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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跑吧,便利屋(2 / 2)




凪子的双颊浮现少许红晕。春喊了声“熊熊!”凪子从包里拿出毛巾做的兔子公仔递给她。



“看起来可不像是熊。”多田对春说。



“是名叫熊熊的兔子。”凪子代替专心致志玩公仔的春答道。



“我想要孩子。从年龄,还有从工作的忙碌来看,读博士期间都是最后的机会。”



凪子凝视着专心摆弄公仔玩耍的女儿说:“小春他说‘好啊’。说愿意帮忙。”



其叙述又是突飞猛进。有某种暖昧的部分,不被提及并漂浮其间。虽然有这种感觉,多田当然没有开口相问。他狂想抽烟,可因为在小孩面前,只能忍住。



“行天怎么还不回来。”多田说。



“可他会回来的呀。既然小春这样说了的话。”



凪子再次微笑起来。“多田先生,春是人工授精怀上的孩子。”



“噢……啊?”



“我有个一直共同生活的爱人。在目前的日本,只有婚姻关系下的男女才能接受不孕治疗。也没有办法收养孩子。我和爱人相当困惑和烦恼过。我们还考虑过由我们当中随便哪个找合适的男性上床。或许这样做也未尝不可,但我们不想这样。小春他在知道我们所有情况的前提下,说愿意帮忙……这意思你可明白?”



多田在脑海中回味着如惊涛骇浪般涌来的凪子的话语。她说“我们当中随便哪个”。行天以前曾说“我没做过”。



“……明白了。”多田说。自己的表情大概活像刚吞了一条蛇吧。春正在游戏的手停了下来,好奇地盯视多田。



“可为什么是行天?”



除了他选谁都好,多田好容易才忍住这话。



“你不觉得小春像水一样?”



简直如同背诵诗歌的一节,凪子的声音带着澄静的光泽。“有的人觉得他像凶暴的奔流,有的人则觉得他冷彻清润,不是吗?就像水无论以何种面貌带来什么,对生物来说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对我们而言,小春是无可替代的朋友,就算再也不会相见也是如此。所以才给女儿也取名为‘春’,这是珍贵的名字。”



希望之光。多田的胸口猝不及防地传来一击。有人把行天的名字与希望一同唤起。有这样的女人们,把拥有和行天同样名字的小小女儿作为喜悦的化身来拥抱和养育。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么多?”



“虽然只是一纸婚约,可结婚期间,小春一次也没用过‘回来’这个字眼。不管我和爱人怎么和他说就把我们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他还是会问‘我过去好吗?’就连他自己租住的公寓房间,看上去也是个只用来睡觉的空间。”



凪子不是误解了什么吧,多田想。也没有必要努力去相互了解,这干枯无味的共同生活,眼下不过是怡然自得罢了。对行天来说肯定也是这种感觉。就像野兽回到认作自己巢穴的空无一物的洞穴里一样。



但有一件事让他在意,多田决定问一下。



“行天是那个吗……gay[9]?”



“哦,不是吧。”凪子干脆地说。“小春他是和女的或男的都不想发生关系吧。”



“那么和动物之类?”



“你是个怪人啊,多田先生。”



凪子笑出声来。“哦?”她向春征求意见。春一无所知地应了声“哦”。被感觉、思维方式和行动都与“常识”大为偏离的凪子评价为“怪人”,多田受到了不轻的打击。



“有不少人为了健康或信条的缘故而禁欲呢。没什么可奇怪吧。”凪子说。



“行天他,有什么疾病或是信仰吗?”



“就我所知没有。”



凪子捧着咖啡杯从沙发上起身站定。“我说过吧,小春讨厌劳累的事情。承蒙款待。”



多田送凪子和春出门,三个人慢慢走向箱根快线真幌站。



“学校里谁也不知道我和小春结婚的事。按照最初的合约,我在休产假期间和小春离了婚。生下春以后,我回到了医院,那之后一次也没见过小春。但只有钱每个月都送来。我也好我爱人也好,在经济上都没什么困难。两个人都吭哧吭哧工作着呢。我打了好多次电话说用不着这样,可小春只是笑笑说‘嗯’。这大概是小春表达心意的方式吧,所以我和爱人把他送来的钱给春存了起来。”



“那为什么你现在要跑来说‘不需要钱了’?”



