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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多田便利屋,生意兴隆(1 / 2)



便利屋在一月和二月格外清闲。



这时候搬家的人也少了,冬季也没有需要拔除的杂草。尤其是当人们还没走出过年的心态时,生意近乎惨淡。过了元旦满怀轻松地和家人一起休养生息的时候,几乎没人会想让来路不明的外人到家里来干什么杂活。



要按往年,多田肯定是在事务所兼自住的老旧大楼的单间里懒洋洋地睡过新年。可今年有点儿不同。在元旦前一天,突然来了一件照看小狗的工作。



到访事务所的女人四十出头,两手提着行李。分别是手提包和红色的塑料宠物旅行箱。多田请她往待客区的沙发落座,女人谨慎地拂掉沙发上的灰尘后方才坐下,她对该把东西搁在哪儿困惑了片刻,最后把手提包搁在膝盖上,宠物旅行箱则放到地上。



“突然定下来的,我们全家要回我先生的老家探亲。”女人开口说道。“宠物旅馆的预约都排满了,要是把狗带回去,我先生的母亲有哮喘,所以不能养动物。大过年的,托邻居照看狗也觉得不好意思,想来想去……”



“这样啊。”



多田没怎么接话。总的来说,他不太善于应付把丈夫喊作“我先生”的女人。也就是说,对大多数已婚女性,多田都有些不知所措。但这样的话工作根本没法进行。来便利屋提出委托的几乎都是主妇。多田于是把注意力放到脚边的旅行箱里蠢动的小动物身上去。



“是什么狗?”



女人把箱子拎起来,多田透过窗格窥视里面。是吉娃娃。最糟的状况。虽说常接到带狗散步的委托,但他讨厌最近风行的小型犬。太小了,让人没法安心。到底带着走多少路算是合适的运动量呢,完全没法估计。再者,大块头胡子拉碴的多田身穿有点脏的夹克衫带着小型犬散步,这光景一定会让路过的小学生窃窃发笑。



“好可爱的狗啊。这案子我接了。”



女人在多田拿出的简单的委托书及合同上填写了基本资料,并签了字。佐濑健太郎。四十二岁。住址是真幌市久生四丁目十五。不用说,多田也不善于应付在文件上径自写丈夫而非自己姓名的女性。



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需要的物品。狗粮和狗碗,新的纸尿垫,狗喜欢的玩具公仔之类。确认了喂食的量以及不需要长时间散步的事宜之后,他们签订了到一月四日中午为止的合同。



费用是以现金预付的。女人没多废话就打开钱包,飞快地拿了发票就离开了事务所。走的时候既没有把狗从旅行箱里拿出来抱一下,也没有和它说再见。



就这样,多田和这只狗一起度过了旧年,又一起迎来新年。



吉娃娃正如电视上所见,是有着泪汪汪的大眼睛,总在微微发抖的动物。多田以为它是冷得发抖,就在给它作窝的纸箱子里铺上了绒毯;又觉得它是因为不习惯这里而害怕,于是拿了公仔陪它玩耍;到最后担心它是不是有什么病,因此在夜里几次三番地查看箱子,以确认它还活着。



但是,不管多田如何费心,吉娃娃依旧抖动不止。似乎这狗就是这种体质。直到一月二日,多田才终于决定对吉娃娃的轻颤不予理会。



这几天操心得累了,所以多田草草结束和吉娃娃的清晨散步,喝着酒半睡不睡地过了一天。吉娃娃是安静的小东西,喊它一声“吉娃娃”,就很高兴地跑过来;要是放任不管,它便在屋里老实地待着。每当吉娃娃在满是尘埃的木地板上走动,就发出脚爪摩擦的轻微的“嚓嚓”声。



在屋里有自己以外的生物,这感觉已经久违了。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多田做了梦。他梦见被风吹起的书页,厚厚的书本像招手似的翻动着。某种似曾相识反而牵动了不适的感觉,多田微微睁开双眼。



公寓楼前的马路是出真幌市区时所走的岔道,偏离车站附近的繁华街道。平时交通量挺大,可一到元旦期间就没几辆车经过。在梦里听到的书页翻动的声响,其来源似乎是偶尔经过窗下的车辆的引擎声。多田迷迷糊糊地环顾房间。吉娃娃在纸箱做成的窝里睡着。



多田正在煮当作晚饭的方便面,事务所的电话响了。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正经事。他用脚把装着狗粮的狗盆往吉娃娃那边一推。电话仍响个没完。多田无奈地关掉煤气灶,拉开分隔居住区的帘子,拿起电话听筒。



“你好,多田便利屋。”



“喂,我是山城町的老冈。”



老冈没给多田作新年问候的空隙,迫不及待地继续说:“明天有空吧?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半。”



工作时间相当长。打算让人在一月三日干什么呢,多田疑惑地想。



“工作内容是?”



