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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跑吧,便利屋(1 / 2)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听说,那一天,行天是打算杀人的。



多田向来后知后觉。



在梦里的确是流了泪,但睁开的双眼却是干的。多田用手心抹了一把满是汗水的脸,从床上坐起身。



一到炎热的季节,平日里安睡的记忆便被点燃。



事务所渗入路灯的光,犹如异形的鱼类游弋其间的海底一般微微泛蓝。大街上整夜喧杂的人群的声音顺着温热的风,从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



穿行于事务所前面街上的车灯舔过墙壁,又滑到天花板。多田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白色的光带。为了多透一点风,隔断待客区和居住区的帘子是开着的。视线被光带引到沙发上,多田发现行天没有躺在那儿。



多田犹豫片刻,问:



“起来了?”



毫无坐相地倚在沙发背上的行天朝他转过脸。



“没可能睡着吧,这么热。”



行天懒洋洋地点上烟。“我想知道不装空调的理由。你是不是在修炼?”



“没钱。”



多田简洁地回答。



“贫穷让心灵堕落。”



从行天的鼻子和嘴里溢出大量的烟雾。他并不打算问多田的梦魇。



多田从床上下来,打开小小的冰箱。享受片刻从冰箱流淌出的寒气之后,他拿了两罐啤酒。回头看时,行天已熄掉烟躺倒在沙发上。多田走近沙发,凝神俯视他双目紧闭的模样,行天一如往常,如同地藏菩萨般僵直。只见毛巾毯下方,行天的胸口有规则地悄然起伏。



“睡着了。”



多田喃喃道,他把一罐啤酒轻轻搁在沙发上,贴住行天的脖子右侧。一口气喝光了自己的那罐啤酒,他重新躺回床上摊开身体。



那一晚没再做梦。



到了早上,行天转动着右肩,说:



“怎么搞的,这边好像扭了。”



肯定是冻着了,多田想,但他没吱声。多田一声不吭地把滚落在地板上的还没开的罐装啤酒用脚尖塞到待客的茶几下面。



“关于今天的安排,行天,还是你一个人带着去。”



吉娃娃的旧主人佐濑茉里打来电话,说要来真幌看朋友,顺便想去小狗的新主人那儿看看。



外面的世界正当暑假。和外面的世界无关,无论何时都在暑假之中的行天听了这话,还是“啊?”的一声抗议起来。



“为什么要我来带孩子和参观小狗啊?你呢?”



“我上午有点事。之后要去山城町的老冈家。”



“有点事?”行天问。



多田洗了脸,刮了胡子,换上新洗过的T恤。



“我和露露联系过了。你好好照看茉里。完事之后在事务所看家。好吗?”



行天又“啊?”了一声,多田撂下他离开事务所,开着小皮卡往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驶去。



蝉鸣。流过挡风玻璃的绿意浓郁的树影。蓝天中悬浮的城堡般的云朵。



正如无论怎样祈祷不要看到却仍不断到访的梦境,这一年,夏天再度来临了。



多田把车驶入市营墓地的停车场。轮胎溅起沙砾,发出宛如碾碎细小骨骼的声响。



到了盂兰盆节的假期,墓地里随处可见老人或携家带口的身影。“真热闹啊。”多田想。这念头每年都冒出来,他又想到明明是墓地却用“热闹”一词形容有些怪异,便立即打消此念。这番心理亦是每年如此。代替“热闹”的字眼无从浮现,思考也罢感情也罢,都一片空白。



既没带水桶,也没带香烛或鲜花,多田登上墓碑林立的舒缓斜坡。没有遮阳的东西,汗水从他的太阳穴顺着下巴往下淌,打湿了T恤的前襟。干燥的墓碑形成的黑色影子如同在指引多田前进的方向,朝着同一个角度炙烤着地面。



