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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多田故意扮演起一个开朗的、好奇心旺盛的老朋友的角色。他见妇人似乎很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就作出推测,猜想像这样世俗的举动,恐怕更容易令她解开内心的枷锁、打开话匣子。



“说是那位太太沉迷于宗教。”如他所愿,妇人压低嗓门说,“不知道是什么宗教,不过奇怪得很呢。那位太太老说,‘孩子全都存在成为神的可能性。据说我家的孩子尤其有希望,所以父母必须严格地加以引导。’越是认真的人,越容易往古怪的方向发展吧!”



我这种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加上这样一句,妇人笑了。多田并不觉得好笑,可照旧设法扯了扯脸颊的肌肉。



一个念头在多田内心萌生,他认为自己不该前来偷窥、了解行天的过去,哪怕一点点。最起码不应该干出瞒着行天东闻西嗅的勾当。



可是,既然知道了,就已经无路可退,已经不可能再假装一无所知,满不在乎地跟行天接触。



“喂,走吧!”



也许是感到厌倦了,春拽了拽多田的胳膊。



没错,走吧!



多田帮忙把购物袋搬到了妇人的家门口,然后和春手牵手走下了山坡。



回到冈家。在他趁下午点心的休息时间,家里好像来了客人。面对院子的落地窗下方摆放着好几双鞋子和健康凉鞋。在多田的小皮卡旁边,还停着两辆小型车。看来驾驶技术不大高明,车子硬是斜着插进停车位。



喂喂,没撞到我的车吧!多田有些担心,上前察看车身的情况。虽说多田的小皮卡也漂亮不到哪里去,可要是这个关键的生财道具被撞瘪或擦伤,他可没法忍受。便利屋讲究信用第一,要是开着一辆遍体鳞伤的小皮卡,会给顾客留下坏印象。



春精力充沛地在院子里跑开了。只见她一会儿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玩捉迷藏,一会儿又迈着稀奇古怪的步子,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可不能跑到马路上去哦!”



警告过之后,多田绕到了小皮卡的侧面。万幸,好像没事。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从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面对院子的日式客厅。窗帘敞开着,隔断院子和室内的,就只有一扇纱门。由于房间里面偏暗,细节没法看清楚,不过好像聚集了大约五个人。



晴空万里,蝉鸣伴随着阳光笼罩大地。这明明是一个光天化日的夏日午后,日式客厅里的各位却压低了嗓门商量得正起劲。煞是可疑。



出于职业关系,多田一直很自律,告诫自己要尽量克制好奇心。因为,一旦对工作中耳闻目睹的各种事情一一探头探脑,便利屋就该关门大吉了。另一方面,在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劳心事接连不断,用不着克制,好奇心已然接近枯竭,这也是事实。但是,就连这样的多田,也不禁对冈家日式客厅里正在举行什么活动感到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多田在皮卡旁弯下腰,悄悄探出头,观察着日式客厅里的情形。



从依稀漏出的声音判断,待在日式客厅里的似乎是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男的包括老冈在内有三人,女性好像也有两位。也许是躲进了厨房,听不到冈夫人的声音。根据脱在院子里的鞋和健康凉鞋来推测,来的也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客人。感觉上是附近的居民聚在一起轻松惬意地喝个茶什么的。



可尽管如此,气氛却透着古怪。一直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反之,透过纱门看到的人影却频频挥舞着胳膊;又像是拼命遏制住兴奋,如火如荼地小声交换着意见。



这究竟是一次什么集会?



正当多田躲在小皮卡背后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冈提高了音量。看来是终于无法抵抗体内渐趋高涨的感情了。



“总而言之,我是没法再原谅横中公交的专横了!诸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什么?难道老冈对横滨中央交通依旧感到愤愤不平吗?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几乎接受了并没有延趟运行的结论了;就算没接受,也已经放弃了探究真相。执念太深啊,这老冈!



令多田越发吃惊的是,聚在日式客厅里的众人高声同意:



“当然!”



“就应该坚决抗议!”



他们非但不规劝老冈的鲁莽从事,还一道煽风点火。真幌的老人们都把理性和忍耐给丢到哪儿去了?



当然,退缩或表示疑问的声音也有,不过是少数。



“可是,能顺利吗?”



“要是给乡亲们添麻烦的话……”



然而,善良的、讲常识的人的发言,被老冈再次以惊人的功率给粉碎了。



“这般懦弱可不行啊!听好,公交车可是我们老人重要的代步工具。擅自减少班次,几次抗议都不听,横中公交就是恶鬼!”



不容分说的腔调。但又因为语尾语气委婉,越发吓人。老冈也许是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又说道:



“我才不管添不添麻烦。我老头子横竖是阿弥陀差不多要来接的人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为了让我们的要求得以通过,现在就该行动起来!”



“没错!”



“老冈说得好!”



日式客厅充满赞同声和鼓掌声。说是充满,其实参加这次秘密集会的,似乎只有冈家附近的几位居民而已。



据多田推测,他们像是为了奋起反抗横中才召开集会的。至于打算如何奋起反抗,具体情况仍是一个谜。



另外,多田也立刻作出决断:关于这件事,就当没听见。好奇心杀死便利屋。



以老冈为首的山城町一部分老人,对于横中公交究竟企图做什么?这是令他大感好奇的地方,至于个中详情,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是一个谜。多田甚至决定忘记曾目睹秘密集会这一事实本身。对老冈,放任自流是上策。一旦替他操心,多田反而会因精神疲劳而出问题。



多田弯着腰开始静静地后退。没承想,运道太差,迎上了在日式客厅挥舞拳头的老冈的目光。由于隔着纱门,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他猜多半是迎上了。多田和老冈,都像是被车前灯照到的猫,心一惊,止住了动弹。



“便利屋!”老冈从室内声音沙哑地招呼道,“你,刚才一直在那儿吗?”



“没有,我刚过来。”



多田睁眼说瞎话。老冈笨拙地扭过头去,面对日式客厅里的各位说:



“好嘞!接下来唱什么歌?我来唱好不好?”



看来他是拿出了伪装战术:我们没在搞什么秘密聚会哦!不过是为了开卡拉OK大会才聚在一起的哦!老冈接通摆放在日式客厅里的卡拉OK器材,率先拿起麦克风,大声唱起了《孙子》。在座各位呆若木鸡,等察觉老冈的真实意图后,才慌里慌张地给他打起拍子并喝彩。



老冈充满深情地高歌对年幼孙子的爱,没拿麦克风的手,做出驱赶多田的手势。借此良机,多田假装并未察觉秘密集会,赶紧从日式客厅前面闪人。



冈家庭院的除草工作,到傍晚终于结束了。拔掉的草装进垃圾袋,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这个时候,聚在日式客厅里的老人们也都或开车或步行,各回各家去了。



多田借用院子里的自来水,和春一起洗了手。他从身后裹住春的手,帮她搓掉上面的泥。起初温温的水慢慢变冷,春似乎能感觉到这一过程。



洗干净手,春抱起熊熊,坐进了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



“春,肚子饿了吧?”



