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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明天迈进」-chained hearts-(1 / 2)



1. 正下著冷雨的城市



菈琪旭上等相当兵逃走了。



这个消息当然必须谨慎处理才行。



本来有逃兵出现时,应该要大张旗鼓地抓回来给予惩处,这也是为了给其他士兵警惕。然而,换作是妖精兵,情况就不同了。虽然她们确实不得在军用地的外面自由活动,但理由很单纯很简单,是因为她们本身很危险。在归属军方管理的体制下,她们才被认可为具有一定权利的人形生物。



与此同时,也不能将她们的特殊性诏告天下。没办法动员所有闲置的士兵展开人海战术去搜索。上等相当兵逃走一事,只能采取符合上等兵逃走的应对方式。



总团长室的气氛相当凝重。



聚集在这里的人们,脸上皆浮现出浓浓的焦虑与迷惘之色。



「我去吧。」



缇亚忒、可蓉、潘丽宝、艾瑟雅和身为总团长的一等武官,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说出这句话的费奥多尔身上。



「……你刚才说的是『我』吗?」



潘丽宝微微举起手问道。



「这样的话,听起来像是你要一个人去的样子。」



「就是这样没错,我要一个人去,这恐怕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菈琪旭应该逃进市区了,而且时间已晚,视野又狭窄。不管怎么想,这都是必须加派人手的情况吧。」



「你说得没错,但最起码不能带上你们。」



可蓉的肩膀陡然一颤。



「我想知道理由。」



「照刚才提到的,菈琪旭现在不知为何对你们不怎么友善,对吧?这并不是以战斗为前提的追踪,我不想莫名地刺激到她。」



潘丽宝「唔嗯」地发出似乎很不甘心的声音后,沉默不语。



「不过,派遣除了你们之外的其他士兵也是不行的。毕竟不能说明详细的情况,再说搜索区区一个『上等相当兵』而已,能分派的人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要是一个没弄好,可能只会给菈琪旭小姐徒增刺激罢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啦。」



室内一隅,靠在墙上的缇亚忒插嘴。



「但就算这样,你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别以为到时候说一句『太暗了,什么都找不到』就没事了喔。」



「老实说,这个可能性非常高,不过我并不是毫无办法。我在这个城市也住上一段时间了,知道可以从哪些耳目著手。」



「嗯。」



身为被甲族【Armado】的一等武官如同往常地轻轻颔首。



「她可能会动用武力来抵抗,你自己没问题吗?至少带个联络人员比较好吧?」



「那倒不用,我自己的话,总有办法将其瓦解的。」



他口气轻松地这么答道。



尽管不久之前才差点栽了个跟头,但这也不全然是逞强。他可以偷袭或下药等等,只要有充分的警戒和准备,填补战力差距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啊。」



披甲族也口气轻松地这么说道,然后点了点头。



「就算从身负监督职责的立场来看,若你坚持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做的话,那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可要拿出成果啊。」



「我会尽力的。」



他端正姿势,行了个礼。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从现在开始执行搜索任务……虽然我想这么说,但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确认。」



「什么事?」



「不,我想问的对象不是一等武官。」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循著少年的视线集中过去。



那名女性略微垂首,到目前为止始终保持著沉默。总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想到现在的状况,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



「艾瑟雅二等武官,根据我之前向你请教的结果,遭受人格侵蚀而一度陷入昏迷的妖精,从来都没有再次醒来的例子。」



「……是啊。」



她无力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当前的菈琪旭上等相当兵可以解释为史无前例的未知情况吗?」



「可以……这么说的话,那就轻松多了呢。」



她「啊哈哈」地刻意笑了几声。



任谁都察觉得到她的笑容有多刻意,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根本缺乏活力。



「我之前应该是跟你说,那种情况基本上和尸体没有差别吧。不过,其实从昏迷状态中苏醒过来的例子,到目前为止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光从字面意思来看,这番话让人感觉到了希望。不由得便涌上「说不定──」这样天真的期待。



然而,艾瑟雅继续述说时,脸上尽是冷肃凝重的神色。



「妖精身为灵体,可以说心灵相当于本体。心灵一旦崩毁就无法行动,而且也会随时间经过而消失。但是,反过来说,只要内在心灵保有一定程度的形状,身体就能毫无窒碍地行动……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对「一定程度」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本人的心灵就像是已经毁坏的玻璃工艺品,呈现破碎散落,残缺不完整的状态……不过,如果前世的记忆与情感弥补了这些缺口,身体就会产生『自己还活著』的错觉,因而以这样的形式恢复过来。」



「这也就是说……」



他倒吸了一口气。



「控制菈琪旭小姐身体的心灵已经换了一个人──是这个意思吗?」



「就是这样。哎呀,和理解力强的孩子沟通就是省时省力,真是太好了。」



她「啊哈哈哈」地露出空洞的笑容。



「只不过,也不能断定单纯是前世的某个人复活了。死者终归是死者,一度失去了一切所有。已故之人的人格在保留原形的情况下复活这种事情,可是极其罕见的。至少就我所知,过去仅仅有过一个例子而已。」



她竖起一根手指。



「按潘丽宝所说,现在的菈琪旭处于不稳定之中,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明白。这也就是说,不管是那孩子的记忆还是情感,很有可能是两人份的混杂在一起了。」



他稍稍细想,咀嚼艾瑟雅这番话的含义。这个女性相当于菈琪旭她们的姊姊,他试图咽下她此刻打算传达给他的事情。



他有种作呕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她,就像是以菈琪旭的心灵为材料的马赛克画吗?」



「……啊哈哈。」



艾瑟雅的表情因悲痛而扭曲,连表面上的笑容都维持不下去了,只剩嘴边还勉勉强强挂著平常的嘻笑之意。



(她没有否定,就表示这个解释是正确的吗?)



