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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话 即使无雨。水底的房间——秋月孝雄(1 / 2)



手心还留着掌掴那女人脸颊时的恶心触感。施暴后的余韵,就像黏稠的污水渗进骨子里一样叫人不舒服。可是,秋月孝雄认为这还不够。憎恶犹如鲜血一般,不断地自心脏喷出。



「你这家伙,做什么!」



旁边有人开口问。一个男生伸手抓住孝雄甩那女人巴掌的右手,他一把甩开,无视那个男生的存在,狠狠瞪着眼前的女人——这个叫相泽的三年级女人。就是这女的把那个人……。



忽然前方一道人影逼近他,下一秒他就因为猛烈的撞击而跌向桌子,耳边传来桌子倾倒的巨响。一张开眼睛,他发现自己倒在地板上,晚了几秒才感觉到嘴边犹如火烧般的热辣。



搞什么,这群混蛋到底有多少人啊?他刚刚气昏头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现场有多少人。



他的嘴里尽是浓稠的血腥味。孝雄一抬头,身穿T恤的大块头男生,正满脸不屑地俯视他。孝雄将涌上心头的恐惧与懊悔,连同血块硬生生吞下,放低身子撞向大块头男生的腹部,才发觉自己就像撞到一根沉重圆木,背上立即挨了一记肘击后又倒在地上,接着肚子被狠踹了两下,击中内脏的痛楚让他不由得缩起身子。但他立刻被揪住上衣硬是拎起来,眼前十公分处只见一面厚实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的大块头男生,正抓着孝雄的后颈。



「混蛋!」



孝雄大吼着,并一拳挥向男子的脸。对方却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挡下,接着以手背甩了孝雄一巴掌,再回手往他的下巴揍了一拳。大块头似乎没用多大力气,一下子就把孝雄的脸打到变形。孝雄感觉到有人的鞋底碰到自己的肚子,下一秒就被端得老远,背部撞上置物柜发出金属破裂声。他从肺部吐出一口热气。



搞什么——靠,痛死了!



「你是什么东西啊?想对祥子做什么?」耳鸣中掺杂着大块头男生从头顶传来的轻蔑声。



「祥子,你不认识他吧?」相泽身旁的女生纳闷地问道。相泽依旧不发一语。



妈的,我怎么那么弱。孝雄觉得欲哭无泪,仍然勉强撑起上半身,满怀恨意地怒视眼前几个三年级的男女生。



这些三年级的嘴角带着笑意,纷纷开口:「他是那个吧?又一名雪野的牺牲者。」



「真的假的?你也煞到那个欧巴桑吗?」



「你跟她少说上过一次床了吧?」



「小雪真是贱货。不觉得恶心吗?你知不知道小雪年纪多大了?」



「真有点同情你,你被她骗了吧?」



「不过你今后可以跟她交往了,因为雪野已经不是老师了嘛!」



始终面无表情低着头的相泽,突然抬头看向孝雄,露出难看至极的笑容,开口说:「你应该要感谢我吧!我帮你让那个欧巴桑辞职了。」



孝雄当下气得连指尖都充满怒火,大吼着扑上去要狠揍相泽一顿,却再度被大块头挡下,再一次遭到痛殴。



为什么?孝雄挨着对方的拳打脚踢,心里想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人,



那个雨女,



雪野老师她,



为何什么也没告诉我——?



◇◇◇



我沦陷了,孝雄心想。



自从那天在雨水与阳光笼罩的凉亭里,碰触到她脚上的冰冷,在那瞬间他就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地沦陷了。



那一天,他轻触那个人的脚,把脚的形状转换成数字,用铅笔勾勒出脚的轮廓,仿佛就连那张纪录纸都沾染上那个人的气息。一想到自己意外得到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他就不禁浑身发热。



但是,就像为此付出代价。从那天过后,老天突然不再下雨。梅雨季节结束了。直到暑假来临都不曾下过一滴雨,孝雄也完全失去了前往凉亭的借口。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哥哥决定搬离家里,而孝雄从一早就在帮忙。妈妈在两个月前就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不过,每星期她还是会回来一次,心血来潮就替孝雄做晚饭,或是吃孝雄做的饭。所以实际上这是孝雄第一次独自生活。过去和哥哥共用的四坪大和室,多出了半边空间,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就只是独自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吃饭、睡觉,却在不知不觉间,房间里的空旷处和思考的缝隙,全被那个人填满。



所谓的一个人独处,就是明白那个人不在这里。孝雄很快就领悟到,那个人正在别的地方,过着他一无所知的日子。



孝雄第一次体会到孤独的意义。他为了见不到面所苦,那是几近肉体上的痛楚。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她的身边可能有个我不认识的某个人,正听着她甜美微颤的嗓音,看着她被光线勾勒出轮廓的头发,闻着她摄人心魂的馨香,或许也在轻触她那浅粉红色的脚趾甲。