“来帮我打扫年底没弄完的院子和储藏室。这个嘛是装门面的。我想让你监视公交车的运营。”



“啊?”



“具体的明天再说。那么,五点半见。”



“老冈,老冈!”



多田急忙冲着话筒喊道,“我这儿寄养了狗呢。得照看那家伙才行,所以长时间的工作恐怕有点……”



“带过来不就行了嘛。”老冈说。“一只狗而已,让它在我家院子里玩儿好了。”



老冈刚说罢“玩儿好了”的“了”字,就挂上了电话。多田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好重重挂上电话,回到炉灶跟前。吉娃娃已经把狗粮舔得干干净净。方便面在锅里不祥地膨胀开来。



“明天要出门工作,吉娃娃。今儿个早点睡吧。”多田说。吉娃娃一边依旧发着抖一边抬眼看看多田,它伸了个懒腰,走向纸箱小窝。



听我说话的只有你。啊,狗家伙,狗家伙。多田边哼着歌边往锅里撒上汤料粉,然后几乎是麻木不仁地把膨胀如脑髓的面条倾倒进胃袋里。



太阳还未光顾的清晨的道路上,多田驾着小皮卡往山城町前行。



货斗里堆着打扫庭院所需的一整套工具。吉娃娃一点儿也不捣蛋,乖乖地待在副手席上的宠物旅行箱里。从真幌站前到山城町,开车大概二十分钟。车子来到一片混杂着居民区和农田的区域,地主宅院模样的巨大农庄引人注目。



老冈的家就在路边。他家院子里的巨树绿荫如盖,仿佛要彰显出自己是这片土地的悠久住民。听说老冈把自家拥有的大量田地全都填平建了公寓。老冈光靠收租就能度过悠然自得的隐居生活。



多田把小皮卡开进铺着砂石的前院。老冈已站在院子一角,一个人做着某种自创的体操。他见多田下车,便停止转动胳膊,走近前来。



多田这次又没能把新年问候说出口。老冈拿起放在庭院石景上的文件夹,塞给多田,开始滔滔不绝。



“真不错啊,你挺准时。院子和储藏室的打扫像往常一样大致弄弄就行。打扫的时候得顺便关注公交车的情况,那才是今天的重点。拿着这个。”



多田接过塞到胸前的文件夹,交替地看向在院子灯光下泛着微光的老冈的秃顶和文件夹里的纸。纸有两张,每张都在左半边罗列着似乎是老冈从公交车站时刻表抄下来的数字,右半边什么也没写。



“我家门口不是有个公交车站吗?”



老冈说着,指向街的那边。多田不用回头也知道老冈家门前是站名为“山城町二丁目”的车站。站在院子里,不管愿不愿意,穿行于街上的公交车都尽入眼底。



“从去年开始注意到的,怎么想都只能是他们偷减班次。对包括我在内的住在这一带的老人们来说,公交车可是重要的交通工具,不管去医院还是去真幌站。”



老冈的口吻很严肃。途经老冈家门前的公交车连接山城住宅区和真幌站,并经过真幌市民医院。多田心里想的是今天可真冷啊,吐气都很白啊,诸如此类。可没在脸上泄漏半分。



“具体想让我干什么呢?”



“边打扫院子,边监视公交车站。我把上行和下行的假日车次表都写好了,你就在纸的右边把公交车实际在几点几分来到车站给填上。这样一来,公交车的运营有什么推迟和胡混,不就一目了然了嘛。”



“这样啊。”多田喃喃道。



他收下一天份的劳务费,戴上劳动手套,从货斗里拿出扫帚和垃圾袋。随即他想起什么,冲正打算进屋的老冈喊道:



“可以把狗放在院子里吗?”