他好不容易才将心胸深处的反胃感压下去。



「不用说,所谓的不稳定,也就代表无论何时崩毁都不奇怪。菈琪旭与前世的某个人,只有这两人的心灵残渣与缺损顺利接合在一起时,这个如同马赛克画的她才能存在。万一出现什么状况导致平衡失调的话,光是如此──」



响起一道小小的喀哒声。他回头一看,发现可蓉差点当场颓然倒下,而潘丽宝正搀扶著她。



「啊……不好意思。」潘丽宝用故作开朗的声音说道,「我们可以先离场吗?一直在讨论令人难以喘气的事情,我们想去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你们今天已经可以休息了,想必很累了吧?」



「十分感谢。」



潘丽宝向一等武官微微鞠躬,接著便把可蓉架在肩上离开房间。



费奥多尔沉默地目送她们离去后,自己也再次走向门口。



「嗳。」



费奥多尔停下了脚步。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等著缇亚忒的下一句话。



「那个……如果你找到了菈琪旭……找到不是菈琪旭的菈琪旭的话,那个,该怎么说好呢?呃,我不太会表达……」



缇亚忒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吧。她向来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个性,现在却难得支支吾吾了起来。



「我知道。」



「……咦?这样你就懂了喔?」



她露出著实吃了一惊的表情。



「我可能也在想同样的事情。如果找到她的话……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太会表达,但或许可以说,我会尽我所能去做吧。」



这番回答模棱两可又没什么实质意义。费奥多尔也不是很了解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



「咦?这样你就懂了喔?」



他著实有一点惊讶。



缇亚忒一脸不甘心地点了点头。



「交给你了。」



「……嗯。」



他实在不知道该回什么,便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么,费奥多尔‧杰斯曼四等武官,现在开始执行搜索逃兵的任务。」



「好,去吧。」



听到一等武官的回答从背后传来后,他就离开了总团长室。







开始下雨了。



费奥多尔从宿舍玄关前的伞架上借拿一把大概是别人的廉价雨伞,然后把帆布袋背在肩上,往黑暗的市区走去。



实际上,就算是普通地进行搜索,他也并不是没有找不到她的信心。



毕竟她只穿著一件病袍,连鞋子都没有穿。再说她本来就很显眼了,想必也跑不了太远。也就是说,搜索范围没有多大。



这个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街景,本来是对逃亡者比较有利的地形。但是,费奥多尔在这一带完全占有地利之便。沉溺于偷偷溜出基地买零食吃的那些时光,肯定都是为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吧。开玩笑的就是了。



当然,如果她催发魔力飞上天空,这些线索就统统失去意义了。但就算如此,她们创造出的幻翼会闪耀光芒,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她若不是用双脚逃跑,而是飞上天的话,应该会更容易追踪才对。



不过想当然的,在这个一步步化为鬼城的莱耶尔市中,本来就无法保证能不能顺利找到目击者。然而,即便如此,费奥多尔预估自己的胜算并没有多低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进入街上起,就有股奇特的感觉围绕著他。



费奥多尔的眼睛、耳朵和鼻子都没有异常,但有个不属于五感,截然不同的东西盘据在他的体内,向他传达一种莫名的肯定。



就在这边。



虽然这种指引有点可疑,但他硬是不违抗,就这样跟随指引走著。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后,在齿轮店的转角处右转,沿著路遇到第三个油压门后往左上走,然后抱著玩游乐器材的心情走过凹凸不平的小巷子,并往南东二号,纪念馆地区的方向走去。



(──啊。)



找到了。



那个有一头橙色头发,穿著白色病袍的少女。



她抱著膝盖,倚靠著路旁的墙壁而坐。



头顶上有屋檐,所以雨珠不会直接打在她身上。但是,她在来到这里之前,似乎无可避免地淋了一整路的雨。贴著肌肤的濡湿病袍看起来既冰凉又沉重。



见到她这副模样,费奥多尔不禁联想到「孤独」这个字眼。



「……你不冷吗?」



几经犹豫后,他开口向她这么说道。



少女应该早已察觉到他的气息,她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只缓缓地抬起了原本低垂著的脸庞。



「很冷啊。」



她答了这么一句,声音小得几乎快被雨声盖过去。



有一瞬间,费奥多尔认不出这张侧脸是谁。容貌明明是他很熟悉的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表情却是他前所未见的。



少女天生的那种柔和温婉的气质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和钢铁般的冷冽。就像是原本在找布偶,结果却找到了大理石雕像,令人感觉很不对劲。



