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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愿这世上有爱(2 / 2)


再一下就好,能不能让我在这个梦里再陶醉一下?于是,我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持续说谎下去。



不过,从我和瑞穗同学重逢,大约过了一个月,这段关系就唐突地结束了。我的面具被扯下,他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从偷窃事件发生的翌日起,我就被班上同学当成小偷看待。由于从以前就有空穴来风的谣言说我在卖春,事到如今只是被叫成小偷,根本不用当成一回事。但在这间有许多人手脚不干净的高中,钱包或一些小东西被偷的情形是家常便饭,这些责任也全都归到我身上。就连我从未踏进一步的三年级教室里发生的学生证失窃案,也都当成是我做的。我偷这种东西是会有什么好处吗?



放学后,出了校门后走了一会儿,就被一群埋伏在这里的家伙逮住,我书包里的东西全被撒到马路上,连制服口袋与钱包里头都被仔细检查。照这情形看来,置物柜和抽屉大概也都已经被翻过了。



他们当然找不到要找的学生证,大约二十分钟搜查就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他们把我推进沟渠泄愤,里头虽然没水,但有发出腐臭的黏稠污泥与堆积了将近二十公分厚的枯叶。我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滑,就埋进了污泥当中。然后书包的东西接连被丢下来,笑声渐行渐远。



大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似乎是跌下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过,伤口外翻,鲜血直流。要是待在这么脏的地方,说不定会感染细菌,得分秒必争地离开这里才行。但脚却不听使唤,既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看到伤口骇人的模样而震惊。我有种像是胃被人用力握住的感觉,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看来我也会和常人一样觉得很受伤。



我告诉自己说,和国中时在冬天被推进游泳池的经验比起来,这根本没什么。我在冰冷的污泥里躺着不动思考,沟渠比我的身高还深得多,就算跳起来能攀到边缘,要爬上去多半也很难。应该会有地方放着梯子,可是在去找梯子之前,我得先把散得到处都是的物品收集起来才行。笔记类的东西可能已经不能用了,所以只拿最基本的东西走吧。今天就放弃去碰头地点吧。只要说身体不舒服就好,等我成功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家,先用手洗过制服再丢进洗衣机……之后的事情就等到时候再想吧。



本来要和瑞穗同学一起听的CD掉在一旁,捡起来一看,光盘已经裂开了。我四处张望,天色本来就暗,再加上沟渠两旁设有围栏,我的身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所以我想睽违许久地哭哭看。我抱住双膝,缩起身体,发出呜咽声。一旦开始哭泣,眼泪就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让我找不到机会停止。



把我推下沟渠的那些家伙,似乎并未把书包里的所有东西都丢掉。有几张讲义和笔记留在马路上,被风吹得到处飞散。其中一张,就被正想兜个圈子回家的瑞穗同学捡起。他的耳朵很灵敏,并未忽略我那混进风声中的哭泣声。



我听见有人爬上围栏,往内侧跳了下来。我赶紧压抑哭声,屏气凝神。无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不想被人看见浑身污泥哭泣的模样。



「雾子?」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我的心脏差点当场冻结。我不及细想,低下头试图遮掩身分。我窘迫地心想,为什么?为什么瑞穗同学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知道缩在沟渠里的人是我?



「是雾子吧?」



他又说了。我保持沉默。可是当他又唤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就下定决心表明身分。



反正迟早都得说出来。就是因为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会变得非用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拆穿谎言。



这是报应。



我抬起头,问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啊,果然是雾子啊。」



瑞穗同学只说了这句话,就把一个东西往上空一扔,轻巧地跳下来,坐倒在污泥里。这一跳之下溅起了污泥,还有几滴溅到我脸上。接着又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掉下来,看来他扔出的是掀开的书包、教科书、笔记与铅笔盒等物品,也都接连掉进污泥里。



瑞穗同学就像我先前遭遇的那样,躺在污泥里动也不动,也不管他的衣服与头发都沾满了污泥。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吶,雾子。」



