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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 2)



梅雨期也过了,蝉整天竞相鸣叫。室温持续上升,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多田在勤勤恳恳地打扫事务所。明天,春终于要来了。万不能让幼儿待在肮脏的屋子里。他开了很久没开的吸尘器,擦了窗户和地板,把从平价大卖场买的儿童床垫和毛巾被晒在窗边。



天气太热,单单干这些,汗水就已经从额头流到下巴。还是在事务所里安装一台空调比较好。要是害春长满痱子,或者待在室内却中了暑,那就兹事体大了。但就算想要拜托人来安装空调,站前商业街的那家电器店,日程恐怕也已经排满了——这一想法,只是多田找的借口,最主要的,他没有买空调的钱。



多田从事务所的屋子深处扒拉出一台电风扇,拿掉罩在上面的垃圾袋,试着打开了开关。



高温高湿的空气被搅动了,扇叶上累积的灰尘飞舞起来。多田不合时宜地吸了一口气,连灰尘一道吸了进去,结果一阵猛咳。



“行天,我去年叫你‘把电风扇擦干净再收起来’,对吧?你这叫好好擦过了吗?”



“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灰,死不了。”



行天在狭窄的沙发上灵巧地一翻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看样子采取的是让腹部和背部轮流享受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的战术。



“我问你,多田,你怎么突然就成了打扫狂了呢?”



“哈……”多田险些说出“小春”15来,于是故意打了个喷嚏蒙混过去。



“没有,这个,怎么说,我弟弟的孩子明天要来……”



“明天?!”



趴着的行天霎时间在地板上站直了。难道他的脊椎骨里安装了一条强有力的弹簧吗?蹲在电风扇前面的多田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行天。



“怎么突然……?”



“我避难去。”



行天穿过多田身旁,出了事务所,叫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多田没追,留在事务所用抹布擦着电风扇的扇叶。露露打电话给他,报告说:“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果然离家出走了哦!现在哦,正在我家和海茜一块儿吃冰激凌呢哦!不过好像很生气。你们因为私生子的事情吵架了?”



多田连否认私生子这一猜测的气力也没了,对她说:“哎,这个嘛,能请你转告他,让他尽早回来吗?”



“嗯,明白了哦!”



结束通话后,多田去百元店买来红色的风铃。回来的路上,见真幌大道上有人派发团扇,他不会错过这种事,上前拿了一把回来。



骄阳快把头顶晒焦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忙着准备帮人带孩子,播种的那个人却在跟一个女人吃冰激凌!尽管心底涌起这样的不满,可知道行天在哪里,也放心不少。



在事务所的窗边挂上风铃。



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防暑降温措施的多田,上澡堂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头发和身体。邋里邋遢出来迎接,吓着春可不行。



我好像还挺兴奋的。一在脑海里描绘明天起和春一起的生活,感觉就好像是在对一个从没去过的国度进行这样那样的想象。



虽然一点也不困,多田还是躺在床上,为求平复情绪,闭起了眼睛。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铃摇曳,发出撒落金沙般的音色。



那一晚,行天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仔细想想,行天不在事务所倒更方便。万一行天和三峰凪子撞个正着,春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那恐怕就不是帮着带春这点事了。



只要趁行天离家出走期间把春带过来,剩下的事情应该总能解决。哪怕发觉春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行天,恐怕也不会做出赶幼儿出门的事情来。



起床后,多田仔仔细细刮了胡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只要收拾得干净利落,我看着也是一个十二分正儿八经的社会人。跟无论作何打扮总会散发出怪人气息的行天可不一样。这样的话,不仅三峰女士能放心把小春交给我带,小春跟我生活的时候也不用害怕了。



换上刚洗的工作服,多田开始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件。寻常的委托预约,昨天和今天就不受理了。满脑子都是迎接春的事,打扫、修剪草坪、代为购物一类的活,虽不是实在干不了,可也没信心能干好。



他一边敲着计算器,一边无数次地看钟。和凪子约好的是晌午过后带春到真幌来。碰面地点约在箱急真幌站的检票口。因为他觉得,在事务所跟行天遭遇可不妙。



时间迟迟不向前迈步。时针终于转过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这样想着,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一看,是凪子。



“怎怎怎怎,怎么到这儿……”



凪子却并不理会心绪不宁的多田,平静地致以寒暄:“您好!”



“来,春,问好呀!”



多田循声降低了视线,看见了和凪子手牵手的春。



春穿着一条无袖连衣裙,很是依赖地握着凪子的手,低着头;另一只手垂着,抓着兔子布偶的耳朵。比记忆中的春的模样令人吃惊地长大了许多,可尽管如此,身高也才到多田的腰部以下。为了对上春的视线,多田蹲了下来。



“你好,小春。”



春瞥了多田一眼,露出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微妙表情,小声应道:“你好!”然后立刻躲到了凪子身后。似乎有些害羞,或者说有几分闹别扭似的无所事事地扭动着身子的模样煞是可爱。她从凪子背后探出一张脸,偷偷看着多田。



看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像行天,多田心想。一见到春,行天肯定也能一下子察觉到吧。



这可不妙。我的寿命没准就在今天完结了。心里虽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可到底得先招呼母女俩进事务所。



为了尽量使话听起来不像责怪,多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碰面地点应该在车站呀……”



而且,还比约定的早了大约一个钟头。凪子带着小春在沙发上坐下,说道:



“是的。其实——”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想到这里,多田豁了出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快递员。接过长宽至少有他手臂那么长的大箱子,多田放心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凪子继续说道,“春的换洗衣服,我叫了快递,指定上午送来。又怕行李送到的时候多田先生赶去车站了,于是决定提前一点直接到这里来。”



多田看了一眼手中抱着的箱子,见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姓名确实是“三峰凪子”。



“收件人不在,稍后投递也行的!”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您这样说,也是。不过,好在您顺顺当当地收到了。”



为了防止凪子和行天撞上,多田可谓费尽诸般心思,没想到凪子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多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凪子撕去封箱胶带,里面有春的衣服、鞋子、凉鞋、毛巾,还装有春似乎很喜欢的绘本及带小花的发卡。春抱着兔子布偶站在凪子身边,欢欢喜喜地查看着箱子里面的东西。



这只玩具布偶似曾相识。是一只兔子,却起名叫“熊熊”。以前碰见的时候,才大约两岁的春也抱着它。熊熊比当时旧了不少,想必经过无数次洗涤之后依然十分珍惜。



多田把瓶装茶倒进杯子请凪子和春喝。春首先把杯子往熊熊的嘴边凑了凑,然后再喝茶。看她的样子,一脸认真像在做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真是让人想笑。



“春平时穿的和用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今后要给您添很多麻烦了,恳请多多关照!”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春的生活费。要是不够的话,我马上汇款。”



拿起放在玻璃矮几上的信封,多田吃了一惊。



“好像很厚呢……”



“请您收下。里面还有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和医保卡的复印件。这孩子虽然还算结实,可如果突然发个烧什么的,请带她上医院。”



为了使凪子放心,这时候好像收下比较好。多田道了声谢,从沙发上站起身,把信封收进了厨房的抽屉里。只要事后算清楚,把多余的钱还给凪子就行了吧。



回到沙发上,他看见凪子正充满怜爱地抚摸着春的头发。春也不知是否知道与母亲分别在即,一门心思往熊熊的耳朵上夹发卡,甚至还表现出嫌凪子的手打扰到她的样子。



“您对小春解释过了吗?”