菈琪旭破裂的心灵碎片,和前世某人消亡的心灵残渣交融混合在一块,奇迹性地创造出现在这个如同马赛克画的人格。



费奥多尔摘掉眼镜,收进外套的胸前口袋中。



「你想去哪里啊?」



他再次这么问道。



「哪里都好,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她的口气很不像菈琪旭,有一种豁出去的感觉。



他慢慢接近,站到她身旁后,便用伞帮她挡雨。



少女瞥了他一眼,立刻又将视线移回另一边。



「刚才很抱歉。」



「咦?」



「就是攻击你的事情。直到刚才为止,我脑中都还是乱成一团。那时候是想抢你的外套以便逃走……是很粗野的行为就是了。」



「……哦。」



他能理解。少女穿著的病袍并没多牢固,重点是还很醒目。凭这一件衣服就要亡命天涯确实很鲁莽,所以她才会觉得再披上一件外套应该会好一点。他很能明白这样的想法。



他一边思考著这些,视线同时稍微往下移,打量少女的身体。



病袍到处都是破洞,可以从缝隙间窥看到少女的肌肤。



即使心中清楚现在根本无暇管那些,他的目光还是禁不住地游移了起来。他不断对自己说「我对无徵种的女孩子没有兴趣」,拚命地摆出正经的脸色,然后撇过头去。



少女再次迅速瞥了他一眼就移开。由于她的表情没有变化,所以他不是很明白她在想什么。希望别让人家产生奇怪的误解就好了──他一边想著,一边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少女的肩膀上。



「咦?」



「──失礼了。」



他在少女面前蹲下,触碰她的白皙双足。



「咦……等……等一下,你要干么?」



「你们种族的身体并没有特别强壮吧?……哦,果然如我所想,真的很严重啊。」



她八成是光著脚一路跑到这里的,脚底皮肤擦破了一大片。虽然妖精族对疼痛感不甚在意,但能不能放著伤口不管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这样放著不管的话,就会因细菌感染而化脓。起码大部分的生物都是如此。



他从帆布袋里拿出装水的瓶子,再拿出消毒水和乾净的纱布。



「你……在做什么?」



「看就知道了吧,是急救措施啊。会有一点痛喔,忍著点。」



他用水清洗少女的伤口,她发出小小的吃痛声,身体也微微颤抖了下。接著,他涂上消毒水,再敷上纱布,然后用绷带固定住。



「就先这样处理吧。」



他站起身。



「什么意思?」



少女仍坐在原地,抬起头望著他。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啊,我又不打算放你一个人在这种地方。」



「……喔,这个意思啊。」



她略显落寞地露出理解的表情。



「我知道了,那就走吧。」



「咦?」



「回刚才那个地方,是护翼军的基地吧?」



「你要回去吗?」



「我当然不想──但是,我不回去的话,你会很伤脑筋吧?」



说完,少女看向自己的肩膀。费奥多尔的外套肩膀处缝著一枚徽章,象徵隶属于护翼军的四等武官的地位。



「虽然说这种话可能很奇怪,可是我……现在很不正常,忘记了各式各样的事,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为什么在这里。尽管知道自己讨厌护翼军,却想不起理由是什么。」



少女一字一句地,彷佛嘲弄自己般说著,还不时穿插著自嘲的嗤笑声。



「我还记得一件事,就是你值得信任。」



他的内心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差一点,他就要喊出「才不是这样」这句话了。



「……嗯。」



「这些就是我全部的内在了,简直空空如也,什么都做不到,哪里也都去不了。所以我不希望你因为这样的我而徒增困扰。」



「……你们妖精总是这样。」



「咦?」



「光为别人著想,把自己摆在最后面。」



说完,费奥多尔拉起少女的手。



他轻轻松松地一把抱起她,二话不说就将她背在背上。



「呀啊!」



她发出莫名可爱的叫声,他则故意当作没听到。



「……可能也是我们害的吧。毕竟我们看起来应该既不可靠又令人担心,所以你们才无法置之不理啊。」



「等等!」



虽然她的声音像是在抗议,但并没有做出什么抵抗的动作。既然如此,就这样出发吧。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伞,然后交给少女,说:「抱歉,你拿一下。」



──下著雨的城市。



在同一把伞的庇护下。



费奥多尔背著身披军服外套的少女迈步前进。



划过耳畔的吐息,背上传来的温度……他靠意志力让自己尽量别去意识到这些东西。现在不是被那种东西扰乱心思的时候。给我振作起来,认真一点,你可是那种只要有心就做得到的家伙。



「……这个城市还真是奇怪啊。」



少女彷佛咬耳朵似地喃喃说道。



「脚下踩的是金属板,路上又乱七八糟的。」



「嗯,是这样没错。」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三十八号悬浮岛莱耶尔市作为矿山都市而生,作为集结机械技术之地而发展起来,然后因面临〈第十一兽〉的威胁,作为即将毁灭的城市而走入衰落。建造出这座鬼城的并不是土石木材,而是金属板、螺丝钉、发条和电线。至少以悬浮大陆群而言,不能说是普遍可见的城市模样。



「墙壁还会突然喷出烟雾。」



「哦,不习惯的人是会被吓到没错,你被喷到了吗?」



「我准确地避开了……但不小心跌坐在地上就是了。」



她的声音隐约带著羞涩之意。如果觉得很丢脸的话,明明可以不用说出来的。



「咦,奇怪?」



「这次又怎么了?」



「路愈来愈狭窄了。要前往大街的话,不是要走另一边吗?」



「走这条路没错喔。」



「我们不是要回护翼军那里吗?」



「你应该不想回去吧?」



「是没错,不过,这样对你的处境很不利。」



「那种事情,回去说一句『没找到』就好啦。总之,我故意放走你的事别露馅就不会有事。」



抓著费奥多尔肩膀的那双手加强了力道。



「所以露馅就完了不是吗!你不需要特地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不愿意让『你』牺牲。」



他打断她的话语,然后这么回道。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现在的你。或许应该将你视为危险人物而拘留起来,又或者应该直接省下这个工夫,赶快抹除你这号人物。」