「是。」



「你看那个。」



瑞穗同学指向正上方。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到今天是冬至。



我们并肩躺在那里,从沟渠里仰望满月。



大腿的伤势就不用跟他说了。我不想让他更担心。



我一边在阴暗的沟渠里走得脚步声啪哒作响,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出我说的谎言。包括我从国中那时候就一直在信上写的谎言;包括继父和继姊来了以后让家里变了个样的情形;包括我从这个时候起,在学校也开始受到霸凌,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处;还有包括过去我所受到的各种凌虐。



他并不刻意应声或随口说些感想,只默默地听我说。以前我曾经试过一次,找每周会来高中一次的心理谘商师诉说我的烦恼。咨询师是一位二十四岁的硕士班学生,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以令人厌烦地夸张且形式化的方式响应。总觉得这是过度强调他「好心在听我说话」,硬要我接纳他的诚恳,觉得很不自在,这个印象我记得很清楚。所以瑞穗同学肯默默听我说话,让我觉得好高兴。



我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实的样貌,并不是要他怜悯。所以即使提到家暴与霸凌的话题,我仍极力以平淡的语气述说。



但我仍然让他为难,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听到这么严重的秘密,不管是谁,都无法避免会受到某种责任感驱使。「我非得说些能够安慰她的话不可」。



但这种魔法般的话语并不存在。我面临的问题太复杂,根本无从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而且只要得到「你一定很难受吧」或「能忍耐这种事,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认同,就能让我好过的阶段也早已过去了。除非有人陷入和我一样的状况,而且还加以克服,否则所有安慰的话语听在我耳里都显得空虚。



真要说起来,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安慰另一个人吗?到最后,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终究只是局外人。人若只是要在为自己祈求的过程中,增添为别人祈求的部分,相信是办得到的。但要纯粹只为别人祈求,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到头来还是得归结到广义的利害关系是否一致,不是吗?



他多半也是抱持同样的念头,对于一直说着先前所受痛苦的我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握住我的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明显当成异性看待的人牵手。



我大概是想掩饰难为情,忍不住对他说了冷漠的话。



「这种事情就算跟你说了也无济于事吧。」



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一瞬间变弱。瑞穗同学很聪明,相信他早已发现我这句话背后隐藏的用意。



没错,言外之意就是在问他:



『你有办法拯救我吗?』



沉默维持了三十步左右的时间。



他唤了我的名字。



「吶,雾子。」



「什么事?」



紧接着,瑞穗同学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到背后的墙上。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进行得很平静,所以我的头或背都并未撞到墙壁,不过这种举动实在太不像瑞穗同学会做的事,让我一时之间动摇得连玩笑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要是你真的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到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会杀了你。」



我想这应该是他百般思量后得出的答案。



「……瑞穗同学真是个冷酷的人呢。」



我会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谢谢」,就会当场痛哭失声。



「是啊。我想我多半是个冷酷的人。」



瑞穗同学落寞地笑了。



我的手绕到他背后,慢慢地拥进他的怀里。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响应。



我其实很清楚。这乍听之下十分疯狂的发言,正是他以正经得无以复加的态度,思索如何拯救我的铁证。到头来,想要摆平这种没救得无可救药的状况,只有这个方法。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是单纯被杀‘而是死在瑞穗同学的手下。一个我信赖的男生答应我,一旦时候到了,就会为我所有的痛苦画上休止符。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能安慰我的承诺,以前没听过,以后多半也不会听到。



我在瑞穗同学家里借用了淋浴间和衣服,他说他双亲都是过了十二点才会回家。我们洗制服时,委身于一时的冲动之中,做了那么一点点年轻男女会做的事。看在旁人眼里,相信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过着像我这种人生的人来说,已经是足以让我好几天精神恍惚的大事。



我们想缔结的,是一种彻底不健全且没有出口的关系。仔细想想,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口存在,我才能放心跳下无底的沼泽。



