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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啊哈!西冈正志才走进办公室看到马缔,马上猜到是怎么回事。



「早安啊,小马缔,有什么好事吗?」



「没、没什么……」



马缔没看西冈,低头用红色铅笔修改执笔者交来的《大渡海》稿子。



辞典的稿子比较特殊,和刊载在杂志上的文章、小说比起来,不需要凸显执笔者的个人特色及文笔,因为辞典讲究的是用简洁字句精准说明。辞典编辑要将收到的原稿反复读过,统一文体,提高解说的精确度。基本上会尽量和执笔者沟通,但执笔者一开始就知道编辑会修改文句。这部分,编辑的工作量和责任十分重大。



虽然看起来一副认真地拿着红笔改稿的模样,但马缔其实是因为害羞而不好意思抬头。



西冈从旁观察着马缔,径自下了结论。马缔依然假装镇定,不为所动,偶尔还得强忍愉悦的心情,在嘴里轻咬脸颊内侧的肌肉,以控制不由自主上扬的嘴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明显充满了血丝,但皮肤却异常光滑白透。



肯定没错!



高中时,某天早晨教室里会突然出现有这种皮肤的家伙。没想到,在公司还会目睹将近三十岁的同事有这般光滑闪亮的肌肤。



一定有「什么」。啊,该不会是进行得很顺利吧!西冈脱掉西装外套,小心地挂上椅背,不让它出现皱折。



大概错不了。西冈始终摸不透女人的想法,此刻摆出几近骨折的姿势歪着头想:「为什么看上这家伙?」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外表帅不帅气、存款多不多、个性是不是很吃得开,这些都不重要。女人在乎的是「对方是不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符合西冈多次亲身经验得出的结论。如果女人说你「可靠」,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认为自己被归类为笨蛋。但不知为什么,女人似乎真的认为「可靠」是最棒的赞美,意指「绝对不对我说谎,只对我一个人温柔」。



真受不了!不,虽然很想交往,却让人受不了。



西冈当然不会让女人认为「很可靠」,因为他总是会说必要的谎,也会看对方的脸色调整温柔的程度;西冈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可靠。想当然耳,跟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长久。



结果,像马缔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受女性欢迎的人。乍看一点都不起眼,最大的优点只有认真,但有点讨人喜欢,对工作和兴趣热心投入的家伙。



叹了一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西冈开始认真写起催稿的电子邮件。没时间发呆了。看似只剩坚硬枝干的樱花树,其实正默默地、确实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西冈暗自决定,为了不擅长对外交涉的马缔,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前要尽量把这里的事处理好。



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来到辞典编辑部的马缔时,西冈觉得「真是个超不起眼的家伙」,但也觉得他是适合编辞典的料。虽然是西冈推荐马缔给荒木的,但心里还是多少感到不安,「这家伙没问题吧?」



马缔这号人物,是从业务部的同期女同事四日市洋子那里听来的。



「新来的同事真思心。」洋子停下舀着咖哩的手,皱眉道:「亏我当初还以为他是语文学硕士,很优秀呢!」



洋子算是西冈同期中比较谈得来的,曾一起当过联谊的干事,是每隔几个月一定会相约去喝杯酒的同伴。听了洋子的话,西冈一派轻松地点头,说:「是喔,怎么个思心法?」这些对话,发生在玄武书房本馆地下室的员工餐厅。



「头发总是又蓬又乱。」



「自然卷吧!」



「不光是自己的桌子,连业务部的书架也整理。」



「是个热心又好用的新人,不是吗?」



「整理时像藏了橡实的松鼠,个子高大却像个忙碌的小动物。还有啊,我们不是都要去书店拜访吗?他每次回来都会提着装满二手书的纸袋,让人大叹「又买了?」这家伙真的有去拜访书店吗?还有,每到发薪日前,总是生啃速食面,会不会是买了太多二手书,钱都花光了呢?」