“饿了——”



多田姑且试着往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在逃犯行天似乎还没回来。算了。不带那家伙了,我们就在哪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如同随波逐流一般,多田驾驶的小皮卡来到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



自从春来到多田便利屋之后,也已经来过这家店好几次了。春一看到“真幌小厨”的外观,就大喊自己心仪的料理:“儿童汉堡肉饼套餐!”



“嗯,我们还在停车场。待会儿跟店员姐姐说吧!”



多田催促着抱着熊熊的春,钻过了玻璃门。店内挤满拖家带口的顾客,不过没等多久,他俩就被带到了座位上。



“我给您准备儿童餐椅吧!”



领位员以外的另一道人影走近桌旁,招呼道。多田心慌地抬头一看,是柏木亚沙子。



多田自然是期待着能遇见亚沙子才选择“真幌小厨”的。但是,他也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告诉自己见不到也不必感到失落。带春来的那几次,都没能见到亚沙子。每次确定自己并不怎样失望之后,多田都要表扬一番自己那不抱奢望的精神:“好,要的就是这种状态!”



一旦亚沙子真的出现,多田才明白自己是何等期待,这甚至使他感到胸口憋得难受。正如小时候,他心怦怦跳着打开窗户,发现如他所愿,地上铺了一层雪的那个早晨;正如断然拒绝说“那种东西不能买”的父亲,在多田生日那天送了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的遥控汽车作礼物。开心得反而令他感到伤心。



系着围裙的亚沙子对着春说:“晚上好!”春也说了一句“晚上好”之后便主张道:“这个,我哦,椅子不需要!”



春的“椅子不需要宣言”并非始于此时此刻。“儿童汉堡肉饼套餐”她是欢天喜地必点的,可对于坐在高高的儿童餐椅上,不知为何,她似乎感到屈辱。



对于这段每次在外吃饭都要重复的对话,多田半是感到厌倦地说:“说是这么说,可你够不到桌子不是?”



春坐在多田身旁的椅子上,下巴正好顶在桌面上;放在对面沙发上的熊熊,则是耳朵稍稍凸出桌面一点。



亚沙子从店门口附近抱了一张儿童餐椅过来。



“这可是古董哦!”亚沙子在春耳边低声说。



“古董?”



“就是古老而有价值的东西的意思。”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儿童餐椅。亚沙子迎上春疑惑的目光,充满自信地补充道,“这是很早很早以前,法国的女王陛下在城堡里用过的椅子。我很喜欢,特地用轮船把它运到这家店里来了。你要不破例坐一坐?”



“那我要坐一坐。”



亚沙子把儿童餐椅安置好后,春兴冲冲地爬上去坐下了,一副还算凑合的表情。亚沙子若无其事地看着春完成一连串动作,多田则险些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亚沙子端着儿童汉堡肉饼套餐的盘子过来了,圆溜溜的新干线造型的餐盘上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前些天见过面的,对吧?”亚沙子看着春问多田。



“是的。这位是托在我那儿照看的三峰春小朋友。”他也想过再加一句“是行天的孩子”,可当着春的面说恐怕不妥,“她好像挺喜欢‘真幌小厨’的。”



“非常感谢!”亚沙子露出笑容,“你们之前也来过店里吧?我这阵子,营业时间内都没怎么来这儿露个面。”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万一被她认为自己频频来店,她没准就会提高警惕,把自己当成跟踪狂。他竟然想到如此愚不可及的问题。源自恋慕之心的自我意识过剩,令多田陷入了沉默。



亚沙子像是并未察觉多田心情的异样,爽朗地接着说道:



“今天我打算久违地在店里一直做到打烊。”



“柏木女士很喜欢待在第一线呢。”



“社长这份工作还没做习惯,做着做着就越来越不安,‘不知道这样到底行不行。’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店里一边看看顾客的表情,一边工作。”



春把插在汉堡肉饼上的那面小旗在圣女果和黄瓜等上面一一插来插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套餐。浇有浓肉汁的蛋包饭也端到了多田面前,他拿起调羹轻轻戳破呈淡黄色的鸡蛋。



亚沙子在店里又忙碌了一阵子后,拿着水壶来到多田他们这桌。



“有关HHFA那件事,”为了避免给邻桌听到,亚沙子有意压低声音说,“最近消停一点了。正如多田先生所说,他们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的事好像真相大白了。”



“是吗?”多田假装一无所知地点点头。说起来,在南口转盘,这阵子都没瞧见HHFA的会员呢,“是有人介入调查了吧?”



“检举这个词也许不妥当,不过好像是有人搜集了证据以后把他们给告发了。传说市民团体也在行动。”



原来如此,多田点点头。肯定是星在背后做了安排。照搬“风林火山”17这一行动原则,疾如风的星!



吃过晚饭,又去了澡堂,多田带着春终于回到了事务所。打开门锁,打开室内的电灯,多田吃惊地大叫出声:



“嚯!你在啊!”



只见行天随随便便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一句“欢迎回家”,只是朝多田和春投去恨恨的一瞥。



春战战兢兢地靠近沙发。熊熊的专座正好就在行天身边那一块。春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也有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回到家,她会首先让熊熊在沙发上坐好。



春一边斜眼偷瞄着行天,一边把熊熊放到沙发上,然后急忙跑回多田身边。尽管如此,行天依然纹丝未动。



“饭吃了吗?”



多田问他,他照旧一脸不高兴地一声不吭。行天的事暂且放一边,多田开始着手照顾小春,让她洗了手漱了口,帮她换好了睡衣。



“可以睡觉了。”



铺好春用的床垫,多田哄她睡觉,春却噘起嘴来:



“不要!我,不困。”



看来是在冈家午睡睡得时间过长了。



“明天早上要起不来了哦!这样的话,你就得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家了。”



“讨厌!”



春朝蹲着的多田扑过来,多田一把抱住了她。春在多田怀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不过呢不过呢,我想跟熊熊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喂,好不?”



真可爱啊!估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可爱吧!多田沾沾自喜地说:



“那么,只给十分钟哦!十分钟一过,可要准时说‘晚安’。”



“切!”