心灵的距离就这么缩短了,表面上虽然仍维持着和以往一样的关系。要说有哪里改变,就是放学后约见面的频率增加为两倍,以及一起听音乐时,瑞穗同学会把他平常围在脖子上的胭脂色围巾也分一半围到我脖子上。



色彩从景色中消退,雨换成了雪,浅灰色的冬天来临了。我们这天也穿着外套,依偎在一起,在凉亭里听着音乐。我昨天和前天都睡眠不足,忍不住呵欠连连。



瑞穗同学露出苦笑说:「你觉得无聊吗?」



「不是,不是这样。」我揉着眼睛说:「最近我常去的图书馆开始了修建工程。」



只说这么几句话,他当然不可能听懂,所以我补充说明了在睡眠不足的日子就会去图书馆自习室补眠的情形。



「你在家果然没办法好好睡觉吗?」



「是啊。尤其最近继姊的朋友出入频繁,继父又是不管多吵都睡得着,不会管这种情形。像昨晚我就在凌晨两点半左右被挖起来,被他们抓去实验穿耳洞。」



我将头发挂到耳后,露出耳朵上开出的两个小洞给他看。瑞穗同学把脸凑过来,仔细瞧了瞧。



「我想这放着不管也会痊愈,不过没用消毒水或软膏处理过,所以有点担心。」



「一定很痛吧?」



「不会,也还好。因为被刺也只有一瞬间。」



瑞穗同学的手指沿着刚弄出来的伤口周围抚摸。「好痒。」我这么一说,他就摸得开心起来,就像在黑暗中想摸清楚形状似的,用五根手指仔细抚摸我的耳朵。耳后和耳朵被他一碰,就觉得脑髓在战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最近就算继姊和继父都很安分,我还是会抗拒在家里睡觉。还是图书馆最能让我熟睡,虽然不能躺下来,椅子也很硬,但是有00和书,又非常安静,最重要的是见不到我不想见的人。」



「可是图书馆却在进行修建工程?」



「似乎至少还有二十天不能用,要是还有其它地方能像图书馆一样就好了。」



瑞穗同学不再玩我的耳朵,陷入思索。他的手抵住下巴,闭上眼睛。



然后灵机一动。



「我知道有个地方几乎完全符合你说的条件。」



「……咦?我想知道。非常想!」



我探出上半身,瑞穗同学就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那里跟图书馆相比,藏书量差得远了,不过有很多还不错的书,当然也可以听音乐。是个围绕在树林里的地方,所以安静得吓人,而且也没有什么关门时间的限制。不用收费,甚至还有地方可以躺。」他说到这里,正视我的眼睛。



「只是,有一个致命的扣分因素。」



我忍着笑意说:「那个地方是瑞穗同学生活起居的地方,对吧?」



「正是。」他点头说:「所以,说不上是太好的提议。」



「坦白说呢,这对我来说是大大加分的因素。只要瑞穗同学不觉得困扰,我马上就想上门打扰。」



「……那么,今天的音乐就听到这里为止吧。」



瑞穗同学关掉CD播放器,从我耳边轻轻摘下耳机。



我不曾进过瑞穗同学以外的异性房间,所以我分不出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异常而欠缺生活感,这是显露出他的个性,还是男生的房间普遍而言就是如此。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塞满了书本且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大型书柜,并不是十七岁高中男生房间里普遍会有的东西。一靠近书柜,就闻到淡淡的老旧纸张气味。



我换上瑞穗同学借我的睡衣,把裤脚折了三折后,对门外喊了一声:「久等了。」瑞穗同学稀奇地看着换上他国中时代运动服的我。他的视线令我扭捏起来,于是我指向书柜,将视线引导过去。



「真惊人,你的书好多喔。」



「可是我并不是每本都看过,」他以自嘲的语气说:「而且我根本不爱看书。严格说来,比较接近一种收集癖。我喜欢逛旧书店,去买那种书名会频繁出现在专门杂志上的『姑且算是值得信赖的作品』。」



「你好用功喔。」



他摇摇头说:「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不管做什么很快就会腻。所以才干脆拿自己觉得最无聊的东西当作兴趣。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失望的风险最少吗?」