“解释过了。我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你在便利屋先生家里要乖乖的哦!”凪子微笑着说,“虽然我告诉她,天气变凉快了就会来接你,但我们还是会哭吧,无论是春还是我。”



凪子的眼睛早已经湿润了。春天真无邪地把夹好发卡的熊熊拿给凪子看。反倒是多田,险些就要“呜呜”地抽噎起来,于是慌忙将视线移向了窗边的风铃。



“几时出发?”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打算先回一趟家,拿上行李箱,然后去机场。”



这样的话,还有一点时间。



“方便的话,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多田提议。一想到万一行天这时候回来了,他就坐立不安。



凪子还没回答,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恶魔已经来袭了?”



是行天。早知道不接什么电话了。大意了。



“没有,这个……”多田含糊其词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哥伦比亚人这里。”



行天习惯管露露叫“哥伦比亚人”。露露只不过因为化妆的关系,从外表看国籍不明罢了,但一般人还是会猜她是日本人,而不是哥伦比亚人。



“不过吧,房间里晒着胸罩,哥伦比亚人的睡相又不好,她那个同伴又老磨牙。说到底,凭什么我非得因为恶魔被赶出家门呢?”



这里可不是你家,是我家。再说,是你自己硬要离开的不是?想归想,多田还是保险地附和道:“说得没错。”



“所以说,要是恶魔还没来的话,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这怎么说呢——”多田慌忙想借口,“都已经来了,而且事务所里满地都是儿童用品。在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也安顿好之前,你就在露露家再多叨扰个两三天怎么样?”



“呃——”行天显得很不满,“你不是说要我帮着看孩子,要我早点回来吗?这算什么嘛!你有事瞒我。”



“什么都没瞒你。总之,现在别回来!”



“不行!我立马回去!”



“这里可不是晒胸罩那么简单了,整间事务所晒满了尿布,跟挂鲤鱼旗似的!”



“我可没穿什么尿布!”



多田这样一说,春立刻出声抗议。多田条件反射地放下话筒,朝沙发转过脸去,只见春已经下了沙发,正站在地板上生气地望着多田。看来明显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对不起。因为不那样说的话,坏蛋就会到这里来了。”



听了多田的道歉,春稍显不安地侧着小脑瓜问:“坏蛋?怎么样的?”



“呃——是嘴巴和鼻子冒着白烟,连声怪笑,要把自己的肚子锻炼得像独角仙的肚子一样的家伙。”



“是小春吧。”



凪子说。春以为是说自己,再次出声抗议:



“我不是坏蛋哦!”



事态变混乱了。现在这时候,行天肯定在朝这边赶了。



“好了,咱们早点去吃饭吧!”



多田催促着凪子和小春,以把王后与公主救出高塔般的气势下了事务所的楼梯。



“咖啡神殿阿波罗”的室内装潢太有个性,一来真幌就带她们上那里去的话,对孩子的情操培养可能不大好。多田思来想去,选定了面对真幌大道的一家咖啡馆。



这家店一次也没进去过,不过从摆在门口的菜单照片来看,这里的料理看着还挺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店内倡导全面禁烟,临街的部分全是落地窗,连店堂的角角落落都给人明亮的感觉。口鼻冒白烟的行天也好,专门耍诡计的星之流也罢,铁定不会靠近这家店。



招牌上写着店名,但不仅是手写体,而且似乎并非英语,所以多田没看懂。唉,无所谓。推开玻璃门,他让凪子和春先进去。也因为正是午饭时间,店里几乎坐满了人。



桌椅地板都是木质的,店员一律身穿白衬衫,腰上系着黑色长围裙。店员把他们带到四人座,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插着一株类似于常春藤的植物,和“阿波罗”恣意生长的观叶植物相比,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稍感压抑的多田拿起了菜单。午饭套餐似乎主要是意面,只有一个“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他很想吃米饭,就点了这个。凪子要了“杂烩笔管面”。多田不明白杂烩是怎么回事,等意面端上来一看,他越发不明白它跟肉酱意面有什么区别了。



“杂烩笔管面”,凪子和春分着吃了,食欲旺盛的春把附赠的小面包也啃了。“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是用芥末蛋黄酱拌的,多田对于不是酱油味这一点大感震惊,告诉自己说:“只要想着加利福尼亚卷打开后就是这样就行。”心理建设完后也下筷子开吃了。



尽管对多田而言坐着并不舒服,但这似乎并不妨碍这家以女性顾客为主的餐厅生意兴隆,刚才店员又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多田让凪子和春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自己则背对门口,所以,新进来的客人进不了他的视线。见凪子和春停下吃饭的手,惊讶地望着他背后,妈呀!是行天?!——他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



站着的人是柏木亚沙子。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卷宗袋和报纸,看样子正要跟着店员到座位上去。



这是怎样的偶然啊!多田之前是用筷子在吃“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慌乱中竟然换成了调羹。



亚沙子望着多田的脸,露出了笑容:



“哎呀,果然是!”



她接着面对凪子和春寒暄道:“一直以来承蒙多田先生关照!”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以点头致意。春大概是吃饱了,小脸上笑眯眯的。



“不是,这位是委托人。”



为免听着像是辩解,多田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但其实内心在拼命地解释。“我还是单身。”人家也没问,他却主动补充了这样一句。当明白了即便自己有妻有子女,亚沙子也不会有情绪波动时,多田的内心才真叫百感交集了。占据百感一大半的,是失落。



“对不起,都怪我破坏气氛了。”亚沙子有些难为情地说着,去了吧台那边。



“这位是多田先生的恋人吗?”



听凪子这样问,多田险些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倒喷出来。



“是以前接受过她委托的女士。”多田一边拿调羹吃着剩余的盖浇饭,一边回答问题,“我俩看着像那么回事吗?”



