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三章(2 / 2)




「你觉得辞典怎么样?」



西冈随口问问,就像在多出的空间顺手摆上一个盆栽,只是找话讲。



丽美却歪着头,出乎西冈意料地认真。



「『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就是例如说,喜欢什么样的辞典,或是学生时代用过哪一本辞典之类的。」



「咦?」丽美双眼睁得斗大,就像突然听到来自灵界的声音:「辞典有喜欢讨厌可言吗?」



对啊,这才对嘛,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嘛!



什么时候开始,西冈竟也被辞典编辑部的人感染,会主动谈起辞典了。这样的自己虽然有点吓人,但印证了一讲起喜欢的辞典就没完没了的马缔他们果然不是正常人,反而安心许多。



「嗯,对某些人来说有。」



「哇,是喔,我连用过什么辞典都不记得。」



丽美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双手抱着膝,「不过,说到这个,我想起了国中的事。」



「嗯。」



「英文课本里出现『fish & chips』这片语,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喂,你不是说自己生长在连小酒馆也没有的乡下地方吗?」



「你很烦耶,国中生和小酒馆没有关系啦!」



轻轻踢了西冈的膝盖,丽美继续说:「总之,我查了辞典,找到『fish & chips』的那一页,解释写的竟然是『鱼与洋芋片』。」



西冈喷出口中的茶。



「这是什么解释啊!」



「就是啊!很差劲吧?」丽美也笑了,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后晃着:「阿正,要做出一本好辞典喔!」



突然间,一股热流以几乎让人感到疼痛的速度涌上西冈的喉头。



至今为止一直离不开丽美,一直藕断丝连,就是因为喜欢。有时虽然比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令我生气,但却无法放手、也不想放手。我喜欢丽美,就算她是丑小鸭也很可爱。



这番话,应该要从半张着的嘴里说出来的,但耳朵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



「没办法了。」不光是喉咙,连眼皮都热了起来,西冈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要被调离辞典编辑部,成为宣传广告部的人了。」



我居然为这种事哽咽,不甘心呐,真是太丢人了。但总算能一吐为快。这段时间以来堵在心里的憾恨和屈辱,活像吞下一块比小石头还要生硬的肉。



丽美没有动静,沉默着。之后,一句话也没说地把西冈的头揽近自己的胸口。



动作像在打捞掉在水面上的美丽花朵般温柔。



收到爱人便当教授的稿子是在二月底,打开附加档案,读了稿子的西冈不禁惨叫失声:「这下糟了。」



教授执笔的内容主要是日本中世文学相关的用语、代表作品、作者等。虽然委托时附上了〈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但收到的稿子字数全部超过规定,文章也掺杂了太多个人想法。



例如【西行】这个词,教授这样写:



【西行】(一一八一~一一九〇)平安时代到嫌仓时代活跃的和歌诗人、僧侣。出家前名为佐藤义清。原本是侍奉鸟羽上皇的北方武士,二十三岁时心生感悟,不顾苦苦央求的孩子,毅然出家。之后在各地旅行,创作许多和歌,「春花盛放死为伴,如月(※指二月。)满日了无憾」现在依然脍炙人口。只要是日本人都对西行描写的情景很有感触,希望自己也是如此吧!巧妙地将自然和心情融入歌中,背后隐藏的无常观独树一格。殁于河内的弘川寺。



我应该是日本人啊,但对教授举的著名和歌却没什么感觉。西冈很烦恼,总之先将稿子列印出来。辞典的稿子最讲究的是正确、达意,可以随意用「不论是谁都会如何」的说法吗?和我一样没感觉的人说不定会来投诉呢!



