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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要错过我(1 / 2)



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学的那阵子,初鹿野家的玄关养着金鱼。



那是三只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传进日本的金鱼品种。),是初鹿野从捞金鱼的摊贩捞来的。金鱼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绿的花纹中有着淡淡的蓝色,也就是有这些蓝色才将水草的绿色与金鱼的红色衬得更加鲜明。



当时我一直不进初鹿野家的家门,但对这三种颜色的对比却记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为初鹿野开门现身时,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视线瞥向后头的金鱼缸。



夏天时还有三只金鱼,等冬天来临时只剩下一只。而且,最后一只也在他(或是她)来到初鹿野家即将届满一年时死掉了。以捞金鱼摊位上的金鱼来说,我想这几只金鱼已经算是很长命,想必是得到了细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为什么,初鹿野的双亲后来仍继续将那个没有金鱼的鱼缸摆在玄关。的确,即使没有金鱼,从窗户射进的阳光照在金鱼缸上,照出的蓝色光影与松藻在水中缓缓摇曳的模样,本身就已非常美丽。但知道金鱼还在时是什么模样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红色的金鱼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伤的心情。



从此以后,每当我感到空虚寂寞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这个比喻:「这岂不就像失去了金鱼的金鱼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从站前出发的公车,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买花。依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再也没有哪种探病用的礼物会比花更难处理。



公车上全是老年人,年轻人只有我一个。虽是开往医院的公车,不可思议的是车上没有一个人的健康状况显得不好,但想来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和我一样是去探望亲友。记得曾看过一本书中写说,一名老人被问到:「身体怎么样?」老人就开玩笑地回答:「要是身体再好一点,就得去找医生来啦。」也许,眼前的情形就类似这个场面吧。搭上这班公车的,是一群还剩下足够体力用自己的脚上医院的人。



抵达医院后,我并未直接去柜台,而是走向停车场外围的吸烟区。吸烟区是一间有玻璃门的组合屋,似乎是从很久以前就盖好的,天花板已经油亮泛黄。我先确定四周没有人,然后在这里抽了两根烟,又在医院外慢慢绕了一圈,让心情镇定下来。然后,我去到柜台申请会面许可证,深呼吸一口气才走向电梯。



当我来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边整理包包里的东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纱衬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声「初鹿野」她就用力回过头来,眼神发亮地喊着「桧原同学」站起来。没错,不能忘记,我在这里是桧原裕也。  「你今天也来看我吗?」



初鹿野对我一鞠躬。从她丧失记忆以前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她会有这种反应,简直和刚认识我没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样。



「是啊。你身体怎么样?」



「已经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上午就来。要是下午才来,也许我们会错过。」



「错过?你该不会已经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许可。」



我心想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读过企图自杀者的手札集锦之类的书,根据书上的说法,自杀失败而被救回来的人,有一部分会以医疗保护住院的形式,被关进隔离病房数周至数个月之久;至于再度自杀的可能性较高的人,身体甚至会遭到束缚。



从医院这种宽松的应对态度来看,怎么想都觉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当成不小心发生的意外来处理。毕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静,或许负责这起事件的人认为,与其对一名才十六岁的少女烙上企图自杀者的烙印,还不如当成意外处理,对她会比较好。也说不定负责人真的以为落海只是意外。



初鹿野抬头看了看时钟说:「再一个小时左右爸爸就会来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们的车一起回去?」



我不怎么想和她的父亲碰面,但又不想辜负她的好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谢,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我架起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放到床边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么似地双手一拍,打开冰箱拿出两个杯装的水羊羹,把其中一个给我。我向她道谢,接了过来。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胶汤匙丢进垃圾桶后,初鹿野叹一口气说:



「昨天桧原同学回去后,我一直在读日记。看样子除了桧原同学以外,我还和荻上千草同学以及国小同班的深町阳介同学来往比较密切。」



「是啊,你说得对。」我边掩饰内心的动摇,边点了点头。



「我们四个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废墟,一起观测天文,不是吗?」



「对啊。起初只有你一个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面,也就表示我们还挺熟的吧?」



「算是吧,虽然不完全是兴趣相投,但气氛的确挺亲密的。」



「桧原同学,我问你喔。」她直视我的眼睛说。「为什么只有桧原同学肯来探望我,其他两个人却连联络都没有呢?因为荻上同学和阳介同学已经受不了我了吗?」



从昨天她告诉我日记的存在以后,我已料到她迟早会问起这两个人。初鹿野读过这半个月来的日记,对于一同观测天文的成员中另外两人不但不现身,甚至完全不联络的情况,当然会产生疑问,所以,我早就针对这个问题事先准备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来探望你,他只说『现在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听我的话。他似乎还想阻止我来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该说他慎重,还是太爱操心。然后是荻上,她说要当交换学生,从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听说这件事时也吓了一跳。荻上说她从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细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确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吗?她之所以直到出发前才透露,多半是讨厌道别时弄得哭哭啼啼的。」