“没有。”



凪子一句话便打碎了多田脆弱的希望。“我只是保险起见才问了您一句。我想,如果您正好在和别人交往,那么请您代为照看春恐怕就太对不住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有女人好了。说不定那样一来,就能干干脆脆地回绝凪子的要求了。



唉!什么恋爱,什么交往,怪只怪跟这些缘分太浅了,才完全没想到这一手啊!多田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脸颊。



午饭套餐附带的餐后咖啡也喝完了。春喝完了另外单点的橙汁,这时候正在用吸管戳着冰块。凪子的咖啡杯里还剩大约一半的黑色液体。估计早已冷了,可凪子就是不说离开。她微微垂着头,凝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春。



她是想尽量拖延告别的时间吧,哪怕延长一点点也好。多田摸了摸工作服的胸袋,才想起这家店是禁烟的。时间打发不了。接下来,看着小春和凪子流眼泪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这里,冷气明明开得很足,掌心却渗出了汗。他在裤子膝盖上擦着汗。



像这样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亚沙子会不会误会我们是非同一般的关系?多田斜眼瞄了一眼吧台,只见亚沙子正一边吃着“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一边看着放在吧台上的报纸。明明并非太值得称赞的举止,可她那专心追逐文字的侧脸却像个孩子似的认真,煞是可爱。报纸折叠得很小,她左手规规矩矩地端着大碗,拿筷子的姿势也很优雅,独独不见半点在意多田他们这边的样子。



多田正感到些许失望,店门再次打开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大约两组客人在等空位了。



“走吧!”凪子终于说道,“春,要上厕所不?”



“不要。”



单是凪子买的。亚沙子也许觉出了动静,抬起脸,朝多田点头致意。多田也轻轻点点头,带着春先一步走出了店门。



夏日骄阳晒得真幌大道干燥发白。



“好热!”



春把垂在额头的刘海搔得一团糟。多田伸出双手挡在春的脸庞前面,帮她制造阴凉。



凪子一边把钱包放进包里,一边走出店门。他隐隐约约也感觉到一点了,她是日常动作有一些迟钝的人。想到这里,多田强忍住笑意。从打电话到医院时留下的印象来看,身为医生的凪子分明是一副雷厉风行开展工作的样子。



“多谢您的款待!”



多田道过谢后,三人慢慢地朝箱急真幌站走去。春早已经牵住了凪子的手。



凪子对投在地面上的浓浓人影说道:



“多田先生,刚才那位女士,说不定并不讨厌多田先生。”



“她确实并不讨厌我吧!”多田唯有苦笑。他和亚沙子还没有亲密到产生如此高密度感情的程度,“您怎么会这么想?”



“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在意多田先生。”



凪子认真地陈述她的理由,活像中学生的恋爱。这一结论和多田先前观察亚沙子得出的正相反。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知不觉坦率地应声道。



“熊熊呢?”



春看样子是突然想起同伴不在。她像拉铃绳似的拽着凪子的手。



“熊熊在多田先生的事务所看门。”凪子用指尖温柔地替春理了理零乱的刘海,“我还是不想去美国。”



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多田忍不住看向凪子。只见凪子紧咬双唇,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去了会让春感到孤单,还给多田先生添麻烦。”



“没有,但是,对方在等着三峰女士吧!”



“可是,假如多田先生被那位女士误会成有妻有女,假如如此难得的邂逅成了泡影,我都不知该怎样道歉才好。”



“不是不是,您那才叫误会。”见凪子罕见地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多田慌忙打断了她,“刚才那个人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况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好好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身为春的母亲,却净做一些自私的选择。”



凪子把头垂到了底。多田搜寻着合适的话语,结果只能说出“我不认为这是自私”这句话。不过,这是多田的真心话。



凪子在成为春的母亲之前,首先是一个人。待春长大成人之后,凪子的人生和工作仍将继续。这样的话,当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尽可以把孩子托付给某个人,不是吗?对凪子来说、对春来说,外加对多田来说,从这苦恼的一个半月里面,或许能收获令今后受益的巨大欢喜和快乐。



“交给我来带,也有点不放心吧。不过,我一定全力以赴。请不要全都一个人扛着。”



“谢谢您,多田先生!”凪子终于露出了笑容,“谢谢您对我这么好心!”



“我这种不是好心,是好管闲事,行天老这么说我。”



说到这里,多田感到有些难为情,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面对明亮澄澈的天空,他的心里反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



我并不是怀着满腔善意决定帮你照顾小春的。其实,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怀抱着隐隐的期待,想着通过再次和孩子接触,没准我也能够重新来过,盘踞心头的恐惧和绝望没准也能够转换为别的东西。



要说自私,那也是我。失去孩子的过去,明明怎么都忘不了。



走下通向站厅内的台阶,空调的冷气迎面吹来。原以为走得非常慢,没想到已经走到了检票口。



凪子靠在过道的墙边,松开了春的手,在春面前蹲下,以平静的声音说:



“那么,我要走了,春要好好听多田先生的话,做个乖孩子。”



春默默点点头,感觉似乎完全理解了事态。只见她带着一脸生气似的表情,把目光转向贴在墙面上的瓷砖。看样子是想通过这样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忍住不哭、不说些任性的话。



“春,对不起了。我很快会来接你。很快哦!你等着我哦!”



凪子眼睛通红,她依次抚摸着春的头发、脸颊、肩膀。最后紧紧抱了一下春之后,狠狠心,站起身来。



“春就多多拜托您了!也请代问小春好。”



凪子面对多田深深低下头去,下一个瞬间,便已转身穿过了检票口。



“妈妈!”



想是再也忍不住了,春喊叫着想要追上去。那是充满了不安的声音。眼看春就要冲入人群,多田急忙牵住她的手,拉住了她。



凪子在检票口对面回过头来,朝多田和春挥了挥手,脸上又哭又笑。多田还没来得及挥手,她已经转向前面,上了站台的台阶。走得极快,像是为了坚决不被从春身上伸出去的无数根透明丝线给缠绕住似的。



多田低头看身旁的春,只见她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着地面,用没和多田牵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揪着连衣裙的裙摆。



“短裤要被人看见啰!”多田轻轻摇了摇牵着的小手,“好了,咱们回事务所吧。”



上了通向地面的台阶,来到无遮无挡的正午阳光下,二人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往回走。



“多田便利屋有一辆白色小皮卡哦。从明天开始,小春也乘着它一起去工作吧!啊,没有儿童安全座椅啊!要是能问谁借一张过来就好了。行天呢……唉,让他待在货斗里就行了吧。”



见春还是不说话,多田干脆把自己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小春,你喜欢吃什么呢?汉堡肉饼怎么样?我知道有家店很好吃。虽然我做的饭很难吃,可我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解决的。”



春照旧一言不发。多田渐渐感到尴尬,我们会不会被周围人当成“拐骗犯和被拐带的女童”?于是稍稍加快了脚步,终于到达了多田便利屋所在的商住楼前面。



“我开便利屋,干的是打扫打扫,买买东西,帮助各种各样的人的工作。”



登上昏暗的台阶,打开二楼事务所的门。



“这里就是多田便利屋。刚才也来过吧。事务所兼住家。小春从今天开始也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春甩开多田的手,奔进室内,抱起放在沙发上的熊熊,趴在了沙发上。