教授执笔时的心境就像「二月也要结束了,二月就是如月,对了,玄武书房委托的稿子还没写呢,那就来写『西行』这个词吧!」字里行间透露出「随便交差了事」的心态,让西冈很生气。



「喂,马缔。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西冈把稿子推到正用小刀削着红色铅笔的马缔面前,马缔边说「容我拜读」,边慎重地把纸张拿到面前读了起来,就像朗读着国语课本的新生。



红色铅笔削到一半,躺在马缔桌上,马缔虽然认真地用小刀削着,但笔芯却还是扁圆的状态,感觉就像拿着刀在恶作剧,木头的部分则凹凸不平。这家伙的手真是不灵巧,西冈决定帮马缔削铅笔。



西冈待在用力读着稿子的马缔旁,静静地动着小刀。时间还是早上,打工的学生还没来,编辑部里只有西冈和马缔,非常安静。



刀子削进木头,露出红色的、尖锐的笔芯。西冈喜欢用小刀削铅笔,让人联想到骨头里的骨髓,秘密啊、生命力啊,全都倾泄而出。他想起小学时用刚削完还带着木头香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着机器人和怪兽。总觉得手削的铅笔能画得更好,所以不爱用削铅笔机。



真怀念啊,让人想起二十年前的情景。西冈看着红色铅笔,检视着削好的模样,最前端像没入空气般尖锐,对于自己削铅笔的技术一点都没有退步很满意:心想:「马缔还是买个削铅笔机吧!」我真的被调走后,马缔说不定会削到手指,真危险。



「哇呜!」



马缔发出低呜声,把稿子放在桌上。左手抓着头发,右手在桌上翻着,像是在找东西。西冈把红色铅笔塞进马缔手里,马缔这时才抬起头。



「谢谢你,西冈。但是这稿子需要大改啊!」



「果然没错。」



「执笔教授同意我们改稿了吗?」



「当然啊,委托时就书明在先『有必要的话我们会修改』了。只是,这个教授很难搞。」



西冈望着稿子,说:「保险起见,我先通知他要怎么改好了。」



马缔点点头,拿着红色铅笔改了起来。



「首先,累赘的说明太多了。辞典的稿子不需要执笔者的主观意见,只要列举事实。此外,教授的稿子中没有旧式假名,引用的和歌也是现代假名,与原典不符。」



「这和歌,有必要摘录吗?」



「这一点见仁见智,暂时先删除吧!」



【西行】(一一一八~一一九〇)平安末期、嫌仓初期的和歌诗人、僧侣。法名圆位,俗名佐藤义清。



「西行不是变成和尚后的名字吗?」



「西行是号,和尚的名字是圆位。」



「嗯。其实这样就够了,简洁有力。接下来要怎么改?什么叫做『心生感悟』,每一句都让人想挑剔一下。」



「就是啊!西行出家的原因有很多说法,好比因友人之死而感到生命无常,也有一说是失恋,但都没有定论。」



「这是一定的啊,说不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出家吧!」



西冈的话让马缔笑了。



「人对于自己的心,甚至是自己的事,确实未必都能掌握啊!」



「『不顾央求的孩子』这一幕,到底是谁目睹了?我真的很想这么反问他。」



「这前后的文字都太含糊了,全部删了吧!这稿子还得再多斟酌几次,目前先这样好了?」



原为北方武士,侍奉乌羽上皇,二十三岁出家。之后游历各国,歌咏自然和心情,文字风格独特。《新古今和歌集》收录其九十四首和歌,为数最多,另有个人和歌集《山家集》等。殁于河内弘川寺。



原来如此。这样就比较像辞典的说明了。看着修改完简单明了的稿子,西冈满心佩服,但马缔似乎还不满意。



「只是,『西行』这个词,只放人物说明对辞典来说还不够。」



「除了人名外,还有别的意思吗?」



「确实还有『不死之身』的意思。」



「怎么说?」



「有段时间『西行在旅途中凝望富土山的神态』成为热门绘画主题,知名画家争相描摩。于是,『凝望富士山的西行』渐渐延伸出『西行=不死之身』的意象。」



「简直是欧吉桑爱说的冷笑话嘛!」



「明明是很风雅的说法。」



西冈觉得很无力,为什么要竞相描绘「凝望富士山的西行」,西冈实在无法理解,画和尚很有意思吗?