黄金妖精是很危险的存在。她们可以仅仅为了一丝丝的爱,就乾脆地把自己当作用完即弃的炸弹。费奥多尔深深明白这一点。



只要内心出现动摇,那些少女便可能将一切破坏殆尽。



而且,现在他背上的这名少女,最关键的「心」还是不完整的。她不过是由支离破碎的人格──菈琪旭和某人的情感碎片拼凑起来,恢复成一定程度形状后的个体。也就是说,她无论何时因为任何理由而爆发都不奇怪。



若要再附加另一个不安要素的话,那就是,既然是菈琪旭的身体,作为炸弹的性能恐怕十分惊人。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导致魔力失控,和她紧贴在一起的费奥多尔自然不必说,这一带的街区应该都会完全消失。



「既然如此!」



「既然不知道正确解答,我就会按我的想法去做。而我,要以你的幸福为优先。」



一阵短暂的沉默。



「嗳。」



「嗯。」



「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晚了,不过,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费奥多尔。费奥多尔‧杰斯曼。」



费奥多尔。



少女在口中品味著他的名字。



虽然她本人只是在自言自语,但她的嘴唇毕竟就在当事人费奥多尔的耳边。



他隐隐约约听得到交杂著少女吐息的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心脏猛地一跳,总之就是无法冷静。



「那么。」



他为了斩断邪念,便开口说道。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经过一小段沉默。



「真是奇怪的问题耶。」



她嘻嘻笑著,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本来就认识我……或者该说,过去的关系很要好吧?既然如此,至少会知道名字不是吗?」



「这个嘛……是这样没错啦。」



──你的意思是,如今的她,就像是以菈琪旭的心灵为材料的马赛克画吗?



到了这一刻,先前他对艾瑟雅提出的问题才蓦然复苏。



然后他重新细细咀嚼这件事。就算外貌完全没变,声音依然相同,甚至连透过背脊感受到的温度以及柔软度都和记忆中的一样,都无法改变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已经不在的事实。



「菈琪旭……」



「唔?」



他呼吸一窒。



「……你先前对我叫了这个名字,更早之前遇到的妖精族女孩好像也是这么叫的。也就是说,这是我的名字,没错吧?」



「啊……嗯……呃……」



他咽下一口唾沫,下定了决心。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方面的决心就是了。



「对,没错。」



他没有点头,目光紧盯著前方,只用嘴巴这么答道。



她已经不是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了。



拥有这个名字的少女,她的个性纯真且纯朴,既纤细又坚强,很珍惜朋友,同时也受到朋友珍惜,是一直以来都照料著苹果、棉花糖、缇亚忒、可蓉和潘丽宝这些特大号问题儿童的大人物。而如今,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是的,他脑中明明很清楚这件事。



「你叫作菈琪旭,是一名成体妖精兵,也是我的部下。」



「妖精。」



她吐出这两个字,彷佛是在确认这个字眼的语感。



「没错……没有错,我是妖精。」



「你想起来了吗?」



「是啊,但可以的话,我宁愿别想起来就是了。」



「为什么?」



「……虽然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可能是讨厌妖精的。连自己在拯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种用完即丢的兵器。即使是现在想来,也觉得很不以为然。」



他忍不住小小地噗嗤了一声。



「我讲的话有那么好笑吗?」



「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觉得有一点开心。」



「我也不记得自己有讲什么逗你开心的事情。」



「也不是那样啦。是因为你能说出这番回答,让我发现原来也有妖精是这么想的。尽管我本来从一开始,就只打算把自己的理想强加于人就是了……不过,知道有人抱著跟我一样的想法,果然会受到鼓舞啊。嗯,我有勇气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雨声更大了。



他浑身笼罩著一股错觉,彷佛只有这把伞下的世界被分割开来,就他们两人被留在这一块小天地里。



「费奥多尔你啊,该不会是个怪人吧?」



「虽然我不是没有自觉啦,但现在的你这样说我,还真是让我备受打击啊。」







大概走了多达五百卯哩的距离后,在邻区相对来说较大的街道一角,有一间店铺是他这次的目的地。



门口有一块全新的家具店招牌。



他推开门,原本正百般聊赖地用撢子清理商品的豚头族便朝他看了过去。即使种族不同,也清楚知道那是看著可疑家伙的眼神。



那是很合情合理的反应。毕竟一对衣服凌乱的年轻无徵种男女淋著雨进来了,谁都看得出来有内情。



「不好意思,今天已经打烊了。」



「我知道,但我想跟你紧急订购一批东西,半打巨人族尺寸的玻璃桌,要有科里拿第尔契式雕刻的那种。」



「啥?」



豚头族露出感到意外(大概)的表情。



「……这数量的话,现在库存不够,要等上两个月左右喔。」



「这可伤脑筋了啊,我很急著要,能不能设法在四十天之内调到货呢?」



「我明白了,我去跟店长确认看看,请在这里稍等一下。」



豚头族一边指著隔壁的房间,一边走进了店铺里侧。



「这是要做什么?玻璃桌?」



费奥多尔就地放下背上的少女。



他检查过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外面街道也没有任何人影后,就将嘴巴凑近少女耳边。



「这是把店长叫出来的暗语,这家店也有提供招牌上没有的东西。」



「……意思是违法的?」



「真要说的话,是属于那种专门提供给老主顾的服务。由于是和顾客共享秘密,只要别打破规定,就算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店家都愿意行个方便,也不会深入追究。所以呢,呃……对于你的事情也──好痛!」