他记得,就算没有指引。



多田在一块小小的墓碑前站定。那是块光滑泛白的石头,带有弧形的边缘。是多田选的。石头表面什么也没刻。多田曾说不用刻。



在这方墓地的狭小范围里,夏草还不怎么繁盛。墓碑前分两束插着的鲜花已经枯萎,还未褪尽颜色。



多田一年只来一次。但她上个月来过这里,多田看情形得出判断。这个月的明天她还会来。大概下个月的明天也会来。



他简单地拔了墓地上的杂草,犹豫之后把枯掉的花也拔了。多田想尽可能不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没有理由让每逢忌日来此面对罪孽记忆的她,感觉到同样无法抛却记忆的自己的存在。



不对,这是撒谎,多田想。若真这样,为什么我知道她频繁来此就感到安心了呢。还把墓地清理干净给她看,就和把旧信搁在没有锁的抽屉里随时都可拿出来一样。



多田不知道自己的本意究竟是哪个。



忘掉吧,那是意外。谁都没有做错,你我不都清楚吗?我也原谅了自己。所以你,你也原谅自己吧。



他确实想传递这样的心情。但同时,一想到她现在依旧每个月前往墓地,他就分明感觉到某种阴暗的愉悦。



有这样一个女人,和自己一样,活着,却再也无法从心底感受幸福。



长眠于这块地面之下的,盛在小小的容器里的白骨。不要忘却。永远不得解脱。你和我都是。



多田在墓碑前伫立良久,既不合掌,也没有低头,直至太阳行近中天。



据说,大约就在那会儿,行天在真幌站前的南口转盘和茉里碰了面。根据茉里所说,行天穿着毫无褶皱的天蓝色T恤,头发也梳得服服帖帖。对于向来都套件皱巴巴T恤,不扎头发以来总以睡痕蓬乱的脑袋示人的行天来说,这形象是个奇迹。大概他为了见客而难得地姑且注意了下形象。



茉里立即认出了只在黄昏时分见过一次的行天。行天似乎没认出她,在转盘的汹涌人潮间随波逐流,远远地观望着茉里。那情形就像吉娃娃小花最初来茉里家时一样,满脸戒心和问号。茉里觉得好玩,故意装作没看到他。



据说,就这样,两个人在出口转盘的两头持续着胶着状态,茉里终于按捺不住朝他看过去,行天便像听到主人说“上吧”的狗儿一般,鼓起勇气走了过来。



“……小花?”行天问茉里。



“那是吉娃娃的名字。”茉里回答。



随后,两个人并肩朝车站背后走去。茉里说,行天基本没什么话,但却配合小学生的步伐慢慢地走着。用茉里的话说,就是“怪人,但不可怕”。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多田重新启动小皮卡,于午后抵达山城町的老冈家。老冈的秃顶上挂着汗水,一开口就是:“我再也受不了啦!”



“你猜我最近等公交车等了多久?二十三分钟啊。路上也没塞车,二十三分钟!横中肯定是偷减班次了!”



这事情为什么不对横滨中央交通讲,而是来对我说。为什么不在春天秋天讲,而要在严寒或酷暑的日子说。说起来,若要调查公交车运行状况,该在并非正月或盂兰盆节的普通日子,你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虽然心里搅动着各种念头,但多田仍默默地接过文件夹。他的工作就是接下案子:老冈说院子不用打理了,当务之急是监视公交车。



多田坐在大太阳底下的公交车站长凳上,昏沉沉地眺望路面。老冈的妻子细心地前来慰问,拿了两升的瓶装乌龙茶,以及麦秸编的草帽。多田直接把嘴对着瓶子补充水分。无论喝下去多少都化成了汗水,全然感觉不到尿意。



不知是第几辆公交车在多田面前停下,打开车门。司机惊讶地看一眼戴着麦秸草帽端坐在长凳上纹丝不动的多田,随即一无所获地关上车门疾驰而去。多田在手边的纸上填入公交车经过的时间。纸因为汗水而完全皱起来。