“随便你。头班车五点五十分来。我有事要忙,都交给你了。好好干。收集了他们偷减班次的证据,才好告发横中的玩忽职守哪。”



真幌市毕竟算是东京,但不知为什么市内的公交车线路由横滨中央交通垄断,简称“横中”。多田觉得有钱人的想法真是莫测,他把文件夹放在院门的矮柱上。从对着院子的窗户,可以看到老冈在客厅里躺着看电视。



便利屋的工作就是处理案子,即便想说的话堆挤如山也闷不吭声。多田早就吃透了这一点,所以只是再次喃喃:“这样啊。”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振作精神打扫院子和储藏室,其间在纸上记录公交车的运营状况,并清理在院子里欣喜撒欢的吉娃娃的粪便。



夜里八点半,朝真幌站方向的末班车驶离了老冈家门前的街道。周遭暮色暗沉。多田已经把打扫工具和垃圾搁在小皮卡的货斗里,做好回家的准备。罢了罢了,他如此想着,手持文件夹打开老冈家玄关的拉门。



“弄完了。这样可以了吗?”



大概是喝了酒吧,脸色醺然的老冈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在门内借着院灯瞅了瞅一尘不染的庭院,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怎么样啊?”



“很遗憾,今天没能确认到偷减班次的情况。因为塞车来晚了的时候倒有,总的车次的确是和时刻表记载的一样。”



“这可怪了。”



老冈从多田手中接过文件夹,困惑地歪着头。“你会不会没盯紧,然后随便瞎填啊?”



要是这样想就别喊我来啊。多田在脑海中掐住老冈的脖子,停顿了一拍才挤出笑脸。



“没有。中午您夫人送来了饭团,我坐在门口边监视街道边吃的。至于小便……抱歉,小解,也是边盯着对街,边在院子角落里用塑料瓶解决的。需要把证据给您过目吗?”



“不用,算了。”



“是吗?”



其实他是在院子一角的山茶树根那儿上的厕所。“那我告辞了。要有什么需要,请随时打电话来。”



老冈错在调查的日子。走向小皮卡时,多田这样想道。从元旦到三号这段时间里出勤的司机一定会有额外的补助,所以不是反倒容易保证开工人数吗?如果横中公交真的偷减班次,要想掌握其证据,就该在非节假日的平时做调查。



然而他没必要把这心得传授给老冈。刚过新年,给派了这么个蠢工作。多田边想着边打开驾驶室的门,这才终于记起自己还有个同伴。



“吉娃娃,你在哪儿?”



他冲着暗沉沉的院子喊了声,然而等了一段时间之后仍未出现吉娃娃的影踪。树木的声响成了干扰,让人无从感觉它的存在。



“这可糟了。”



多田轻声喊着“吉娃娃,吉娃娃”,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哪儿都没有吉娃娃。



“所以我才讨厌没什么大脑的小狗嘛。”



不会在街上被压成一张薄饼了吧。多田慌忙从老冈家的院子里飞奔出去,对车辆交错的路面定睛细看,似乎没有发生过惨剧的痕迹。他环顾左右,发现往真幌站方向的公交车站的长椅上有个人影。



多田朝那边走过去,正准备问对方“有没有看见吉娃娃”,又立即作罢。坐在长椅上的是和他年龄相仿的身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吉娃娃正被他抱在手中。



男人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看向多田。过路车的前灯照亮了他的脸。男人的眼神多少有些失焦,仿佛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电灯开关一般,他的视线在多田身上停住。“有烟吗?”男人唐突地问。多田从夹克衫口袋里摸出烟,连同打火机递了过去。



“好彩[2]。”



男人说着,从烟盒里甩出一支香烟衔上,用一百日元的廉价打火机点着了火。所有动作都用左手完成,右手仍抱着吉娃娃。



“这个,难不成是多田的狗?”



“啊?”



“唔,和你真不搭。”



男人从长椅上起身,把烟盒和吉娃娃一起还到多田手中。或许因为多田的反应显得迟钝,男人有些困惑地用嘴角晃了一下烟。



“呀,你不认得我是谁吗?”