他的大腿被掐了一下。



「喂,叫我名字啊。」



她冷冷地低声说道。



他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件事。对她们妖精而言,名字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尤其是被冠以别人的名字……也就是说,和别人名字重复被视为一种禁忌。



用菈琪旭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少女真的可以吗?尽管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是不禁在意起这种事情而感到犹豫。



「求求你,我已经不想再迷失自我了。」



「──我知道了。」



他低吟似地点头答应。



「在这里的话,也可以放心商量菈琪旭小姐的事情。不光是今晚的落脚处,也包含今后的打算。」



「这样啊。」



少女像是打从心底感到喜悦似地露出了笑容。



话说豚头族这支种族,有别于无徵种的各种族,在另一种不同的层面上,很不讨其他种族喜欢。



理由有几个:外貌丑陋(虽然审美观各有不同,但悬浮大陆群的各种族几乎一致如此认为);因强烈的同族意识,反造成排斥其他种族的性情;不知是否由于寿命较短,他们生性不重视精神层面,而是忠于功利欲望,并且从这一点衍生出一套跟其他种族合不来的独特伦理观。



简单来说,就是整支种族都很自私自利。反正没办法活太久,便不考虑长远性的事情,也没兴趣累积知识和信用。行事作为从不顾虑会不会给周遭的人造成麻烦,或是留下坏印象。



他们凭著数量众多,并配合强硬的手段,在各地都市赚取钱财,只靠同胞团结一气,组成一个庞大的社群。在绝大多数的悬浮岛上谈论经济时,绝对不能不提到他们。



过去存在于这片天空的经济大国──艾尔毕斯集商国灭亡的原因,官方说法是军队暴动。然而,费奥多尔很清楚,任凭私欲扭曲军队进行的重要计画,造成事情沦落为无法挽回的悲剧结局的,就是那个国家里的豚头族商人。



他们是夺走他的姊夫、家人、故乡以及一切重要事物的仇敌。



五分钟后,接待室里。



他们两人借用毛巾轻轻擦乾身体后,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



「你就是费奥多尔‧杰斯曼同志啊?」



桌子对面,一团由叮当作响的珠宝饰品组成的集合体正用流利的大陆群公用语说话。



缝有大量金线的天鹅绒外套,缀著大颗金红石与许多颗堇青石,看起来很沉重的项炼,好几个金色的宽戒指──而且戒指上都镶嵌著大得俗气的宝石──套在每一根粗厚的手指上。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团把形形色色的宝石穿戴在身上的脂肪块。



再看得更清楚一点,才能意会过来那是一个略显肥胖的豚头族。



「虽然我有听说你是无徵种,但比我想像中还要年轻啊。」



珠宝饰品的集合体,又名略显肥胖的豚头族看似意外地微微偏著头。



「我就是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之前才会只透过仲介接触……那么,你是佶格鲁‧摩泽古本人吗?」



费奥多尔按捺著五味杂陈的心情,这么问道。



佶格鲁本身并没有直接涉及艾尔毕斯事变。也就是说,他不是害死费奥多尔父母等人的仇敌。即使他脑中明白这一点,但只要面对著豚头族商人,他的情绪怎么也无法冷静不下来。他推了推眼镜,保持镇定的表情。



「没错,就是我喔。」



他眼前这名穿金戴银的品味差到令人不敢恭维的豚头族──橘榴石广域商会代表佶格鲁‧摩泽古──那张像是被压扁过的猪脸,慢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来得太突然了,我没办法叫替身过来,所以这些人也会随侍在场,还请你别介意。」



佶格鲁和费奥多尔各自的背后,都有身穿黑衣的强壮兽人静静站立著。



「戒备真是森严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最近陆续发生以前在艾尔毕斯登记过的商人遭到杀害的事件,也有传闻说刺客是无徵种。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是喔。」



不过,倒没必要感到惊讶。毕竟这些家伙不论在哪里结下多少梁子都不奇怪。



「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哥俩好的关系,彼此都保持最大的警戒才正好。」



「很高兴能获得你的体谅。」



佶格鲁看似愉快地点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也挺怪的,我就跳过客套话了。很抱歉突然登门拜访,最近情况实在有太多变动了。」



「请说明来意吧。」



不同于鄙俗,感觉很粗枝大叶的外表,佶格鲁冷静的应对让人感受到他确实具备知性。不知道这是否也算种族之间的隔阂。费奥多尔将些许的困惑藏在眼底,装出平静的模样继续说道:



「我今天来是为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希望能将她托付在这里一阵子。」



在场人的视线都往坐在费奥多尔旁边的少女──菈琪旭集中过去。



「咦?我吗?」



「雌性无徵种啊。」



佶格鲁微微皱起五官。



「当然要安全且郑重地安置好。有任何不便吗?」



「没有。不过,能请你告诉我这么做的用意吗?」



「她是护翼军的其中一张王牌。听说身世比较特殊,能够驱使尚未解析出运作机制的古代超兵器。」



费奥多尔没有说谎,但他也不会提供非必要的资讯。现在所必要的,是引起眼前这个豚头族的兴趣,让他认同这个少女的价值。



「哦。」



佶格鲁赞许似地点点头。另一方面,菈琪旭本人则「啊?」地睁大眼睛。



「等……等一下,你怎么突然把这种事情讲出来了!」



黄金妖精这样的兵器是属于军方内部的机密,不能随便带出去。费奥多尔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