发出这个音的,自然不是春。多田和春回过头去,只见坐在沙发上的行天抓住熊熊的两条腿把它倒挂起来,正待处以股裂之刑。



“不要!”



春大喊一声冲向行天,从行天手里夺过熊熊后,“好了好了”地抚摸它。抱着熊熊,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瞪了行天一眼。



“行天好讨厌!”



行天照旧一声不吭,伸出手指尖直戳熊熊的眼睛。



“都叫你不要了!”



春悲痛的哭诉,让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多田也行动起来。他走近行天,往他头顶上捶了一拳。



“难道你是欺负喜欢的女孩子的幼儿园小朋友吗,你!”



“我不喜欢她。”行天这才开口说话了,一副闹别扭的模样,“多田你才有问题吧?”



“你说什么?”



“你刚刚就是一副顶不住年轻情人撒娇,给她买毛皮大衣的色老头的尊容。”



“你见到过那种老头子吗?”



“在电视剧里。”



看样子行天也看了相当多的午间电视剧。他肯定是瞅准多田带着春一起出去工作的日子,到露露和海茜的公寓里去窝着。多田叹了口气,决定首先将春和行天隔离开来。



“你和熊熊到这边来玩。”他催她坐到行天对面的沙发上来,“时间到了,要按时睡觉。”



“好——的。”



春开始给熊熊的耳朵上扎蝴蝶结。小小的手似乎总也扎不好,所以迟迟完不成。照这样下去,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春并不打算向多田求助,执着地继续将视线投注在熊熊和蝴蝶结上。因为一抬头,坐在对面的行天便要自动进入她的视野。她大概不喜欢这样吧。对这个只知道粗暴地对待熊熊的行天,她好像怀有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要无视的心思。



多田走进厨房,往塑料杯里倒了一杯大麦茶,又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威士忌。两只杯子里都加入了冰块。



“唉,喝吧!”



回到待客空间,他把两只杯子放到矮几上。



行天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装有威士忌的杯子,诧异地问道:“你呢?”



“我现在没心思喝酒。”



多田这样应着,在春身边坐下了。接着把放在裤子后袋里的香烟和小皮卡的车钥匙扔到了矮几上。春先把杯子举到熊熊嘴边碰一碰后,才喝大麦茶。



“我吧,行天,并没有要说,因为是父亲,就得爱孩子。”



行天像喝大麦茶一样,一仰脖把威士忌灌进了肚,然后全身充满戒备地把杯子放到矮几上,身体顺势前倾,轻轻抱起了双手。



“你想说什么?”



“这个……”



多田思考着。他想把这阵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告诉行天。可是,事到临头,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实际上到底是什么?言语似乎突然幻化成了雾霭,在多田的体内飘飘荡荡。



“是有关痛苦的事吧。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懂。”



“那么,别说了?”



“不能不说。我认为你应该更加好好地面对春。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想着逃避。你只要肯尝试就行。”



“拒绝。”



多田假装没听见行天的表态,接着说:“即便你和她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我也会这样建议吧。行天,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



多田和行天隔着矮几相互瞪视。在想要跨越平时的距离走近行天的多田,和坚决不让他靠近的行天之间,过了几个相互掂量的瞬间。



“这小鬼,好像困了。”行天说。



确实,春不知不觉间变安静了。她抱着熊熊,眼皮半开半合。多田抱起春,带她到床垫上去;然后给她盖上毛巾被,轻轻拍打着腹部哄她入睡。



待客沙发那边,响起冰块撞击玻璃的声响。



确定春真正入睡后,多田再次坐回了沙发。



“今天,我去看了你住过的房子。”



“哈?!”行天把杯子放回矮几,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在想些什么啊!万一小鬼被带走了,你打算怎么跟凪子女士交代!”



“冷静。”



多田动动手示意他坐下。也许是激昂的反作用吧,行天好像膝盖脱了力,一屁股跌在了沙发上。



“你的父母,已经不住在那所房子里了。你知道的,对吧?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小鬼的消息不知道会通过哪条渠道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跟邻居说了一会儿话,好像并不知道你父母的去向。而且我说是我的孩子,所以没问题。”



行天焦躁不安地摇晃着膝盖。



“然后呢?学侦探的样子到处嗅来嗅去,嗅出那是一个何等奇怪的家庭了?”



“听说家教很严格,你母亲曾经痴迷于宗教。”



多田平静地回答完毕,行天似乎也死了心,叹了口气,扯动脸颊一边的肌肉浮起了笑意。



“没错。如果那是家教的话,那我就是被不可告人的家教给整惨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等多田作出反应,行天便接着说下去,仿佛被某样东西追赶着,“因为他们相信我是特别的孩子。感冒了,既不带我上医院,也不让我吃药。因为我‘宝贵的身体’不能被科学给污染了。莫名其妙吧?”行天虽是低声诉说,却令人感觉到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味道,“说是说‘宝贵’,可一旦做出丝毫有违父母意愿的事情,就要教训我,说,做出那种事,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



都被怎样教训的?——这个问题,实在问不出口。因为,行天的眼眸在通过一切方法雄辩地讲述着。



“周围的大人绝对发现不了。我爸也选择沉默。相反,他跟她联合起来……”



“行天,够了。”



“怎么够?想知道的人可是你,对吧?”行天嘲笑他说,“我一次也没听到过什么神的声音。理所当然,对吧。可是我妈说了,春彦是要继承教主的衣钵,到神的身边去的。为了这个,妈妈是如此的努力呀,她曾这么说。你觉得我妈脑子有问题吗?”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多田沉默不语。行天也许略微平静一些了,从多田放在矮几上的烟盒里拔出了一根好彩烟,用颤抖的手握住打火机,点着火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要真有问题,该有多轻松啊!我无数次这样想。因为我妈脑子有问题,所以没办法。要是能这样安慰自己,该有多轻松,也能接受了吧!”烟雾后,行天眯起了眼睛。看着既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强忍着痛楚,“不过,并不是那样。我妈只是一味地相信而已。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行为。要是管那叫癫狂,这个世界就等于充满癫狂了。”



多田垂下头去。春喝剩下的大麦茶映入眼帘。冰块在慢慢地融化。终于觉察到室内很热。从窗户飘进隐隐的喧闹声。红色风铃摇曳了几下。



了解了行天的一部分过去,多田也生出几分畏缩的心来。可是,他内心的确信并未消失,也是事实。



行天,他和他父母不一样。



这一确信,说不定会被行天嘲笑。他会说,你也一样;就跟我那盲目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母亲一个样。



可事实并非如此,多田知道,行天多半也明白。



这个世界并不充满什么癫狂。只因为存在一个残酷且带着讽刺意味的事实:爱与信赖,不知为何有时也会误导人犯错,变成伤人的凶器。单凭这一事实,便全盘否认爱与信赖,嘲笑世界,封印自己内心对善与美的希求,恐怕是愚蠢的。这就好比拔出刺入的凶器,再一次剜开自己的伤口。



多田感到时机到来了,要实施他早就想好的事。



“行天,今晚一晚,你要不要试着跟小春两个人度过?”