多田打开窗,把电风扇插上后搬到了沙发近旁。风铃纹丝不动;电风扇搅拌着热空气。



“厕所在那扇门背后,渴了就告诉我。”



春看来暂时先随她去比较好。多田把买来的床垫铺在了自己床边。床单和薄盖被也给她备好。



偷偷看了一眼隔断布帘后面的待客区,只见春已经整个人爬上了沙发,和熊熊一起躺在上面。脸朝着靠背,所以看不见表情。说不定难过累了,睡着了。



多田悄悄靠近春,帮她盖上了行天用的毛巾被;春没有任何反应。



多田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始整理春的行李:把放在纸板箱里的衣服重新叠好,收进了多田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把玩具摆放在位于待客沙发中间的玻璃矮几上。



单单这样,看起来就非常像有孩子在的屋子了。体味着带有几分难为情的不平静的感觉,多田拿出了箱底的毛巾类物品。有一个相框裹在毛巾里。是凪子和貌似她伴侣的女性,还有春,三人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见到凪子的伴侣的脸,还是头一回。虽然和凪子一样没化什么妆,却有一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烫成大波浪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扎成一束,抱着春的小脑瓜,笑容十分明亮。站在凪子和她伴侣中间的春,也以多田从没见过的开朗的表情笑着。只有凪子,像是忍着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稍显严肃地望着相机的方向。



如果现在把这张照片拿给春看,孩子没准会哭。犹豫来犹豫去,他重新用毛巾把相框包好了。



小春好像是叫凪子“妈妈”,那她又怎样称呼那位伴侣呢?反正肯定不是“爸爸”啊!是叫“妈咪”吗?



把毛巾类物品也收进柜子后,多田一时间没事可干,净想些有的没的。春好像正式睡着了。不叫醒她,晚上没准就睡不着了。



他把手搭在春幼小的肩膀上,端详着她的小脸蛋。春的脸颊上挂着泪痕。多田无法切实把握自己的感受,不知是觉得她可怜,还是可爱。在心头生成的小小情绪风暴的催促之下,他喊道:



“小春。”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猛地开了。



“刚才,你说什么?”



就见行天以一副恰似金刚力士像般的形貌站在那里。他瞥了一眼睡在沙发的春,随即将视线转回多田身上。



好死不死,偏偏给我挑最差的时机死回来!



多田惊慌失措:“我就是叫了一声这孩子。叫她……‘小春香’。”



“是吗。我还以为多田你莫非又用名字来叫我了呢,顿时有种一百只毛毛虫爬上身的感觉。”



行天这样说着,反手关上了门,却不进房间里面,就站在门口,活像一只步步为营的猫,估算着和沙发之间的距离。



“重新瞧见之后才明白,”行天说,“我吧,照顾不来这个。”



“不是这个。她叫春香。”



谁承想,春偏偏又挑了这个最差的时机,在沙发上坐起来。她揉着眼睛,光明正大地宣布:



“我不叫春香,是叫三峰春哦!”



所谓空气冻结,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明明时值盛夏,却是不输南极的体感温度。多田笨拙地将视线从春移向行天。行天把背贴在门上,注视着春,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到外面去!”行天说这话时只有嘴唇在动。



“不去。”多田说。



“什么叫果酱面包吃八个的弟弟!你在想些什么!”



行天咆哮着就要冲向多田。春受了惊吓,脸一皱,眼看就要开哭。见她这样,行天似乎也畏缩了,抡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整个人再次退回门边。



“总之,你给我把这个还给凪子女士!”



“不行。她坐今晚的飞机去美国。”



“为什么?”



“因为工作。小春要跟我们生活一个半月。这事已经定了。”



“我们?”行天浮起嘲讽的笑容,“我出去。”



“等等等等等等!”



多田像面对野生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缩短了一点和行天的距离。此时此地要是放跑了他,人手就不够了,就会给明天以后的工作造成困难。



“你表现得这样厌恶,小春要是介意的话怎么办?”多田小声训斥着,偷偷用眼神示意沙发那边,“你好好看看,很可爱的,不是吗?”



行天只看了春一瞬,随即不悦地移开了视线。



“你会觉得我的脸可爱吗?”



“怎么可能呢。怎么问这种疯疯癫癫的问题。”



“因为那个的脸,跟凪子女士相比,好像更像我。如果这就是你多田喜欢的类型,那个和我就必须得考虑一下住处。”



什么这个那个我的,这家伙真烦人。多田虽然被惊得呆若木鸡,但行天既然承认了自己的基因的影响,就说明他已经迈出了一大步。绝不能错失良机,必须让他加入!



“这个嘛,因为你们是父女呀,长得像很正常,对吧?”多田煞有介事地朝他点点头,“正因为有你,小春才能够出生。为了她能够幸福地成长,你也愿意出一把力,对吧?”



“才不愿意呢!”



“别这么说。你能帮我看一下门吗?”多田放低身段求他,“我想去准备晚饭的食材,再找个儿童安全座椅。”



“晚饭?你来做吗?”



“第一天应该招待她亲手做的饭菜,不是吗?”



“我认为,保险一点上外面吃更能表达款待之情。”



春并不理会多田和行天的你一句我一句,她拿着熊熊从沙发上下来,在事务所内开始了探险。她掀起隔断用布帘,看看多田的床,又战战兢兢地试着打开厕所的门。



“那么,我去去就回。”



多田穿过行天身旁,打算离开事务所。



“等一下。”这回换行天拦人了,“那个怎么办?你带走吧。”



“带着她东跑西跑,害她累着了可不行。我动作麻利点早去早回,你好好照顾她。”



听了多田的回答,行天当即朝他伸出右手。



“……要握手吗?”



“不。借我钱包。我去买东西。”



事情完全按计划推进,多田忍不住在内心窃笑。能差动行天跑腿,简直像做梦一样。一切全托春大明神的福。



“要买一些鸡蛋和牛奶。今晚打算做咖喱,所以需要甜味的咖喱块……”



“不知道我会问店员。”



行天似乎一刻都不愿在事务所多待,一只手早就搁在门把手上了。



“儿童安全座椅,要那种在小皮卡上也能牢牢固定住的……”



“都说我明白了!”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愤然离去。



“你不回来的话,小春跟我都要饿死的——!”



多田大声叮嘱消失在门后的行天。啊,通体舒畅!



“多田先生。”



春喊他。还以为是凪子喊他,多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春从隔断用布帘缝隙间露出一张脸来。看样子是记住了凪子的口吻,学着大人讲话呢。看来在代为照看期间,可不能胡说八道啊!多田心想,过于粗俗的话一定不能说出口,否则不利于小春的教育。



“现在,看我来为你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哦。”



春欢欢喜喜地说。多田心想,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可他照旧点点头:“嗯,拜托。”



只见春先把整个人藏在了布帘后,接着,再次从缝隙间露出脸来,然后吃吃笑着心满意足地征求同意说:“怎么样?”多田心想,越来越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可他照旧再次点点头:“啊,真好玩!”