「那把兵器是可以对〈兽〉起到关键性作用的东西,已经透过多次实战证明其效果了。然后最重要的是,前阵子才刚证实那把兵器对〈第十一兽〉也有效。」



「慢著慢著慢著!」



「……哦哦。」



豚头族兴味盎然地直盯著菈琪旭全身打量。



「她因为拥有这份才能的缘故,被强制徵召到这座岛,不久前才逃出来,然后被我找到了。想必也不用多说,我们想要做的事若能得到她的协助,将会对我们非常有利。」



「原来如此啊。」



豚头族用那短短的脖子点了点头。



「等等,你们不要自顾自地说啊,给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菈琪旭扭过身子逼近他。



「呃……我现在想先把事情谈好,可以之后再一次跟你讲清楚吗?」



「休想糊弄过去,至少先解释要利用我做什么,利用这件事本身我可以当没听到。」



「就算你这么说……」



费奥多尔偷偷觑了佶格鲁一眼,只见对方用有点滑稽的动作朝他耸了耸肩。



「……简单来说,这位豚头族是我的盟友,对于我打算执行的计画感到赞同……不对,应该说他从中发现了价值,并一直在支援我。」



「经你这么一形容,感觉这种关系还挺美妙的啊。」



佶格鲁笑呵呵地抖动著肩膀。



「你说打算执行的计画,是指什么?」



「剥夺目前由护翼军独占,用来对付〈十七兽〉的战力。其中一项具体计策,就是把你……把你们所有人都从护翼军那边夺过来。」



「……咦?」



菈琪旭露出震惊的表情,呆愣地直眨眼。



「不会再让你们被当作用完即弃的便利工具了,你们就由我来守护。」



「啊……唔,那种事情……」



彷佛锐气尽失一般,有点傻住的菈琪旭缩回了脸,重新在沙发上坐正身体,屁股深深陷了进去。



佶格鲁不知道是觉得哪里有趣,只见他忍俊不禁似地嗤嗤笑著。



「总而言之,她是护翼军的逃兵,而且因为一些缘故,失去了很多方面的记忆。凭我一人要把她窝藏起来毕竟还是有极限,再说我也想把她托付给值得信任的地方。这件事,就是我突然登门拜访的其中一个理由了。」



「我明白了,那另外一件事呢?」



「我想请你帮忙准备可以无声无息地破坏木箱的工具。」



说完,费奥多尔便开始说明用意。他表示,前阵子有一个木箱被运送到护翼军基地,而他想偷偷地把那东西带走。木箱尺寸则约莫能装进一名身材标准的成年男性。



「唔嗯?所以你打算闯空门吗?」



「差不多吧,我的目标是零号机密仓库,潜入路线已经探勘完毕了。」



「……零号什么来著?」



「零号机密仓库。」



「那就是所谓的『腌渍桶』吗?」



「你还真清楚啊,没错。」



佶格鲁用粗厚的手指揉了揉猪脸上的太阳穴。



「…………虽然是老样子了,不过你提的事情真离谱啊。」



「毕竟最终目标是最离谱的啊。」



「那倒是啊。」



佶格鲁从喉咙发出咯咯声,那张猪脸微微一笑。



不知该怎么形容,豚头族的笑容感觉会出现在梦里,令人不太敢直视。



「那么,那个箱子装了什么?」



「不知道。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情,凭我手上的情报也还不能确定。」



「一个连真面目都没搞清楚的东西,值得你冒著风险钻进桶子里吗?」



「值得。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那是足以成为导火线的玩意儿。」



「噢……」佶格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接著,他像是想起红茶的存在一般,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终于要开始了啊,真是令人高兴……也必须赶紧著手进行其他准备了啊。」



他们两人彼此抿嘴窃笑,而菈琪旭见状──



「我是不懂你们在讲什么啦,但至少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没好气地半眯起眼,低声嘀咕道。



「观察真是敏锐呢,你现在就是要被利用在这种不好的企图上喔。」



「我想也是,不过倒也无所谓。」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怎么在乎。



「……呃,我说啊,虽然我来讲这种话也满奇怪的,不过你真的无所谓吗?」



「即使是不好的事情,但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吧?毕竟你为了这件事,几乎都要豁出去了。」



彷佛在戏弄他一般,少女有点坏心眼地勾起嘴角而笑。



那毫无疑问是相当迷人的笑容。



若换作是从前的菈琪旭──那个纯朴到让人替她担心的少女,是绝对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



(……该死。)



菈琪旭‧尼克思‧瑟尼欧里斯,真的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再也看不到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靥了。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胸深处就传来剧烈的痛楚。



2. 无法成眠的夜晚



那一夜,缇亚忒‧席巴‧伊格纳雷欧怎么也睡不著觉。



菈琪旭的事情已交由费奥多尔来负责。



即使已经这么决定了,内心还是没办法理性地看待这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饿肚子,有没有被坏人抓走。源源不绝的担忧涌上心头,让缇亚忒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睡不著吗?」



隔壁的双层床传来潘丽宝的小声询问。



「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也正在想事情,而且内容一定和你想的差不多。」



原来如此。缇亚忒这么想道。



「你觉得会没事吗?」



「不知道,但我是这么希望的就是了。」



「也是啦,毕竟是费奥多尔,他肯定会尽全力去搜索的吧。」



「……对啊。」



缇亚忒完全能够同意。对方可是费奥多尔,把不必要的好意强加于人这一点(在缇亚忒心中)是受到公认的。别说他根本不可能打混摸鱼,就算劝他放弃,他大概还是会擅自继续搜索下去。