「我哪知道。」



「恶不恶心?」



「啊,的确有点怪。」



「不论是西冈还是这个新人,公司的聘用基准实在让人完全搞不懂。」



叹气的洋子把咖哩吃得一干二净,把用过的汤匙放入水杯里搅拌着,汤匙没有弄干净就会全身不自在。洋子是个开朗聪明的好女人,但唯有这个怪癖让人无法接受。



「啊,糟了!」将汤匙放在托盘上的洋子,看着西冈的身后低头说:「那个新人在那边,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听见?」



西冈若无其事地回头,不远处站着一位瘦高的男生。原来如此啊,头发毫无秩序地乱成一团。一手拿着托盘,好像放着三明治,另一手拿着有点发黄的文库本,男子视线落在书上,走向餐盘回收处,却正面和盆栽撞个正着,叶子上堆积的灰尘整个飞散开来,员工餐厅里所有视线全集中了过来。他连撞歪的眼镜也不扶正,反倒先低头向盆栽道歉。



「他应该没听见吧!」



是个沉醉于自己世界的人,坐在西冈对面的洋子这么分析马缔。这是西冈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



「我明明这么想,却还这么照顾他。」



西冈坐在对面的位子上,看着吸着荞麦面条的马缔。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后,西冈总是会邀缺钱的马缔一起去公司附近的荞麦面店。「我请你。」西冈这么说之后,马缔一定会客气地只点荞麦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有什么事吗?」



说不出「就是你的事还用说吗」的西冈,只含糊地以「没什么」带过。吃完面的马缔,把热汤倒进沾酱里。西冈点了好久没吃的亲子井。



「喂,真是光滑闪亮呐!」



「我吗?」马缔吃惊地用手按着头:「只有头发长得特别茂盛啊!」



「和小香进展得很顺利吧?」



「托你的福。」



马缔有点想掩饰,但看到西冈锐利的目光知道无所遁形,于是将手里装着沾酱和热汤的杯子放下,认真回答。



「很难相信的是,香具矢并不讨厌我。她说,她不想影响我编辞典的工作,也不想因为恋爱而耽误了自己的厨艺修行,烦恼来烦恼去时间就这么过了。」



「唔,这样啊,不过你终于脱离童子之身真是太好了。」



因为很多玄武书房的员工常光顾这间餐厅,西冈特地将「童子」两字的音量放小,马缔却一点也不以为耻地回答「嗯」,并点了点头。



「我们谈过了,结论是:正因为都不想阻碍对方,说不定能够顺利地交往下去。」



「耶?不赖嘛!」



没想到这么顺利,真受不了。的确很适合你,马缔,不论是辞典编辑部还是香具矢。



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如此让我入迷的事,今后也不会有了吧!



不知道马缔如何看待西冈脸上的笑容,只见他再度拿起杯子,回以明朗却低调的微笑。



自从马缔被调到辞典编辑部,西冈就冒出「我应该会变成多余的人」的预感。



西冈进入公司以来,自认对辞典编辑的工作十分尽责。虽然对编辞典没有兴趣也没有热情,但是既然被分派到辞典编辑部、既然是工作,就该努力去做。



因此培养出耐得住佐佐木直言不讳的抵抗力,也事先弄清楚松本老师的处事风格和喜欢的食物,并毫不抗拒地接受荒木对编辞典的异常固执。



但还是常常被荒木骂。



「『固执』这个词是负评,『那是对细节很固执的艺术品』这种句子根本是错的。『固执』的意思是:『拘泥于某项细节,是一种怪癖』。」



即使一再被骂,西冈也不气馁。「荒木先生对辞典的『拘泥』,应该不是错的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还是以「是,您说的是」来回应。



编辞典很容易让人身陷昏暗的编辑部,结果足不出户。为了缓和办公室的气氛,让大家都能愉快地工作,西冈其实也下了不少工夫。



在辞典编辑部待了五年,总算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存在意义,也对它产生了感情。不论是对辞典,还是对深爱着辞典的人。



马缔的出现却让整个情势逆转。



荒木难掩对马缔的期待之情,松本老师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对马缔工作的模样很有好感。连不论是谁都直接展露本性、不假修饰的佐佐木也对马缔有着亦母亦姐的照顾。



对西冈的态度则是天壤之别。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马缔对编辞典的敏感度和适任度,和西冈简直差了好几位数。马缔调来不到一个月,连西冈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果然不是普通人」。