「其他还有……」



「还有啊?」



「有。因为西行游历各国,所以也有『四处旅行的人』或『流浪的人』的意思。」



西冈从书架上取出《日本国语大辞典》的其中一本,查阅【西行】这一则。正如马缔所言,不光是人物的说明,还记载了各种衍生意义。原来西行法师为人熟知,对后人来说可说是耳熟能详。



「还有呢?」



西冈故意试探马缔,偷瞄着《日本国语大辞典》问。



「如果没记错的话,田螺等螺类好像也有人以『西行』来称;能乐(※日本鎌仓时代兴起,配戴面具表演的古典歌舞剧。)里有个曲目叫〈西行樱〉;把斗笠戴在身后的戴法称为『西行笠』;斜背在身后的布包称为『西行包』;说不定连其忌日『西行忌』也应该要说明。」



不只《日本国语大辞典》,西冈还查了《广辞苑》、《大辞林》来确认马缔说的是否正确。完全超越「厉害」的程度,简直就是恐怖!



「你不会把所有辞典的内容都背起来了吧?」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马缔仿佛道歉似的缩着身子:「但是,我们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西行』的所有解释,西冈觉得《大渡海》要收录那些意思呢?」



「『各地旅行的人、流浪的人』还有『不死之身』。」



「为什么?」



西冈双手交叉望着天花板。这是我的直觉反应,被你这么一问还真答不出来。



「硬要说原因的话,现在已经很少人使用斗笠和布包了,很难想像我会背后斜背着布包走在路上,突然碰到朋友,跟我说:『你这个是西行包耶!』」



「这种状况发生的机率应该不到万分之一。」



「只是假设嘛!我又想到另一种『原来这样的背法叫西行包』的情况。好比说,公司有一天突然对员工说:『明天所有员工都背西行包出勤。』」



「这种情况发生的机率连亿分之一都不到吧!」



「都说是假设了咩!可是啊,收到公司命令时我一定会问:『什么是西行包啊?』那个时候有人说明的话,就能马上懂。换句话说,『西行包』或『西行笠』从话题的前后脉络很容易推敲出意思,只要知道意思的人一说明,立刻能想像。」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特别去查辞典的机率很小。」



「还有,听到或看到『西行樱』时,联想到能乐的机率也很高。很少是没有铺陈或前言,就突然说或写『西行樱如何如何』。只要推测得出和能乐有关,之后再去查《能乐事典》或相关书籍就行了。」



「『西行忌』也很容易望文生义。如此一来,只剩下田螺这个意思最难联想了。」



「首先,现代人才不会称田螺为西行呢!真的有人这么说的话,只要直接问对方『什么?』不就得了。」



「还真直接呀!」



马缔似乎讨论得很愉快,西冈也毫不退缩,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啊,『不死之身』这个意思就有必要收录,而且要连『凝望富士山的西行』一起。要不然,文章里如果出现『我是西行,哇哈哈哈』,不知道『西行=不死之身』的话,就会完全看不懂。」



「所以你认为『四处旅行的人、流浪的人』应该收录,也是基于相同的道理?」



「那是原因之一。」西冈犹豫了一会儿,补充说:「你想想看实际上可能发生的状况:如果在图书馆里随意翻阅辞典,发现【西行】下写着「(因为西行法师游历各国)有四处旅行、浪人之意。」读到的人应该会很有感觉吧?说不定会脱口而出:『原来西行也和我一样啊,以前也有这种一心想旅行的人啊!』」



脸颊感受到马缔的视线,西冈转头看去,马缔不知何时已经把办公椅转过来,正对着西冈。



「我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欸!」



马缔的语气里充满了热血,西冈有点害羞,又急忙说:



「或许这不符合辞典选择词汇的基准。」



「不!」马缔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西冈,我真的觉得你被调走是个遗憾。要让《大渡海》成为一本活生生的辞典,绝对需要你的力量啊!」



「笨蛋!」



西冈装作没事地回应,从马缔手上把稿子抽了回来,参考着马缔用红色铅笔所做的修改,开始写信给教授。



西冈盯着电脑荧幕,尽量忍着不眨眼,怕一不小心眼泪会掉下来。



太高兴了!如果这句话不是出自马缔之口,只会被当成同情或安慰而已。西冈很清楚,马缔是真情流露。



西冈认为马缔是一位辞典天才,但不知变通,是和自己完全没有交集的怪胎;现在依然这么认为。如果学生时期和马缔是同学的话,肯定当不成朋友。



但马缔的一番话却解救了西冈。因为不知变通,所以不懂虚与委蛇,唯一的能力是做辞典时非常认真,正因如此马缔的话才让人信服。



我是被需要的,绝对不是「辞典编辑部多余的员工」。



知道了这件事,让他喜不自禁,自信心一涌而上。



马缔当然没想到自己竟然解救了西冈,仍跟平常一样对着办公桌,左手梳着乱发,右手继续用红色铅笔改稿。只懂得老实说出真心话、没有其他沟通技巧的马缔,对自己刚才的话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但西冈就不一样了,明明开心得不得了,却假装镇定。



马缔果真天下无敌!



西冈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



被叫来大学的研究室,教授刚好又在吃爱人便当。



「西冈,这是怎么回事?」



「您的意思是?」



西冈站在门前,殷勤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你昨天回复的电子邮件啊,为什么改我的稿子?」



「委托时应该跟您说明过,我们会修改。」



「是这样喔!」



西冈有礼貌地微笑回应后,默不作声。



「就算是,也没说会改这么多啊!」



不想被改的话,写的时候就该更当一回事啊,那种稿子怎么能用?你到底有没有用过辞典啊!臭老头……



西冈笑容不减,开口说:



「真抱歉,但我们必须统一文体……请您见谅。」



「是你改的吗?」



「不是。」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决定老实回答:「是我和编辑部同事马缔讨论后修改的。」



「那么,就请那位认真先生修改所有的稿子吧,我不干了。那样改完就不是我写的稿子了。」



「教授!」西冈下意识地靠近教授,说:「请不要这么说。马缔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调部门后,将由马缔真心诚意地和教授联系。这次也多亏了老师,我们只要统一文体即可,马缔和我都非常感谢您。」



事实上,除了文体外,根本整段内容都重新修过。但和马缔不同的是,西冈会在必要时说上八百甚至上千个谎言。



「偷偷跟您说,其他老师的稿子要改的部分更多呢!」



刻意压低声音、把面子做给教授,果然有效,教授的态度软化了。



「真的吗?」



一贯维持低姿态的西冈斜眼瞄了一下,教授正用大方巾把爱人便当包起来。「虽然如此,但稿子被改,让人实在不太高兴啊!」



你以为自己是文豪吗?西冈的微笑快化成僵硬的雕像了,只能再三安抚教授不爽的情绪。要是教授这时候撒手不做,那就麻烦了。



辞典绝不是轻松地随便做做、说说好听话就能完成的。因为是商品,担保品质的推荐人非常重要,监修者松本老师的名字会放在封面上就是对品质的保证。松本老师深入参与《大渡海》的编纂作业,但有些监修者只出借名字,甚至完全不参与编制。



每位执笔者都是从各个专门领域精挑细选出来的、有信誉的学者。执笔者的名字会列在辞典最后,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判断是否选用了适当的人,也能从执笔者的名声推测辞典的精确度和细腻度。