初鹿野思索似地垂下视线,经过两次呼吸的沉默之后,她闭上眼睛,露出微笑。



「桧原同学好善良。」



「这话怎么说?」我装蒜。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初鹿野似乎决定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不过该怎么说?总觉得好意外。看日记的内容,会觉得桧原同学给人的印象更冷漠,嘴巴也更坏一点……可是像这样面对面说话,就没有那种感觉。」



「因为在医院,我才会客气。」



「你是顾虑我,怕说话刺伤我吧?」



我思索着如果是桧原,这种时候会怎么回答。



然后,我这么回答:



「对啊,没错。要是你又自杀,我就伤脑筋了。」



结果初鹿野的表情突然一亮。



「你愿意这样坦白对待我,我也自在得多。」



初鹿野拍了拍自己右侧的空位,要我坐过去。



「这边请。」



我照她的吩咐,在她身旁坐下。由于床边有着防止病人摔下床的安全护栏,能坐的空间十分有限,两个人一起坐着,肩膀就会紧贴在一起。像这样并肩坐在一起,便会彻底凸显出我和她的身型多么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差异是如此明显,令我觉得仿佛我的身体设计图是用直尺和铅笔画的,她的身体设计图则是以云尺和制图笔绘制而成。可是,明明她的身体线条设计得如此仔细,皮肤却刚好相反,白得仿佛忘记指定颜色。我的皮肤在这一个月来,已经完全晒成小麦色。



「桧原同学,请你告诉我。」初鹿野双手并拢放在大腿上,身体微微前倾,自下方看着我的脸。「请把我忘掉的种种告诉我。只看日记写的内容,总是有限。」



「不用那么急。」我用开导的语气说。「你现在只要专心让身心都好好休息。没有人会催你,你慢慢想起来就行了。」



「可是,我总不能这样一直给大家添麻烦吧?而且……」



「而且?」



初鹿野默默站起身,手放到窗框上仰望天空。



「说这种话也许会被你骂。」她回过头来,露出仿佛在强调这是玩笑话的笑容。



「如果我的记忆恢复,导致我再度尝试自杀,我想下次一定不会再失败。而且,我觉得这是一种解决的方法。毕竟我的烦恼会消失,也不会再有人被我牵着鼻子走。」



我不由得站起来,抓住初鹿野的肩膀。初鹿野似乎吓一大跳地缩起身体,但我自己多半比她更吃惊。我的意识跟不上行动。喂,我到底想做什么?可是我尚未思考,身体就先有动作。等我的双手绕到她背后,才总算搞懂自己接下来要犯下什么样的过错,但已经太迟了,下一瞬间我已从正面紧紧抱住初鹿野。



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我现在的举动更卑鄙的行为吗?竟然冒充别人,抱住自己单恋的女生。这是完全违规的行为,不管讲什么借口都没用。等她恢复记忆,一定会非常看不起我。



但我同时又想到,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只剩下十天。再过十天,我非得离开这个世界不可。至少容许我撒这么一点谎,又有什么关系?让我最后获得一点点幸福的回忆,不至于会遭天谴吧?



「桧、桧原同学?」



初鹿野像要问我用意何在似的,战战兢兢地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窘迫得全身僵硬,但仍未推开我,而是轻轻摸了摸我的背,想让我镇定下来。可是这完全是反效果,我的手臂寻求着她的温暖,用更强的力道紧紧绞住她的身体。



「你什么都不用想起来。」我在她耳边说。「一个人会忘记一些事,是因为这些事应该要忘记。所以,你根本不必硬要想起来。」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她的脸仍然埋在我胸口,陷入了思索。



「可是,我很不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摇摇头。「这是常有的错觉。不管是多么用不着的垃圾,刚失去时总会莫名不安,越想越觉得自己丢掉的这个东西,是价值大得无与伦比的宝物。可是真的去翻垃圾桶,把东西找回来一看,就会发现那终究只是垃圾。」



初鹿野难受地扭动身体,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以超乎想像的力道绞住她,赶紧放松力气。