是躲猫猫的一种吗?春并不理会一头雾水的多田,这一行为她重复了大约八遍,每回都吃吃地笑;多田每回都老老实实地称赞说“真好玩”。



终于停止做躲猫猫游戏的春,这回跟熊熊说起了话。似乎突然开始了过家家。只见她一会儿假装喂熊熊吃东西,一会儿又把耳朵凑过去听熊熊讲话。多田自然听不见玩具布偶讲话。



四岁小孩的思维和行动就是一个谜。



唉,总比想念母亲想得哭强。多田收拾起心情,从水槽下方的橱柜里拖出蒙了一层灰的锅。这几乎算是多田便利屋唯一的一口大锅。记得是露露转让的吧。那一段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过多田从没用过一次是肯定的。



仔仔细细洗过两遍后,多田又开始寻找电饭锅。要找的东西就在多田的床底下,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五只不确定洗没洗过的袜子。不是五双是五只,颜色款式五花八门。于是当作没看见,今后要是想吃白米饭了,就全部买真空包装的微波叮叮饭解决。说起来,横竖也没准备米。



这个干干那个干干,就到下午四点了。行天还没回来。难道逃跑了不成?多田虽有些不放心,可行天没有手机,没法同他联系。



“小春,上澡堂吧!”



“澡堂?是什么?”



“是一个有很大的浴缸的地方。去过吗?”



“没有。”



“那就去吧!很开心的哦!”



把需要的东西装进脸盆后,多田带着春出了事务所。替换的衣服只带了内裤。因为,他把鼻子凑近春的连衣裙闻过气味,估计明天还能穿。春当时扭着身子直笑:“讨厌!”



穿过箱急的道口,朝澡堂“松之汤”走去。



钻过布帘的时候,春指着红色那边说:“我,是那边哦!”



“那边不行,是成年女人专用的。”



多田说道,她似乎理解了。



春饶有兴趣地望着传统的鞋柜,还有坐在高台上的大叔。连多田帮她脱连衣裙的时候,目光仍一直盯着高台。谢天谢地,叫她怎样就怎样。这么不设防难道没问题吗?难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全都是这样的吗?



多田担心起来,神经过敏地观察着周围人,就怕有哪些不轨之徒直直地看着春。更衣室里面只有奔着头汤来的几个老年人,每个人连脱自己的衣服都自顾不暇了,压根儿没有哪个人盯着春看。



一块石头刚落地,就听春说:“我想去厕所。”



你呀,都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想归想,还是带她去了更衣室一角的厕所。坐便器的位置稍有些偏高,多田帮助她上去后,全裸的春自己上了厕所,也擦干净了。



好了,终于要踏进浴场了。



看见画在墙壁上的巨幅绘画,春欢喜雀跃:“富士山!好厉害呀!为什么有富士山呢?”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多田从没认真想过,这时候搜索枯肠说,“因为看着美丽的风景洗澡的话,心情会很好吧。”



春当然没在听多田的回答,第一回来澡堂,她兴奋极了,正要在淋浴处跑来跑去。眼看着渐渐露出本性来了。“滑倒了很危险的!”“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安静点!”多田死命地制止春。他把肥皂抹在毛巾上,给春擦身子。因为春说抹洗发香波“很讨厌”,所以就没洗头发。



接着多田打算清洗自己的头和身体,这可难了,半刻没看住,春就要擅自跑到浴池里去。万一溺水可就出大事了,所以多田对着镜子坐下,让她站在自己的双腿中间。一旦想逃,就用两只膝盖轻轻夹住,封杀她的行动。想是觉得痒,春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放松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



冲去泡沫,泡在浴池里。春一坐下来,热水就没到了脸,所以她只能保持笔直的站姿。想起同样站姿笔直的行天的入浴方式,多田不禁感叹遗传真是恐怖。



他用双手的掌心掬起热水浇在春的肩上,顺势拿手做水枪,嗖嗖射热水。春盯着看,问他“怎么做的”,他随手朝她招呼热水攻击。春用手掌抹抹脸,不高兴地说:“别玩了!”为了表示道歉,他教了她水枪的玩法,于是两人在里面玩了一会儿。



回来的路上,他和春手牵着手;小小的掌心直冒汗。



吸收了热水的温度,长久地积蓄着热量的身体。小春的生命,年轻得用“年轻”这个词表述,都不贴切。



回想起曾经失去的,多田急忙挥走记忆。



在事务所前面,多田和行天撞个正着。



“借车钥匙用了一下。儿童安全座椅装好了。”



行天双手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说完,回避着春的视线,上楼梯而去。



多田带着春上停车场去看小皮卡。



“这是我的爱车。帅吧?”



“帅。”



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面确实装着儿童安全座椅。要干还是行的啊,行天。



在事务所里,行天在沙发上躺着。春跑过去一声不吭地推行天的背,行天不情不愿地让出地方,坐在了地板上。多田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塑料袋,蹲在冰箱前面一边收纳食材,一边问他:



“儿童安全座椅是买的吗?钱够吗?”



“上卖砂糖的那儿一商量,马上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张过来,还帮着装好了。”



行天喜欢给人起一些奇特的绰号。所谓卖砂糖的,是指星。



“怎么能欠那种家伙人情债!”多田表示抗议。



“有什么办法?哪儿有卖、怎么安装,我一无所知啊。”



前面的话撤回。行天终究干什么都不行。说到底,这家伙压根儿不想干。



话虽如此,食材倒好像一样不落地买回来了。多田切着洋葱和土豆,由于不习惯做这种事,迟迟切不好。



“要我帮忙不?”



春机灵地走到多田身边,行天老奸巨猾地趁机坐上了沙发。



“谢谢你。不过,你没地方踩,够不到不是?待会儿我抱你起来,你帮我放咖喱块。”



春表示同意,回到了沙发。见行天坐在上面,她一个劲地推他的胳膊。熊熊有一半被行天坐在了屁股底下,春似乎感到义愤填膺。行天看似挺无奈地回到了地板上。



“把电风扇朝着小春扇!”



多田下指示说。懒人行天伸出脚来操作按钮,切换到了摇头功能。尽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心灵手巧。



傍晚的风进来,吹响窗边的红色风铃。白天热得快被烤熟了,这时候气温好像稍微下降了一点。



“妈妈呢?”



春突然说。在用汤勺搅拌锅中物的多田回过头来看着春,蹲在地上的行天不胜其烦地抬起头来。



“你妈妈去工作了。你就和我们一起看家吧。”



多田这样告诉春,可她却一个劲地猛摇头。



“不要。妈妈呢?妈妈呢?”