因此,她在意的是菈琪旭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中,当费奥多尔找到她时,她会是什么模样。然后还有一件事,就是费奥多尔届时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他一定会采取他认为这样做对菈琪旭最好的行动。正如同缇亚忒是这么请求他的,而他也是这么回应缇亚忒的。



「嗳,潘丽宝。」



「嗯。」



「那家伙真的会把菈琪旭带回来吗?」



潘丽宝顿了半晌才答道:



「他很优秀,能力是值得信任的……不过,你的意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我在想,即使他找到平安无事的菈琪旭,感觉也会放她逃跑,或者是把她藏起来之类的,然后说一些像是『你不能回到军队里,而是应该就这样获得自由!』这种感觉很帅的话。」



又隔了半晌。



「确实很像他会做的事情啊。」



「对吧。」



隔壁双层床的下铺传出了一点动静。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也不错。」



「可蓉,我们把你吵醒了吗?」



「我睡不著,因为感觉会作恶梦。」



原来如此。缇亚忒又这么想道。



她和潘丽宝都无法成眠。既然如此,要是可蓉也一样的话,那完全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她们几个从以前到现在,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起的。



「现在的菈琪旭并不记得我们。那么,就在只有我们几个的情况下前往战场吧,这一定才是最好的。」



虽然可蓉的声音微微颤抖著,却蕴含著力量。



「可蓉。」



「毕竟,这么一来,我们就能为了保护菈琪旭而战了。」



缇亚忒不禁哑然。



潘丽宝同样什么都没说……她大概又露出平常那种「真是服了你」又带了点傻眼的笑容吧。



缇亚忒想起前些日子试图只身挑战〈第十一兽〉的事情。当时可蓉很生气,说明明约好无论生死都要一起,她们四个是为了并肩作战才一同来到这座悬浮岛,而缇亚忒却一个人去送死。



假设菈琪旭还平安地活在某处的话,情况就正好相反了。换句话说,就是独留她一人待在远离战场的安全场所,只有她们三人要赴死。



「……对啊,这样或许也不错。」



缇亚忒轻轻地哼笑一声。



她想起曾几何时,她还问过费奥多尔要不要当菈琪旭的恋人。



虽然现在的情况和当时已经差很多了,不过,或许可以连结到稍微有点类似的未来也说不定。如果费奥多尔和菈琪旭能够在她们三人守护的这座悬浮岛上,彼此相依为命地活下去的话,倒也算是个理想的结果。



「但会有一点不甘心吧。」潘丽宝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最近和费奥多尔变得比较亲近一点了。若是要把一切都托付给别人的话,也会涌起一股类似嫉妒的心情。」



「咦,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们不在时,我和他有个比剑交心的机会,所以我们都了解彼此更深了。出于个人隐私,我没办法把内容说出来就是了。」



「……喔。」



缇亚忒发出的声音冷淡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过,不管谁和谁的感情变好了,都是好事一桩啊。嗯。」



「哈哈哈,缇亚忒你果然很可爱耶。」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很女孩子气也满好的。」



到底在说什么,愈听愈不懂了。正当她打算跟潘丽宝争辩时──



「──唔咪。」



又从另外一个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彷佛从夜幕中剪下来的小小人影,从小孩子用的临时床铺爬起身来,然后朝缇亚忒睡的双层床下铺──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直到前阵子为止还是菈琪旭睡的位置──走了过去,唤了一声:「厕所。」



想必是睡糊涂了吧。



缇亚忒微微叹了口气并爬出被窝,接著从上铺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著地。莉艾儿转过了头,而缇亚忒则把手轻轻地放在她头上。



「要上厕所吧,我们走。」



「唔……缇亚忒?」



莉艾儿用力揉了揉惺忪睡眼。



「菈琪旭呢?」



「……她已经不在了。」



「唔……」



莉艾儿用没有听懂的表情微微咕哝了一声,然后伸出小小的右手,似乎是要缇亚忒带她去的意思。



缇亚忒回应她的要求,一边感受著手中温暖柔软的触感,一边离开了房间。



走廊很亮,然而并非来自于地上的灯光。只要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就会发现巨大的银色月亮正以接近满月的形状高挂在空中。



──她已经不在了。



她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这句话,在耳畔回响著。



没错,菈琪旭已经不在了。



不管她们三人再怎么拚命地战斗,再怎么强烈地盼望,事到如今,她们已经无法为菈琪旭的幸福做到任何一件事了。



她很清楚这样的事情。尽管很清楚,但还是……



「缇亚忒,你在哭吗?」



「我没有哭。」



她轻轻抹了抹眼角,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3. 总团长室



深夜,回到护翼军的费奥多尔,首先禀报了没能找到菈琪旭本人一事。



他接著补充,从状况来判断,可能有某个市民收留了她。



「虽然搜索难度提高了,但我判断事态的紧急性同时也下降,便回来禀报情况。」



「也就是说,即便放个一两天不管,也不至于横尸街头吧。很妥当的结论。」



一等武官搔了搔头,接受了这样的报告内容。



「不过,好像也有一种太过妥当的感觉。」



费奥多尔在内心啧了一声。这个一等武官虽然看似性格悠哉温吞,但他绝对不是个迟钝的人。就算费奥多尔相当谨慎地建构出这番报告,他似乎还是能嗅出一丝虚假的味道。



然而也只有味道罢了。既然没有达到肯定的地步的话,再怎样都能蒙混过去。



「当然有一些不安因素,但从判断现状的依据来看,我觉得自然会导出这个结论。」



「嗯,你说的是没错。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若能得到允许的话,我打算明天起继续进行搜索,也包含四处探听消息在内。由于现在还必须小心地搜索,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预估需要多耗费一些时日。」



