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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 2)



马缔光也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我回来了。」一边将沉重的公事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格子窗。



「窗子~的下面是~神田川~(音符)」(※〈神田川〉是一九七三年重唱组合「辉夜姬」所发行的单曲。)



事实上流经的不是神田川,而是潺潺的输水沟渠——马缔有一种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的急智歌王性格。远处「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在夕阳余辉中。



总觉得有点累。



马缔没开灯,摊倒在三坪大房间的正中央,屋内一片黑暗。调部门快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的工作。上班时间基本上朝九晚六,下班很少应酬。照理说和业务部相比应该轻松许多,但不知怎地就是很疲惫。



马缔今天特地绕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地铁回到春日的租屋处。明明走路就能到,但为了看乘客上下手扶梯的画面,刻意换搭电车。



虽然满怀期待,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开朗。或许因为还不到尖峰时间,月台上尽是年长者和主妇,果然只有上班族才熟悉车站手扶梯的律动节奏啊!眼前是没有效率的移动,完全看不出秩序感,马缔心中期待的整齐美景,今天没有出现。



突然腹部感觉到一股重量和暖意,抬头一看,果然是虎爷。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虎爷一定会进来打招呼。



「我得起来做晚饭才行。」



家里完全没有食材,也没有力气去买。我可以吃泡面,但虎爷呢……



「吃鱼干好吗?」



摸着虎爷的头,虎爷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粗短的尾巴来回磨蹭着马缔的侧腰。有一点不舒服,腹部因压迫而有点难受,虎爷果然长大了。



马缔已经在春日的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当初搬进来时才刚上大学,现在四舍五入也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淋湿发出哀叫声的小小虎爷,现在也变成体格健壮的虎斑猫。早云庄是两层木造建筑,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外观依然没变,静静地座落在住宅区中——说不定是旧到有改变也看不出来了。



虎爷依然趴在马缔的肚子上,起不了身的马缔躺在地上拉了拉日光灯的开关线。为了方便躺着时也能开灯,马缔把天花板日光灯的开关线加长到几乎垂在杨杨米上,他称之为「懒人线」,线的末端绑着金色铃铛。马缔轻轻摇晃,虎爷被铃声吸引,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起身。



房间点亮后,马缔对着屋里叹了一口气。仔细看过一遍,衣服和日常杂货用品全塞进收纳柜里,房间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放在窗边的一个小书桌。整面墙都是书架,却还有许多塞不进架上的书在榻榻米上堆得到处都是,一部分甚至因叠得太高而倾倒,毫无居住品质可书。



事实上,马缔的藏书不仅放在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的每个房间都被占满了。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租房子。空房增加的速度就像一鼓作气从枝头掉落的枫叶,目前只剩马缔一个房客。唯一的好处是,马缔可以把书搬到隔壁、以及再隔壁的空房间。连房东竹婆都无法抵挡书本的攻占,不得不从一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撤退。



竹婆人好又和善,开开心心地搬上二楼。



「多亏小光钉了许多高达天花板的书架,替早云庄安了不少梁柱喔!这下就算地震来也不用担心了。」



但也因为这些梁柱的重量,让早云庄的地基渐渐下沉,不过马缔和竹婆都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房东竹婆没有特别提,房客的神经又超级粗,于是马缔始终只付一个房间的租金。



就这样,马缔的书堆满了一楼的每个房间,竹婆则使用二楼的所有房间,两人悠哉地在早云庄生活。



如果房间多少反应出居住者的内心世界,那我就是饱藏词汇却无法运用、被厚灰尘层层覆盖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置物柜里拿出一包酱油口味的「渣晃一番」远食面。他在附近折扣商店买了一整箱,价格便宜,却是十足的仿冒品。袋子上的说明写着:煮沸五百公升的水、放入面条至化开即可,可随个人喜好加入蛋、葱、火腿等食材。五百公升的水怎么想都太多了,但因为说明写得一本正经,很得马缔的欢心,最近常吃的就是这箱渣晃一番。



手里拎着速食面,拉开有点卡的房门,走向共用的厨房。虎爷也一起跟了过来。木头地板老旧不堪,每走一步就会发出船上甲板似的轧轧声。



马缔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翻找着虎爷的鱼干时,二楼传来了声音。



「小光,你回来了吗?」



「是,我刚刚回来。」



回头仰望,二楼走廊尽头处,可以看到竹婆探出部分身躯,正望着楼下的厨房。



「我卤菜煮太多了,刚好要吃晚餐,你一起来吃吧!」



「谢谢竹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一手拿着泡面,一手拿着鱼干袋上了楼梯,虎爷跟在后面。



竹婆的起居室最接近楼梯,约三坪大,隔壁房间是寝室,再隔壁则是客房。虽说是客房,但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拜访竹婆,那里便成了置物间。