“不,我记得。”



准确地说,是记了起来。“你是行天吧。”



行天春彦是多田在都立真幌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尽管三年里坐在同一间教室,多田却不曾和行天交谈过只言片语。应该说,和行天关系好的人一个也没有。



行天成绩优良,长得也不赖,因此甚至有外校女生为他群集在校门外。然而行天在校内却是以古怪著称。他从不开口说话。无论是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名,还是班级同学有事和他搭话,他都固守着坚硬的沉默。



从升入高中到毕业,行天说话的次数少得让人惊讶。只有一次。



那是在手工课上,为了做纸模型屋,行天在摆弄切割机。有几个男生打闹着闯了进来,混乱中的碰撞导致行天的右手小拇指被切断了。



行天说了声“好痛!”。血从切面像焰火一样喷射开来,教室乱作一团。行天径自捡起掉在地上的小拇指。时隔多年的此刻,多田的脑海中回放出行天当时淡然的姿态,那简直像是捡起掉地的零钱一般。



医务室医生急忙赶来,行天被救护车送往医院。亏得处理迅速,小拇指接上了,行天在几天后重返教室。成为断指事件罪魁祸首的男生们自然是边流泪边向行天谢罪。然而,右手缠了一圈圈绷带的行天又变回那个一言不发的怪人。



最终,那仅有一次的“好痛”,便是多田和其他同学听过的行天的声音。没选手工课的学生们如同逃过海妖塞壬歌声而幸免于难的船员般,反复说着“没听到这种不祥之音真是太好了”,却也流露出遗憾的神情。行天作为谜一般的生命体,自此愈发只是被人远观。



“PING PONG!答对了。”



行天说着,把右手掌伸到多田跟前给他看。小拇指的指根位置有一圈白色的伤痕,在夜色中也清晰浮现。



“你在这种地方干吗呢?”



对行天的发问,多田以回问作答:



“你呢?”



“我父母家在这附近。过年探完亲,正打算去真幌站。”



“公交车已经没有了呀。”



“知道。抱着你的狗,所以目送末班车开走了。”



多田看一眼行天。行天把变短的烟蒂用手指弹开,脸上浮现月牙般浅淡的一笑。



“你变了,行天。”



“是吗?和你比还好了。”



“我开车来的,送你到车站吧。”



多田先向小皮卡走去。他早就注意到,跟在身后的行天搭配牛仔裤的是上班族穿的外套,这倒罢了,却光脚套着双茶色的保健拖鞋。多田生出相当不祥的预感。反正只要送他到车站,就此彻底别过。



手里抱的吉娃娃传来微弱的暖意。不论怎样,狗找到了就好。多田尽力不去注意身后传来的某人鼻腔里哼出的歌声。



行天坐上副驾驶座,把装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抱在膝盖上。



“哎,这小皮卡是多田你的吗?你做什么工作啊?哎,哎。”



看样子他如果得不到回答会一直这么嚷嚷着问下去。多田只好投降。他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摸出工作裤后袋里的名片夹递了过去。行天从中抽出一张名片。



名片正面印有“多田便利屋 多田启介”,背面则是地址和电话号码。行天把名片举到眼前,借着窗外掠过的路灯光读上面的字。



“你开了个面馆?”



“这看起来像面馆的名片吗?”



多田觉得有必要给自己一点精神安慰,于是没开窗就猛抽起烟来。行天伸过右手,多田把好彩烟盒递到他手上。



“多田这名字,可不适合做生意啊[3]。”



行天对着车顶缓缓吐出一口烟。“难道没人和你说‘便利屋老兄,既然叫多田,就别收钱’之类的?”



多田回之以冷彻如鞭笞的沉默,但行天似乎毫不介意。他自顾自地往下说着。



“为什么不叫‘多田便利店’,要叫什么‘多田便利屋’?是因为读起来不顺吗?要是叫‘便利屋多田’,听起来也还是‘便利屋白给’。”



车正好来到通往真幌站前街道的路口。对行天的饶舌忍受了近二十分钟的多田终于开口了。



“行天,拜托你件事。”



“尽管说吧。”



“到车站之前别讲话了。”



“我会努力满足你的愿望。但在那之前,也想让你听一下我的愿望。”



“什么?”