从真幌市开来的公交车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被母亲抱着下了车阶。小女孩立即就要迈步,母亲拉住她的手。母亲站在靠车道一边,似乎想要护住女儿不被车蹭到,随即,她牵着女孩的手往小区巷道转弯走去。



正在快活地交谈的母女。小小的女儿打着的太阳伞的影子。牵着的手和慢悠悠的步子。多田的眼睛茫然地追随着两人的身影。



灼热的柏油马路上,透明的热浪簌簌滚动。炎热在麦秸草帽下面堆积起来,头顶烫极了。



“啊——海市蜃楼。”多田独自说出了声。



难不成我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他想。这念头刚起,意识就陷入了黑暗。



“是中暑。”



远远传来女人的声音。



“便利屋,振作点!”



随着老人的声音,冷水当头浇了下来。多田一惊,睁开眼,只见一旁抱着水桶的老冈正探头望着自己,满意地点头说:



“醒过来了?”



多田支起身。是睡眠不足作祟吗,总之他此前似乎是躺着占据了公交车站的长凳。从太阳倾斜的模样来看,时间并没过去很久。



“要不是这人告诉我,你可就变成鱼干了哟。”



多田看向老冈手指的方向,那是刚才看见的母亲和女儿。做母亲的大约四十左右吧。几乎不化妆,是个朴素的女人,皮肤却相当皎洁。还不到上幼儿园年纪的女儿依偎着母亲的腿,从阴影里不时瞄向多田。虽然年纪尚小,但鼻梁挺秀,有张聪明面孔。



母亲带着女儿打算回真幌站,来到公交车站时发现了倒在那里的多田。看来,是她判断出需要水和别人帮忙,去附近的老冈家求助的。



“好了,今天你就回去吧。”老冈说。“你在这种地方躺倒,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传出去不好听。”



确实如此,多田想,但他毫无异议地对老冈的提议表示接受:“不好意思,那我回去了。”他从长凳上起身,对站在一旁的女人鞠躬道谢:“非常感谢,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感到恶心吗?”女人问。



多田摇头,她又说:



“那么请立即补充水分。最好是运动饮料。泡个冷水澡或者开空调,把体温降下来。”



怎么像个医生似的,多田想。老冈则真的开口对她说:“你怎么像个医生啊。”



“我是医生。”女人静静地回答,接着用同样的语调提醒女儿:“春,别那么使劲拉妈妈的裙子。”女人身着的长裙腰际看来是橡皮筋的,被年幼的女儿扯着往下滑了些,露出一小截内裤。多田和老冈忙避开视线,女人从容地把裙子拉了上去。



这个女人的做派里有某种东西,我认识的某个人和她非常相似,多田想。还有,她喊女儿什么来着?是叫作“春”吗?



有不好的预感。极其不好的预感。多田摆出了防守的姿态。



女人似乎没注意到多田的这副模样,说:



“没出什么危险就好。”



接着,她向老冈询问道:“顺便有个事情想问您。这前面有户挺大的老宅,我以为是行天先生的家,可过去一看,门牌上的名字是别人的。您知道他搬到哪儿去了吗?”



果不其然!多田想。“车来了,车来了。”名叫春的女儿指着路的那头喊道。老冈赶忙回答:“住在那边的夫妻俩赶着卖了房子呢。是在去年的十二月吧。说是老了以后想在暖和的地方生活,至于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你是他家亲戚?”



“不是。”女人回答。“我告辞了。”



公交车停了下来。女人牵了女儿的手准备上车,多田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行天春彦。”



女人停下正要走上车门台阶的脚步,回身看向多田。



“你要找的人是行天春彦,对吧?”