两个楼层都有厕所,但二楼没有厨房、浴室及洗衣间公共空间等,格局反而显得舒适精巧。窗外的空地,是个视野很好的晒衣场。这块空地要称之为阳台或露台也不是不行,但因为是木头搭建而成、没有上漆,宛如一大片没有栏杆的木板,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晒衣场。



「打扰了。」



脱下拖鞋,进入竹婆起居室的马缔顿了一下,窗外的晒衣场上摆出了芒草和麻糟丸子。



对喔,今天是中秋月圆之日。我还没适应环境的改变,季节却不停歇地更替着。



吃了一些马缔手中的鱼干后,虎爷对着满月尚未出现的夜空叫了一声,马缔打开窗户露出一小道缝隙,虎爷往晒衣场溜去。



在竹婆的催促下,马缔跪坐在矮桌边。桌上摆着烫菠菜、卤鸡肉和小芋头,以及腌渍小黄瓜。



「还有这个喔!」竹婆端出在鲜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桌上,说:「年轻人只吃卤菜不够的。」



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舀了一碗豆腐味噌汤,又盛了一碗小山高般的白饭给马缔。汤跟饭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感觉得到竹婆是配合马缔回家时间而准备,再若无其事地邀他一起吃饭。



「开动了。」



马缔低着头,专心地把眼前的美味吃进肚里,竹婆不发一语。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一边咬着腌小黄瓜一边问。



「很明显喔!」竹婆啜饮着味噌汤,问:「工作很辛苦吗?」



「太多事情要做决定,我的脑子快爆炸了。」



「怎么会呢?只剩脑袋还算灵光的小光怎么会遇到这种状况啊!」



好过分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马缔确实除了学习和思考之外,没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了。



「就是因为只靠脑袋才有问题啊!」马缔盯着被电灯照亮的饭粒,「之前在业务部,只要照着规矩做事就好,基本上就是拜访书店。工作目标很明确,勤奋一点就可以了,说轻松也算轻松。但是编辞典就没那么简单,不但要大家一起集思广义,还必须分工合作。」



「这有什么问题吗?」



「叫我思考多少事情都可以,但脑子里想的事却没办法对同事说明清楚。讲白一点,我跟辞典编辑部根本就格格不入。」



竹婆一副傻眼的模样,摇了摇头。



「小光啊,到目前为止,你哪时候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呢?你的确很会读书,但连一个朋友或女朋友也不曾带回来过,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那就是啦,为什么到现在才在意呢?」



对耶,为什么呢……



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出社会后,马缔一直被当成「怪人」,总是很自然地被摆到边缘位置。偶尔有人基于善意的好奇,主动找他攀谈,但或许是马缔的回答都很突兀,总是让人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后火速逃开。尽管马缔很认真、敞开心胸应对,却始终无法顺利掌握局面。



就是因为在人际关系上碰壁,马缔决定躲进书里。不论口才再怎么差,只要面对书就能稳住,静心地、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本,同学就不会来找他讲话,不用再应付同学的话题。



马缔因为读了不少书,成绩越来越好,对传达想法的「词汇」抱持着浓厚兴趣,大学时决定专攻语文。



就算获取再多知识,无法顺利表达也是枉然。虽然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马缔原已看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在调到辞典编辑部后,重新燃起与人沟通的念头。



「小光,你希望和同事更亲近吧?希望跟大家同心,一起做出好的辞典,没错吧?」



被竹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表达,想和大家交心——



这段期间漩涡般纷乱交缠的情绪,正是因为想着这些。



「为什么你知道呢?你看到我自言自语过这样的话吗?」



「因为小光和我是呲—咔—的伙伴(※日文以「つう」(tsuu)「かあ」(kaa)来形容只要出声,对方就懂的亲密关系。)呀!」竹婆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热水注入茶壶里。「不过啊,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还在烦恼这种小孩子的事,真是光有大头,却是呆子啊!」



真没面子。马缔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可乐饼。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也能互相了解」,会用「呲—昧—」来形容呢?虽然曾经读过这个说法的起源,但恐怕只是没有根据的推测。除了已经证实的少数词汇,辞典通常尽量不论及出处。因为词汇的诞生,往往是使用者偶然间说出来的。



即便如此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不是「叫一声『喂』,就知道要泡茶」、「喊一声『喏』,就晓得是姆米(※「ねえムーミン」(喏~姆米)为姆米谷卡通片头曲开头的歌词,是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共同成长记忆。)」,而是「呲—咔—的伙伴」?「呲」和「咔」难不成是白鹤报恩里的白鹤变成的女人对着空中鸣叫时,乌鸦飞来回应的叫声吗(※「つう」同时用于形容鹤的鸣叫声,「かあ」则为乌鸦的叫声。)?