终于,她把脸一皱,“哇——”地发出又尖又响的声音,哭开了。熊熊也被扔到一边。看来是满脑子只想着凪子了。多田急忙把煤气炉的火关小,拿出了裹在毛巾里的相框,跪在坐在沙发上哭的春面前对她说:



“你看,这是你妈妈。在她来接你之前,你要乖乖地等着她哦!”



春瞥了一眼照片,哭得更大声了。行天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顺带狠狠地关上了门。



春好像害怕了,把身子缩了起来。多田犹豫片刻,倾尽温柔抱紧了她。



“没事的。妈妈,妈妈很快会来接你。”



“很快?什么时候?”



“一个半月过后。”



多田回答说。见春似乎不理解意思,就试着换一个说法:“就是接下来再睡四十多觉。”春看来也还没有明确的数字概念,她歪着小脑瓜问:“四十?”



“嗯——”多田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摊开双手告诉她,“这样是十。有四个十,就叫四十。”



总而言之就是很多很多,这一点似乎是明白了。接着,她皱起眉头,再次放声大哭。



一个半月,对多田而言,一转眼就过去了。就好比好容易接到了一单除草的委托,一不留神把日程往后排了一排,结果演变成青草枯黄的事态也不足为怪的、那种一转眼的时间。



可是,对年幼的春来说不一样。一个半月和永远意思相同。以为母亲恐怕永远不会来接自己了,春变得绝望,又哭开了。



为了分散春的注意力,多田决定往锅里放入咖喱块。被多田抱起来的春,抽抽噎噎地掰开咖喱块放进了锅里。眼泪好像也一道掉进去了,不过,多田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接着用汤勺在锅里搅拌。春也想搅拌,怎奈咖喱太浓稠,她似乎搅不动。单靠她一个人拿不稳汤勺。多田于是一只手抱着春,一只手也放在汤勺柄上,帮着她搅拌。



“多田先生。”春盯着深褐色的呈旋涡状的锅中物说,“妈妈,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来啦!”多田心想正中下怀,于是大大地打包票,“怎么了?怎么突然担心起来了?”



“妈妈明明说过,等凉快了就来接我,可是她没有来。”



这样啊。多田终于明白了。傍晚以后,气温稍稍下降了一点。她还吹了电风扇。就是说,凉快了。尽管如此,凪子却没有出现,春感到不安,这才哭的吧。



这孩子挺聪明的!虽说好像没法教她数数。



多田把春放到地板上,带她走到熊熊待的沙发边。对待这样一个孩子,随随便便的敷衍是不奏效的。不能胡乱说“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来了哦”之类的话。



并肩在沙发上坐下,他把熊熊放在春的膝头给她。



“小春,妈妈工作结束之前,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



“多少天?”



“四个十。对小春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很长吗……”



春垂下头去。多田拿起熊熊,轻轻贴在春的脸颊上。



“不过,没问题。只要等一等,妈妈肯定会来接小春。”



“真的?绝对?”



“啊,绝对的。”



“明白了。说好啰!”



见春伸出小指,多田跟她拉了钩。然后把那张照片摆在电话台上。



事务所的门开了,行天回来了。他嘴上叼着香烟,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完了?”瞥了一眼哭停了的春,行天问多田道,“闻到了咖喱的香味,我就想,差不多了吧。”



对了,咖喱!多田慌忙跑回厨房。锅底有一点烧焦了。



行天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拿出杯装冰激凌摆在矮几上。居然有五个。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冰激凌。



“还不行,小春。等吃过咖喱饭之后,才能吃一个。还有,行天,今后,香烟在换气扇下面抽。”



多田虽然提醒了他们,可春照样盯着冰激凌不放,行天假装没听见,只顾继续抽烟。脾气一样的父女俩。想到今后等着自己的考验将会何其多,多田不由得黯然神伤。



三个人一起吃了咖喱饭,春还吃了冰激凌。行天抱怨咖喱太甜,春饭后不肯刷牙,在事务所里满地跑。



行天和春之间,依旧没有进行过交谈。连目光也几乎没有相接过。感觉就好像把彼此当成了闯入自己地盘的异物,远远地相互观察着。多田拿着牙刷追着春跑东跑西,心想:“难道这就是野兽的法则吗?”



好容易挨到可以哄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凪子打电话来询问情形了。似乎是登机前一刻。她担心春,这可以理解,但时机不对。多田把电话递给春后,春不知是害羞还是闹别扭,只用很少的话来回应凪子。但是,电话一挂断,她又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对于和多田同住,春表示理解了,还说过“明白了”,可看样子当然什么都没明白。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装坚强,不想让母亲担心,可只要一想起和母亲分开了,就伤心得不得了。复杂的少女心!



多田半哄半拽地让春躺在了睡床上。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春终于哭累了,睡着了。在这期间,多田一直轻轻地拍着春的肚子,带着舒缓的节奏,期待睡魔早一刻到来。由于一直坐在床垫旁的地板上没动,结果把屁股和背都坐痛了。



要是这种状态持续一个半月的话,我可要因为肌肉疼痛而只能像个机器人那样动作僵硬啦!



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身体,多田叹了口气。掀起隔断布帘一看,只见行天早已经躺在沙发上了。仔细一看,他两只耳朵里塞着下酒用的花生米。看来是打算彻底遮蔽春的哭声。



不是你的孩子吗?尽管答应带孩子的是自己,多田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把花生米往行天的耳孔里又推进了几分。



抽根烟收拾收拾心情吧。可是,又不能让春被换气扇的声音给吵醒了。于是他悄悄走出事务所,下了楼梯。



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丢着大量薄荷万宝路的烟蒂。想必傍晚时分,行天是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春停止哭泣吧。原来如此,怪不得马上闻到了咖喱香。多田低声咒骂着,把烟蒂通通拾了起来。



真幌站前,夜色越深沉,越喧闹。



第二天早上,行天格外大声地说“早安”,因为耳朵里仍旧塞着花生米的缘故。



不消说,免不了一场骚乱。最终,多田把事务所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镊子,费了一番周折才把花生米从行天的耳朵里夹了出来。



行天把两颗花生米在掌上滚了一会儿,忽地扔进了嘴里。



“可不能学他哦!”多田说。春对行天的动作投以分不清是畏惧还是尊敬的目光,笑着说:“不会的哦——”



“多田先生,那个人……”



“他叫行天。”



“行天16,他好奇怪呀!”