「……好吧,这也是很妥当的处理。没办法了,其他工作会转交给别人来做,你就暂时专心执行这项工作吧。」



「明白了。」



费奥多尔把手放在胸口行礼──就在这时候,他的视野微微模糊起来。



「唔……」



「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一点头晕。」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过度劳累了吗?今天不需要再工作了,赶快去休息吧。」



费奥多尔认为并非如此。他确定没有勉强自己到这种程度,反过来说,他也不是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搞垮身体的软脚虾。所以说,这股异常应该是源自于其他事物。



从时间点来看,可以想到的原因是刚才他对菈琪旭施展了堕鬼族的「瞳术」。虽说是出于偶然,但以往从未成功过一次的这种力量,却无比顺利地发挥作用了。这件事有可能对他的身体强加了某种负担。



他觉得很可悲。这明明就是属于他自己的能力,却连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都不知道。



「谢谢,我这就去休息。」



他还挂心著菈琪旭,实在无法太过放松地休息。但是,如果强撑著身体导致病倒的话,那才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



在天亮之前,多多少少小睡一下吧。他做了这个决定,正要离开总团长室时──



「失礼了!」



还没开门,门就在他眼前被打开了。



一名大惊失色的马头族上等兵冲了进来。



「这边接获报告,说是莱耶尔市北东地区的中型建筑物倒塌了!」



「……又来了啊。」



「不止如此!据说还观测到中等规模的爆炸,推测是地下设施的蒸气压力阀达到极限了!」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两次了。」



一等武官看似厌憎地喃喃说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莱耶尔市是由机械装置构成的城市,尽管在一定程度上具备自我修复的功能,但还是需要经由人手来维护才能够存续下去。于是,随著机械劣化崩坏,依靠这些机械维持运作的城市也逐渐迈向消亡之路。



这座城市,每一天都在一点一滴地缩减当中。



「市民的受灾情况呢?」



「目前尚未确认,但似乎有人受重伤。尼尔雷洛德三等武官正在进行救难作业与避难引导,虽然是事后才报备,还是希望能得到许可。」



「嗯,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只要坚持这在广义上也算是〈兽〉所造成的灾情,应该就不会遭到抱怨。尽全力去做吧。」



既然护翼军是为了保卫整个悬浮大陆群而存在的组织,在行动上就会受到诸多限制。特别是为了特定都市的利益而展开的行动,更是受到严厉的管制。



「是,了解!」



马头族上等兵快步离开了总团长室。



「……这样的事情还在持续发生啊。」



「市内已经没有技术好的技师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吧。尽管希望能够想办法改善这一点,但市政问题终究不是我们该考量的。」



「您说得……没错。」



沉重的叹息声重叠响起。



「那么,我也告退了。」



费奥多尔行了一礼后,这次真的离开总团长室了。



他关上门扉。



(这样暂且就没问题了。)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自在内心松了口气。



一等武官姑且接受了费奥多尔的报告内容。虽然他可能或多或少有感觉到不对劲,但只有这点程度还不成问题。菈琪旭人应该暂时是安全的,费奥多尔自己也可以自由行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稍微松懈了些,一个大大的呵欠从喉咙深处发了出来。



(……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费奥多尔摀著嘴,眼角渗出了一点泪水,便在走廊上迈步前进。



4. 清早



缇亚忒作了一个有点怀念的梦。



梦中的她躲在走廊的转角处,望著她最爱的那两个人的背影。



黑发的青年技官与天蓝色头发的妖精兵。



这两人是相爱的!……当时的缇亚忒对此深信不疑。黄金妖精只有女性,而且缇亚忒等人都是在妖精仓库这个狭小的世界中长大的。对当时的她们而言,以往都只能透过映像晶石中的故事来了解恋爱这档事。因此,看到那两人若近若离地保持著微妙距离的背影,就会觉得简直像是把映像晶石中的情景截取下来,放进了现实当中似的。



『所以说,为什么是我啊?不谙世事的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世上的好男人要多少有多少喔。』



『或许有其他好男人,但是你只有一个而已。』



『不是啦,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执著于我啊?』



『我反倒才想问这个问题呢。你以为在外面找个好男人,就能让女孩子的情意轻易地转移到对方身上吗?』



『……临机应变是任何战场都能通用的重要战术喔。』



『一被逼进死角就立刻搬出歪理想糊弄过去,这样实在很不好。』



两人看似在吵架。



也看似处得很融洽。



看似两者皆非,也可说是两者皆是,总之那是一种只有他们俩才懂的情感交流方式。



那就是,那正是所谓的男女情爱──带著憧憬注视著那两人时,年幼的缇亚忒心中便种下了这样的观念。



未来某一天,说不定自己等人也会如此。



像那样倾慕某人,也受到某人倾慕。在互相依偎,互相冲突之中,一步步建立起彼此的关系。



她就像这样……怀抱著梦想。



「……不可能的啦。」



一睁开眼睛,缇亚忒就有一股大笑的冲动。



小时候的梦想既纯粹又单纯,而且不知天高地厚。随著年龄增长,对这个世界与自己有更多认识之后,就渐渐明白那是多么任性的愿望。



她没能变得和憧憬的学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