凪子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多田感觉到有什么暖暖的,低头看时,那是春握住了自己的指尖。仿佛在说这是理所当然一般,她一手拉起凪子,另一只手拉住多田。她平时都这样走的吧,多田想到这个家庭非同寻常却幸福的身影,不由得眯起眼。



“小春的父母不知怎么查到这事,打电话到我这儿,反复说要把春给要回去。我找小春谈了这事。小春说:‘知道了。我会和他们谈妥的,凪子你不用担心。’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



真幌站前的道路上溢满了近晚时分滞重的热气,夹杂着法式蛋饼摊和土耳其烤肉摊飘来的气味。



“那之后,小春的父母再没来说过什么。同时,小春也辞去工作,失去联络。小春汇来的金额锐减后,过了半年,我和爱人得出一个结论。小春他似乎陷入了生活的困境。我们想告诉他真的不用再送钱来了。听他说过老家在真幌,为了寻找线索,我在电话黄页上查了他父母家的地址。因为行天是个少见的名字。”



“可他父母家的电话也不通是吧?”



“于是我想,要是变成了无可挽回的局面,可怎么办才好呢?”



真是夸张的说法,多田想。可凪子的侧脸相当认真。“我害怕起来。毕竟小春他从前经常说,‘被父母虐待而死的孩子有很多,却不太有孩子杀死施虐的父母,到底为什么呢’。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怎么没发现有这种可能呢?我急坏了。为此,今天总算请到了假,下定决心来了真幌。”



多田心里浮现出重逢那天夜里孤零零坐在长凳上的行天的身影。“我父母家里,住的是不认识的人。”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还有他熟练地对信仔施加的暴力。



“多田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认识小春的?”



“我们本来是高中同班同学,重新见到他和遇见你是在同一个地方。今年正月,在那个公交车站。”



“小春他那时候也许打算杀死自己的父母。也许是想教训他们,就算不到杀人的程度。”



春不知是不是走累了,在马路正中蹲了下来,凪子一把抱起她。“看起来,那时小春的父母似乎是逃走了。”



“无论对哪边来说都算是万幸。”多田说。



“是啊,算是万幸。”凪子也说。



走到已经能看见车站的位置时,凪子说了句:“多田先生,谢谢。”



“你刚才说春和小春挺像是吧。我想要能这样挺好,长相也罢性格也罢。”



那样的话可真是问题多多,多田想。但因为没有资格否定凪子眼中的行天的形象,他只点点头说了声“是吗”。



多田在凪子买票的空当里抱着春。这孩子挺沉,她乖乖地让多田抱着,眼睛一直追随着母亲的身影。



“有了春,我很幸福。”



凪子接过春时,递给多田一张写有地址的便条纸。“反正小春多半不记得。”她说。



“因为春,我们才第一次懂得,爱这种东西不是给予,而是得到。是得到对方对爱的期待。”



多田无从说些什么。似乎从前的确曾感受过这种得到,又似乎从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通过检票口后,凪子转过身来。她温柔地握着怀里的春的手,朝多田挥了挥。



“请你转告小春,等他愿意的时候,希望他打个电话过来。”



“好的。我还会和他说别再送零钱过去了。”



凪子愉快地笑起来。多田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非常美丽的人。



“还有一事,”凪子说,“和他说,别去那个世界。再见。”



多田伫立在原地目送着凪子,直到她的身影混入纷杂的人群之中。然后,知道凪子不可能听到了,他才小声应了句“好的”。



多田和行天两个人,大约怀有相似的空虚。那空虚一直盘踞胸中,每当他们回想起无可挽回的,无法得到的,以及已经失却的,那空虚便露出獠牙直扑过来。但凪子说了,说别去那个世界。她说不能去。



那天夜里,在那个公交车站遇见了我,让行天发生了什么改变吗?我不这么认为。多田无法相信,曾在至深的黑暗里潜行的灵魂,不得不潜行于黑暗中的灵魂,能有重新获得救赎的一天。



我知道的是,多田边朝事务所走边想,行天确实曾让别人幸福,而我不曾这样。



扫墓,昏厥,和行天户口本上的前妻谈话,这是漫长的一天。多田把钥匙插进事务所的门转了一下。明明是开门,反倒锁上了。他想着是不是行天回来了,便又转了一圈钥匙把门打开,事务所里却赫然有不速之客。