遗憾得很,他可是你的父亲。多田在心里回答她说。



春一到晚上就想念母亲想得直哭,早上则最晚六点半就醒了,骑在多田的肚子上闹腾,一边嚷着:“喂喂,快起来!”三餐一顿不落,出门工作和回家时对着电话台上的相框打招呼,晚上早早地睡觉。多田便利屋的生活,到底变成了以春为中心的节奏。



白天,春也跟着一起去工作。春的指定座位,是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



至于行天,以看行李的名义把他赶到货斗里去了。夏天正好是货斗里的东西变多的时期。因为拔下来的草、剪下来的庭树的枝条,都会装在袋子里,暂时先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等累积到一定的量,再运到真幌市郊外的垃圾处理场。所以,日复一日,行天都埋在垃圾袋中间,接受阳光的直射,待在货斗里随车摇晃。



今天,是山城町的老冈来了委托。还以为又是监视横中公交,多田顿时没了精神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的委托内容竟是“帮我把院子里的草给拔了”。老冈要是讲常识,就不是老冈了。到底怎么了?多田带着一半好奇心、一半恐惧心,驾着小皮卡奔山城町而去。



把小皮卡直接开进院子后,多田首先把春放下车。春绕到货斗后,叫了一声:



“行天不见了!”



“那家伙又逃了啊!”



多田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边叹息道。



行天临阵脱逃,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自从开始待在货斗以来,他总趁车遇到红灯停下的时机逃跑;一到晚饭时间,又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回到事务所。也不干活,好像就知道整天东游西逛。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春吗!多田真是对他无语。



听见响动,老冈走到院子里来。



“好久不见啊,便利屋,你还好吗?”



看起来他史无前例地心情大好。留意到春,老冈问道:“哎呀,这孩子是哪个?”



“她叫三峰春。托我夏天代为照看的。”



“您好!”



春寒暄道。多田教过她在工作地点要有礼貌,她这是谨遵教诲地在付诸实践呢。



“哎,在问好呢,你好!真可爱啊!”连顽固的老冈也变得笑容可掬,“待会儿必须得叫我那口子拿点点心出来呢。”



“我能去那边看看吗?”春指着院子深处说。



“行是行,不过可别太用力踩树根。”



获得老冈的许可后,春出发去院子探险了。



“你把车尽量靠边一点停停好,”老冈对多田说,“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你早点从家里出来给我指示不就行了?想归想,多田还是遵照老冈的嘱咐挪动了小皮卡。也许是全神贯注在了迎接客人这件事上,老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精力旺盛。只要他精气神足,就最好了。要是他已经把关注从横中公交转移了的话,那就好上加好了。



多田戴上手套开始除草。冈家的院子相当之大。要想在一天里把活干完,非得像千手观音那样干活不可。多田默默地拔着草,一面注意着用带来的两公升瓶装水补充水分。草叶散发出青草味,附着在根上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土腥味。



春结束了在院子里的探险,到多田身旁蹲下来。她把多田拔的草收集起来放到簸箕里,等簸箕装满了,就搬去倒进垃圾袋,比行天肯帮忙,也能帮忙多了。



“小春,帽子呢?货斗里有一顶草帽哦。我去拿给你?”



“不需要。帽子,太热了。”



“要喝水吗?我也给小春准备了。”多田把给春的瓶装水放在了点景石上。“不多喝一点的话,可是会晕倒的哦!以前,我在公交车站晕倒了,春和妈妈过来把我救起来了,对吧?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你怎么会晕倒的?”



“因为大热天没喝水。”



这段对话好像在来回绕圈子嘛!多田心想,不过好像有效果。春也许是害怕了,宣布“我喝”之后,喝了瓶装水。



一整个上午都在干活,中午坐在外廊上吃了冈夫人做的饭团。里面有海带、干松鱼和鲑鱼。给春的盘子里,也摆着三个小饭团。



“好好吃!”



春笑逐颜开。因为待在我那儿,晚饭总是速食包,咖喱饭、牛肉丁盖浇饭或是炖菜饭。多田同情起春来。用咖喱块做咖喱饭很麻烦,第一天做过之后就死心了。为了小春,一日三餐必须设法改善!



冈夫人还给他们准备了冰镇麦茶。摆在托盘中的两只玻璃杯,友好地站在一起流汗。春的杯子是复古的图案。想必是太太特意把冈家的孩子们曾经用过的东西从橱柜深处给找出来了。



春把手指伸进杯子里,夹起四方的冰块放在嘴里咬碎了。



附近有蝉在鸣叫。好像就栖息在房子外墙上。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来,多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了。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闪闪发光的白云。



冈家门前的马路上也好,位于马路对面的HHFA的菜园也好,都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概是黄瓜吧,沿支柱茁壮生长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不止。



“小春,你被太阳晒伤了呢。”



多田稍稍卷起春的T恤袖子,只见肤色明显不同。春好像觉得痒,笑了。



心境如此平和的夏天,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倒不是因为有孩子在身边,心情才放松。毋宁说,自从和春一起生活以来,多田反而越发地身心俱疲。



春只要一犯困就闹脾气,哪怕干活期间也需要让她午睡。今天承蒙冈夫人的好意,借用了通风良好的日式客厅。吃过午饭后没多久,春把带来的毛巾被往肚子上一盖,在落地窗附近躺下了。多田在院子里继续拔草,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春。



碰到像老冈这样不亲切的客户,有时也会让春在小皮卡的货斗里午睡。先在货斗地板上铺几层硬纸板,然后在春身旁放上黑色晴雨两用伞以遮挡阳光。一开始是在货斗里张起车篷,这样一来反而异常闷热,春和行天都评价不高。行天只在上班路上待在货斗里——并且频频半路逃脱,只有叫他张车篷收车篷的时候能顶一个人用。



当然,有些工作也不能带春去。比如修剪庭树及搬运大垃圾之类、多少伴随几分危险的作业场合。



这种时候,他就把春托给露露和海茜带。不但春跟她二人亲,露露、海茜和吉娃娃好像也爱跟春玩耍。



“小春今天来我家哦?”



“看到了好像挺适合小春的衣服,能买下来吗?”



露露和海茜经常会给多田打电话问这些。对她二人而言,春就是偶像。仿佛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存在。



不过,他必须赶在露露和海茜上班之前到车站背后的公寓接春。结果,傍晚以后,多田多数没法按原定计划干活。如果行天能帮着看孩子,问题就解决了,可他根本派不上用场,有什么办法?



这样那样的,多田不仅精神疲倦,体力方面也吃不消。尤其是腰痛的老毛病频频发作。是因为常常抱春的缘故吧?所以眼下的状况是裹着腰痛带睡觉,好歹对付过去。



尽管如此,一颗心却平静祥和。胸中能感觉到有一种满足感和一股可谓幸福的温暖。



汗水流到了下巴上,多田用戴着手套的手擦去汗水。他时不时停下拔草的手,就那样蹲着看一眼落地窗。午睡中的春,两条胳膊举到了头顶,呈举手投降的姿势。



此刻,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平和的夏天,并不是因为跟孩子一起生活。多田心想,证据是,行天也跟个孩子差不多,不让人省心,我跟行天待在一起可并不觉得怎么幸福。



是因为小春和我出乎意料地投缘。



春虽说是个四岁的幼儿,可比行天让人省心多了。独自玩耍似乎也不以为苦,即便是收集拔出来的草这种单调的行为,她好像也做得挺起劲。



干活干腻了,春会蹲着看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或者用叶子和石头玩过家家。这种时候,就轮到待在副驾驶座上的熊熊出场了。多田去把熊熊拿给她以后,她就会对着熊熊用不同的音色一人分饰两角。



“吃饭啰!可不准剩饭哦!”