孝雄在睡前祈求下雨,醒来之前也祈盼下雨,但天公依旧不作美。



是因为我这么任性地一心求雨,所以神有心刁难,故意不肯再下雨吧。他发觉自己竟在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由得感到恐惧。



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废人。这种自怨自艾的痛苦根本毫无意义,他还知道这一点,证明还保有仅存的一丝冷静。



我的确坠入爱河了,但如果因此变得脆弱,我绝对赢不了在那个人身边的其他大人。所以,我不可以因为恋爱而软弱,应该要借助爱情的力量让自己变强。



孝雄绞尽脑汁想破头,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压抑住心里那难以承受的疼痛,看清自己应该做的事,并思考如何让那个人知道自己的心意,并且采取行动。因此,他整个暑假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打工,即使老天终于降下渴望已久的雨水,他也毅然决然地还不到中午就去店里工作。



在少了宵峰的中餐馆里,他忙得不可开交。他专注在工作上,一心只想着——如果是宵峰,他会怎么处理?孝雄赚来的钱有七成都存起来,准备当作高中毕业后的学费。他打算去念制鞋专校,剩下的三成则当作制鞋的材料费。



我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没办法好好走下去了。那天,那个人这么说着。所以我要做出能让那个人走很多路的鞋子,那或许就是我能向她表明心意的唯一途径。孝雄打完工回家,一个人在房间里制作鞋子到深夜时,总是这么想着。



他凭着那张记录数字的资料,以及至今仍残留在手中的柔软形状,用木头削出鞋模,补土加工,打造鞋子的外型。他接连在笔记本上画了好几页鞋子的设计图,烦恼到最后终于筛选出一款。接着,他裁出纸型垫在皮革上面,用银笔勾勒出轮廓,尽管失败了好几次,他还是用裁皮刀裁下一块块的皮片。接着就像拼图一样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并缝合成立体形状。制作过程中发出的各种声响,全被空荡荡的房间吸收。夜晚的空气犹如一块吸水力特强的干布,静静锁住所有的声音。



独自待在房间里的这份寂静与孤独,一定能够使我长大茁壮。没错!孝雄如此祈盼着。



整个暑假他就在打工和制鞋中度过,甚至觉得不敷使用。一眨眼八月已经结束,他得到的是不到十五万日圆的存款、堆积如山的报废皮革,以及制鞋时在手上留下的伤痕而已。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办法缝出满意的鞋面,照这种速度,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这双鞋。即便如此,学校的开学仍让孝雄振奋不已。因为往后只要下雨,他又可以名正言顺去见那个人了。



我规定自己只能跷掉雨天早上的课。我曾经对那个人这么说。



下次见到她,和她聊点什么吧。告诉她:「我几乎都背起来了。」她肯定会不解地问:「咦?背了什么?」我会再告诉她:「就是你送我的那本制鞋书。」然后,默背一小段给她听。那个人也许会吓一大跳,也许会感到欣慰。



孝雄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带着雀跃的心情,迎接第二学期的第一天。



也因此,当他在午休时间的教职员办公室前与她擦肩而过时,孝雄根本没注意到对方是谁。隔了几秒后,他才反应过来。



「雪野老师!」



孝雄还没转过身来,原本走在一起的佐藤弘美已经惊呼一声,跑向那个人。而孝雄的视线追着佐藤的背影,慢慢地转过头,就看见与班导师伊藤站在一起的她。



……雪野老师?



孝雄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呆立在原地。这时好几个学生跑过去围住她,异口同声地喊她「老师」。



「不好意思,各位同学。」



一听到那个声音,孝雄顿时背脊发凉。那是我熟悉的甜美微颤嗓音,可是她为什么会在学校里?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我到第五节下课后都还会待在学校里,我们晚一点再慢慢聊。」



她对围在身边的学生们说完这句话,再度低下头。突然间她看到了孝雄,两人的目光笔直交会,而她脸上则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是她。



孝雄一见到她,喜悦之情瞬间充塞全身,但随即又被愤怒的情绪取代,接着涌上心头的是困惑与不解。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周围的氧气全被狂风吹散了。



「小雪终于来学校了。」



身旁松本惊讶的声音,听起来格外遥远。



佐藤和松本将雪野老师所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我。她从去年开始一直遭到自己班上的女学生排挤。有个女生怪罪她抢走男朋友,于是号召同学集体杯葛她,甚至闹到家长都出面了,把她逼到没办法来学校,最后终于向学校请辞。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名叫相泽祥子的女生。