公交车又一无所获地关上车门,疾驰而去。



据说,这个时候,行天正在露露、海茜的家里和茉里一起跟吉娃娃玩。据露露所说,行天只是在屋子一角抱膝而坐,但吉娃娃喜滋滋地绕着他嬉闹,茉里又兴高采烈地追着吉娃娃玩,结果就形成了“一起玩”的局面。



因为多田事先严正叮嘱过,露露才没说出“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露露哦”这句自我介绍。即便如此,从到小区途中的街景以及两个女人的狭窄居所里挂着的衣服之类,茉里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吧。她最初显得有些紧张,不过那也只是在吃露露拿出的冰淇淋之前。



露露和海茜从好些天前就开始为欢迎茉里而作准备。她们和小学女生平日里完全没有接触。究竟备些什么好呢?两人激烈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决定“用好吃的冰淇淋吧,天这么热”。



真幌市内有好几家乳品农贸店。在住宅区不会散发异味的高科技牛舍中,奶牛悠然地进食干草。露露和海茜一大早出门,花了一个半小时走到其中一间店去买了“真幌特制冰淇淋”。为了不让冰淇淋融化,她们回程坐了横中公交车。



全靠这用了大量原乳做成的冰淇淋,茉里放松了下来。草莓、抹茶、巧克力、香草。茉里、海茜、露露,三人依序各自选好了口味,行天默默吃了剩下的香草冰淇淋杯。吉娃娃摇着尾巴在四人之间游走。大家都对此作无视状,只有行天败给了吉娃娃的眼神,把有些融化的冰淇淋用手指蘸了点儿给吉娃娃舔。



“不能给狗吃甜食!”海茜怒道。



“这样喂有点色情哦。”露露说,并立即被海茜拍了一下。



“怎么了?”茉里困惑道。据说,行天似乎有些窘,略微笑了笑。



海茜宣布“我去便利店买点喝的回来”,行天便也一起出了房间。露露和茉里还有吉娃娃一起融洽地玩着,等那两人回来。



真慢啊,正当大家这样想着,行天和海茜回来了。海茜脸色狼狈,露露因此立即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因为茉里在场,她当时什么也没问。行天则是往常那副难以捉摸的神气,拎了装有三大瓶两升装茶饮料的塑料袋。



“开你喜欢的。”



说着,行天让茉里来选茶饮料。用露露的话说,就是“便利屋的那个朋友,虽然样子冷冰冰哦,人很温柔”。



一切都是后来听说的。



多田在便利店凉快了会儿,顺便买了宝矿力水特,回到小皮卡里。名叫三峰凪子的女人抱着女儿春坐在副驾驶座上,正在端详多田递给她的名片。



“便利屋吗?没想到。”凪子说。



“是不是觉得如果是拉面馆就正合适?”



多田问她,凪子没应声。多田调了下空调的出风口,免得风直接吹到春。



“总之,我们先去事务所吧。”



他打开转向灯,朝真幌站前方向扳动方向盘。车跑起来之后,凪子突如其来地说了句“不好意思”。



“拉面馆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她一直在想这个吗!多田愕然。不愧是行天看中的女人,够怪的。若说不用在意这话,忘掉好了,看情形对凪子也是行不通的,所以多田决定以疑问回答她的问题:



“你刚才说没想到,为什么这么说?”



“小春他——”



“小春?!”



“啊,是指行天。我以前这么喊他,所以……很奇怪吗?”



凪子如同年轻女孩提及年长的表兄似的流露出娇羞之态。多田不由骇然,却回答说:



“一点也不。”



“因为,小春他,”凪子继续说道,“讨厌劳累的事。便利屋是需要体力的对吧?”



