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七站 SINK(1 / 2)



决定全家自杀的话,



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



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



我忘记了。真相。但是有时候会有什么东西在眼前掠过,像是戴上笨重的护目镜,熔接铁片的时候一样。飞散的火花交叠,不知道什么时候看见的、不能确定是否真的看见过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小小的气泡不断上升。白白的气泡又像雪又像星星。周围一片昏暗,好像冻结般的安静,只有水中无数的小气泡发出淡淡的光芒,朝天空描绘出无数道细线,就算伸出手也无法抓住。气泡只会逸出上升的线条,然后若无其事地摇晃着再度成行,朝上方前进。



不,或许是这个身体掉下来——或是沉下去——也未可知。



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的瞬间情景。眼前只有在高温下渐渐融化的金属。



烧灼金属的味道四散。火花描绘出曼珠沙华般的纹路。



我感觉到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脚踝,醒了过来。一直都是这样。我从床上坐起来,掀开毛巾被检查脚踝,没有任何异状。脚踝上冰冷的感觉分明强到似乎会留下手印似的。



「喂,你没事吧?刚才抖了好大一下。」



听见声音我才发现悠助站在房中央。



悠助叼着没点的烟望着悦也。



「你从哪进来的。」



「大门啊。门没锁耶。」



悦也下了床,去厨房洗脸。木板地面感觉温温的,外面传来往来车辆的声音。好像已经接近中午了,从厨房的小窗照进来的阳光非常强。



睡觉的时候冷气似乎关掉了,现在室内像蒸笼一样热。悦也把汗湿的T恤扔进洗衣机里,然后回到床边。悠助站在原地抽烟。他拉开窗帘开窗,一丝微风吹进来,把白烟慢慢吹往房间里面。



「好了吗?」



悠助问。「在下面。」悦也回答。



他从纸箱里拿出洗过的T恤和内裤,捡起掉在地上的牛仔裤,走向浴室。虽然总是想着要买衣橱,但只是用想的而已。



悦也房间里的家具只有床,而且还是悠助的二手货,弹簧都已经坏了。他没有桌椅,所以吃饭都坐在地板上随便吃,电话也直接放在地上。他也没有电视。除去隔间的墙壁,到厨房有大约七坪半的空间,因为没有家具,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宽敞。



他冲了澡,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悠助已经抽完烟,正望着窗外。扔在厨房水槽里的烟头吸了水变成褐色涨起来。



悠助转过身,对着用毛巾胡乱擦着头发的悦也笑了一下。



「你也差不多该买一张新床了吧。」



「我是有这打算。下次搬家的时候。」



「骗人。什么时候、要搬去哪里啊?」



「重森市。应该是今年夏天就会搬吧。」



「为什么要搬回那种偏僻的地方。」



「没为什么,没有非住在东京不可的理由啊。」



悦也把毛巾也扔进洗衣机里,背向悠助,好像要避免他继续追问。「你来确定一下完成度。」



他打开便宜的三夹板门,走下阴暗的楼梯。悦也现在的住宅兼工作室是建龄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年的两层楼建筑。这里离运河很近,有很多住家和小工厂,就算制造一点噪音,这附近都不会有人抱怨。对岸则高楼林立,在雾气弥漫的早晨看起来像是幻想中古代王国的海市蜃楼。



悦也把一楼当成工作室和车库。以前这里好像是模具工厂,没有窗户,地板是水泥。



悦也拉起面对街道的卷门,先把中古的小卡车开到路边停着。小卡车停在里面的话,就完全没法工作了。话虽如此,交货的时候没有交通工具也不行。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工作场所太狭窄了。



悠助蹲在工作室的角落,检查今天早上才完成的铁门。门上有典雅的花草水印图案,仔细看还有两只小鸟在嬉戏。



悦也从小卡车上下来,用脚踢开散落在地上的铁屑,走到悠助旁边。



「怎么样?」



「做得很好。」



悠助从口袋里拿出尺来确定尺寸,满意地点头。



很多厌倦现成产品的客人会来订做门板、户外灯和窗子装饰等东西。悦也的工作是切割、敲打、扭曲铁片,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悠助在建筑师事务所上班,托他的福,悦也靠着做铁工多少能餬口。