这个突然的要求,似乎令行天大惊,香烟险些从指间掉落。他慌忙重新夹好,说道:



“肯定不要试。”



“这样啊。可是抱歉,我有个约会。”



“不会吧!和亚沙子女士?”



“没错。”



多田朝矮几伸出一只手,打算取小皮卡的车钥匙,行天察觉了,打算用没拿烟的左手加以阻止;多田用另一只手掸掉了行天的左手;行天迅速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打算用空出来的右手死守车钥匙。



在一块小小的银色金属上头,多田和行天啪啪啪地相互掸拍彼此的手。活像小学女生一边唱着《阿尔卑斯一万尺》或《橘子花开遍山坡》之类的歌一边玩的手上游戏。



“差不多行了,醒醒吧。说是因为害怕就别开视线的话,你内心的恐惧将永远盘踞在心头!”



“别说得你有多清楚明白似的!你可做好思想准备了,多田?要是你把那个小鬼跟我留下来,明天早上,你就得把一个又哭又闹满身瘀青的小鬼送上救护车!”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总之,车钥匙给我!”



“不行。我开车出去!”



在这期间,啪啪地你拍我掸也仍在持续,多田的手背都被拍麻木了。



“等一下。休战吧!”



“就是嘛。小鬼还没怎么样,我的手就先差不多满是瘀青了。”



二人暂且不管车钥匙,各自把手垂到了膝头。



多田看着行天右手小指留下的伤痕说:



“喂,行天,你以前对我说过吧,说,‘别害怕。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



“我说过吗?”



“这回轮到我说了。你用不着害怕。你就看看小春吧!她是那么幼小,都不知道怀疑咱们,这样一个存在,难道你当真下得了手把她打得满身瘀青吗?”



在这场骚动的高潮,春照样发出平稳的鼻息。透过隔断布帘的缝隙,看得见她那呈“大”字形的睡姿。



行天瞥了一眼春,说道:



“我认为下得了手。”



“那么,你就试试吧。我认为你下不了手。”



“你有什么根据?”



“就算没被爱过,人也会去爱。”



“说这些,难道你不难为情吗?”



“非常难为情。所以我才要离开这间屋子去赴约会。”



多田顺势就要拿起车钥匙。



“大叔还要去约会,这也够难为情的吧?”



行天当即要阻止他。



又一次,啪啪开始了。



“说起来,借口约会放弃带孩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年到头丢下小春不管,自己在外面东游西荡。”



“谁叫你自说自话扮好人帮着带的?还有,什么叫一年到头?明明才带了半个月多一点就叫苦了,快给正在养育孩子的人们道歉!”



“你播的种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照这样下去,事情没法解决。多田厌倦了毫无结果的啪啪对战,决定甩出王牌。他大大地吸入一口气后,告诉行天:



“说到底,你要开小皮卡上哪儿去?酒驾不大好吧?”



像是被点中了软肋,行天不动了。多田瞅准时机,迅速夺过了车钥匙。



“卑鄙!”行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瞪着他说。



“这叫深谋远虑,行天君。”



难得将了行天一军,多田不禁一阵窃喜。此刻的心情,使他特别想哼一首歌。



换作平时的行天,恐怕从多田不陪自己喝酒那一刻起,就提高十二分警戒了。不管怎样,在酒瘾方面,二人可是不分伯仲的。在春来到事务所之前,他们也曾经常几乎一句话不说地各自往肚里灌酒。



“你的直觉跟判断力迟钝了,不是吗?”把车钥匙挂在手指头上转着,多田嘲笑行天说。



“是那个小鬼害我乱了阵脚。”行天气愤地说。



多田从沙发上站起身,移动到床边。小心着不吵醒春的同时,脱下工作服,换上了衬衫和西装。



随后,他蹲在床边,端详了一阵春的睡脸。又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抚摸春的脸颊,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轻轻地。感觉到柔滑的脸颊上生着纤细柔软的汗毛,多田面露微笑。春毫无知觉地熟睡着。



多田将双手撑在双膝上,站起身来。



“再见了,行天。拜托你看家。”



“真是约会吗?”



“是啊。有事打我手机。”



“我也跑哪儿去得了。”



见行天从沙发上抬起了腰,多田冷静地说:“请吧。在这期间,但凡小春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去死。”



行天看着多田,多田冷静却坚决地回望着行天。败下阵来的是行天。想必是看懂了多田的认真,他噘着嘴在沙发上躺倒,盖上了毛巾被。



多田出了事务所,走到附近那个租来的停车位上。



我真是相当恬不知耻。就像是药粉服用不得法,苦涩的滋味从舌根扩散到了喉咙。我居然拿过去当盾牌来威胁行天!



多田失去过孩子这件事,行天是知道的。那样一说,行天再怎样不乐意,也没法让春离开视线了。因为他明白,但凡春有个什么闪失,多田当真极有可能了结自己的性命。



坐进小皮卡驾驶座的多田,在系上安全带之前,抽了一根烟。



不想让春一个人待着的话,多田你不去约什么会不就行了?既然答应帮人看孩子,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夜里出去闲逛。



明明只要这样反驳就行,行天却什么也没说。想必面对多田,他有着吃闲饭的人的自卑吧。心想,妨碍人家和亚沙子约会可不好,于是默然退却。



行天常说多田爱管闲事,是个好好先生。没准还瞧不起多田,说他欺软怕硬。



但是啊,行天,那说的其实是你。



多田呆呆地笑着,在车载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一发动引擎,伴随着灰尘的气息,空调吐出微温的风。



好了,上哪儿去呢?



多田握紧小皮卡的方向盘,为了消磨时间直到早晨,他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市内兜风。



在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有一块市营墓地。小皮卡单单依靠着车前灯,缓缓爬上弯弯曲曲的坡道。



终于抵达了,墓地的门却关着。



“也是啊!”