漫长的一天还没有结束。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据说,海茜最近相当困扰。她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混混纠缠不休。



那个叫作山下的男人二十出头,最初是来车站背后闲逛的。



有些人把如今仍在老旧的平房里接客的营生当作装扮俱乐部的一种。会邂逅怎样强劲的女人呢,也有些人怀着这般游兴,为了给自己的吹嘘资本添砖加瓦而来到车站背后。山下也是如此。



愚蠢的男人,海茜想。



在连排平房里上班的女人们就像是没有社保的销售人员。有固定的轮班,以营业额为基准上缴组织的提成率又高又严格。但如果业绩好的话也有奖励。为了在激烈的竞争中取胜,搜罗来各种各样年轻可爱得让人瞠目的女孩子们。



像露露这般有着怪异的化妆和衣着风格且有些年纪的类型,其实是例外中的例外。虽然她本人大概不这样想。即便是这样的露露,也有着反应敏捷不知疲倦的身体和熟练的技巧,是在这个夜之世界里一路矫健游来的女子。



海茜最讨厌的就是山下这样的客人。明明是为了制造谈资才来到车站背后,一瞧见在那儿工作的女人们就自说自话地瞎编乱造,净讲些有的没的,做完该做的之后就拍拍屁股走人。



真希望这人别来惹我,海茜想。二十分钟两千日元。这个男的为什么就搞不清楚呢,正如这是海茜的价钱,对海茜来说,这也是男人的价值。



据说,最开始,山下讪笑着走近坐在连排平房玄关门口的椅子上的海茜。海茜一直在心里琢磨着明天该给吉娃娃买厕所的纸垫。



后来山下便频繁地来海茜这里。你在哪儿出生的,什么时候开始干这营生,照例被他追问这些让人心烦的问题。海茜随口答着,心里着急这二十分钟怎么不快点结束。



我喜欢你,我们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好不好,男人满脸古怪神色地说着,并在二十分钟里徒劳地试图来第二次,这时候海茜心里想好了对策。她请组织里负责监视的人调查山下。



据说,很快就查明山下是星手下的一个小混混。负责监视的人告诉她:“和星打了招呼,所以不要紧。”可海茜当然不信。她决定留意山下的举动,看他有没有在避孕套上涂什么奇怪的药。



山下来平房的次数减少了,但相应地,他开始不断尾随海茜。上班的来回途中。带吉娃娃散步时。山下的视线常化为压力从阴影里投向海茜。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但并非如此。



某天早上,她家门外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多个用过的安全套。



露露嘴里念叨着“喔哟”,用戴了橡胶手套的手把那些东西捡起来扔进塑料袋,又用桶打了水冲洗门口,把袋口牢牢扎紧的塑料袋扔到垃圾站。露露做完这些回来,说道:“那么——”



“你有什么头绪?”



海茜告诉她“有”,讲了事情的经过。怒气加之心情恶劣以及恐惧,她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



听完叙说的露露干脆地总结:“别理他。”



“要是那样还不行哦,就找便利屋谈谈哦。”



据说,露露在那之后给了海茜三万日元,说:“要有什么万一,你就用这钱坐出租车或别的什么逃走。”这是露露勤勤恳恳存下来的救命钱。海茜珍重地把它收了起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露露和海茜尽心准备,迎来了茉里和行天。



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之后,和行天一起到便利店买茶饮料的海茜打了个寒战。她抬头透过玻璃看出去,街对面站着山下,正死死盯着这边看。



“怎么了?”



注意到脸色苍白的海茜,提着瓶装饮料的行天站在一旁问道。海茜低下头,避免让眼神遇到山下,说了声“有变态在看这边”。



“哦,那个男的?”行天喃喃。他忽然一把拥住海茜的肩头,“放马过来吧!”



海茜大惊。



“等等,可别刺激他!那个男的是真的有问题!”



“对蟑螂呢,就要在它从冰箱下面完全爬出来的时候,敲下去!”