孝雄怒火中烧。他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满姓相泽的女生,还是气那个人没说自己是老师,又或是气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还是姑且先压下心底不断暴冲的情绪,好不容易等到放学。放学的钟响起,他从二楼教室默默俯视那个人走出校门的背影,依然有好几个学生冲过去抓着她哭泣。那天的夕阳看起来格外毒辣火红。



孝雄独自迈开步伐前往三年级的教室,找到姓相泽的女生,直接对她说:「听说雪野老师辞职了。」却没想过跟她说了这些之后,接下来要怎么办。



「那个淫荡老太婆关我屁事啊!」



一听到对方吐出这句话,孝雄想也不想就出手打了她一巴掌。



◇◇◇



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走错路,不过孝雄还是继续往前走。



这一带是路灯稀少的住宅区,行道树和电线在微温的风中轻晃着,在漆黑的夜空中高挂着一弯白色月牙。由于他左眼皮肿了,所以一直盯着月亮看,就会看成两个或三个月亮,样子就像剪下来的指甲,他似乎还能够听见那个人咔咔地剪脚趾甲的寂寞声响。可是,那幅画面里没有他,过去没有,未来想必也不会有。孝雄一想到这里,不由得一阵感伤。



他被冲进教室的班导师强行拖去医院,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夜幕早已低垂,总武线电车上挤满返家的人潮。孝雄抓着吊环抬起头,就看见黑暗车窗上倒映着自己贴着纱布的肿脸,挨打的脸颊像是另一种生物般阵阵抽搐着,嘴巴里不断积着带有血腥味的唾液。孝雄实在受不了脸颊的痛楚和挤在人群里的不适,于是一过中野就下车了。



他沿着电车轨道往西走,心想走一个小时应该能到家吧。吹着风、自己移动双脚前进,多少能够转移脸上的疼痛,偶而会把带血的唾液吐在柏油路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从观众席误闯到不清楚剧情发展的舞台上,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没有人期待我的登场,更别提直到今天之前,我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却始终以为自己是主角。我心里羞愤不已,甚至很想消失。



那个人从我还是国中生的时候,就和相泽等人建立起我不知道的关系。尽管日后出了问题或其他状况,他们的关系,都远比我和她之间,那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更深厚。



我不过是三个月前才登场、正好选在下雨天跷课的路人罢了。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想要我做的鞋子。那个人也没说过半句「我想见你」,只是喃喃地说「我们也许会再见面」。我甚至无法去想像那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满脑子只想到自己。



在住宅区的尽头一转弯,就看见跨越电车铁轨的陆桥。孝雄站在桥上的正中央,确认自己目前的位置。左手边的远处,是刚走过的新宿高楼大厦的灯光,让四周的黑暗更显深沉庞大;至于右手边那一片黑暗,就是接下来自己的回家方向。住宅区的瓦片屋顶,就像偷偷浸湿般地淡淡发光,而屋顶上方就是那个人的细细指甲。



明天是否会下雨呢?孝雄望着像是要遮住那弯月亮的缱绻薄云,茫然地想着。



隔天早晨有些多云。连绵不绝的灰云,密实地覆盖住整片东京的天空。这个早晨相当的安静,仿佛街道上的声响全被那片云层给吸收了。孝雄穿过看起来比平时更黯沉的甲州街道时,心里如此想着。正要穿过国定公园的新宿门时,他才想起自己忘了带全年通行证,不由得轻叹。



既没下雨,也没带通行证。那个人肯定也不在。



果然不应该来的。尽管心里这么想,他还是花了两百日圆从售票机买了入园券。



反正现在去学校也是迟到。再说如果是下雨天,我或许反而不会来。那么,我到底为了什么来这里?算了,已经无所谓了。



孝雄自暴自弃地把入园券塞进自动验票机,闸门开启时的喀锵金属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公园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走在公园里,放空自己的脑袋。但就算什么也不去想,一双脚还是自然而然地沿着走惯的道路前进。他一穿过喜马拉雅雪松与黎巴嫩雪松林立的昏暗区域,空气立刻一如往常地变了。气温似乎下降了一度左右,四周充满水气及绿意的气味,而小鸟迅速闪过眼前,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形的裂口。不撑伞走在公园里,才发觉整个空间莫名的宽广,孝雄感觉自己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有些惶然失措,愈来愈觉得今天不该来这里的。因此,当他发现枫叶后头逐渐出现在眼前的凉亭里没有半个人时,心里头有些安心。



反正我一点也不觉得心痛。他这么想着,只差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



因为我早就知道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刹那间,一股激荡的情绪从脚底涌上喉咙。



不是这样的!他差点失控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