多田没熄火,从车上下来,朝门走去。门的高度大约只到他胸口。很容易翻过去,多田却没有这样做,只是直愣愣地站着。



变成黑影的树木沙沙作响。



他是想赶在盂兰盆节到来之前把墓前的杂草给除了。形单影只的多田笑了,点着了香烟。居然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夜里除什么草,我也有点不正常了。



长眠在这里的,是多田幼小的儿子。



偶尔,多田也会想不通自己为何还能精神正常地活着。同时他也感到,痛楚、记忆在自己的体内越埋越深。曾经理应确实听见过的悲鸣和哭泣,被覆盖以名为时间的土,也都逐渐变得微弱、遥远。



但是,它类似于一粒不可能发芽的坚硬种子,至今仍千真万确地潜藏在多田体内,既不会被忘却,也不会主动消逝。



为了让这粒冻得冰冷的种子更加、更加地深埋,多田没命地踩踏着泥土。他企图踏在这一块泥土上面,带着一张没什么过去的面孔,去喜欢上某个人,自鸣得意地强调自己的过去,去打动某个人。



想得美!



“我会再来哦。”



小声咕哝了一句,多田离开了那道门。



下了小山冈,奔着市中心的方向回到真幌街道上。这种时候,真是倍感自己无处可去啊!多田叹了一口气。



也没心情开收音机,所以车内很是安静。在马路上奔驰的车,到了这个时间,到底还是减少了。便利店和加油站的灯光在脸旁流过。



行天怎么样了?万一小春半夜醒来闹脾气的话……



无论怎么说,行天都应该能完成带孩子的任务。虽然多田是相信这一点才离开了事务所,可一路默默开着车,不安却膨胀得越来越大。



之所以命行天看家,是因为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就好比狮子把自家孩子推落悬崖一样,多田也豁出去了,采用了让行天看孩子这一孤注一掷的策略。虽说对于行天是“自家孩子”这一点,就算只是比喻,也没往心里去。想到这样肯定能消除行天和春之间的隔阂,他甚至感到心情舒畅。



但是,会不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呢?他开始觉得自己犯下了一桩叫人无法想象的恶行,仿佛不仅把行天,连带着把春也推落悬崖了。



还是回去吧。怯懦的想法在多田的脑海浮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也到来了。



我困了。



狂暴的睡魔突然袭向正在开车的多田。细想起来,他一早就到冈家在大太阳底下除草了。在这期间,眼睛也一直盯着春,精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放松;再加上听了行天的故事,又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就算疲劳达到顶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照这个状态下去,在没回到事务所之前,就要因为疲劳驾驶而引发事故了。暂且把小皮卡停在路肩或哪里吧。



多田拼命驱使眼皮耷拉下一半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时,“真幌小厨”的招牌格外闪耀夺目地进入了他的视线。



唉——管他呢。多田驾着小皮卡今天第二次开进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好容易把车停进白线框内后,他打开车窗,熄灭了引擎。



到这一步,他筋疲力尽了。坐在连靠背角度也无法调整的、窄小的驾驶座上,多田眨眼间便坠入了梦乡。



稍微凉快了一些的夜风掠过下巴。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记不得了。



觉得有人叫自己,多田动了动身子。不知不觉间,上半身横倒在座位上,头枕着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睡着了。腰没躺平,很痛。



多田迟钝地坐起身,在狭小的车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头脑清醒得很。想着缓解一下酸疼,把手放上脖子的那一刻,多田止住了动作。



驾驶座的车门外,站着亚沙子。围裙虽已解下,可依旧是白衬衫配黑裤子——傍晚干活时候的打扮。不同的是,头发披散下来了。又直又有光泽的一头黑发,衬托出亚沙子的脸的轮廓,散落在衬衫的肩头。



多田内心一震,腿撞上了方向盘。



“痛!”



“你不要紧吧?”



亚沙子走上前,从开着的车窗望进来。



“是。呃——”



多田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边,生怕留有口水淌过的痕迹。



“不好意思,突然喊您。您好像睡得挺香的,可是,停车场差不多要关闭……”



叫我的,原来是柏木女士!多田“没有没有”地摇着头环顾四周。只见“真幌小厨”的招牌已经切断了电源,饭店的窗户也转暗了。



“现在几点钟?”他慌忙问她。



“刚过零点。”亚沙子并不急着赶多田走似的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多田把小皮卡的车钥匙一拧,发动了引擎。亚沙子会怎么想一个也不进店、在停车场呼呼大睡的男人呢?尽管闷热的程度略微有所缓和,多田的额头却密密麻麻渗满了汗珠。



“没关系,慢慢来。”



亚沙子那双藏在车门后的手,进入了多田的视野。



她打开了银色的水壶:“可以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这个,但是……”



“反正我也没理由急着赶回家去。您知道的,对吧。”



亚沙子浅浅地一笑。觉得她的脸上似乎渗透着和自己类型相同的疲劳,多田伸长手臂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顺便快速拆下儿童安全座椅,走下车,把它放进货斗。等多田回到驾驶座后,亚沙子绕过挡风玻璃前面,坐进了副驾驶座。



“杯子正好也有。”在座位上坐定后,亚沙子从手上的商务包里拿出了一个伸缩型塑料杯,“为了随时随地能够刷牙,我总是带在身边。”



多田先生用这个——亚沙子说着把水壶的盖子递给他。银色的盖子带着冰凉的触感放在他的掌心上。



多田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放弃凉爽选择安静,于是再次熄灭了引擎。喝了一口亚沙子给倒的冰咖啡。在他身边,亚沙子也拿着那只玩具似的杯子在喝。车内狭小,险些肩碰肩。



二人从昏黑的停车场眺望着马路上时而疾驰而过的汽车。



“多田先生,您好像很累呢。”



片刻之后,亚沙子说。正因为勉强装出明快的口吻,反倒使他明白了:亚沙子的灵魂直到前一刻还在远方某处流浪。



柏木女士刚才在想她过世的丈夫。作出这样的推测之后,多田也强自明快地回答说:



“我还没习惯带孩子,所以好像有点累趴下了。”



“是叫小春来着?真是很可爱呢。”亚沙子稍显落寞地微笑着说,“不过,一整天下来,也够呛吧。”



“有时候也会觉得看着像个恶魔。”



“现在怎么样了?不会一个人看家吧?”