马缔虽然不擅言词,但是对词汇的敏锐度很高。西冈有一天突然提起很久才见一次的外甥,「最近的小孩好早熟啊!」才刚说完——



「对了!」马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立刻开始翻阅手边的辞典。「『早熟』通常指心智提早发达,而『早慧』指年少时便展露聪明智力。这『心智』与『智力』之间的差别,要怎么说明才好呢?」



马缔总会想到别的事,让对话中断。这种时候,西冈也只好协助马缔在用例采集卡或各种辞典里查看两者的差异。



马缔制作的用例采集卡林立在书架上,绽放着傲人的光芒。这些字卡有效地填补了松本老师和历代编辑部员工制作的庞大卡片的空缺。



马缔的集中力和持久力也十分惊人。在写〈撰述要点〉和整理用例采集卡时,几乎完全听不进西冈说了什么。有时连午饭也忘了吃,埋首桌前好几个小时。黑色袖套几乎要和纸张摩擦出火花,茂盛蓬松的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要反抗重力般,自由奔放着。



「最近觉得越来越抓不住东西了。」马缔笑着说。



因为翻阅大量的资料,指纹都快被磨平似的:但西冈在编辑部五年了,指纹却依然明显。



马缔平常看似完全不在意外表和他人的想法,但一碰到和词汇及辞典相关的事,就简直变了一个人,可说是「超级执著」,绝不肯轻易放弃,在编辑会议上也很有自己的想法。



西冈觉得这样有点危险,毕竟辞典是商品,全心投入制作的态度固然重要,但还是得找到折衷的平衡点才行,无论对公司的政策、发行日、页数、价格及为数众多的执笔者都是。不论再怎么要求完美,文字仍像生物一样是活的,辞典是无法有真正「完成」时刻的出版品。如果太投入而无法自拔,就很难「到此为止吧,剩下的留给世人评断」地及时踩煞车。



西冈很羡慕马缔,也嫉妒他,却怎么样也无法讨厌他。他那种异于常人的热情,让西冈离不开他。西冈认为唯有自己,才能在一旁守护马缔不步上险途,并引导他迎向辞典制作的商业之路。



我调到宣传广告部后,辞典编辑部的马缔会怎么样呢?



内心不安的西冈,一反常态地热衷工作。勤于和执笔者们联系、迅速取得完稿、小心提醒还没动笔的专家们「请注意截稿日」……因为西冈认为这些对外交涉是马缔最不擅长的事。



或许是西冈想太多。西冈有时会觉得,自己调走后,辞书编辑部搞不好会比想像中更稳健。马缔对辞典永不熄灭的热情和对词汇的钻研,这一大武器和感受力,说不定能让马缔顺利编完《大渡海》。



想到这里,西冈独自生着闷气。



在梅之实,让人觉得「有内情」的光景一再发生。



马缔更刻意地避开香具矢的目光,别扭的是,上菜或拿盘子时手指一不小心碰到香具矢,就满脸通红。香具矢比以前更频繁地喊「小光」,或许因为意识到自己和马缔的关系特殊,为了不让人有差别待遇的感觉,马缔的小菜分量反而稍微少了一些。



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啊?又不是青春期的中学生,到底想怎样嘛!



西冈的恼怒到了顶点。



荒木、松本老师、佐佐木也察觉出两人关系的进展。



「就是这样,编辞典也拿出这股劲吧!」



「遗憾的是没有重演《心》的戏码。」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家口头上调侃马缔,实则祝福他。马缔只是弯着瘦薄的身子,含糊地应着「啊」、「没有啦」。



「西冈,你不是也采取了攻势吗?」



佐佐木冷眼望着西冈,西冈只好强言欢笑。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当然是马缔近水楼台先得月罗!」