「只要拜托小光呀,你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罗!」



竹婆的声音把马缔拉回现实,马缔慌张地东张西望,哪个灯泡坏了?虽然偶有疏忽,但马缔十分留意早云庄的照明,总是希望在竹婆发现前就把灯泡换好。



「只要我找你,你也总是不见外地陪我一起吃饭。」竹婆望着汤碗上的微微热气,「同样的道理,学习依赖别人或被别人依赖就行了啊!不只是对我,同事之间也一样。」



实际上灯泡没有坏,竹婆只是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开导马缔。



「我吃饱了,谢谢!」



始终维持着端正跪姿吃完整餐饭的马缔低头道谢,同时将带来的渣晃一番送给竹婆当回礼。



这一晚,马缔自动收拾碗盘,拿到一楼厨房清洗。竹婆在共用浴室洗好澡后,就先回寝室休息了。



马缔通常在上班前淋浴。所以打算今晚不再想辞典或人际关系的事,早点上床。



他重新替虎爷的小碗换上干净的水,并在饲料碗里放入小鱼干和满满的柴鱼片,排放在厨房地板上。虎爷在早云庄只吃点心,「可能在哪里吃别人的食物吧!」竹婆这么说过。马缔想像着虎爷自力觅食的模样。虽然体型微胖,但可是狩猎的达人(达猫?)喔!好几次马缔见到虎爷嘴里衔着麻雀或蜻蜒,展示猎物般地走过输水沟渠的边墙。



马缔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往窗户外压低音量叫了声:「虎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猫影,平日晚上总是缩成一团窝在马缔脚边的虎爷,今天是怎么了?



钻入棉被,拉了懒人线,关灯,马缔心想虎爷应该晚一点会回来吧!他没有马上睡着,只是望着天花板,窗口留了一道缝隙。



适应了静谧的黑暗,听得到输水沟渠的清清水流声。风吹散了云层,月光将树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传来像是虎爷的叫声,声音里带有低沉的威吓,但又像撒娇。



皎洁月光照进屋内,马缔起身仔细聆听——果然是虎爷的声音,它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因为担心而爬出被窝,戴上眼镜。一股秋天的凉风吹过,有点寒意。马缔稍微闻了一下书堆旁的鞋子后,迅速穿上。



朝着窗外的输水沟渠张望,不对,虎爷的声音来自二楼的晒衣场。



原来竹婆睡前把窗户关上了,今晚又特别冷,难怪它想进屋内。



为了解救虎爷,马缔走上楼。昏暗的二楼走廊上,听得到竹婆寝室里传出的鼾声。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虎爷的叫声。



擅闯女性寝室会被当成变态,况且,二楼的每个房间都和窗外横跨的晒衣场相连,不用刻意摇醒竹婆吧……



马缔打开最前方、刚才吃饭的起居室的门,早云庄已经没有其他房客,马缔和竹婆不会刻意一一上锁。



「打扰了。」



马缔还是致歉了一声才踏入室内。月光把房间照得明亮,不需要开灯即可直接走到窗边。



晒衣场的芒草和麻糬丸子不见了。



是竹婆收起来了?还是被虎爷吃掉了?怀着一个一个问号,马缔打开了窗户,虎爷的声音清楚传来。



「好啦,不要再叫了,」马缔跨过直抵腰间的窗沟,走进晒衣场:「我来接你罗!」



正要叫唤虎爷时,马缔略略看向寝室和客房,芒草和麻糬丸子不知何时被移到客房的窗边。



眼前晒衣场上竟然站了个女子,手里抱着虎爷。



咕噜!



马缔看得入神,喉咙发出了怪声音。抬头欣赏着满月的女子,慢慢转过头看着马缔。女子的侧面看起来很美,脸转过来后看得到细致的轮廓。马缔宛如陷入梦境,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般,肌肉和心脏变得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曳,女子浅浅一笑。



「你来接我了呀,真高兴。」



语气里有一点调皮的味道。



竹婆在月光的沐浴下返老还童了?



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关于月亮变身的传说及奇人轶事突然在脑里翻转,马缔蹑手蹑脚地往窗内一看,竹婆明明正张大嘴巴沉睡着。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虎爷翻身跳离女子的怀抱。马缔见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虎爷走过来,用身体磨蹭着他的小腿。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马缔。」



「猫咪叫『认真』?好怪。」



母亲戴着「儿子最棒」的特殊眼镜这样自夸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有人会称赞我可爱啊?马缔被自己的反应窘到无地自容,整张脸瞬间涨红,女子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歪头一脸困惑。



马缔趁机转移话题,询问:



「啊,请问你是?」



「我叫香具矢(※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里,主角从月亮来到人间,因从竹子里诞生时身体闪闪发亮而被取名为「辉夜」,跟「香具矢」的日文发音相同,都念做かぐや(kaguya)。),今天才到,请多指教。」