“没有,行天陪着她。”



但愿如此。多田喝光了咖啡,摸着口袋想找擦拭盖子的东西。兜里一块手帕也没有。



“没关系,那样就行。”亚沙子爽快地接过盖子盖在了水壶上,“多田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问题终于触及了核心部分。本想回答说“睡魔突然来袭”,随即改变了主意。



“一回过神来,就已经来了。”并不太准确。多田想了一想,补足了这句话,“不只是现在,到这家饭店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亚沙子默默地把伸缩杯缩起,收进了包里。见她没什么反应,多田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也理解,本该如此啊!她好像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一点就谢天谢地了。



“谢谢您请我喝咖啡。我送您回家。”



多田发动引擎,缓缓地驱车前行。出了停车场,先停了一下车,亚沙子默默地下了车,在出入口拉起铁链后又坐进了副驾驶座。见亚沙子并没在路上拦出租车,而是回来了,多田就放心了。



夜色越发深沉了,小皮卡在夜色中离开真幌街道,奔着住宅区的方向——松丘町开去。



“我觉得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亚沙子小声说。



住宅区的路又窄又暗。拐过无数个弯之后,抵达了大房子的门前,亚沙子却坐在副驾驶座上并不下车。



也许因为全部是大宅邸的缘故,四周特别安静。多田怕引擎声太吵,把车钥匙一拧。车前灯也关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身旁亚沙子的侧脸,在街灯的映照下隐约浮现。



多田从驾驶座探过身去,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亚沙子的嘴唇。他所有的动作都尽可能缓慢地进行,如果她想闪躲就能闪躲开,但是亚沙子没动。



多田坐回驾驶座,再次面朝前方。



“我回去了。”多田说。



“要进来坐坐吗?”亚沙子几乎同时说。



“呃?”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您要回去吗?”



“不,我进去坐坐。”



或许是因为多田的前言撤回带着豁出去的色彩,亚沙子扑哧一笑。紧张感缓解了,觉得自己实在既可怜又滑稽,多田也笑了。



“请吧!”



亚沙子催促着他首次迈入柏木府门内。小皮卡近乎贴着墙停在路边。万一被邻居看见了,针对柏木女士的风言风语传开来怎么办?多田不免有些担心。



“夜也深了,这一带的巡警,好像原本就不大热衷于查处路边停车,所以不要紧。”



亚沙子说出这句稍稍有些猜错方向的话,一下踢飞了多田的踌躇。



从大门到玄关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各种各样的树上开着白花。想必多半请花匠侍弄过,打理得整整齐齐,根本轮不到便利屋出场。木槿是知道的,但绽放着球状小花的树的名字,多田不知道。也想过问亚沙子,还是作罢。因为她正在开玄关的门锁,脸上透着紧张。就连小偷,也不至于带着这样一副认真的面孔跟锁孔对峙吧?



玄关进去后就是楼梯井,很宽敞;玄关门厅至少容得下半个多田便利屋。而且比较昏暗。亚沙子打开电灯后,走廊深处仍旧渗透着黑暗。多田一边为自己去了澡堂又换了衣服而感谢上苍,一边脱了鞋子进入屋内。地板擦得锃亮,一粒灰尘也没有。



亚沙子不穿拖鞋,也不请多田穿,径自上了楼梯。客厅和厨房好像在一楼——多田感到诧异,跟在亚沙子身后。



她带他进的是二楼的卧室。进展太快了!多田到底犹豫了,在卧室门口止住了脚步。亚沙子拉上窗帘,打开房间里的灯和空调。



卧室里有两张单人床,床中间空开一段距离。有一张是她过世的丈夫的床吧,上面罩着藏青色的床罩,被子似乎仍照原样铺着,隔着床罩也看得出曲线平缓的隆起。



亚沙子坐在自己的床上,伸出手掌指着身旁的空间说:“请坐。”



听到又一声催促,多田反手关上了卧室门,然后隔开一段距离,在亚沙子身边坐下。他和亚沙子呈面对亚沙子亡夫的床并肩而坐的形式,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壮烈之感。



“对不起,连茶也忘了沏。”



亚沙子突然站起身。话虽如此,两张床之间的过道却很窄,不跨过多田的脚,她走不到卧室门边。



“不用,茶就不用了。”



多田出言拦下亚沙子。他本想叫她镇定一点,又忍住了。“是吗?”亚沙子说着坐回原处。距离迟迟缩短不了。在两人之间,有三只手掌宽的空间。



“那个,还是会觉得怪怪的吧。”



亚沙子小声说。她大概是发觉多田一直在望着对面那张床吧。



“一楼的客厅有张沙发,相当大,选那里吧。”



听到这一提议,多田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亚沙子,只见那张垂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紧张和混乱的缘故,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怒意。



好可爱!多田蓦地心想。



“地方不是什么大问题。”多田说,“因为太久没做了,无论在哪里,都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因为对象是我才不行,不是这样的吧?”



“怎么会?!”



亚沙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她以绕到多田背后的形式爬过去,站在了地板上。



“我去洗个澡。多田先生呢?”



“不用,我去过澡堂了。介意的话,我去洗。”



亚沙子微笑着走出卧室。



“二楼也有卫生间,想要洗手的话请尽管用。”



下楼梯的脚步声响起。



剩下多田一个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重新环顾起室内来。除了床以外,这里基本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盏朴素的台灯摆在窗边,此外,既没有柏木先生的遗像,也不见哪里挂着西装之类的衣服。



多田从卧室朝走廊探出头来,摸索着打开电灯。走廊上一排有好几扇门。安静极了。一个人在如此大的房子里生活,会不会感到早晨来临之前的时光漫长得无边无际呢?



猜卫生间在这里,他打开了门。多田在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又漱了口。映在镜中的自己的脸,和预料的相反,和平常并无不同:眼里没有布满血丝,鼻孔也没有胀大。如此平静难道真的没问题吗?——他反而感到不安起来。



回到卧室后过不了一会儿,冲完澡的亚沙子过来了。原本担心万一她全裸出现该如何是好,不料亚沙子已经整整齐齐地穿上了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卫裤。看样子是当作睡衣来穿的,布料似乎有些松松垮垮了。甚至连这个看起来也是可爱的疏忽,多田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亚沙子登上床,挨着多田坐下了。她像个大叔似的挂了一条毛巾在脖子上,头发还是湿的。



“我想过了。”亚沙子说,“就好比骑自行车,不是吗?自行车,一旦学会了怎样骑,那么,无论隔了多长时间,也马上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想起窍门来。”



多田明白,亚沙子这是在帮助他减轻心理负担。明白归明白,但亚沙子不是自行车。她是人。而且是多田有好感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他既不希望自己失败,也不愿伤害她,所以更要慎重行事。



多田苦笑着朝亚沙子轻轻伸出手去,然后,拿起她脖子上的毛巾,温柔地帮她擦干头发。亚沙子就势放松身体,向多田依偎过来;多田从背后包裹住坐着的亚沙子,顺势挑动了毛巾。



“柏木女士,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有过家庭,还是婴儿的儿子夭折后,我就跟妻子分开了。”亚沙子的头在多田的怀里微微动了一动。这个动作,既能理解为点头,也能理解成想要转头仰看多田的脸。多田没多想,接着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我到底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觉得,不告诉你对你不公平,可是……我说不好。”



“在这之前,可曾告诉过某个人?”