「门牌也做好了。」



薄薄的长方形铁片上有着跟门板一样的花草水印纹。客户的名字以钣金法做成浮雕的文字。



悦也指向工作台,悠助瞥了一眼,愉快地耸耸肩。



「我总是好奇你做这种纤细的东西时是什么表情。」



「哪有什么表情。」



悦也戴上工作手套,开始包装门板和门牌。悠助只抽着烟在旁边看热闹。



悦也把货物搬上小卡车,让悠助坐在驾驶座旁边,发动车辆。车子开过河川,横越东京往西边开去。



今天是星期日,市中心塞车并不严重。收音机放着古典音乐,但对音乐不熟的悦也并不清楚是哪位作曲家的什么曲子。他本来伸手要换台,但又停了下来。悠助闭着眼睛好像在听音乐。悦也觉得冷气太强了,改为转动空调的控制钮,把温度稍微往上调。



车内阻挡了外面的炎热,安静得好像要睡着了。穿越绿意浓厚的市中心,车子进入了青梅街道(注:指从东京都新宿区经由东京都青梅市至山梨县甲府市的街道,历史悠久。),道路两边都是拉面店和廉价商店。悠助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下个红绿灯左转。」



「嗯。」



「搬家是很好,但是田代小姐要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我们又不是在交往。」



「是吗?」



「是。」



他和田代惠美一起去过家具展示会和美术馆好几次,回家的时候一起吃晚饭,就这样而已。这不能算是交往吧。



「但是你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啊。要好好对待人家,她是我太太的朋友欸。」



悦也是因为对展览有兴趣,又刚好有时间,所以人家来约他就答应了。他的言行举止应该并没有暗示他对对方有好感,因为他确实没有对她有特别的好感,田代也没有表示过喜欢悦也。或许她的眼神或指尖表达过吧,他非得察觉这种细微的暗号不可吗?



我才不管呢。悦也自暴自弃起来。



「是你硬要介绍给我的好吧。」



「我是亲切地介绍给你。」



悠助沉思地交抱起双臂。「你没问题吗你。我一直以为那方面你是秘密主义者,看起来好像不是这样。」



悦也沉默不语。他的左脸感觉到悠助小心翼翼好像在探索着什么的视线。



「果然原因还是那个吗?」



那个是什么啊。要是这样反问,悠助会怎么回答呢。他有勇气回答吗?二十多年来他一直态度暧昧,回避重点,绕着弯子说:「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关心你的。」一直如此亲切。



「我现在只想专心工作。」



听到悦也的话,悠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但也微微失望。



位于阿佐谷住宅区的小屋外观几乎都已经完成了,客户一家人来看即将完工的甜蜜的家。内部装潢和外观工程的业者今天都休息,建筑师悠助用钥匙打开门,让客户看屋内的状况。



客户夫妇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他们表情都非常愉快。两个小儿子争先恐后地脱了鞋子换上拖鞋,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孩子的喧哗和大人的笑声在贴着防尘布的空间里回荡。



悦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进去。他把门板、门牌和工具从小卡车上搬下来。他拆掉包装材料,把门板嵌在已经装好的门柱上,检查门的开关状况。沉重但不俗丽的铁门跟白色的外墙非常相配。



他把门牌钉在门边的墙上。两个孩子大概在室内探险完了,走到屋外。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小孩好像很稀奇似的摸着悦也做的铁门。



「有小鸟!」



哥哥说。「是什么鸟?」



悦也瞥向兄弟俩。两人都抬头看着他,显然是在问他。



「你们喜欢鸟吗?」



「嗯。我们知道好多种鸟。鸽子啦、麻雀啦、乌鸦啦、白文鸟啦,还有,还有……鱼狗!」



两人无忧无虑,也不怕生,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悦也,但全身都表现出亲密和信赖感。弟弟躲在哥哥背后,好像在害羞地看着悦也。他可能是觉得只要有哥哥在就完全没问题吧。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半是夸耀半是要让弟弟安心似的,时不时就转头过去看他。