眼前这位教授或许是个失败的人选,西冈也很苦恼。但教授是中世文学的权威却是事实,不能不借助教授的影响力。调整释义精确度的工作交给马缔来做,一定没问题。



「好吧,只要你肯低头道歉,要我继续做也不是不行。」教授啜着饭后的茶:「我可没有要求你下跪磕头喔!」



「下跪磕头吗?」



「干嘛这么说,我都说了不用下跪磕头嘛!」



教授的嘴角忍不住浮现不怀好意的笑,西冈知道自己的立场不宜强势,但教授似乎等着看好戏。



真没品!西冈盯着地板,今天的西装是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耶!不过算了,这么做若能消教授的气,我跪几次都无所谓。



西冈无奈地想曲膝,肌肉却突然反弹,理性像闪电般划遍全身,让他无法移动身体。



等一下!《大渡海》岂是这么低劣的辞典吗?



毫无诚意地下跪磕头,到底有什么意义?马缔、荒木及松本老师投入血汗与心力编纂的辞典,怎么会要我下跪磕头来完成呢?何况,我可不是教授发泄压力的工具。



不跪,这太蠢了,我没有讨教授欢心的义务。



西冈放弃曲膝,一只手撑在教授的桌上、便当旁边,身体往前倾,脸贴近教授的耳朵。



「老师,您真是爱开玩笑。」



「你、你干嘛突然这样?」



对方突然靠过来,教授连人带椅想住后退,西冈却不让教授有逃掉的机会,另一只空着的手牢牢抓住椅背。



「我很清楚,老师不是那种会测试别人诚意的人。下跪磕头什么的,想必是开玩笑吧!」



教授也察觉出苗头不对,只能「呃……对……」地支吾其词。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玩笑,也从来不做试探别人的事。」



明明讨论「西行」时才试探过马缔的实力,西冈仍面不改色地继续威胁对方。



「比方说,如果老师有爱人的话……」



「什么!」



教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是说『比方』嘛!」



真愉快啊,原来戳人痛处这么有趣。沉睡中的嗜血心态被激发,西冈嘴角浮现恶人似的奸笑。



「你紧张什么呢?」西冈的手从桌上移开,貌似不经意地摸着便当盒:「我知道爱人的存在,也知道她是谁,还知道她怎么把老师昭i顾得服服贴贴。」



「为什么你会……」



「编辞典需要很多人协助,为了让大家各司其职,少不了要搜集点情报啊!」



西冈可不是毫无目的地去拜访各大学。去大学拜访教授时,还会特地到助理们聚集的休息室送上伴手礼、表示慰劳。现在正好收割成果。



「不过,我不打算拿这件事来威胁老师,因为老师和我一样知道『品德』两个字怎么写。」西冈的手离开便当盒,挺直背、后退一步,说:「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教授默默地不停点头。



「谢谢。那么,请同意我们调整稿子。」



已经没必要再来这里了。西冈向右转,避开满是书堆的小山,走出研究室。握着门把时,突然回过头:



「老师!」



被点名的教授,像可怜的小动物般害怕地看着西冈。



「我同事马缔一定会编出受读者喜爱且长久信赖的辞典。老师的名字会被放在执笔者里,但实际写稿的人可是马缔。」



「太无礼了!」



果然激怒了教授,事实被说穿后教授的脸瞬间惨白,气得发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师现在看重名声胜过事实,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告辞。」



西冈关上门,踏入昏暗的走廊。虽然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了,但还是忍不住边走边笑了出来。



啊!真是太爽了。之后教授若要发飘,我就扬言把他除名好了,谁理你。



《大渡海》的计划是不会被这种小事影响的,投入编纂作业的马缔他们,信念比地心还坚实,比岩浆更火烫。即使和教授发生了摩擦,也不用放在心上,《大渡海》会毫不犹豫地继续往前航行。



而我呢,这个春天就要调部门了,往后就算有冲突也只能交给马缔去处理。帮不了你了,马缔,加油吧!