“告诉过行天,顺着话茬。”



“要是这样的话,不要紧。”毛巾底下,亚沙子这回清楚明白地点头道,“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我。行天先生在听过多田先生的讲述后依然和多田先生做朋友,这一点,作为我判断的材料,已经足够。”



行天可不是我的朋友。多田很想这样说,但又有几分高兴。



我一直盼望有一个人能够对我这样说。



亚沙子的话语隐含着砸碎多田心底那块冷硬的石头,同时拯救行天的力量。多田心想:真想把她的话也说给行天听一听。



我和行天一起生活有两年多了,今晚,甚至把小春托付给了行天。我是何等相信你,希望你拿这一事实作为佐证。你绝不会沉入暴力的深渊,这一点,无论谁来否定,起码我知道。



至于亚沙子本人,对于自己说的话语的威力,似乎全然无所察觉。她在多田面前露出纤纤细脖,娴静地坐着。多田轻柔地抱紧亚沙子,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彼此体内回荡。



“多田先生,我想我忘不了过世的丈夫。”亚沙子喃喃道,“我真的很爱他。不过,遭到背叛的想法也存在于心里某个地方,这种不知是怨恨,是生气还是悲伤的一团乱的心情,恐怕我会一直怀有。”



我也是——多田不出声地回答说,我也对失去的那个家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从如烂泥堆积而成的心情中,又萌生出爱慕某个人的情愫来。



“我想要活过来,”亚沙子说,“把对我先生的记忆、怨恨,全部带上,再一次地……”



去爱。



唯有这一想法,无论受过多少次伤,都不会湮没、不会磨损,深刻在灵魂里,只要生命活动在继续,就推动人前行。对望的眼睛,相牵的手与手,为着呢喃细语而存在的双唇。想要理解,想要追求,想要彼此爱恋,这样的心情,恰似呼吸、进食一般,只能认为是预先输入的一种本能。



“怎么样?你觉得还行吗?”



听她这样问,多田停下了在亚沙子的肌肤上滑动的手。明明全裸地躺在床上,却一点冲动也没有。



“应该行。正在回想窍门。”



“不着急,慢慢想。”亚沙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笑着,钻进了夏天盖的被子里面,“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配合。”



多田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精神就放松了。然后,他不再理会旁边的那张床,埋头行动。



起初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想必源于彼此身体深植的一些小习惯,还有默契的欠缺。多田并没有用力压着她,而是选择用两条胳膊支在床单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稍作等待。在多田身下,亚沙子缓缓睁开双眼。房间里的灯尽管已经关掉,亚沙子湿润的双眸却亮晶晶地笔直迎视着多田。柔软的双臂环上多田的颈项,温柔地将他拉近自己。得到温暖的包裹,多田轻轻吐出一口气。格格不入感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开始便是这样,两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相切、律动。



相隔过于久远,记不真切了,难道竟会令人这样疲劳吗?多田从床上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比大太阳底下的除草工作,比零度以下的擦窗工作,疲劳的程度都要高。但是论满足的程度,却是望着变干净的庭院或窗户时无法比拟的。



亚沙子从厨房拿来了瓶装水。她的步态好像也有些晃晃悠悠的。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亚沙子喃喃说着回到多田身边,将夏被拉到腹部后坐起身来。他难以应声,无论是回答“是啊”还是“都怪我用力太猛了”。多田直接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水,决定用问题来回应问题。



“你从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觉察到什么?”



“我的心思。”



“这个嘛,能感觉到的。”亚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



“那么,决定回应又是为什么呢?”



“你的问题好多。如果我说是因为下意识觉得可以,这样行吗?”



多田没有自信,默默地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亚沙子似乎在想,做都做了,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什么呢!末了,她笑着侧着头说:



“让我想想。硬要说的话,是因为当着多田先生的面号啕大哭过吗?”



“什么?”



“拜托您整理我先生的遗物的时候,我曾经哇哇大哭吧?”



“是。”



多田正是看着像个孩子似的任凭悲伤迸溅的亚沙子,才坠入了爱河。



“我自尊心强得要命,没想到哭成那样,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在多田先生面前,好像会卸下伪装似的。”



当时行天应该也在场,而亚沙子此刻却只望着多田一个人喜笑盈盈,所以他觉得心满意足。



多田和亚沙子再次躺到床上,感觉着彼此的体温进入了梦乡。



“要是我忘记了伪装,脸皮变得越来越厚,怎么办呢?”亚沙子问。



说到厚脸皮的化身,那是行天。



“我习惯了,不要紧。”迷迷糊糊间,多田回答说。



醒来,是因为亚沙子吻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睁开眼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透过卧室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了。



亚沙子用双唇温柔地亲吻着多田那长出邋遢胡子的下巴,发觉多田已经醒来,她害羞地躺回了枕头。



“早上好!”



两人同时说。可是,不愿离开床,躲在夏被中间又滚了一阵。多田伸手抚摸亚沙子的头发,亚沙子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快乐、幸福的梦。



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情况是会有,但压抑不住地脱鼻而出,却还是头一回。那么多的“哼嗯哼——嗯,哼哼——哼——嗯”化作恰似薄云般朦胧的旋律,源源不断地从鼻中满溢而出,真叫人手足无措。



多田迎着晨光、哼着自创的歌,回到了事务所。爬到楼梯尽头,好容易才站定了。到底,他还残存着理性,摸摸脸颊以确认是否乐得像个花痴,以及假咳一声赶跑“哼嗯哼——嗯”。



将状态按平常模式调整完毕,多田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事务所的门。



仅限于这样的时候,行天才会早早起床,并令人吃惊地站在厨房灶台前挥舞着煎锅。不知为何,他呈右膝盖弯曲,脚底向背后顶出的站姿。那右脚脚底就顶在站在他身后的春的肚子上。



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目睹了行天让春吃一记后踢的那个瞬间。但是很快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春怕痒似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看来行天是在用脚来阻止春靠近火。春自然理解成游戏的一种,不断铆足了劲冲上前挑战行天的脚底。



行天早起。行天做饭。行天好像跟春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事情重叠在一起,令多田呆立当场。行天注意到多田,单手拿着煎锅扭过头来。



“把孩子扔给人家照看,自己倒优哉游哉地早上才回家……”



话到这里中断了。行天罕见地把惊讶写在脸上,冷不防用手上拿着的煎锅朝多田招呼过来。假如这是一根球棒,他这动作就是一副预告本垒打的标准英姿。



“你,干了啊?”



