轻点头道谢,喝了一口冰麦茶。



「我打算最近搬回这里来。有没有能当成小工厂用的车库或仓库,发出一点噪音也没关系的地方?小工厂希望至少能有十坪。」



「应该找得到啦。」



大婶面露惊讶地摇摇头。「你跟吉田先生的工作要怎么办呢?在东京比较方便吧。」



「现在有网路,不管住在哪里都可以接到订单。商品用货运寄就可以了,也可以自己开车送。」



「这样啊。那住在这里比较好,又悠闲,水也干净。」



大婶从文件柜里取出资料,让他看了许多地方。比较合乎条件的有两家,他要求去看屋。



「你开车来的,要是能自己去看对我比较方便。我得留在店里,我们家那位腰痛去医院了。」



大婶把钥匙给了悦也,复印了到那里的地图。



悦也看过两个地方之后,比较喜欢位于海边山坡上的那家。那里是农家的格局,有单独的大车库。虽然房子有点年纪,但维护得很好。



他回到房屋仲介处,还了钥匙,顺便签了租约。悦也在填必须的资料时,大婶略带顾忌地说:「盂兰盆节已经过了,你有去扫墓吗?」



「没有。」



「偶尔也去给你爷爷上个香吧。」



「好。」



大婶其实是想说连你爸妈和弟弟一起吧。



搬家以后每天都可以俯瞰海景了。



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伴随他踏上归途。他们一家沉尸的大海。



这就像是故意用力按瘀青的地方,确定那里疼痛一样,悦也一面开着小卡车一面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按压,就算想要忘记,到了晚上梦境仍旧来找悦也。冰冷的手的触感现在仍旧紧紧抓着悦也的脚踝,不肯放开。



从重森市回来后两天,悠助就出现了。悦也因为忙着准备搬家,加上门板的交货期限就快到了,熬夜工作到中午才终于上床睡觉。



「喂。」



「干嘛?门板在楼下,你自己搬走好了。不好意思,我现在没办法开车。」



「不是那个。」



悠助拉开窗帘,掀开背着光线缩成一团的悦也身上的毛巾被。「你已经租好房子了啊。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回去?」



「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工作你打算怎么办?不要随便做决定。」



「不管到哪里都跟现在一样做就好。」



悦也困得要命,火气渐渐大起来。「你才是呢,为什么随便跟田代小姐说那些没必要的话。」



「不是没必要的话。我觉得说了对你比较好……」



为了我?悦也笑起来。我难道要跟你挑选的女人交往,然后顺水推舟结婚生子吗?为了我?



悦也从床上坐起来,抬头望着把玩着香烟盒的悠助。



「喂,悠助,你这么不想离开我吗?想把我绑住吗?应该是吧,你想借着可怜我来自我满足吧。」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悠助脸色僵硬地低声说。



「咦?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喜欢我呢!你在可怜我的时候可能有点误会了吧,所以你才这么介意我跟什么样的女人上床还是不上床,真是恶心死了。」



悠助脸上血色尽失。是愤怒还是被说中了呢?悦也冷静残酷地观察悠助的表情。这样终于可以从这种烦人的处境中解放了吧,真是太爽快了,但他也想再花一点时间折磨他。



「我就直说了,我讨厌你。你每次来这里好像都在确认我有没有使用这张床,真是太可惜了。这床还能睡所以就睡了,但可完全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



悠助捏扁了烟盒的手微微颤抖。他眼眶发红。



「想说的话都说了吧,你满意了吗?」



「嗯,很满意。就跟你同情我自我满足一样满意。」



悠助叹了一口大气,转身静静地走出房间。



悦也仍旧坐在床上。他低着头。真是太荒唐了,为什么说个不停呢。虽然他八成说中了悠助真正的心思,但那并不是百分之百的。就像悦也在全家自杀之前的记忆一样,有部分是编造出来的。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掺杂了想像的故事,有谁能分辨出来呢?连他本人都无法确定。



悦也无法抵抗虐待狂般的快感,心中波涛汹涌;因为他不想被提醒自己是如何一直拘泥于过去,怯懦地看着别人脸色过活。



真是太悲惨了。



上野的美术馆正在举行洛可可时代的家具展。他越过大家的头顶,望着四脚雕花的布椅和过度装饰的水晶灯。身材娇小的田代应该什么也看不到吧,参观者多到让悦也替她担心的地步。



他们一路散步到谷中,在咖啡馆休息。田代收起黑色的阳伞,用干净的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星期天果然人很多。」



「是啊。」



「您工作忙吗?」



「不忙,已经告一段落了。」



系着乳白色围裙的年轻女侍送来两杯冰咖啡。悦也和田代为了掩饰尴尬的沉默,都伸手拿杯子。在黑色液体中载浮载沉的冰块互相碰触,发出清凉的声音。



「我想日高先生已经注意到了,我很喜欢您。」



田代把杯子放回桌上,用恬淡的口吻说。



「对不起,我……」



「您可以不用回答我,因为我已经知道您的答复了。」



田代微笑着打断悦也的话。「我一直很迟疑该不该说出来,但是吉田先生跟我说,您已经决定搬家了,所以我决定跟您说。」



「什么时候?」



「什么?」



「吉田什么时候跟您联络的?」



「昨天他打电话给我。」



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管这种闲事啊,真是学不乖的家伙。悦也被他打败了,但同时也觉得安心,故意欺负悠助的罪恶感似乎消褪了一些。他或许还没完全放弃自己,这么一想欢喜的感觉让悦也胸中一热。自己真是太自私了。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