马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女子身后的夜空,大大的月亮高挂着。



「小马缔,你在发什么呆啊?」



被西冈轻拍了背部,马缔连忙收回神游中的意识。慌乱之下,「香具矢……」这名字差点脱口而出,思绪也险些再次跟着飘走。



西冈无视马缔的心不在焉,从旁靠过来望着桌上。



「你在查什么?」



马缔认为自己无法融入辞典编辑部,很大的因素来自西冈。西冈说话的节奏、与人应对时的举止和态度、工作的精确度,不论哪一项都超出马缔的理解范围,每次和西冈接触,都很不适应。



「没查什么……」



「恋爱」,西冈眼尖地瞄到马缔正在查阅的词汇,大声念了出来。



【恋爱】指与特定异性之间的特别情感。让人心情亢奋,希望两人单独相处,分享彼此的内心世界,可能的话也包含身体上的结合。但因为无法经常实现,让人闷闷不乐;期望实现时,又会让人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



「喔,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新明解国语辞典》对吧?」



「对,第五版。」



「因为独特释义很有意思而成名,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不要装傻了啦,马缔!」



西冈连人带椅滑向马缔,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恋爱了,对吗?」



「没有啦,只是在想……」因为被西冈碰了一下,马缔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这样的释义的确很独特,但恋爱对象限定为『特定的异性』,妥当吗?」



西冈的手离开马缔的肩膀,连椅带人迅速溜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马缔,难不成你的对象是那种……」



那种,是指哪种呢?



对于西冈的话中有话,马缔有听没有懂,只翻阅着手边的辞典。每一本辞典都收录了「恋爱」这个词,释义中也都提到男女之间的情感。但若以现今的状况来考量,正确性就有待商榷。



他在「恋爱」的用例采集卡上画了双圈,意思是「辞典必须收录,重要词汇」,并在备注栏里附加说明:「只限定男女之间好吗?请查查外文辞典」。



刚才西冈问题里的意思,这下才突然渗进马缔脑中。



「不,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应该不是。」



「应该——为什么你不能确定?」



「我希望在精神和肉体上结合的对象目前为止都是异性。但因为我还没有『当期望实现时,会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的经验,所以无法完全了解『恋爱』的真正意义,才用『应该』二字,略作保留。」



西冈沉默了数秒后,大叫:



「难不成你还是处男!」



刚好走进编辑部的佐佐木以冰冷的视线和声音说:



「松本老师和荒木快到了。」



辞典编辑部正在开一周一次的《大渡海》编辑方针会议。



《大渡海》预计收录二十三万则条目,是一本规模和《广辞苑》及《大辞林》相当的中型国语辞典。因为《大渡海》较晚推出,要吸引读者的青睐必须下很大的工夫。



「我们的释义要更贴近现代才行。」



松本老师总是这么叮咛。



从玄武书房退休的荒木,担任辞典编辑部总指导一职,每周参与会议。



「惯用语、专业用语及固定名词能收录就多收,它也可以当成百科事典。」



为了完成松本老师和荒木的要求,马缔夜以继日地检查着用例采集卡。



首先要核对现有辞典都有收录的词,并在用例采集卡上标记双圈。这些是最基本的词汇。



其他小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单圈标记,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三角形标记。



收进《大渡海》的判断标准正是卡片上的记号。标记为双圈的字或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基本上不能随意删除。画三角形的词汇则视状况决定可以不收录。



当然,现有辞典找得到的词汇只是参考值,后续还是要依《大渡海》的编辑方针判定选用哪些词汇。把古语、新词、外来语、专有名词等汇整起来,最后统一取舍。



马缔和佐佐木分头作业,对照用例采集卡和市面流通的数本辞典。反复查找的结果是,指纹几乎被磨平,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抓牢物品。这两个人忙得要死的时候,西冈却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混时间,或跑去联谊。



有一天,马缔看着编辑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问题在于《大渡海》的用例采集卡中,时尚类的词汇不够。」



「啊,我赞成。」



西冈双手交叉在胸前,把椅子弄出轧轧的声音,「至少要收录『三大发表(※原文为コレクション,源自英文的collection有时尚发表会、收藏品等意思。)』吧!」



「既然都发现了,为什么不制作用例采集卡呢?」荒木怒斥。



「我不熟那个领域……」



松本老师自责地拨弄着身上的绳状领带。



「不,不是指老师,我是在说西冈这个笨蛋。」



马缔看了一眼发怒的荒木,提出疑问:



「三大『收藏品』一般是指什么呢?邮票、相机……筷套?不对,或许是更有收藏价值的古董吊饰。」



「废话!当然是指巴黎、米兰、纽约三大『时尚发表会』。什么筷套?天底下只有马缔才会想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马缔完全不以为意,西冈用观察罕见小虫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他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