「没错。然后我不厌其烦地接触下来,虽然并没有变得喜欢阅读,但已经懂得喜欢阅读的人们有着什么样的心情。这是很大的进步。」他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卷起毛毯,调整枕头的位置。「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吧。都准备好了,你尽管睡吧。」



我在冰凉的床单上坐下,钻进毯子里把头垫到枕头上。连我自己也知道动作很生硬,但要我别紧张实在是强人所难。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女生要睡在自己心上人的床上却不觉得紧张,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女生已经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某种重要特质。



瑞穗同学的气味笼罩住我。我也不太会形容,说穿了就是别人的气味,一种自己身上绝对发不出来的味道。他唯一一次拥抱我是在沟渠里,所以当时闻不太出来,但要是把头埋进瑞穗同学的怀里,多半就会闻到这种香气吧。而他的气味在我心中,和安心感、喜悦与怜爱紧紧相连,难以分开。我甚至想偷偷把这条毛毯带回去。



「我会算好时间回来叫你起床。那么,晚安。」



瑞穗同学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就要走出房间,但我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陪到我睡着为止吗?」



他以有点退缩的样子回答:「我是完全没关系-可是该怎么说……要是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的脸有点发烫,多亏灯已经关掉,让我不会被他看出这一点。



这样啊。原来瑞穗同学有把我当成异性看待啊?



我一直想知道这件事。他对我的好意是纯粹的友情,还是说也多少含有对异性的好感,这个疑问在此时得到了答案。一股温暖在心中慢慢漾开。



「到时候,我会做形式上的抗拒。」我回答。



「不可以只有形式上啦。」他难为情地笑着说:「一旦你觉得我会对你乱来,尽管往我眉心狠狠揍一下。只要这么一下,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就会恢复理智了。」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我牢牢记住,千万不要打他的眉心。



瑞穗同学点亮台灯,开始看书。我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幅光景。



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睡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频繁地到他房间借床睡。我一换上睡衣,钻进毛毯,瑞穗同学就会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播放音乐,并随我的意识远去而慢慢降低音量。当我睡饱醒来,他就会帮我泡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然后让我坐在脚踏车后座,送我回家。



自从有一次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瑞穗同学轻轻帮我把掀开的毛毯重新盖好后,我就学会了一种最轻微的翻身动作,能够将毛毯自然地掀开。其中最难的环节,就是他轻轻抓住毛毯帮我拉上来时,要忍住不由自主想微笑的感觉。我似乎就是透过压抑住笑容不表露出来,将心中产生的温暖留在体内,爱慕他的心意也益发增长。



有一次,他凑过来仔细看我的脸。当时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从微微听见的呼吸声,就听得出他蹲在床边不动。



结果瑞穗同学完全没动我。即使他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会坦然接受,不,我甚至在等他有所行动。坦白说,如果他愿意「起歹念」,我会非常开心。要知道我十七岁,他也十七岁了。十七岁就是一种会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而憋得很难过的年纪。



但我现在不奢求更多,只求能在看书的他身旁,让一切都维持含糊不清,好好睡上一觉。我打算一直陶醉在这种来自不完整的完整当中,直到我们彼此再也忍耐不住为止。我将头放到坐在床上的瑞穗同学膝上,任性地要求说,唱一首摇篮曲给我听。他小声地哼起了〈Blackbird〉。



就在我们悠哉度日的时候,结尾已经迅速逼近。我虽然早已隐约察觉到,没想到它竟以远比我想象中更惊人的速度悄悄逼近。



要是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我们肯定会更快把彼此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对方知道,就像男女朋友那样,把各式各样能做的事情全都尝试过一遍。



然而,我们没能得到这个机会。



十二月底,一个昏暗的星期六,我带瑞穗同学去远方的一个市镇。我们在电车上摇晃了一个小时左右,在一个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垃圾场的小车站下车。候车室里布满了失去主人的蜘蛛网,月台上掉着只剩一只的手套。