据说,行天如此说道。什么和什么啊,海茜想。多田也深有同感。



行天搂着海茜的肩出了便利店,在经过妒火中烧的山下面前时,又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地来了句:“今天可是陪伴上班[10]呢。”



平房那儿没这种规矩,海茜想,但她维持着沉默。山下仿佛就要扑过来似的,很可怕。



茉里挺高兴地说她今晚在忍家里留宿,据说,行天毫不懈怠地把她送到了站前的公交车站,然后回到露露和海茜的租屋。为了不让露露担心,海茜什么也没有说。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关系这么好了哦。”



正在化妆的露露如此打趣道,而海茜与行天一同前往平房。从弯道的球面镜里,映出了山下瞪着泪汪汪的眼睛尾随其后的身影。



刚走进平房,行天就像个导演般下令:“来,你啊啊地喊几声。”海茜瞅着空当啊啊地一喊,平房的格子门就被人猛敲一气。“不许乱来!海茜是我的女人!”山下扯着变调的嗓子喊道。



“严重伤害了我的表演欲。”行天发牢骚道。



他飞快地打开格子门把山下拽了进来,然后又迅速关上门。“你刚才说谁是谁的女人啊?再说一遍。”



据说,他的声音冷彻,如同冷冷地贴在手上的冰块。



虽然说了让人再说一遍,行天却一把揪住山下的前襟,迎面一拳砸在他的脸上。黏稠的鼻血滴得满地都是,不知出于什么技巧,行天没触及山下的门牙,手背上一点儿也没被伤到。据说,海茜当即停止表演喘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无比愕然地注视着判若两人的行天。



“喂!”行天叫道。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山下的名字,转而看向海茜,她说是“山下”。



“喂,山下先生。你有多想要海茜,说给我听听。我反正一直都在真幌。”



行天的手一放开,满脸是血的山下就摔了个屁股墩儿。



“海茜,让他去。我们到外面去约会吧。横滨怎么样啊?”



没这种规矩,海茜想,但她默默地奔向行天。海茜甩开山下想要抓住自己脚踝的手,走到平房外面。



或许是感觉到骚动的气息,女人们聚到外面来。海茜对其中一人交代“和露露说一声”。她想,就算今天把排班给搅乱了,有露露在的话一定能好好给自己善后。



行天搂着海茜的腰肢,在车站背后悠然前行。山下不知是不是还没站起身,并没有追上来。乘上往横滨方向的八王子线后,行天才把手松开。



“我怎么办呢,这以后?”海茜问。



“你有钱吗?”行天说。



海茜走到哪儿都带着装有露露的钱的包。她点点头,把包给他看,行天说了句“很好”。



“因为我没什么钱。你要离开真幌一阵子。”



“你怎么办呢?说了那样的话,我想山下绝对会在真幌站候着的。”



“要是那家伙惹出什么乱子被逮捕了,你不就放心了嘛。”



“你就算被杀了我也不会知道。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呢?”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吉娃娃的主人就只剩下哥伦比亚人了呀。要那样的话,狗粮里被混进什么白色粉末的可能性也变高了,我会被人骂死的。”



据说,海茜到那时为止还在怀疑行天是不是有什么企图。然而,看着行天的眼睛,她意识到并非如此。这个人怎样都无所谓。海茜或吉娃娃就不用说了,就连他自己也是怎样都好。



大约花了三十分钟抵达横滨,海茜和行天在绿色售票窗口查询时刻表。



“有到出云的卧铺,这个正合适吧?”



据说,行天说:“你去鸟取[11]好了。”



“为什么去鸟取?”海茜问。



“有沙漠。”行天回答。



是沙丘,海茜想,但并未特意纠正他。



“要是山下君跑到横滨来可就不妙了,所以你还是坐火车走吧。”



行天买了最短程的票递给海茜。“先笃悠悠坐到静冈一带,在那儿等去出云的车好了。”



海茜和拿着往真幌车票的行天一起来到东海道线的月台。行天说了声“等一下”,随即走向小卖部。他似乎在打电话。



“给你,便当。”走回来的行天递过一个用橙色纸包着的盒子。“到了横滨,当然要吃这家崎阳轩。”



海茜拿着便当上了火车。在发车前的短暂时间里,海茜和行天隔着敞开的车门站着。



“你真要回真幌?”



“嗯。”



“太危险了!和我一起走吧!”



海茜被自己这话一惊。自己正说着和那个愚蠢的男人相同的话。



“去看沙漠?”行天笑了。“过几天,你给哥伦比亚人打个电话看看。我会在那之前把事情了结掉。”



车门关上了,行天留在站台上,火车开动起来。用海茜的话说,就是“这要在平时,可就为他动心了”。



“可我在车上打开崎阳轩的盒子一看,没有米饭,净是烧卖,有三十个!这可不是便当!真是的,该认准了再买啊!”