「对,这样就不要紧。」初鹿野松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不好意思。」我先道歉,然后说下去:「真要说起来,人多多少少都是一边忘记一些事情一边活下去。真的什么都记得住的人,只有那么一小撮而已。可是,谁也不会抱怨这一点。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想这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到头来所谓的回忆只不过就像奖杯或纪念品,当下这一瞬间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放开紧紧抱住初鹿野的手,她摇摇晃晃地往后退,瘫坐在床上,然后以恍惚的表情看着我的脸。几秒钟后,初鹿野忽然回过神来,似乎在担心是不是被人看见而一再四处张望。她慌乱的模样让我感到很新鲜,忍不住嘻嘻笑出来。



「我说啊,初鹿野,现在还是暑假。而且不是普通的暑假,更是十六岁的暑假。你不觉得有空为了失去的记忆不痛快,还不如好好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来得明智吗?」



初鹿野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我所说的话。



过一会儿,她开口说:



「……的确,也许桧原同学说得没错。可是,说要享受当下这一瞬间,我还是不知道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我立刻回答:「我会帮你。不,让我帮你吧。」



初鹿野对我的反应之快吓了一跳,连连眨眼。



「我有个很单纯的疑问。」她拨着头发问:「你为什么愿意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要我告诉你也行,但是我想,你听到答案多半会后悔,觉得早知道就不问。」



「没关系,请你告诉我。」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喜欢你,而且不是对于朋友的喜欢,而是对于一个女生的喜欢。所以,我想尽可能帮你,也希望尽可能让你喜欢上我。」



我对自己这个人感到十分傻眼,心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冒用朋友的名字哄骗女生,还趁乱说出以往无论如何都不敢表白的真心话。我所做的事,和那些利用自己在公司或大学的立场,还先打了「喝醉」这剂预防针才向女生求爱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初鹿野露出可以解释成愤怒,也可以解释成快要哭出来的复杂表情,以非常错乱的模样说:「可是……这本日记上,写说桧原同学好像是受到荻上同学吸引……」



「那不只是写这日记的人这么想吗?但其实不是这样。我从认识你的那一天,就一直深深受到你吸引。」



初鹿野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这些话尚未通过喉咙就散得七零八落。她收集这些碎片,等待言语再度成形,然而话语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初鹿野开始凝聚新的话语,然后到了某个阶段,仿佛有所确信似地睁大眼睛、抬起头来。她双手撑在床上站起身,朝我倒过来。我来不及细想便接住她苗条的身体,牢牢抱住她。



「我决定不想起来了。」初鹿野以微微晕开的嗓音说。「反正根本不会有什么回忆能比现在这一瞬间更美妙。」



我像夸奖小孩子似地摸摸她的头。「对,这样就好。」



初鹿野像要确定我的存在,在我怀里连连喊着「桧原同学、桧原同学」。每当她这样呼唤这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阵绞痛。



初鹿野放开绕在我身上的手,用手掌擦去眼角的眼泪。风从窗户吹进来拨动她的头发,紧接着好像静止的时间又开始流动,一阵阵蝉鸣声回到我耳中。直到这一瞬间来临之前,我都只听得见初鹿野的声音。



「桧原同学,请你帮我。」初鹿野一只手按住飘起的头发,开口说:「请你让我有个美好的十六岁暑假,哪怕只有最后十天也好。」



「好,包在我身上。」



我牢牢握住初鹿野伸出的右手。



在她父亲来接她之前,我们都未放开手。



*



翌日,我收到一封信。我从信箱抽出信封,翻过来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时,当场倒抽一口气。



是荻上千草寄来的信。



看样子并不是死人寄信来,信封角落贴着指定寄达日期的贴纸,邮戳是八天前盖的。八月十四日是千草劝我放弃初鹿野的那一天,翌日的八月十五日,千草把写了初鹿野过去的信交给我。但看来除了那封信之外,她似乎还另外留下一封信。



千草应该多得是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把这封信交给我?是考虑到在和我说话之前就死去的可能性,以防万一才事先寄出一封信吗?可是,即使真是如此,她为什么非得特地指定在八天后送达不可?