虽然这么置身事外地想着,但西冈暗自下了决心。



我可是舍名求实的人。



荒木常说「辞典是团队的心血结晶」,现在才明白真正的意义。



我才不要像教授那样马虎敷衍,只想让名字印在辞典上。不论去到什么部门,我都要尽全力协助《大渡海》的编纂,不挂名也无所谓。就算在编辑部完全被除名、半点痕迹也没留下,即使被马缔说:「西冈?这样讲我才想到,好像真的有过这个人。」也在所不惜。



重要的是做出一本好辞典三重要的是以公司同事的身分,全力支持这些为辞典奉献一生的人们。



西冈走下楼梯,出了研究室大楼。冬天午后的淡白色阳光照在校园里,叶子掉光的银杏树枝,把天空切割出大大小小的裂痕。



以热情来回应别人的热情。



至今一直因难为情而逃避的事,一旦决定「就这么做吧」:心情竟意想不到地既轻松,又雀跃。



西冈回到编辑部,向马缔报告了和教授之间的始末。马缔停下手边的工作,听完后看着西冈,眼里满是尊敬之情。



「太厉害了,西冈,你好像恐吓犯喔!」



马缔的表情和说出的话落差太大,西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等等,对于我刚刚说的事,你只有这个感想?」



「是。换成我的话,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真的下跪,只能被教授耍得团团转啊!」



马缔没有讽刺或是挖苦的应对技巧,似乎是打从心里赞赏。



「我说马缔啊……」



「是。」



西冈将办公椅旋转了九十度,和面对着自己的马缔双膝相对。突来的转动让椅子上的坐垫歪了,想不到西冈也有神经质的一面,马上把坐垫调正。马缔说完「是」之后,静静坐着等西冈开口。



终于把坐垫调好,西冈开始侃侃而谈。



「我的意思是,教授可能会因为我的恶劣而迁怒于你。」



「没关系吧!」原来是担心这个啊,马缔似乎不以为意:「你说得对,教授的确是重名轻实。」



「如果他要求不列入执笔阵容呢?」



「那就拿掉他的名字。」



马缔冷静果决的语气让西冈十分诧异。马缔也察觉自己话说得太直,苦笑着补充:



「对不起,要求对方拿出同样或更认真的态度,是我不对。」



不,西冈不确定地摇着头。对某件事真心喜欢时,要求也会理所当然地变高,就像没有人会完全不在乎心爱的人的反应吧!



但又觉得,马缔心中那股漩涡般的情感,浓度和密度真不是普通地高,要持续回应马缔的期待和要求实在很难。



你啊,外表看起来瘦高轻飘,灵魂的热量却过剩。西冈暗自叹了一口气,小香真辛苦,要和这样的马缔交往。辞典编辑部之后若有新员工,也应该会很辛苦吧!



稍微放松一下吧,马缔。不然,你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窒息。太高的期待或要求可是毒药,你也会因为得不到预期的反应而弄得筋疲力尽。最后只好放弃、不依靠别人,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西冈沉思时,刚好到了下班时间,马缔反常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怎么,要走了?」



「香具矢今天第一次掌厨一道卤菜,我要去梅之实吃看看。」马缔露出笑容,把资料和稿子塞进公事包,说:「要不要一起去?」



马缔的恋爱之火,会连卤菜都烧焦吧!