“那个,您哪位?”



多田在事务所门口礼貌地向闯入者问道。房间里,两名男子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其中一人还不到二十岁,耳朵上戴了许多耳环。其装束大抵会在主街上惹来二手服装店的黑人搭讪。还有一人在二十五岁左右,有着强壮的体魄。他占据了行天的窝,毫不顾及礼仪地把双脚搁在矮几上。



“便利屋,你搭档怎么样了?”



开口的是年少的男子。多田从声音立即知道,那是星。虽说之前觉得他大概年纪很轻,但也把他想象成稍微年长些的男子。多田为了稳妥起见,看向另一个坐没坐相的男人。似乎不像是在用腹语。



真是末世呢,多田怀着老年人般的感慨朝两人走近。星仅用指尖稍微示意,壮男便沉默着从沙发起身。



“坐。”



这可是我家,多田心里嘀咕着在星的对面坐下。站着的男子不失时机地闪到多田身后。



“我不喜欢把一个问题说两次。”星说。



“我可没什么搭档。又没打算当艺人。”多田说道。



男人在星的身后动了一下,星示意制止。他身体前倾,手指在膝上交错。半数以上的手指戴着硕大坚硬的银戒指。



“是紧急状况,便利屋。马上打你搭档手机把他叫回来。”



星似乎真的动了急。多田有些不安起来。



“他没有手机。”



“不会吧。有这样的人吗?”



“出什么事了?”



星的身体划出一道弧线。他把身子倚在沙发背上,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有个叫山下的。这人在女人上出了点问题,我正打算把他清理出去。我的人来消息说他满脸鼻血在真幌站转悠。要是有人报警可就麻烦了。我吩咐说马上把他带来。”



“原来这样。”



不知道话题将去向何处,多田于是注视着星纤细的脖颈。星站起身。



“就在刚才,又有别的消息进来。说是山下正在站前的街上和人玩猫捉老鼠。还说,他在追的,好像是砂糖事件中关照过我们的便利屋当中的一个。”



行天在搞什么呢。多田抓抓脑袋。



“狗狗要是随地大便,就请当主人的负责清理掉。这事和我有关系吗?”



多田说罢,摇出一支实在已忍不下去的烟。不过站在多田身后的男人立即伸出粗壮的手指,捏住他嘴里的烟,一折为二扔在了地上。



“星老板讨厌烟。”男人说。



多田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内侧,靠上面沾着的尼古丁味舒缓一下情绪。



“那我来清理好了。”星继续说道。“要是让警察趟了浑水,我们会有些麻烦。我也不想招来组织的不快。如果引来了骚动,就只能让山下消失。”



“挺闹腾的。”



“这是最简单的。如果有多余的传闻会很麻烦,所以到时把你的搭档也解决掉。”



“慢着!”



作势起身的多田被身后的男人抓住双肩,又压回沙发里。“为什么要连行天也解决掉?是那个叫什么山下的自个儿追他不是吗?我们这边是受害者!”



“要是狗大便掉在自己家门口,你会怎么做?只能代替管教不严的狗主人清理嘛。”



“我去捡。”多田叹息道。“我会去捡,所以请你们等一下。”



话虽如此,行天眼下在真幌的什么地方,多田却是毫无头绪。



“连狗圈也没有,难道他会联系你?”



星的薄唇朝一边扬了起来。“算了,就当没谈过这事,我们只要找到山下就算是解决了。那之后你得好好叮嘱你搭档,可别发出多余的狗叫。”



单调的来电声在事务所内响了起来。是星的手机。纯白纤薄的限量版手机上挂着真幌天神的护身符,感觉是怪异的搭配。



是无病消灾,还是交通安全,或是学业成功?多田试图读取摇曳的护身符上的字,却因星的话音把这些全抛在了脑后。



“找到了吗?把车开过去!啊?已经做了吗?搜,他肯定在附近。”



星对着电话飞快下着命令,看也不看多田就走出事务所。多田正要追上去,又被身后的男人按住。



“放手!”