你怎么知道?——忍住这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多田设法保持住了平静。



“你指什么?说话别这么粗俗。”



“哎呀——”行天尖声嚷嚷着低下头去看着春说,“喂,太太,太不像话了,这个男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腔调!仍旧杵在门口的多田猛地感到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前还在的心情舒爽和幸福感,真正如薄云般被吹散,好心情早早地烟消云散了。



被叫作太太的春,也不知是否明白,天真地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问道:“什——么?”



“我说,他第一次约会就马上想要干。寡廉鲜耻啊!”



“都说了,当着小春的面,说话别这么粗俗!”



事实上,连约会也没约就做了——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多田反手关上事务所的门,忿忿然进入室内。行天把煎锅放到灶台上,双手遮住了春的眼睛。



“千万不能看!因为那个大叔,长了一张如假包换的性器官面孔呢!”



插嘴问“那是什么样的面孔”也未免太愚蠢了,况且万一小春记住了什么“性器官”这个单词,可就兹事体大了,所以多田不再理会行天,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了。也许是厌倦了“邻居的八卦游戏”吧,行天关上煤气灶的火,端着煎锅走近多田。



“焦了。”



只见两只边缘变成褐色的荷包蛋牢牢粘在了煎锅的边上。



“你都在干些什么呀!放油了吗?”



“放正中央了。不过,看来鸡蛋没瞄准油啊。”



无可奈何,多田走进厨房,先把焦掉的荷包蛋铲了下来,然后重新给春做了荷包蛋。焦掉的两只,只能由多田和行天解决。



在三块面包片上分别摆上荷包蛋后,多田回到了沙发上。



“黑(给)。”



连荷包蛋一块儿叼起自己那份面包片后,多田把双手拿着的面包片递给行天和春。带着熊熊坐在行天身旁的春,规规矩矩地说声“我开动了”,就吃起了“荷包蛋盖面包片”。行天啃着自己做的荷包蛋,评价说:“好像对身体有害哦,这个。苦得人都麻痹了。”



“好了,少废话,快吃!”



三人暂时专注于进食。偶尔有一个人进厨房从冰箱里拿牛奶或者大麦茶过来。自从来到多田便利屋,春似乎就决定了,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估计她是觉出来了,对着两个不懂体贴入微的男人,无论等多久,事情都不会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此刻也是,她又自己抱了一盒牛奶过来。



“啊,都怪我没反应过来,抱歉。”



多田急忙进厨房拿春的杯子。回到沙发,他倒上牛奶,隔着矮几递给小春。顺便拿来自己的杯子,喝了大麦茶。至于行天,抱怨归抱怨,却一下子吃完了面包片和焦黄荷包蛋,早已自顾自喝起了大麦茶。



春一吃完早饭就缩在沙发上了。多田着了慌,怕她可能发烧了,结果好像只是困了。等春睡熟后,他把牙刷塞进她嘴里,给她走走过场地刷了牙,帮她盖上了毛巾被。在这期间,行天就在小春身边腆肚伸腿地仰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多田回到对面的沙发上,歇了口气后问行天,“留守的滋味如何?”



行天好像早等得不耐烦了,探出身子,用下巴指指熟睡中的春说:“这个人啊,半夜突然爬起来,在我的肚子上玩起了蹦床。夜行动物?还是有游荡的癖好?”



“不会,平时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是因为察觉到了异变才醒的吗?没想到我不在会给小春带来这样的影响——多田心中生出这样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



“要是我没有练就媲美金刚力士像的腹肌,这时候恐怕已经被蹦瘪了,冰冷地躺在沙发上了。”行天若无其事地夸耀自己的肉体说,“我一跃而起,抓住了这个人的腿。之后的惨剧,全凭你多田自己想象了。”



“是友好地玩到了早上吧?”



“那是指昨晚的你吧?”行天嘲笑说,“我把这个人甩得跟飓风似的,从窗口扔出去了。不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当即跑下楼梯,把倒在外面马路上的这个人,对着窗口踢了进去。然后再次跑上楼梯,在这里把四仰八叉的这个人打到满身是血,这才终于得以安稳地睡到早上。”



多田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春:“可好像没有一点伤痕啊。”



“够结实吧?”



听到他不期然地说出和凪子相同的话,真让人啼笑皆非。对此,多田仅仅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唉,小春跟你都平安无事就好。”



行天显得有些困倦,但似乎又有几分高兴。想必,尽管不情不愿,行天也照着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讨好讨好、应付应付,一直陪春陪到了早上吧。通过成功地和春一起留守,行天似乎正在慢慢找回对自己的信心与信任。这也标志着行天平日里的那副扰乱四邻的步调又回来了,这一点,对多田而言,有利也有弊。



自己终究跟向儿童滥用暴力的那类人不一样——单是行天能够进行这样的自我确认,暂且就算是有利的吧。春在多田便利屋至少还要待一个月。在这期间,行天同春的交流理应能够更加深入。



当多田正在为计划的成功暗自欢喜之时,却听行天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怎么?”



“你和亚沙子女士干过了,对吧?从现在起,这里将成为你们俩的爱巢,不是吗?”



拥有富丽堂皇的豪宅的柏木女士,没道理来这种脏兮兮的事务所,不是吗?本打算这样说,又作罢了。因为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至少今天早上,不愿直视现实。



“什么干什么爱巢之类,希望你慎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词语!”多田严肃抗议道,“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种关系。”



“那么,就是简单明了的成人之间的交往,所谓纯粹的性伴侣那种关系?”



“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才发觉轻易地中了行天的圈套。多田沉默了,行天则流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恭喜你,多田君!”行天仍旧嬉皮笑脸地说,“来吧,必须煮红豆饭以示庆祝!”



“刚才你都在扮演些什么角色!首先,凭什么煮红豆饭?荷包蛋都煎焦了,红豆饭煮得成吗,你!”



面对惊慌的多田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嘲讽,行天从容地点了点头,见招拆招:“刚刚那是尝试演了一回‘医务室女医生’。”



多田便利屋里,唯有春细弱的鼻息在飘荡。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多田和行天,沉浸在各自的思虑中。



“没想到我居然会重新喜欢上某个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啊!”多田说,“都没能正经地给过老婆孩子幸福,也觉得挺厚颜无耻的。”



“我不这样看。”行天静静地说,“好事啊,多田。”



城市开始活动的动静传来。



上午有一单擦窗的委托。多田抱起熟睡中的春,和行天一起出了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