「光出一张嘴。」



「这就是西冈的优点啊!」松本老师站在西冈这边,替他说话。



「不愧是松本老师,真了解我!」



「『光出一张嘴』也能是优点啊?」佐佐木傻眼地摇了摇头,向柜台说:「追加二瓶日本酒」。



大厨正烤着盐味乌鱼,香具矢认真地看着大厨手上的动作,把日本酒送上桌的是比香具矢资深的前辈。虽然少了一点亲切感,依然是个帅气的男人。



「师傅和小香一起工作,真的没有任何遐想?」



「遐想?什么意思?」



「小香长得这么可爱,工作又这么投入,却……」边说边用下巴指着马缔:「跟这种平凡男人在一起,有点可惜吧?」



「西冈,你喝醉了吧?」



马缔似乎被西冈的话影响,一心想打断西冈的发言,双手在桌上胡乱挥着。前辈挑着单眉,表情逗趣地说:



「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有老婆也可以偷吃啊!西冈小声回嘴。



「不过,如果你阻碍了香具矢的修业之路,我可不饶你。」嘴角上扬浮现笑容的前辈回到料理台:「香具矢可是被寄予厚望的女弟子喔!」



「太帅了!」



佐佐木脸颊绯红,西冈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来,『英俊潇洒』就是这个意思啊!」荒木也忍不住欣赏赞叹。



被说「不饶」的马缔,却和松本老师讨论了起来。



「『不饶,狠狠地修理』里的『不饶』,应该是从『不放过』来的吧?」



「从日本料理师傅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让人有种『不被菜刀放过』的感觉哩!」



两人愉快地聊着。



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别放过最后点餐的机会喔,要吃稻庭乌龙面还是茶泡饭,请举手。」



西冈故意说得大声,马缔心虚地举手要了稻庭乌龙面。



回到位于阿佐谷的公寓,三好丽美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等西冈回来。



「你回来啦!」



「你还是一副会把人吓醒的丑样啊!」



一手拿着刚脱下的外套,西冈低头看着丽美,有感而发地说。



「你以为说这种话不伤人吗?像你这种敲不醒的笨蛋,真让人打从心底绝望啊!」



丽美从沙发上起身,检查着手脚上的指甲油是否干了。底色是珠珍白,上面贴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西冈心想,这女人虽然手巧,却只会用在上不了台面的地方啊,嘴上回着「对不起」。



和丽美的缘分,用「孽缘」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两人最早是大学网球社的学长学妹关系。丽美虽然不漂亮,但身材好又活泼,无论异性或同性都对她印象很好。西冈也认为这学妹很可爱,彼此都清楚对方学生时代和谁交往过。



两人关系改变是在西冈那一届即将毕业的社团聚餐那晚,因为对彼此都不讨厌,喝醉后发生了关系。



隔天早晨,看到丽美卸了妆的脸,西冈暗地里惊叫连连。眼睛从双眼皮变成单眼皮,睫毛也少了七成,眉毛更像晚霞般消失无踪。坦白说,就是个丑小鸭。



西冈虽然受到惊吓,却没有因此讨厌丽美,反而真心佩服她「化妆技术真是太好了」,感动于她的勤于打扮。



此后,他们会去对方的公寓。在西冈面前,丽美索性把妆卸掉:西冈对丽美也不再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然而,被别人间到「正在交往吗?」时,好像只能回答「不太确定」。



西冈依然去参加联谊,顺利的话也会跟别的女人上床,还有一些发展成短暂交往的关系。对此,丽美一句话也没说。发现西冈有了女人,就不再主动出现;等他恢复单身时,才又现身。



丽美似乎也有其他男人,但因为不知道该不该问,西冈也保持沉默。学生时代关于交往对象这种事,两人什么都能聊,发生关系后距离反而变远了,很奇怪的感觉。



「对方应该没看过丽美的素颜。」想到此,西冈心里的阴霾顿时散去。阴霾的背后是由爱而生的嫉妒,抑或只是孩子气的占有欲,西冈自己也分不清楚。



孽缘依然持续着。



「最近因为小香实在太亮眼了,相形之下落差很大。」



「小香是谁?」



「有时聚餐去的日本料理店的人。」



「原来是美女啊!」



「难得一见的美。」



「真是不体贴的男人,差劲!」



丽美嘟着脸颊,靠近坐在沙发上的西冈。丑女摆出这样的表情,也只是像丑女面具而已——这话到了嘴边,终究没说出口。虽然这么想,但丽美身体的温度确实能让人放松,这也是不容置疑的。