我为了寻求答案,回到房间打开信封,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这是我很眼熟的信纸,和我在十五日那天收到的信所用的信纸一样。我坐在椅子上阅读信纸上的内容。



『相信深町同学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收到我寄的信吧?』信上是以这一句话开头。『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场面话是:「我认为在八月十五日左右,深町同学还在为初鹿野同学的自杀未遂还有我的消失而动摇,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所以先隔个几天。」但说不定,我真正的心意是希望这封信最好不要送到深町同学手上。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这封信上,写着能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把这段话重看三次,确定不是自己看错,信上确实写着「让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都活下来的方法」。



我按捺急切的心情,先闭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文章还有下文:『只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这算是我的妄想。我没有任何根据,而且即使我的预测完全猜中,深町同学你们都能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请你不要太过期待。』



文章写到这里,空了一行开始新的一段,相信这代表从这里开始要进入正题。



『我曾经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过五次。电话大部分是在晚上打来的,唯有一次是在傍晚响起,那是七月二十九日的十七点整。至于我为什么连时间都记得很精确,是因为我接起她打来的电话时,话筒另一头传来告知时间是十七点整的报时声。钟声会听得那么清楚,也就表示她离喇叭相当近。』



这么说来,我才想到自己过去和电话中的女子交谈时,都不怎么注意她背后的声响。如今注意到这一点而回顾过去,就觉得跟她讲电话时,经常听到类似风声的杂音。



『我先从结论说起,那个女人就在镇上的某个地方。』文章还有后续。『当时我听见的报时声,明显是〈人鱼之歌〉的旋律。不用说你也知道,除了美渚町以外,没有其他地方会采用那首歌做为傍晚的报时声。还有一点,我听到的不只有〈人鱼之歌〉。在电话快要挂断时,我听见话筒另一头传来列车煞车的声响,大概是在十七点五分。深町同学也知道,经过美渚町的铁路只有一条,列车班次又非常少。能够在那个时间,从近处听到报时声与列车煞车声的地方,事实上非常有限。』



我吞了吞口水,汗水从额头滴到信纸上。



『好,在这里我就提出一个想得太过美好的假设吧:「那个女人打电话给我们时,一定会使用特定一具公共电话。」我当然几乎没有任何根据,只是觉得每次都听到大同小异的杂音,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奇怪……那么,如果照这个掺杂自身期望的观察推论下去,就有个有意思的发现。十七点的报时声,十七点五分的列车煞车声——所在处能把这两种声音都听得很清楚的公共电话,整个美渚町内顶多只有四、五处。』



我心想,可是……



知道这点又能怎么样?



『即使知道这点,也许还是无济于事。』千草这么写道。『即使查出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地方,而且她打电话时,深町同学还十分凑巧地正好在场,我也不觉得对方会答应和我方交易。不,岂止不会答应,甚至有可能反而惹火那个女人。又或者电话中的女子其实没有实体,只是一种概念上的存在,就算找遍整个地球也找不到。不管怎么说,尝试找出她,相信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无论多么努力,也可能会变成只是平白虚掷剩下的时间。可是,即使如此,与其什么都不做地迎来期限,这么做会不会多少好一些呢?当然最好的方法,是以正当的手法赢得这场赌局。但考虑到初鹿野同学的现况,我觉得这个方法并不实际。当深町同学收到这封信时,初鹿野同学恐怕未必还活在这世上。只是话说回来,即使初鹿野同学承受不了罪恶感而试图自杀,电话中的女子也可能会为了和深町同学继续这场赌局便救活她。』



接着,千草这封信以这样的文章结尾: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诉你,但我打算实际见个面亲口告诉你。真是不可思议,照理说文章应该比口头更能正确地传达事情,但每个人最终还是会比较相信口头的说法。也许以言语来说,到头来正确性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就期待我们明天——对深町同学来说是八天前——能够见面。』



我把这封信重看四次之后,折起来收回信封里。



千草直到最后关头都还挂念着我的安危,让我相当高兴。但相信就如她本人所说,尝试寻找电话中的女人,十之八九会徒劳无功。即使真的歪打正着地找到那个女人,昨天才刚因为「作弊」而受罚的我,不管说什么肯定都是白说,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有交涉的余地。更根本的问题是,诚如千草所说,那女人未必是个实际存在的人物。



不管从哪个观点来看,要在剩下的十天内找出电话中的女人,请她放我离开赌局,希望都非常渺茫。与其把剩下的时间赌在这万中无一的可能性而浪费掉,我更希望能把这些时间用在初鹿野身上。



我已经受够孤注一掷的赌博。



我把信封塞进抽屉深处,走出家门。



直到这时候,我才想起有件事忘记问电话中的女人。到头来,那一天她之所以安排机会让待在家里的我得以和待在茶川车站的初鹿野通电话,是有什么意图?是想给我微微的希望,好加深我事后尝到的绝望吗?电话中的女人对此没有任何说明,我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但总之就是想不通。