“嗯,是啊。”



不过,就只有那家伙完全不用体力啊,多田想。



“还有,我也不知道他有多田先生你这样的朋友。没想到。”



“我们可不是朋友,这个嘛,势之所趋……”



多田支支吾吾地说道。乖乖地被凪子抱在膝上的春不知是不是犯了困,这时挣扎起来。凪子把女儿重新抱好,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春紧紧抱着妈妈的脖子闭上眼。



这就是行天的前妻。而这个小女孩,就是行天的女儿……不知是否因为中暑的余威,多田感到大脑深处传来钝重的疼痛。这与行天合衬还是不合衬呢,不太好判断。本来,这世上再没有像行天这样的男人,一方面看起来与家庭甚是无缘,另一方面简直像个泥塑狮子摆件似的,不管搁哪儿都好。



凪子看来有着毫不介意沉默的性格,交谈告一段落后,车里一直悄然无声。冷场,多田心想。他仿佛明白了行天判若两人般喋喋不休的原因。凪子的容貌和语气都朴素沉静,却总有种让人紧张的氛围荡漾其间。



多田留心着睡过去的春,开口说:



“行天大概已经回到事务所了。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不用了,”凪子说,“要是知道我上真幌来,小春他说不定会不知所踪。”



这回换多田闭口不言了。往日夫妻总有诸多缘故。



晚风从事务所的窗户吹了进来。



春在行天的窝也就是沙发上盖了毛巾毯睡着。凪子在春的脚边坐下,喝着速溶咖啡。多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注视着两人,心里不甚安稳。



“他好慢啊。在哪儿闲逛呢。”



听到多田的喃喃,凪子将原先停在咖啡杯上的视线往上移。多田感到好像被责备了,急忙解释:



“那个,我让行天带一个小学女生去小狗的家……”



意义不明的解释。加之,行天的确连自己女儿都没见过,我却讲什么“一个小学女生”之类,或许该算是少根筋。多田不由愈加混乱不堪,径自陷入了不安。



“小春他变了呢,”凪子把咖啡杯放在矮几上,“他从前讨厌小孩来着。”



“我想他现在仍然讨厌来着。”



多田刚说完就自觉失言,忙掩饰道:“哎,大多数成年人都不喜欢孩子。”



凪子轻轻摩挲了下睡着的春那圆乎乎的脚丫子。



“他害怕孩子。因为他一直没法忘记,自己在小孩子的时候是怎样地被虐待和被伤害。”



多田不太明白凪子想说什么。只是,在行天不在的时候听到谈及他的言辞,让人感觉不适。多田四顾事务所内,想找个改变话题的材料,视线停在了春的睡脸上。



这个闭着眼睛的安静神情。



“和行天挺像的。”



这话既是真心,也夹杂了对为人父母者的社交辞令。可是,多田似乎又选了个错误的话题。



“是吗?”凪子说。



她的语调里带了怀疑,还带着点像是说“这不可能”的意味,多田不由得退缩起来。莫非,春不是行天的小孩?



“我还是给行天打个电话看看。”多田说。他已经相当疲倦。“我知道他去了哪儿。”



然而凪子的回答依然如故。“不用了。”



“其实,我来见小春这做法是违反合同的。”



“合同?”



又不是好莱坞明星,夫妇之间需要什么“合同”呢,多田惊讶地想道。春半睡半醒地从沙发上下来,宣布要“尿尿!”多田指明厕所的位置后,凪子和春一块儿消失在隔断的帘子那头。



事务所的电话响了。是行天。



“你在哪儿?”多田问他。



“不好说啊。”行天答道。



他的话音背后传来车站的广播声。似乎不是真幌站。看孩子和参观小狗办得怎样了?你这家伙,从来不好好完成我交代的事情。多田心中不快,但决定把抱怨留待以后。他瞄着厕所的方向压低声音:“小春哪。”



“求你了,早点回来吧。”



听筒中传来行天短暂的沉默。



“凪子来了?来干吗?”



“不知道。偶遇来着。顺便告诉你,你女儿也来了。你得处理下。”



“不好办啊。”



行天的语调听起来可不太有不好办的意味。“我这儿的状况有点棘手呢。回去可能会晚,所以你先和凪子谈谈吧。”



“你别开溜啊!喂——”



“拜。”



电话挂断了。多田摔下话筒,一转头,发现凪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那儿。



“是小春打来的?”