我们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来到一处山丘上的公共墓地。开阔的原野上,散落着几块墓碑,其中一座就是我父亲的墓。



我没带鲜花,也没带香。简单合掌祭拜后,就在墓碑前坐下,将父亲的事情说给瑞穗同学听。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回忆,但我一直很喜欢父亲。小时候每当被母亲骂,或是跟朋友处不好,弄得心情低落时,父亲就会邀我一起去兜风。车子开在什么也没有的乡间道路上,汽车音响放着老派的音乐,而父亲就会以连小时候的我都听得懂的方式,解说这些音乐的可听之处。皮特丨汤申德说过的话,也是父亲告诉我的。



我之所以会贪婪地找音乐来听,搞不好就是因为能够从音乐中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感受到家里还很祥和,什么都不必担心的那个时候I那就是父亲存在的象征。



我说完父亲的事,就唐突地提起:



「继父似乎欠了债。他沉迷于赌博,我早就想过迟早会发生这种事,但金额远超出我预料。用正常的方式,已经无论如何都还不完了。他欠的那些钱似乎不是从正当管道借来的,而且欠钱的原因是赌博,也就很难宣告破产。」



在家里,双亲争执不休。继父这次似乎总算有点愧疚,并未诉诸暴力,但这也只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执行,但等到下次继父气得失去理智,多半就会发生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有这种预感。



我无法「延后」继父的行为。他欠下的庞大债务,肯定会毁了我的人生。但对于这种慢慢蚕食的不幸,我的魔法就无法发挥效力。要发出「延后」所需的灵魂嘶吼,就必需有具体、直接、集中,且清楚明白的痛苦。



而且即使我「取消」了这笔债务,继父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到头来,我的魔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脏污。



「好了,瑞穗同学I我也差不多累了。」



「这样啊。」



「你会用什么方法杀我呢?」



他没有回答,瞪视着我。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惹他不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I我被震慑住了。紧接着瑞穗同学以相当强硬的手法吻了我。在墓地初吻,非常符合我们的作风,而我就是满心珍爱这种无可救药的感觉。



四天后,时候终于到了。



我回到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的尸体。



不,当时也许还不是尸体,也许还处在只要立刻实施适切的处置就还救得活的状态。可是不管怎么说,几个小时后再摸她的脉搏时,她已经成了尸体。



要是倒在地上的母亲身上穿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服装,也许我就会认不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脸上的肉就是被如此彻底打得稀烂。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继父坐在椅子上,把酒倒进玻璃杯。我正要跑向母亲,他就以尖锐的声音制止我说:「别管她。」我不理他,在母亲身旁蹲下,仔细观察她那肿起又满是鲜血的脸,就在我倒抽一口气的瞬间,感觉到太阳穴附近传来强烈的冲击与疼痛。



我倒在地上,继父朝我腹部踢了一脚,我抱住膝盖缩起身体,他就抓住我的头发硬把我拉起来,接着朝鼻梁顶端打了一拳。我的视野染成一片红色,温热的鼻血当场溢出。平常他怕家暴的事情泄漏出去,绝对不攻击脸,但今天他似乎完全脱了缰。



「你也想把我赶出去吧?」继父说:「你就试试看啊。我会不择手段,一辈子缠着你们不放。你们永远逃离不出我的手掌心,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的心窝附近又被踢了一脚,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我觉悟到这场风暴会持续很久。考虑到要和瑞穗同学见面,我试图用双手至少死守住脸部。然后我将意识与身体完全分离开来,用音乐填满空洞的脑袋。从贾尼丝·贾普林<pearl



>开始照顺序播放,等<AWomanLeftLonely>放完,继父的暴力暂时停了下来,但这单纯只是因为他长时间打母亲打了太久,使得拳头不能再打,就转换成用皮带鞭打的方式。他像是甩着皮鞭似地不断挥动沉甸甸的真皮皮带,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身上。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足以令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当〈MercedesBenz〉播放完——这首贾尼丝手上还握着买完万宝路香烟找回的四块五毛钱,却因为摄取过量海洛因而猝死,而仅能收录预录的清唱音轨的最后一曲,他执拗的暴力仍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我不再思考、不再看、不再听、不再感觉。