*



我在列车上摇晃三十分钟,从车站换搭公车,在旧国道上开了十分钟,下公车后又一手拿着地图在河畔的住宅区走了二十分钟,总算抵达初鹿野的祖母家。



这是一栋非常老旧的两层楼木造住宅,屋瓦四处都有破损,百叶木板墙越高处就有越多油漆剥落,厨房龟裂的抛光玻璃则用胶带修补。玄关前的通道有着稍微长得太高大的树木枝叶形成的隧道,弯腰钻过隧道来到门前,就闻到一股掺杂着线香、米糠酱菜、杂煮、煎鱼和蔺草气味的独特味道。说穿了,就是老人家里会有的气味。



昨天初鹿野和我分开前,交给我一张画着如何走到她祖母家的地图。



「他们禁止我一个人外出,所以我恐怕很难主动去见桧原同学。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可以请你来见我吗?」



我说我当然打算这么做,初鹿野就松一口气地露出微笑。



初鹿野说她接下来得在祖母家过上一阵子疗养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事物会刺激到她,也不用担心遇到认识的人而翻出记忆。另外,根据我向绫姊问来的消息,初鹿野失去记忆之前,似乎很亲近独自住在这个家里的祖母;还说初鹿野历经那空白的四天而导致个性大变之后,仍会定期独自拜访祖母家。相信初鹿野的双亲是把这件事也考虑进去,才会认为祖母家最适合让她疗养吧。据说初鹿野的祖母虽然和她儿子与媳妇合不来,对孙女却还算愿意敞开心房。



我一按下门铃就听到地板咿呀作响的声音,过一会儿,玻璃拉门打开,走出来的是一名大概七十几岁的瘦削女性。她的头发全白了,皮肤满是皱纹,腰杆却直得惊人。仔细看会发现,她脸上左右两边的皱纹不太一样,右眼看起来像在瞪我,左眼则像是以中立的角度观察我。她紧抿着嘴角,给人一种以这个年纪而言颇为聪慧的印象。



这个人就是初鹿野的祖母。



我正要开口说明自己是什么人,她就摇了摇头。



「情形我都听绫说了,进来吧。」



初鹿野的祖母只说了这句话,就背对我走进屋子里,意思大概是要我跟过去。我说声「打扰了」走进玄关,关上拉门,脱掉鞋子跟上她。在走廊上每踩一步,木纹合板的地板便咿呀作响。



初鹿野的祖母拉开纸门进入和室后,在矮桌前坐下来。她看我不自在地呆站在纸门前,露出一脸傻眼的表情说:「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来吧。」



我在矮桌前坐下,问说:「请问唯同学呢?」



「还在洗澡。她昨天大概是累了,一来到这里马上就睡着。」



她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站起来,把我独自留在房间里走了出去。



我环顾房内的光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佛坛,佛坛上左右对称地各放着两颗小玉西瓜与带皮的玉米。落地窗旁边放着一张藤编摇椅,椅子上放着看到一半的书。年代久远的柜子上放着两尊收在玻璃盒里的日本人偶,挂在和室门上方横杆的月历停留在五月没翻。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但看起来不像有频繁在打扫,比较像是因为不怎么在这里生活,自然而然变成这样。



初鹿野的祖母很快就回来,把麦茶倒进玻璃杯给我。我道谢后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问起:「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初鹿野芳江。」她回答。「门牌上不是有吗?」



「请问芳江婆婆是怎么听绫姊说的?」



「不就是我那个傻孙女去跳海,失去记忆以后跑回来?然后就说由我照顾她。」



「原来如此。」既然她已经知道这么多,在她面前多半是不必顾虑太多。「顺便问一下,她是怎么说我的?」



「说是个闲着没事特地给自己找麻烦的男人。」芳江婆婆的嘴角扬起一公厘。「绫好像挺中意你啊。」



芳江婆婆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和绫姊笑起来的表情一模一样。我心想绫姊一定是像这位婆婆。



绫姊多半未将我其实是披着桧原裕也皮的深町阳介这件事也告诉芳江婆婆。绫姊在这部分拿捏得很好,我冒名顶替的事还是别让芳江婆婆知道,在各方面都比较好办。



芳江婆婆抽出一根放在桌上的香烟,用火柴点着,接着以熟练的动作弄熄火柴的火、丢进烟灰缸后,深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大量的烟。



「要吃点什么吗?」



「没关系,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