「这两只鸟不在图鉴上的。」



「为什么?」



「因为是我脑袋里的鸟。」



「喔。」



悦也拴好门牌,转身面对两兄弟。



「几岁了?」



「五岁。」



哥哥说。「三岁。」弟弟说。弟弟好像没办法只举三根手指,就直接张开手掌。「三岁是这样吧。」哥哥把弟弟的大拇指和小指折下去,弟弟不高兴地避开。



悦也也有弟弟,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淹死在海里了。



自己没有家也没有亲人,却替别人的家和亲人制作物品。他觉得这很神奇。



工作结束,他把悠助送回家。



「真希望他们不要星期天来看房子啊。」



悠助抱怨道。「我老婆最近好像也很忙。我们几乎都见不着面,起码周末也该在家啊。」



这不是在放闪就是在说他们最近处得不好吧,悦也坏心眼地想着。



「要去重森市找房子的时候也叫我一声。」



「干嘛。」



「我也顺便回一下老家。我妈一直要我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但我老婆不愿意。」



「我不会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去,会塞车。」



「没关系。跟亲戚见面也很麻烦,总之『一年回去一次』就可以了。」



烦死了。悦也一如往常沉默地忍住了对多年好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的感觉。



日高悦也是全家自杀案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悦也的老家重森市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但是悦也本人却不太记得了。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为什么爸妈选择带着孩子一起死?一家人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为什么会走到全家自杀的地步呢?



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慢慢了解了事情始末。他调阅了当时的新闻报导,也不时听到一些传闻。因此自己到底亲身经历过什么,还是一切都是想像,或者是用后来听到的情报捏造出的记忆,悦也自己都糊里糊涂无法分辨。



他觉得好像是日子过得不好。爸妈常常吵架,因为没有钱。



五岁的悦也和差他两岁的弟弟在小公寓三坪大的房间里,尽量不惹爸妈生气,安安静静地看图画书。图画书是讲一有人呼救就赶去帮忙的英雄的故事。英雄的脸是甜面包做的,他会毫不吝惜地把面包撕下来给哭泣的小孩吃。



悦也的父亲好像是在日本料理店当学徒,在那里认识了当女侍的女人,两人结婚后开了一家小饭馆,生意好像很差。两人抛下一切离开故乡到东京来,可能觉得孤注一掷没有退路了吧。悦也懂事的时候,爸妈就已经为钱烦恼,成天大吵大闹,虽然这样不知怎的弟弟还是出生了。



父亲在家里不做饭,母亲去店里不在家。店里没有半个客人的晚上,他和彼此之间气氛险恶的爸妈一起在柜台吃已经不新鲜的生鱼片。要是傍晚有客人的话,就随便买个便当给他,让他自己回走路五分钟的公寓,和弟弟一起吃冷掉的炸鸡或是可乐饼便当。他并没有特别觉得不满,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有别种生活。



他们一家只一起出去吃过一次饭。他和弟弟跟爸妈一起坐上破旧的白色汽车,上街兜风,离开市区沿着海边开。这辆车也用来运货,所以车里充满鱼腥味,但他心情很好,并不在意。弟弟也兴奋地笑着。那天爸爸开车很小心,妈妈也没毫无来由地就骂儿子。



四个人在海边的小镇下了车,后方就是苍绿山脉的小镇,山坡上种着大片像管子一样不可思议地连在一起的绿树。「是茶树。」父亲告诉他。



父亲走进一间平房。母亲抱着弟弟,牵着悦也的手跟在后面。房子里很阴暗,有干草般的气味。悦也并不明白那是住在这里的顽固老人的体臭,以及插在暗暗的金色佛坛前线香的味道。他只觉得很恐怖。毫无笑容默默坐着的老人,打开的门里面深处阴暗的佛坛,都很恐怖。



爸妈对着老人说了很久的话。父亲有时候会大声起来,有时候好像要哭了;态度既像是恳求,又像是恐吓。悦也在房间里觉得好无聊,就跟弟弟一起到院子里去玩。他找到能画出白线的小石头,在没车的路面上画画,乌鸦麻雀鸽子等等的画。鸟对悦也来说,是隔着窗子看见的最接近的生物。悦也很会画画,弟弟看见柏油路上出现大鸟,非常高兴。