刚才西冈的话里,用的是「天底下」这个词,而不是「真的」或「实在」。或许是我听不习惯,但这似乎是另一种拐了弯的常用说法。



马缔立刻为「天底下」这个词制作了一张新的用例采集卡,记录日是今天,出处的栏位空白,并在备注栏记下「发言者:西冈」。



看到不顾会议还在进行中,埋头制作起用例采集卡的马缔,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快拟定时尚领域专家的名单,委托他们选定词汇撰写释义吧!」



「其实辞典很容易落入男性观点的窠臼。」松本老师不急不徐地说:「因为编纂者大多是壮年上班族男性,时尚和家庭生活等相关用语因而变少。但之后的辞典不能安于现状,最理想的编辑成员是广纳兴趣和关注领域完全不同的男女老少。」



「这么说来,我们编辑部似乎没有年轻的女编辑耶!」荒木点点头,又随即补充道:「当然,佐佐木小姐还很年轻。」



「不用这样愚蠢地讨好我。」佐佐木面无表情地在言语上对荒木重重一击。「马缔,怎么样?这周还有其他新问题要讨论吗?」



西冈举手示意,打断了摇着头表示没有的马缔。



「这家伙好像选是童子之身喔!」



全员视线顿时落在马缔身上。



「然后呢,那又怎样?」荒木停了一秒,额头暴出青筋对着西冈大吼:「童子之身有碍到编辞典这件事吗?」



荒木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实在气不过净说些蠢话的这家伙。但不知为什么,马缔却道歉说:「对不起。妨碍辞典编辑……会吧!」



已经被荒木臭骂惯了的西冈毫不退怯:「马缔刚才查着《新明解》的『恋爱』这个词时,出神了一会儿唷!呵呵呵。」



即使有片刻想得出神,也肯定比西冈的进度超前许多。但这不是马缔刚刚道歉的本意,却又不想因为反驳而让事情越演越烈。



「对不起。」



只好再一次老实地道歉。



「马缔有喜欢的人吗?」



松本老师问,手里抱着沉重的黑公事包,公事包里塞满许多古书。每次来玄武书房,老师必会顺道去逛绅保町的古书街,自掏腰包买齐新旧不同的小说初版书。不是为了品味文学,而是要从文章中寻找适合辞典的例句。值得信赖的辞典重视诃汇首次出现在哪一本文献的考证,于是搜集初版小说便成了老师的职业病。



「老师,对西冈的话不必太认真。」



「不,荒木,不是的。恋爱、交往都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像马缔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



被老师用没经验来形容,马缔的耳根顿时热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承认不太有经验,但恋情被拿来当成公开讨论的话题还是头一回,所以坐立难安。



不顾缩着背低着头的马缔,松本老师继续说:



「不论时间或金钱,我们必须把一切献给辞典。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基本需求,其他的心思全花在辞典上。我虽然知道家庭旅游、游乐场这些词汇,却从没体验过。对方能否理解这种生活品质,是很重要的一点。」



大家本以为松本老师要畅谈恋爱的重要性和为人生增添的光彩,纷纷竖耳倾听,这时却像泄了气似的,但同时又满心诧异:「不愧是松本老师,谈到恋爱还是以不影响编辞典为最高原则。」因而对老师又敬又怕。



「老师,难道您连迪士尼也没去过?」



「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游乐场对我来说实在有如幻境啊!」



「真的吗?可以拜托孙子带您去啊!」



西冈和松本老师交谈时,佐佐木转向马缔。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什么对方啦,我们没有交往。」



马缔用力摇头,却禁不住佐佐木的视线压力,终于吐实:「名字是林香具矢,前几天刚搬到我租屋的地方,跟房东是祖孙关系。」提到香具矢的名字,马缔的耳朵整个红了起来。



「原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啊……」西冈大感兴趣,插嘴道:「近水楼台,要我们怎么不想歪呢?喂,马缔,你得随时拴好理性的缰绳。」



「你才需要吧,混蛋!」荒木敲了西冈的头,继续说:「然后呢?」



马缔逃不过荒木的眼神,像鱼尾狮不断吐水一样,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跟我同年,二十七岁。香具矢因为担心房东竹婆年纪大了,所以搬来一起住,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当学徒。」



「学徒?做什么?」



「日本料理师傅。」



「马缔,你果然对男……」



这次马缔马上猜到西冈想说什么,赶紧接话。



「香具矢是位女料理师傅。」



「店名是……?」



佐佐木坐回电脑前搜寻网页。



「应该是位于汤岛的『梅之实』。」



敲着键盘的佐佐木,顺势拿起电话筒交涉起来。



「我用荒木的名字预约了四位,我得回家煮饭,所以先告辞了。」



佐佐木把印出来的店家地图强塞给马缔后,随即离开了编辑部。



「真是手脚俐落啊,佐佐木果然和平常一样超有效率。」



荒木满意地点头。



「应该不是很贵的店吧?」



西冈翻出了钱包,松本老师则微笑地催促。



「那么,我们出发去见马缔心目中的女神吧!」



马缔还没对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反应过来,却已顺手接过老师沉重的公事包。



梅之实窄小的入口处,挂着优雅的门帘,门帘一端染印着三枚蓝色的梅子图案。



拉开格子门,「欢迎光临!」从吧台料理区传来像是大厨的大叔和三十岁出头男师傅的响亮声音。



进门后右手边的原木吧台有八个座位;左边是三张四人坐的桌子,地板加高作为区隔。自然简洁的空间里气氛非常活络,几乎坐无虚席。



拿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内侧区走出来,资历最浅的香具矢似乎也兼外场服务。日本料理师傅的模样看在马缔眼里,闪耀动人。白色上衣搭配白围裙,头发绑在后方,戴着小巧的厨帽。