“今晚让我住在你的事务所。”



“我拒绝。”



“哦。”



行天把多田的名片重新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说了句:



“这么冷的夜里,小拇指疼得像要断掉似的,真不好受。”



前方的信号灯转红,多田踩下刹车。静止的车里能听到的唯有吉娃娃细弱喉咙间发出的声响。仿佛为了安抚狗,行天轻轻叩击旅行箱,随即拉出车载烟灰缸,捻灭从多田这儿拿的第三支烟。



小皮卡绕着真幌站前的转盘转了一圈,抵达车站南口。人群正从车站里蜂拥而出,其中有像是刚去寺庙新年参拜回来的情侣,也有拿着福袋[4]拖家带口的人们。



行天卸下安全带,打开车门下到人行道上,把怀里装有吉娃娃的旅行箱搁回副驾驶座。



“我说笑罢了。小拇指啥事也没有。既不疼,也能像原先那样动弹。”



车门关上之后,多田却没有立即开车离去。行天在撒谎。多田知道,行天拉出烟灰缸时,小拇指不自然地僵硬着。他也不是没注意到,行天伸出的右手唯独小指格外惨白。



仪表板上搁着多田的名片夹。他伸手打算把名片夹放进口袋里,视线掠过副驾驶座上的宠物旅行箱。行天取出的名片扔在箱子旁。



多田下了车,跑上通往站内的台阶。他顶着和自己相反的人流奔向检票口。那儿没人。查看自动售票机周遭,也不见行天的踪影。



说不定那家伙混在从月台出来的人群里了。多田又回到检票口,试着喊了声:“行天!”



“在。”



声音从身后传来。多田愕然转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行天背靠着车站的柱子,双手插在衣兜里。赤脚上趿拉着的保健拖鞋嘲讽般一晃一晃。



“真是好人哪。我可没想到你真会追来。”



多田生出被试探的怒气,很淡。安心的感觉直抵胸口。能追上太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就今天一晚。”多田说道。



行天走向小皮卡,淡然宣称:“我本来打算要是你十分钟后还不来,就直接跑你事务所去。”



“可你好像把我的名片忘在车里了。”



“我故意的。你忘了吗?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真幌人,就你那站前地址,扫一眼就知道大概在哪儿了。”



多田在睡梦中被自己酒气冲天的呼吸给熏醒过来。他从床上支起身,眯缝着眼打量室内。地板上的一堆东西宛如高塔林立的西洋城堡,柔和地反射出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



什么玩意儿啊。多田凝神细看,发现那原来是堆积如山的空瓶,脑海里随即闪回昨晚的记忆。



行天把狭窄的事务所连犄角旮旯都检视了一番。他确认了待客沙发的弹簧,掀起隔断用的帘子,饶有兴趣地查看了里面的居住区。



“没有洗脸池呀。”



“灶台旁边不是有水池嘛。”



“泡澡呢?”



“走路八分钟。车站对面的松之澡堂。”



“那个澡堂还没倒闭啊。”



行天把吉娃娃从宠物旅行箱里放出来,蹲在地上观摩了一会儿小狗衔着公仔嬉戏的情景。



多田往锅里盛了水,趁等水开的工夫在水池边擦了身。他打开厨房的碗橱,拿出储备的方便包食品寻思着。



“行天,咖喱和炖肉酱你要哪个?”



“都不要。”



行天站起身,说了声“我去买换洗衣服和牙刷”,就走了出去。



的确,行天两手空空。而且是赤脚穿着保健拖鞋。即便是回父母家也过于轻装了。这打扮可不寻常。多田再次想道。



事务所的大楼旁边有便利店。以为行天去了那里,可过了好久也没见回来。直到多田吃完方便包里的咖喱,正在刷牙的当口,行天终于回来了。



行天去的似乎是站前街道尽头的通宵营业的大型折扣店。他双手都提着黄色的塑料袋。其中留宿的必需用品只有一点点,其他全都是酒。从塑料袋往外一股脑儿拿出酒瓶之后,行天说了声“喝吧”。



两人既不交谈,也没有下酒菜,只是一味摄入酒精。宛如把液体从烧瓶转移到量杯中一般,行天面不改色地以一定的节奏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被拉着喝酒的多田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坠入了梦乡,此刻也没有宿醉之感。胃袋里,酒精成分原封不动地滞留着。