我从已经连续好几次的失神中醒过来。不知不觉间,风暴已经过去。听见打开罐装啤酒的声响,嚼坚果的声音回荡在房里。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我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了,勉强转动脖子,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从我回到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以上。我想站起,但双手手腕被手铐之类的东西固定住,没办法自由活动。多半是用来整理电线的束线带吧。他为了防止我抵抗,把我的手绑在身后。



我全身上下都是一条条的红肿。沾满血液的制服衬衫钮扣被扯掉,弄得像是脱到一半,肌肤外露的脖子到背部都感觉得到火烧般的痛楚。不,应该是真的被烧过。我分辨得出这种痛。电线插着没拔掉的熨斗就放在旁边,所以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嘴里含着硬硬的东西,不用吐出来查看,也知道那是臼齿。我才想说怎么苦味这么强,看来原因在于牙齿断掉的地方出血的缘故,出血的量大概多得够用来漱口。



我看准父亲去上厕所的空档,爬向一动也不动的母亲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腕。



没有脉搏。



我最先想到的是「继续待在这里,连我也会被杀」。要哀悼母亲的死亡,也得等到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总之我得远离他才行。我用爬的爬出客厅,在走廊上前进。来到玄关后,卯足最后一丝力气站起,用身后的手开了门出去,然后拚命地往外爬。



肉体与意识一旦分开,就迟迟无法顺利结合。我明明认知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就是无法有切身的感受。我明明应该要「取消」这一切,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事不关己。说不定我早就疯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被杀,为什么我还能如此冷静呢?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背脊发凉,连叫声都喊不出来。恐惧让我缩起身体,全身虚脱。



当我察觉到伸手的人是瑞穗同学的那一瞬间,我因为过度的安心感,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然后才为时已晚地流出眼泪。眼泪像是泉水似地不停、不停地冒出来,我的脑子里一团乱。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我明明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种模样啊。



我请瑞穗同学帮忙解开束线带,让双手重获自由,获得自由后,我最先做的就是遮住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瑞穗同学脱掉大衣披在我身上,用力抱紧我。我死命抓着他,尽情大声哭喊。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他的嗓音极力调整到平静的地步,以便让我镇定,但从呼气的颤动,让我知道负面的情感在他心中翻腾。



我彷佛不得要领,断断续续地说明。一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倒在地上,跑过去一看,结果自己也被打了。之后我被施加各式各样的暴力长达四小时以上,等到暴力平息,母亲已经死了。他不厌其烦地听完,迅速了解情况。



他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好。」



他说完就走进我家。我的脑子混乱到了极点,甚至并未产生「他要去做什么」的疑问。我明明应该尽快将继父做出来的种种好事「取消」,但我却被感谢瑞穗同学赶来的情绪扰乱,发不出灵魂的嘶吼。



雪开始降下来了。



瑞穗同学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看到他脸上与衬衫上满是鲜血,我尚未叹息,就先忍不住觉得好美。



他手上的菜刀述说着他进去做了什么。



「骗子。」我说:「你弄错要杀的人了。你不是说过会杀了我吗?」



瑞穗同学笑着说:「我是个骗子这种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这样。」



他犯了错。



这是可以想见的范围内最糟糕的结果。



但我就是无法将事情「延后」。



要我「取消」他为了我而下定的决心,是不可能的。



「吶,瑞穗同学。」



「嗯。」



「我们远走高飞吧,尽可能走多远就多远。」



他背着我迈出步伐。在车站的脚踏车停放处偷了一辆没上锁的脚踏车,让我坐在载物架上,载着我骑走。



我们都很清楚这趟逃亡没有明天,我们丝毫不是真心想要逃走。



我们就只是想要拥有一点时间来道别。



瑞穗同学对我说,等高中毕业,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明知不可能,还是赞成了。



他踩了一整晚的脚踏车。深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紫色,分为暗沉的红色与蓝色两层。然后太阳升起,脚踏车奔驰在朝阳中。冷透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道路上积着的一层薄雪开始融化。我们找了家便利商店,买了炸鸡和蛋糕。店员是个不关心客人的大学生,即使看到我的脸,仍然一语不发就帮我们结帐。我们坐在长椅上吃着这些东西。