田代直视着悦也的眼睛说:「我不行吗?」



「不是这样的。」



悦也不知该如何解释,结果就坦白地说了。他没力气说谎,而且田代知道了事实,一定会吓得不敢再度接近他。



「吉田说过吗?我是全家自杀唯一的幸存者。」



「对不起。」



「请不要道歉,反正是事实。吉田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到处跟人说我的过去。」



「吉田先生很担心日高先生。」



悦也笑着听田代说话。



「我现在并不想跟任何人交往。工作上有很多想做的尝试,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神,这算是个理由,但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想恋爱的心情。」



「这跟日高先生您的经历有关吧。」



「大概吧。」



冰冷的手抓住悦也的脚踝。



「我爸爸开车带着我们一家大小冲进海里。海水流进车子里,我在梦里挣扎,踢掉我妈妈抓住我的手。」



他是打算平淡地叙述,但田代把视线从悦也身上转开,好像很难过似的低下头。



「我妈妈或许想跟我一起获救,但也可能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太可怜了,要抓住我也说不定。真相已经没办法确定了,但是我踢开妈妈活下来的事实一直都留在记忆里。」



一群中年妇女吵吵闹闹地走进店里,手里拿着「谷中灵园」(注:谷中灵园是位在日本东京都台东区谷中的都立墓园,也是一个公园化墓园。由于许多日本名人葬于此处,四月园中樱花盛开而成为观光景点。)的地图。



田代抬起头,小小声地说:



「日高先生的母亲也可能是想把日高先生推出车外,而不是抓住您。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吧?」



「我没这么想过。」



要是这样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改写已经定案的记忆了。



「我要问一个很恶劣的问题。」



田代说着喝了一口冰块融化的咖啡润喉。「要是没有那次经验的话,日高先生会谈恋爱吗?」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吧。」



因为那是已经发生的事。恋爱的回路之所以被切断是因为经验还是个性,悦也无法判断。



但是正如田代所说,或许编造一个新的故事也不错,因为他还要继续活下去。要是记忆无法消除的话,起码可以随他高兴窜改看看。



搬家的东西几乎送完了,房间越来越空荡。留下来的床垫像是小小的孤岛,悦也躺在上面,思索着母亲要帮自己逃脱的可能性。



她察觉了丈夫的决心,偷偷捡起庭院里巴掌大的石头,就算杀了他也非阻止不可。蹲在路边的两个孩子笑着跑过来,纯真的眼神毫无疑心。她不想让他们死。



但是她动摇了。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这些钱是最后的钱,明天开始日子要怎么过呢?死掉比较轻松,这样孩子们也不会留下悲惨的回忆。



车子沿着海边道路前进,找寻适合冲出去的地方,丈夫踩下了油门。怎么办,好可怕。她跟自己说至少全家人可以死在一起,这样心情稍微平和了一点。要用石头砸丈夫的后脑就趁现在;虽然这么想,但下不了手。好可怕。车子失控的话搞不好会冲出路面掉进海里。她不想成为杀人犯,那是丈夫的任务。丈夫没出息,他们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起码最后要他负起责任,负起责任让全家没有痛苦地死去。



有一瞬间他们浮在空中。她抱紧哭叫的孩子,发出悲鸣。好可怕,救命啊!无法呼吸了。谁来救命啊!丈夫也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但现在却像灵魂出窍了一样沉默下来,真是软弱。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孩子们要怎么办?这样是不对的,这个选择果然是错的。



她推开靠过来的大儿子,手握着石头砸窗子,一次又一次。皮肤破裂了,手指可能还骨折了,但是没关系,水已经上升到腰际。快点,快点破吧!



「只有你。只有你。」



她像念咒语一样一再重复。孩子从喉咙里发出空气的嘶嘶声,应该很难受吧,害怕得想哭都哭不出来。好可怜,一定会救你的。只有你。



不知道是第几次用拳头砸玻璃的时候,海水倒灌进来。快游!啊,不是那里。朝海面游啊,好活下去。



她抓住挣扎的儿子的脚踝,引导他朝向正确的方向。对,用力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儿子推向车外,在还有意识的时候望着他跟气泡一起上升的景象。怀里抱着的小儿子已经没有心跳了。她紧紧抱着,他柔软的头发在鼻尖下漂浮。你到哪里妈妈都跟你一起去。



悦也闭着眼睛躺着,让身体习惯新的记忆,拼命想像有人回应了他的求救,充满了信赖和希望的故事。



火花在眼睑内侧四散。不对,是小小的气泡。被水面射下的一道光芒照亮,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悦也随着上升气泡的轨迹,深深潜入海中,沉到夜晚的海底,看见了白色的车子。他透过窗户看见靠着后座像是睡着了一样的父母、弟弟,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