「欢迎光临!」



香具矢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马缔一行人,最前面的荒木代表发言。



「我是刚才打电话订位的荒木。」



「谢谢您……啊,是小光!」



发现马缔站在荒木身后,香具矢多了几分笑容:「你来啦,大家是同事吗?」



「是的,辞典编辑部的同事。」



「请这边走。」



香具矢招呼着眼前四人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坐定后,先拿起热毛巾擦手,同时看看和纸上手写的菜单。价格不算贵,从精致费工的料理到卤菜等家常菜都有,菜色丰富。



点完菜,先喝啤酒润喉,荒木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我很吃惊喔!」



「真是个美女,难怪马缔会动心。」



松本老师一边吃着小菜「芡汁鸿喜菇淋炸豆腐」,一边点头。



「而且,她竟然叫你小光。」



西冈一副不知是取笑还是嫉妒的表情。



「因为竹婆房东这么叫我,她就跟着叫了。」



马缔坐立难安的样子,同事全看在眼底,马缔的视线在料理吧台后方游移着。香具矢很认真地看着大厨料理时的每个动作,偶尔另一位资深师傅会吩咐她什么,香具矢立即回答「是」,快速去做。这位看起来同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前辈,五官长得十分端正。



马缔天生一头自然卷发,加上睡醒后的乱翘,直到一天工作结束后的现在才突然想到要整理。但手上的毛巾已经凉了,马缔只好放弃整理头发,把毛巾放回桌上,从胸口到喉头的空气好像干掉的麻糬一样结成硬块,难得这么美味的料理却有点食不下咽。



香具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马缔不自然的模样,或许因为马缔平常就是这副怪样子,现在也不必在意。综合生鱼片、卤菜、自制味噌腌过的宫崎牛肉烧烤,料理一道道上桌,期间香具矢更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追加小碟子或饮料,简直细心到完美的程度。



「我听马缔说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名字真好。」



西冈倾斜着脸仰望着香具矢,这是他自认最帅气的角度。



「谢谢,有点像飙车族在墙上的涂鸦(※日本的飙车族喜欢把假名写咸汉字,自认为很酷。),我其实不怎么喜欢。」



「怎么这么说!香具矢,这名字和你的美貌配得刚刚好。」



西冈歌颂般地赞美完后,马缔桌下的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让他疼痛到叫出声。对面的荒木瞪着西冈,表情似乎说着:「少在那里献殷勤!」荒木似乎想踢西冈一脚,却不小心错踢到一旁的马缔。



「取这名字只是因为我出生时刚好满月。」



香具矢客气又简洁地回答西冈,西冈仍不放弃。



「看吧,连月亮也祝贺你的诞生。」



马缔小腿又感到一记飞来的力道,却没办法说「这是我的脚啊」,只好咬牙忍耐。



当菜盘都见底,也喝得有点微醺时,四人走出了店外。入冬时节的冷空气这时候反而让人非常舒服。



「真好吃,下次佐佐木小姐也一起来就太好了。」



「老师喜欢的话,以后开完会的聚餐就都来梅之实吧!」



松本老师和荒木二人愉快地交谈着。



「什么?又不是公司出钱,我的钱包惨了!」西冈提议:「和七宝园轮流,怎么样?」



走在夜晚的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马缔以为是月亮照射出的影子,抬头看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发亮的星象与月光。在街灯的照映下,低垂的灰云透出微光。



被荒木晾在一旁的西冈和马缔并肩走着,西冈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很害怕自己啊!」



「为什么?」



「香具矢一直盯着我看,对吧?我也没办法,真的很对不起,这是连我自己也害怕、与生俱来的魅力啊!请你见谅。」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过头,脸上是半惊讶半傻眼的表情,说:



「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马缔也很诧异西冈会这样说,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侧眼偷瞄了一下,却发现他的脸庞浮现着得意的微笑。



这种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就算香具矢多看了西冈几眼,也是因为西冈一直和她搭话才不好意思不回应吧!马缔甚至觉得,香具矢是为了维持对客人的礼貌,才勉强收起困扰的表情,尽可能回答名字等罗哩巴唆的闲扯。