“我不要吃鱼,我要吃汉堡肉饼。”



“不准挑食。”



多田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一不小心扑哧一笑,春就会生气地说:



“多田先生,你去那边!”



春让多田知道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的存在。她令他再次察觉,欢喜、生气、开心、寂寞,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就蕴藏着这些丰富的感情。



对多田而言,春是一个明亮闪耀的伙伴。虽然也不妨把行天认作伙伴,但二者迥然相异。如果把春比作蜷缩在太阳地里的可爱的小猫咪,行天就是一只在夜晚蠢蠢欲动的巨蜥。



好了,就趁着这只巨蜥逃逸期间,把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付诸实践吧!



春午睡起来后,冈夫人请她吃棒冰。多田一催她道谢,她就规规矩矩地寒暄道:



“谢谢!我要开动啰!”大概平时在托儿所和小朋友们齐声说惯了,“我要开动啰”这句,话尾带几分上扬的味道。



“趁着下午点心时间,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多田向春提议。



春正在啃着貌似苏打味的浅蓝色棒冰,不知所措地说:“我还在吃。太快吃完,头会疼的。”



“慢慢吃没关系。”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休息太长时间,“边走边吃吧。”



“可以吗?”春的眼睛闪闪发光,“妈妈老叫我坐着吃哦!”



“今天例外。可不准跑哦!跌倒了戳破喉咙可不得了。”



“我知道了。”



最多不过是边走边吃,可因为是做曾被禁止的事,春看来煞是兴奋。她一只手拿着棒冰,空着的手滑进了多田的掌心。



孩子的手为什么总是湿乎乎、黏腻腻的呢?管他是冰激凌还是汗呢!牵起春的手,多田走出了冈家的院子。



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上行天曾经的家去看看。行天的父母据说已经搬走,也听说过后来是别人住着。不过,附近的邻居也许对行天孩提时代的情形有所了解。



尽管懒得擅自去揭人家的老底,可春也暂时在真幌生活了,所以多田又生出了想前去了解行天家情况的心思。假如碰到行天的父母来抢夺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什么行天跟他父母没半点来往呢?春从遗传学上讲千真万确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回避她呢?不,不只是行天。行天的父母似乎也惧怕他这个儿子。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至于慌里慌张搬什么家吧。



行天住过的房子就在冈家后面的山冈上这一点,他隐约猜到了。于是多田带着春上了那条窄而舒缓的坡道。坡道两侧是一片不大的杂树林,大树都把枝条伸展到路中间来了。亏得来到了树荫下,感觉这里的风还挺凉快的。



那块残留的棒冰从春拿着的小棍子上掉落。



“啊——”



春遗憾地喊了一声,蹲在了路边。马上有蚂蚁爬过来,一头钻进甜甜的水洼里。



杂树林的尽头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看样子是附近人家的墓。雕刻着相同姓氏的墓碑有十几座,新旧混杂地排列着。大概因为距离盂兰盆节扫墓还有一段时间,墓地上夏草青青。



多田催着春再次迈开步子。很快找到了行天家。问了一位貌似买东西回来的半老妇人,被告知:“在那儿哟!”



这是一座有前院的大房子。估计很早以前他们就住在这一带了,房子外墙由石块砌成,属于西洋风格的建筑。百叶窗似乎悉数紧闭,但看得不十分清楚,因为院子有高墙包围,里面的树木枝繁叶茂。约有一人高的青铜门也紧紧地关闭着。



“行天家夫妇俩几年前搬走了,后来租的那位今年春天好像也离开了。现在里面没人住。”



妇人说。她家据说就在行天家的斜对面。托了春对着她笑眯眯的福,妇人才停住脚步,陪多田盯着房子看了一会儿。



妇人把貌似不轻的购物袋放在了路沿石上,多田断定她有意陪他聊一会儿,于是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应该有一个儿子的吧?”



见妇人奇怪地看着自己,想来是太唐突了,便慌忙补充说,“他是我在真幌高中的同学。这么多年以后,我因为工作带着女儿到真幌来了,想着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这才过来的。”



这样的打听方式更适合行天。多田腋下直冒汗,春不满地抬头望着他。多半想说“我才不是多田先生的女儿呢”。所幸她没吱声,只是拿着棒冰的小棍子在行天家的围墙上乱画。



“哎哟,那可真是遗憾了。”妇人放松警惕,真心陪他聊开了。带着孩子,这种时候是有好处的,“不过,行天家的儿子,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好像一个人生活了。似乎也不怎么回来?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家儿子了呢。”



“是吗?”多田故意装出沉郁的表情,“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跟行天疏远了……那家伙,好像跟父母相处得不融洽啊!”



他假装自言自语,巧妙地一套对方的话,妇人便将手上掌握的情报毫不吝惜地抖给了他。



“这个嘛,行天家夫妇俩,家教严格了一点。”妇人说着皱起眉头,“我也有孩子,不是管得严就好,对吧?你说呢?”



家教严格的结果,是培养出一个行为那样奔放的成人,这是怎样的一种魔法!莫非在成长过程的某个阶段,被吸进了太空船中,接受了某种奇特的手术?多田沉浸在思绪当中,对妇人的话反应慢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被视为春的父亲,赶忙表示同意:“对。您说严格,是指体罚之类吗?”



“这一点就不清楚了……我们两家离得也稍微有点远,况且那个儿子,从小就很老实,从来没跟附近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过。”



如今的行天,性格可好比站在“老实”的另一极。不过,高中时代确实基本上不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在工艺课上使用切割机的过程中小指被截断的时候。行天当时喊了“好痛”。整个高中三年,多田听到行天的声音,也就那一回。



对多田而言,那是一段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因为就当时那种状况而言,可以说,行天受伤的原因,在多田。小指是完好地接上了,但行天的右手至今留有伤痕。那伤,仿佛由几股白色丝线拧成,在小指的根部绕了一圈。每当看到它,多田便不得不无数次地细细品味自己内心的恶意、不经大脑地做出那种残忍行为的愚蠢。



大概因为多田陷入了沉默,妇人看样子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个时代,还没有虐待这种词,附近的邻居也都没太在意。就是有一些传闻。”



她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虐待”一词的余韵令多田的内心感到畏缩。这,不等于超越了什么“严格管教”的范畴吗?行天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都有些怎么样的传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