“嗯。”



我明白了。多田想。这种憋闷的感觉。就像和严肃的女老师两个人单独面对面呆在放学后的资料室里似的。



“行天说他会晚回来。你要有什么事就让我递个话。”



凪子说了句什么。多田心想:“我现在这话,是不是听起来就像绕着弯子说‘你走吧’。虽然我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他拼命琢磨着该如何解释,便只是应了句:“嗯?”



“回来,他这么说的吗?小春他。”



“嗯。”



凪子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携女儿重新坐回沙发上。春每逢和多田眼神交错,就腼腆地笑笑,把脸蹭到母亲的手臂上。多田遗憾地想到,冰箱里没有可用来款待春的饮料。



“我要说的很简单。请你转告小春,就说不用再送钱来了。”



“嗯。”多田回答。



从刚才开始多田就几乎光在说“嗯”。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行天给离婚的妻子送钱一事感到震惊。明明念叨说是“小学生的零花钱”,哪儿还有余力这样做呢?



莫非那家伙在背地里掺和了什么阴暗的勾当不成?刚才也说什么“状况有点棘手”……



似乎是感觉到多田的疑窦,“就三五千日元,”凪子又说,“也有八百五十日元的时候。”



“什么啊?这是。”



“他每个月汇过来。”



的确是“小学生的零花钱”没错。付汇款手续费都很傻气。多田不由得在心里认输。



“到去年底为止都是大笔金额的汇款,可那之后就一直这个样子。我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试着给小春的工作单位打了电话,结果人家说他突然辞了工。”



那时行天已流落到了多田的身边。行天的过往徐徐呈现开来。



“行天以前做什么工作?”



“您不知道?”



“三峰女士,你好像有些误会,我和行天不是朋友。”



多田在沙发上坐正。“连他靠什么活下来都不知道,只是一不留神,就被那家伙赖着不走了。”



多田本打算诉说一番自己被行天乘虚而入的悲惨遭遇,但被凪子问了句“你是不是在意小春的过去?”不由语塞。



我这是在意吗?不,任谁都会生出纯粹的好奇心吧。自己的孩子连一次也没见过,怎么看都要年长五岁以上的离了婚的老婆喊他“小春”,这样一个男人,任谁都会想知道点他的过去吧。多田巡视一番自己的内心之后,得出结论:



“哦,作为老板是会在意的,当然。”



“小春他在制药公司工作。”凪子说。



是比多田所想象的更为稳定的职业,他不由诧异。不管听到什么职业,光是行天曾上班这件事就够让人诧异的了。



然而,凪子接下来的发言让多田加倍地惊讶。



“做销售。”



“哎?”



“您说‘哎’,怎么了?”



“……没什么,是破产了吗?那家公司。”



“说是销售,但和一般的药品销售不太一样。他负责收集血液。”



“噢。”



“这个职位要跑大医院,向患者征得采集血液的许可。我原先是内科医生,那时候认识了小春。”



多田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手拿着装有血液的试管在医院走廊里闲逛的行天的身影。



“拿到血液后做什么用?”



“做研究。为了开发新药。”



“噢。”



这回只能说“噢”。



“但是,要获得患者的同意很难。患者当然是因为生病住院的,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时候。每天要做大量的体检,也要抽血。就这样还愿意向制药公司提供血液的人几乎没有。”



“想来也是。”



何况,来要血的可是那个行天。难得提供的血液在运送过程中全给洒了,或是被他用来补充体力偷偷喝掉了,可都一点儿也不足为怪。谁会愿意啊。



“那么,行天顺利收集到血液了吗?”



“没有。”凪子叹了口气。



“想来也是。”多田又说。



“他很快调到了政府的研究所。”



一开始就这样才好,多田想。



“那是一家从血液样本到病理分析的研究所。我也为了取得博士学位重返学校,因为教授的关系而出入那家研究所。重逢后,我们结了婚。”



“说到这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突飞猛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