「你去吧!」



西冈挥挥单手,示意马缔可以走了。



马缔对着工读生说:「今天我先告辞了!」红着脸、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等马缔出了编辑部,西冈才转回办公桌前,开始制作交接资料。



接替西冈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到职,或许正职员工只有马缔一人的情况会持续好几年。



但为了以防万一,西冈提起精神,听着背后工读生们默默发出的作业声,敲起电脑键盘。再碰到今天这种强势又无理取闹的教授,马缔肯定应付不来,对外交涉时,马缔绝对需要一位得力助手。西冈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留给不知哪一天才会报到的新成员。



执笔者那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喜好、弱点、身分地位、私生活,西冈把至今为止搜集到的情报一一输入电脑中。可能发生的摩擦、要采取什么样的对应方式,都详细地在脑海里模拟一遍,再记录下来。



把完成的文章印出来,收进蓝色档案夹里。如果流出去就不妙了,西冈删掉电脑里的档案,在档案夹上用麦克笔写着大大的:



(秘)限辞典编辑部成员阅览



这样的档案已经很有可读性,但好像还少了些什么。



西冈沉思半晌,才「对了!」地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马缔写的情书。马缔请西冈讲评的情书,被西冈私藏了一份影本。



看着整整十五张信纸、洋洋洒洒的大作,无论读多少次都令人发笑。



笑到肩膀不停抖动,引来一名工读生讶异地盯着看。西冈赶快假装没事地收紧脸部肌肉,开始寻思适合藏匿情书的地方。



书架虽然好,但夹在书和书之间很快就会被发现吧!西冈假装找书,其实在模拟最佳的藏信位置。最后决定把它贴在《书信指南》、《婚葬礼俗常识》等杂学书架的书挡底部。



藏好情书、回到座位的西冈,在档案夹的透明资料页最后补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辞典编累了吗?想放松一下吗?



碰到这种状况的编辑部同事,请洽西冈正志。[email protected]



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西冈把(秘)档案放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



收好东西拿起公事包,发现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学生们几乎都回去了,只剩下二个工读生,于是对他们说: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回家之前,我请你们吃饭。」



「太好了!我想吃中华料理。」



「我想吃烧烤。」



工读生高兴地抢着说。



「这样我会破产,别啦,就拉面或牛丼吧!」



「唉唷……」



「这么小气!」



嘴上虽然抱怨着,却满脸笑容。西冈检查过瓦斯、电源后,关掉辞典编辑部的电灯。编辑部的门已经拆掉了,所以只要把一旁资料室的门锁上即可。



待整理的庞大词汇,似乎流泄在夜晚的走廊上。



「辞典这份工作,做得开心吗?」



走在通往别馆出入口的通道时,西冈这么问。



「很开心啊,对吧?」



「嗯。刚开始时觉得很枯燥,一做下去却又忘了时间。」



没错,我也这样觉得。西冈无声地表示赞同。



在有限的人生中,能和大家一起合力航向又深又广的文字大海,虽然战战竞竞,但很快乐。我不想放弃。为了追求真理,花再久时间也想继续乘坐这艘船。



学生们走出通道后,猜拳决定晚餐吃拉面还是牛丼。西冈在一旁笑笑地等待胜负结果。



突然脑子里萌生一个念头—同丽美求婚吧!



虽然完全无法预料丽美会怎么想、有什么反应,但我再也不要闪避心中的热情……



西冈不想再打马虎眼了。其实很早以前就觉得,不能和丽美以外的女人上床也无所谓,这个想法今后应该不会改变。他想让丽美知道这份心意。



晚餐决定吃拉面,虽然有点担心求婚时会满嘴大蒜味,但对象既然是丽美,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应该不会介意吧!于是拿出手机传了简讯:



忙了一天,辛苦了。你在哪?如果在我家,别走,等我回去。如果在你家,那我可以去找你吗?吃完晚饭就过去。



走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提醒着新讯息:



你也辛苦了。我今天在家,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用急,我等你。



西冈微笑地读了二遍,没有任何表情符号,丽美的文字和平常一样,比想像中还要老派。但却似乎听得见丽美的声音,一股温暖的气息传来。



文字和词汇真是不可思议。



「二位,为了替景气加分,可以加一颗温泉蛋!」



「为什么突然这么好?还扯到景气?」



「西冈先生,那可以加点叉烧吗?」



「允许!」



收起手机的西冈,催促着学生,愉快地钻过拉面店门帘走进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