不过,看着穿着高级西装、主动又擅于交际的西冈,马缔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说不定,女孩子真的比较喜欢西冈这样的人。」甚至觉得,跟我这种穿着不起眼的西装、消极怯弱、存在感稀薄的人交往,还不如去抚摸可爱的虎爷好得多。马缔在心里揣测香具矢的想法,感叹着自己的悲哀。对没谈过恋爱的马缔来说,怎么也无法效仿西冈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怀疑的态度。



「西冈,你干脆搬到马缔住的地方去好了。」松本老师顺势提议。



「啊,信玄庄是吗?」



「是早云庄。」



西冈不顾马缔在旁更正,继续回答:



「我才不要,是个古老破旧的宿舍,对吧?」



「真可惜。我还在想,这或许是漱石的《心》(※《心》为夏目漱石的作品。故事里的「老师」爱上房东的女儿但没有勇气表白,直到「K」这位情敌出现,才一改原本个性,用尽心机排除K,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在现代重新上演的好机会呢!」



「什么《心》啊?」



西冈歪着头边走边想,过了一会儿,「啊!国语教科书里有收录,那封遗书超冗长,真受不了啊!」



「这就是你对《心》的感想吗引」



西冈的发言似乎又惹得荒木大为光火:「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出版社工作啊?」



「没有为什么啊,刚好录取了,有什么办法呢!」西冈交叉着双手、一脸认真地说:「打算自杀的人,不会写这么长的遗书吧?收到像包裹一样的遗书,任谁都会吓得不自主地发抖吧!」



「不对,遗书不是包裹,而是用和纸包起来、以浆糊黏好,可放进口袋的厚度,以挂号寄出。」



马缔边说边感到「不对劲」。《心》的主角「老师」写的遗书,仔细回想的确很长,让人不觉得是可以用和纸封好或收得进口袋的分量。



「那一年负责面试、决定录用的人是谁啊,真是够了!」



荒木一脸不满,但马缔却不认为西冈是那么糟的员工。虽然不擅长需要耐心的作业,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刚才也很自然地举出《心》里面不合逻辑的部分。



并不是都要像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个性,或许像西冈一样有着丰富奔放的想像力和不同观点的人,更适合编辞典。



马缔的想法像深陷地里的双脚,毫不动摇。



没打算和西冈争论,但西冈仍继续说着《心》的话题。



「为什么要我搬到战国武将的租屋处,会想起《心》呢?」



「就像小说里的三角恋啊,西冈、香具矢、马缔的关系以宿舍为舞台发展,这还用说!」



「对手是马缔的话,实在让人没劲啊!」



西冈故意调侃马缔,松本老师却神情认真地接话。



「即使了解字面上的意思,但若不曾真的陷入过三角关系,想必是无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无法正确地说明。一个投身于辞典编辑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断体验与思考,要有不厌倦的追究精神。」



为了体会「三角关系」,松本老师竟然要推马缔和西冈入恋爱的泥沼,真是辞典魔鬼。偷睨着松本老师枯木般的背影,马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装满古书的公事包,宛如一块又黑又重的砖,反映着老师对辞典的心情。



「不愧是松本老师。」西冈对暧昧、纠结的心境完全无感:「老师的意思是,为了辞典,最好什么都去尝试看看,是吗?但这对还是处子之身的马缔太不利了。马缔,你、好、好、加、油、吧!」



西冈沉浸在想像中,说出毫无诚意的勉励之语。



「但是,老师……」虽然很犹豫,马缔还是决定提出心里的疑问:「刚才老师说『没去过游乐园』,对吧?不体验也无所谓吗?」



「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松本老师平淡地回答:「但你们还年轻、有体力,恋爱也好,游乐园也好,都尽量去尝试吧!」



代替松本老师去做吗?



和搭地铁的三人道别后,马缔独自走回春日的租屋处。为了把亲身经历奉献给辞典,可以的话最好是获得香具矢的芳心,品尝恋爱的果实。如果香具矢想去游乐园,当然也奉陪。况且,离早云庄近在咫尺就有一座游乐园,名叫后乐园。



实际的距离是一回事,但马缔的心里对于邀香具矢去游乐园的障碍,简直和前往沉睡在沙漠尽头的古文明遗址一样遥不可及。如何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愿意回应?马缔连最基本的邀对方约会都不会。



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后,轮流到梅之实和七宝园聚餐,已经成为惯例。



第一次在店里看到香具矢本人的佐佐木,隔天特地从放置用例采集卡的资料室走出来,对坐在编辑部办公桌前的马缔说:



「那个女生很难吧?」



「那个女生是?」



「香具矢啊!马缔,你要加油才行。」



「香具矢果然喜欢像西冈那样的人吗?」



「西冈?」佐佐木嗤之以鼻:「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哪个女生会喜欢他那一型。」



西冈似乎不像马缔想的那么有女人缘。那么,女生到底喜欢哪一型的人呢?马缔对恋爱的理解越来越模糊了。



「他太轻浮了啦!」佐佐木一句话就把不在场的西冈终结在话题之外。「先别管西冈了,香具矢对大厨和前辈很崇拜呢!」



「咦?」马缔慌张地比较了大厨轮廓深邃的脸,和前辈师傅结实干练的体态。「你是说香具矢喜欢前辈吗?」



「马缔啊……」



送出一对怜悯的眼神给马缔后,佐佐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真是个傻子」吞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破坏香具矢对工作的热忱,找对时机引起她注意』,这么困难的事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马缔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



佐佐木离开时,西冈刚好小心翼翼地折着手帕走回座位,看到正在清理橡皮擦屑的马缔,便说:「喂,现在可不是搓鼻屎的时候啊!」



尽管西冈摆出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口气,马缔还是平静地把橡皮擦屑扫进垃圾筒后,才问道:



「怎么了?」



「我在本馆的厕所里听到了流言。」



「这里就有厕所了,你还特地跑到本馆去啊?」



「因为是大号啦,我习惯上不会遇到熟人的厕所,才能安心地尽情使用。」



马缔有点意外,原来西冈也有细腻的一面。西冈一声干咳,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在厕所听到有人说《大渡海》编纂计划要中止。」



「你说的是真的吗?!」



马缔吃惊地站了起来。



「应该是业务部的人,我走出厕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详情不清楚,看来你什么也没有听说。」



「嗯。」



在业务部时,马缔没有熟识的同事,也不受注意。就算《大渡海》触了暗礁,马缔也不会知情,更不会有人来通风报信。



「编辞典真是烧钱啊!」西冈将椅子摇得发出轧轧声,望着天花板:「怎么办?马缔。」



怎么办才好?马缔立刻陷入沉思。开了几次会,已经有些进展,也定出了编辑方针。突然中断,要怎么对荒木和松本老师交代?



「『中止』这件事进展到哪个阶段了?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麻烦你搜集进一步的情报。我则把既成的事实写出来,让生米变成熟饭。」



「意思是?」



「我先寄出正式邀请函,委托各领域的老师为辞典撰稿。」



「原来如此!」



听懂马缔的计划后,西冈像个邪恶的帮凶般笑了。



要委托外部人士写稿,事先有几个阶段的准备工作。



首先要选定用例采集卡中要收录的词条,接着确定编辑方针,制作出〈撰述要点〉。



编辞典时,委托超过五十位以上执笔者很正常,如果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写,不但文体无法统一,且花再多时间整合也无法编纂成册。因此需要〈撰述要点〉,清楚规定每一个细部项目「需要什么样的资讯、字数限制、以什么样的文体书写」,还得举出具体的例子,〈撰述要点〉通常由辞典编辑部制作。



接着,编辑要按照〈撰述要点〉制作「书写范例」,这必须和监修者松本老师一边商量一边制作,才有办法完成。写出实际的范例后,再对照〈撰述要点〉逐一检查是否有不符合或漏掉的地方。



当然,范本只囊括了预定收录词汇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是很基本的词条,但为了发挥范本的作用,必须要能含括多种类型。要从各式各样的词类中选出包括地名、人名、数字等条目和图片。透过书写范例及讨论的过程,辞典的方向和性质才会逐渐明晰,最后定案。



只要做出书写范例,大致就能决定字体大小、文字排列及版面设计的方向,也能算出总页数、收录字数和定价。



到了这个阶段,便可开始邀约外部专家执笔,委托时会一并附上做好的〈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大渡海》才要开始制作〈撰述要点〉,这时候去邀请执笔者,按进度来说太早了点。



马缔认为在这时候打出「委托专家」这张牌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编制辞典的圈子很小,有辞典编辑部的出版社也没几家,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因时尚领域资料太少,事先已经联络过几位时尚专家。也因此,其他出版社辞典编辑部的合作者已经开始流传:「玄武书房好像开始编制新辞典了。」



既然如此,干脆顺势让事情传阅好了。马缔大胆发出执笔委托书给各界专家,让公司里外明白,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对新辞典是认真的。



虽然编制辞典确实需要投入庞大金钱,但辞典不同于其他出版品,既是出版社的骄傲,也是财产。有个同业的说法是,只要能编出值得信赖并获大众爱戴的辞典,公司便能屹立二十年不坠。辞典编辑部这么认真投入新辞典计划,公司竟然视而不见,还要下令中止,一定会招致「难不成玄武书房营运状况糟到这种程度?」、「不,一定是公司只顾眼前利益才会这么决定」等负面声浪,到时候就算公司想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



「你这家伙,想不到竟然懂得见机行事啊!」西冈看起来打算先去本馆搜集情报,在几乎快走出办公室门口时,才突然回头说:「就是这股气势,你不用管我,尽量超越吧!」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