「有炸鸡又有蛋糕,简直像是生日。」我嘻笑着说。



「也是啦,实际上就是一种纪念日。」他开了玩笑。



一群上学途中的小学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对一大早就吃得像在举办宴会,却又满身血迹与伤痕的高中生情侣。我们的模样就是这么脏兮兮,甚至有其中一个人说:「那是不是万圣节?万圣节扮装。」我和瑞穗同学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我们再度开始移动。途中我们赶过了一群和我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学生,看到他们雀跃的模样,我想起今天是我高中校庆的第一天。总觉得那就像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赶过的学生当中,还夹杂着几个霸凌我的班上同学。他们看到我满身淤伤,坐在一个浑身是血的男生所踩的脚踏车载物架上,往和学校不同的方向远去,都当场哑口无言。



我把脸埋到瑞穗同学的背上,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笑。感觉就像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渐渐洗去沾染在体内的毒素。



最后我们到了游乐园。这是我的要求,只要一次就好,我就是想和瑞穗同学去游乐园玩。去到以前我和父母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游乐园。



虽然沾满血的衬衫和上衣都被大衣遮住,但我脸上的淤伤与他身上的血腥味都掩饰不住,散发出与游乐园不搭调的暴力气息,使得从身旁走过的人们一直盯着我们。但我和瑞穗同学都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牵着手走在游乐园内。



他说想搭摩天轮,我说想搭云霄飞车。我们天真地争了好一会儿,结果他妥协了,于是我们先从云霄飞车搭起。



而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只依稀想得起,这起意外在刚搭上云霄飞车不久后就发生了。



说不定那是天谴。



不是对瑞穗同学,而是对我的天谴。



怪声、摇晃、飘浮感、金属声、冲击、尖叫、混乱、从旁听来的另一种怪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鲜血飞溅、尖叫、混乱、鲜血飞溅、肉片横飞、尖叫、呕吐、哭声。



不知不觉间,瑞穗同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曾是瑞穗同学的物体。



我心想。



都是因为认识我,才害得瑞穗同学沦为杀人犯。



都是因为认识我,才害得瑞穗同学被压成一团肉泥。



全都是我害的。



要不是有我在,就不会弄成这样。



瑞穗同学不该认识我。



以前我一直把继父当成瘟神。



但是我错了。



我才是瘟神。



是我这个瘟神引来了继父,引来了继姊,害死了母亲,害死了瑞穗同学。



一直到最后,我都只会给瑞穗同学添麻烦。



我听着睽违许久的八音盒音乐。



施展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延后」。回溯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天,将我和瑞穗同学重逢的事实「取消」。我没有资格和他重逢。



只是,「日隅雾子」没有罪。她成了瑞穗同学的支柱,不必连她都除掉。所以我「取消」的,就只有重逢的部分。我只取消了瑞穗同学来见我的这个部分,将他变回平凡的高中生。



一定不会有事的。相信瑞穗同学即使没有我,也能正常认识朋友、正常交到女朋友、正常活下去。



然后,我就把一切都忘了吧。忘了他为我说过的话、忘了他为我做的事、忘了他手掌的温暖、忘了他给我的回忆。



因为光是想着我,都有可能害他感染到不幸。



我「取消」重逢后,年纪就不再增长。到了来年,我还是高中二年级,还是十七岁。说穿了就是将我的年龄成长「延后」了,但我却不记得自己祈求过这件事。



多半是我内心深处还不认命地想着,想着「至少保持在他爱我时的那个模样」。我就这么毫无自觉地期盼重逢的日子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