街灯亮的时候,爸妈才终于从老人的家里出来。悦也本来要跑过去,却迟疑起来。两人神色黯淡,无力地踩着庭院的砂砾往前走的样子就跟影子一样。



父亲看见悦也和弟弟,很稀奇地对他们笑了一下。



「回家吧。路上顺便吃个饭。」



「好啊。」



母亲爽朗地回应。「你们俩也饿了吧。」



离开小镇,沿着海边开了一会儿,就有家庭餐厅。「在这里吃吗?」父亲说。这是悦也第一次进餐厅,他很紧张。店里都是带着孩子的夫妇和年轻男女,其乐融融地吃饭。



他们被带到风景很好的后方座位。话虽如此,太阳早已西沉,海面昏暗,大窗外面只有漆黑的空间。他把脸凑近玻璃,看见白色的浪头和忽明忽暗的红色小点。那是什么光呢,悦也心想。「嗯,要点什么呢?」父亲打开菜单,兴趣缺缺地说道。



悦也和爸妈点了汉堡套餐,弟弟吃儿童餐。儿童餐上面插着小旗子,还有可以带走的小玩具车。悦也觉得儿童餐比较好,但他没有说出来。难得爸妈心情都很好,不要把他们惹毛了。



汉堡很好吃。四人再度上车。爸妈态度一变,两人都沉默不语。还不到五分钟,弟弟就握着玩具车,躺在母亲腿上睡着了,跟母亲一起坐在后座的悦也也越来越想睡。车子沿着海边缓和的曲线前进。



车速渐渐加快,悦也睁开眼睛,突然的猛烈撞击让他从座位上跌下来。他醒过来的时候车子里一片昏暗。弟弟在哭叫。悦也撑起身子,水淹到他膝盖上了。



「妈妈,淹水了。」



悦也说。父亲像野兽一样吼起来,母亲则高声大叫。母亲紧紧抱着弟弟。悦也想要靠近,却被母亲猛地推开。母亲趁势用拳头敲打窗玻璃,好像坏掉的机器一样,不停重复一句话,腔调和抑扬顿挫都很奇怪,不知道是在说什么。妈妈好奇怪。他望向驾驶座求助,但父亲根本不转向这边,只默默地坐着。悦也不安害怕好想哭,但既哭不出声也流不出眼泪,只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母亲不断用拳头敲打窗户的同时,海水涌进窗子里面。悦也被水包围,分不清上下左右。他不断挣扎。救命,谁来救我们啊。但是没有人来。一只冰冷的手握住悦也乱踢的脚踝。他死命踢脚,两手乱挥,最后的一口气从嘴里吐出来。他觉得在黑暗的水中上升的白色气泡很漂亮,然后悦也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爸妈跟弟弟一起沉在九月的海里。悦也被爷爷收养,住进发出干草气味的平房里。



附近的大人都对他很亲切,上小学后他也交了朋友。他跟住在附近的吉田悠助特别好,他们一直到高中都上同一所学校,悠助不仅会念书,体育也很强,总是被大家簇拥着。悦也不太说话,功课和运动也都勉勉强强,只有美术特别好。要是没有悠助的话,他应该进不了朋友的圈子的。



悠助在悦也面前不会提过去的事。但是同学说「日高好冷淡啊」、「那家伙怎么有点阴沉」的时候,他会私下责怪他们说:「悦也是有原因的啦。」



「你们到高中才跟他同学所以可能不知道,他们家只有爷爷一个人。他爸妈自杀了。」他志得意满地装出同情的样子说。悠助满足同学好奇心的言行悦也知道得很清楚。



悠助是个让人不爽的家伙,但是悦也并不抱怨。他们从小就是朋友,他不想讨厌他,悠助会很温柔地关心他也是事实。自己之所以阴沉是因为个性使然,还是真如悠助所说「是有原因的」,他自己都无法判断,自然也不能抗议了。



祖父在悦也高三的那年春天死了。祖父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问他说:「你恨我吗?」悦也说:「不恨。」为所欲为去了东京就断了音讯的儿子突然出现来要钱,通常都会拒绝吧。祖父一点也不有钱,但是他在面子和良心的驱使下把悦也养大了。悦也非但不恨他,反而很感谢他。



但是他无法忍着不去想「要是」和「为什么」。



要是那天爸妈得到一点钱的话,会不会就不选择自杀了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下来呢?决定全家自杀的话,就该彻底让大家都死了才对啊。真是任性又残酷的人。想到被这种人生下来,他简直想把自己千刀万刚。



想着哭泣的弟弟,他才设法熬了过来。弟弟并不想死吧,但是年纪小小的他跟爸妈一起沉入海底,自己却浮了起来。他踢掉了母亲想拉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