从床上下来,那感觉就好像在被谁摇晃着脑袋。多田呻吟着上完厕所,掀开帘子朝待客区看去。



行天似乎挺惬意地睡在沙发上,甚至还好端端地盖着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毯子。虽然膝盖之下都伸出了沙发扶手,倒也在窄窄的沙发上有模有样地平躺着。吉娃娃待在他的肚子上。



“毯子,难不成是吉娃娃……”



把动物小窝里的毯子拿来盖。这等神经,多田无法理解。



就算想离开行天的肚子也下不来,吉娃娃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它盯视着多田的脸,尾巴摇个不停。



啊对了,今天是归还吉娃娃的日子!



多田一下子清醒过来。事务所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四十五分。



“行天,起床了!”



多田冲沙发怒吼一声。毯子蠕动起来,吉娃娃用小小的爪子拼命站稳。多田不加理会,就着水池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夹克衫,又把狗玩具和剩下的狗粮匆匆塞进纸袋。



“早。”



带着乱蓬蓬睡相的行天抱着吉娃娃站在多田身后,手里还拽着毯子。多田转身劈手抱过吉娃娃,塞进宠物旅行箱。



“抱歉,给你二十秒收拾东西走人。我要出门了。”



“去哪儿?”



“去还狗。”



“这狗不是你的?”



“是别人寄养的。”



“哦。”



衬衫下只穿着短裤的行天走进厕所。多田急不可耐地等着。



行天从厕所出来后宣称:



“我也一起去。”



然后他开始洗脸穿衣。干吗要跟来呢,用不着,你走吧。仿佛为了堵住一时语塞的多田的话头,套上黑色大衣的行天说:



“走吧。”



说着,他打开事务所的门。这人仍踩着保健拖鞋,不过今天穿了双新袜子。多田放弃了抗议的打算。总之把吉娃娃还回去才是当务之急。



十二点是绝对赶不及了。



多田一边掌控着飞驰的小皮卡的方向盘,一边把手机递给行天。占据副驾驶座的行天膝上放着宠物旅行箱,他按多田的吩咐,往放狗用品的纸袋里摸索了一番。找出合同后,行天按照上面写的号码拨通佐濑家的电话,把手机还给多田。



数着拨号音到第十五遍,多田挂上电话。



“你的主人好像还没回来呢。”行天拿起箱子向里面的吉娃娃汇报道。



车速放慢,驶入看起来每一户都很相似的住宅小区。佐濑家面朝着几乎没什么游艺设施的小公园。车库里停着家用型面包车和儿童自行车。



多田拎着宠物旅行箱下了车,按响门铃。行天提着纸袋在稍远的位置等着。



屋里似乎没人。



“不行啊,果然不在家。”



“我们先回去一趟?也许对方往事务所那边留了口信说晚些回来。”



“不要紧,事务所的座机转接到手机上了。”



多田决定再多等会儿,让狗在公园玩耍。他给吉娃娃系上红色的狗绳,踩住绳子一端坐在公园长椅上。行天也在他身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薄荷万宝路。



“来一支?”



“我这儿有,不用了。”



多田不知该做什么,便拿出自己的烟来抽。



天气很好。虽然空气寒冷而干燥,但坐在向阳的长椅上也不至于冷得发抖。行天用脱掉拖鞋的足尖挠了挠吉娃娃的脖子下方,它一开始没打算离开长椅旁边,被挠得烦躁起来,转身跑开了。狗绳被远远拉长,这会儿吉娃娃跑到了公园的草丛附近,不断嗅着地面的气味。



“你开了个多田便利屋,可真让人意外。”



行天这样说着,踩熄抽完的万宝路。多田把它捡了起来,和自己的烟蒂一起收进便携烟灰缸。行天毫不停歇地又开始抽第二根,于是多田把烟缸放到两人之间。



“我总觉得,你会顺顺当当从大学毕业,进入稳当的公司,早早地和会做菜的女人结婚成家,女儿抱怨‘老爸真啰唆’,但大致算是阖家幸福,被妻子孩子和四个孙子围着过世,留下亟需改建的郊外独栋小楼作为遗产。你该过着这样的日子,不是吗?”



行天一口气叙述了他虚构出来的多田的一生。多田略微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