“你待在这儿。”



多田装作不经意地舒展双腿探寻矮几底下。正如他想的那样,脚趾有坚硬的触感。是早上滚在那儿的罐装啤酒。多田用双脚把它夹起来交到右手,猛然向身后砸去。命中。易拉罐砸中男人鼻梁的钝重声响传来,随着男人的呻吟声,按在多田肩上的手松开了。



多田甩开男人的手从事务所奔了出去。他跳过三级水泥台阶跃到街上,从背后一把揪住正要将手机装进口袋的星的手腕。



“星哥!”



距离虽短,但因为全力狂奔,多田喘着粗气。“怎么样了?”



星回转身,看到多田的神情,他轻轻一笑。这次是和年龄相称的笑法。



“你可是拼了命啊,便利屋。”



“我不介意把一个问题问两次。怎么样了?”



有脚步声逼近。是男人追来了吧。星向多田身后使了个眼色,脚步声戛然而止。



“找到山下了。”星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腕从多田手中挣脱出来。“他好像很兴奋,嚷嚷着‘干掉了’。你搭档肯定在附近,所以我让人去找了。我的人应该会妥善处理的,山下也好你搭档也好。”



“在哪儿?”



多田叫道。星回以沉默,注视着多田。



“那个叫什么山下的,随你们喜欢好了。我来找行天。我会叮嘱他不要对警察说多余的话。究竟在哪儿发现山下的?”



“长途汽车站。横中公交的月票售票点附近。”



星扬起下巴轻轻指点方向。“跑吧,便利屋。”



不用说,多田奔跑起来。



夏季盂兰盆长假的夜晚。真幌站前的人流没了规律。人群朝所有方向流转,扩散,忽然停住,聚成堆,又兴之所至地改变前行方向。



多田在人流中,瞄准长途汽车站竭尽全力跑着。笼罩整个镇子的是湿度颇高的空气。这时候就只有多田使出全力奔跑。



长途汽车站的上方是连接箱根快线和八王子线两个车站的大型通道,所以即便是白昼也不见阳光。夜间的长途车站里,唯有沉默地排着队的人们。



售票点位于深处的高楼之间。那地方经常充斥着呕吐物、排泄物和阿摩尼亚气味。多田用手拨开违章停放的自行车,站在售票点前。早就过了工作时间,卷帘门放了下来。八王子线迅速驶过旁边,白光从车窗里连续地投射出来。自行车的影子宛如炭化的骨骼标本般散落在地面上。没有一点人的踪迹。



多田又跑了起来。沿着长途汽车站排列的衰败的店铺,高楼与高楼之间的逼仄缝隙。多田一处处窥看,搜寻行天的身影。有人边等车边疑惑地盯着多田的举动,但他无暇顾及。



汗水来不及滴下,布满了全身。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冷汗。



车站一头的大型超市里流淌出走调的欢快主题曲。只有那个毫不吝惜加以照明的角落是亮的。多田像是被光诱惑着踏出步子,又突然停住。



超市的侧面有条昏暗的路。那前面只有与八王子线交错的箱根快线的高架桥以及一小片住宅区。眼下也看不到行人。



多田选了那条路。他不再跑了。每前进一步,心口便随之疼痛,指尖发凉。空调外机把热风倾注下来,多田的汗水却不知何时敛住了。



若干台自动售货机宛如粘在超市外墙一般排列着。四周是苍白的人工白昼。走过售货机后,昏暗中整齐矗立着让人觉得简直多过了头的自动数码证件照的隔间。褪色的塑料帘子在风里微微晃动。



噗。传来液体的声响,多田低头看去。他穿着跑鞋的脚踏进了浅浅的积水。他退后一步,凝视路面上黑沉沉的积水。



不是水。是血。



多田拉开旁边一间数码证件照的帘子。



“行天。”



行天以被推进去般的姿势坐在隔间的椅子里。



“嗯?”垂着脑袋的行天微微扬起视线。“好像变黑了,你。”



是晒的。“你先站起来。”多田说着就准备架起行天的肩,但他的手停了下来。行天的小腹上耸立着刀柄。那周围一团血污,T恤的颜色已辨认不清。



为什么要特意打电话来说什么“我会晚回来”呢。至今为止,他明明连一次也没试过打这样的电话。行天是知道会变成这样吗?因为知道,所以才打电话。



我总是后知后觉。



“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