丽美的头发飘来一股香味,似乎擅自使用了西冈家的浴室。虽然是同样的洗发精,但用在丽美头发上感觉更加甜美。丽美的身体贴近西冈撒娇着,眼角浮现一丝笑意。



西冈见状,毫不掩饰地说:



「还好吧,我是拿你跟『难得一见的绝世美女』相比啊!」



「我的意思是,比较是一件没礼貌的事。」



两个人在沙发上推挤嘻闹着。



马缔是怎么抚摸小香的?西冈不是有想像力的人,脑海里没什么具体画面,但却记得香具矢一脸幸福的笑容,望着马缔的模样。



虽说「美人三日厌」,但马缔得到香具矢,我最后就这样和相貌普通的丽美结婚吗?这际遇也差太大了。



下唇被轻咬着,西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丽美的模样。因为靠得很近,可以清楚望见她毫无修饰的单眼皮下的眼眸。每天早上丽美如何把单眼皮变成双眼皮,详细的过程西冈依然不清楚。只看到丽美一早拿着化妆包进洗手间,出来时已经是双眼皮,每次都让西冈觉得像是便了变身魔法。



「她不是普通的店员吧?」



丽美有点担忧地说。



香具矢确实不是普通的店员,而是日本料理师傅,但丽美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你最近没什么精神。那女人不只是美丽的店员,还有什么内情吧?」在沙发上抱膝坐着的丽美,视线落在西冈的胸口:「你真的喜欢上她了,对吧?」



真是敏锐,丽美的直觉或许就是孽缘始终断不了的原因之一。



西冈伸长手臂,把丽美抱紧。



「怎么可能!」又故作开朗地说:「谁适合我,丽美应该最清楚啊!」



丽美略略移动了一下姿势,从被拥抱的缝隙间抬眼凝望西冈,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你的脆弱,我懂。」西冈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些,看到丽美凝视自己的模样,心想:这种表情不适合丑女啦,只会让你看起来像在耍狠啊!



「我去洗澡了。」西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明天要上班?」



「当然啊!」



「那早点睡吧!」



因为还有点醉意,所以只冲了澡。热水当头淋下,西冈思考着。



丽美应该察觉到了吧!就像丽美说的,小香对我来说「不只是美丽的店员」。但就算真的喜欢过,没有认真追求的心思也是事实。



我或许只是想要赢过马缔吧!私心妄想要是小香选了我,这种自卑感就会减轻一点,真是痴人说梦啊!其实自己一点也不信,当然更没想过要全力追求。



西冈也有其自尊。虽然大家不怎么指望他,虽然明知就算工作顺利完成也得不到太多肯定,却时常暗中和他人较劲。自己这样卑微的一面,实在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即使丽美看穿了西冈的没用,也不想让她知道。



因为毫无用处的自尊心太过强大,我恐怕永远也无法「不在乎他人眼光」。



为预防将来秃头,西冈将生发水喷在头皮上,用毛巾仔细按摩擦干后,才走进寝室。丽美已经躺在小型双人床的一边,闭上了眼睛。



钻进空着的半边床位,西冈叹了一口气。



虽然床有点小,但和丽美同床感觉不差。将床边的台灯关掉,一会儿后眼睛习惯了黑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灯透过窗帘照了进来,甚至连天花板的角落都看得见,浓淡分明的蓝色夜影。



「你有什么烦恼,说出来吧!」



以为丽美已经睡了,却突然发出声音。西冈的脸转向侧边,丽美的眼睛依然闭着。



「阿正现在忍得很辛苦吧?」



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又不是我的女人,是想当我老妈还是老姐?我告诉你,我们只是炮友而已!



西冈怒火中烧,差点冲动地吐出这番话,但还是忍住了。虽然如此,看着丽美紧闭的厚厚眼皮、几乎快沉入梦乡的神情,还是不自觉地抚摸了丽美的头发。



「我看起来这么没精神吗?」



「嗯。」



「需要我证明我精神好得很吗?」



「笨蛋!」



丽美用手肘推开西冈的身体,忍不住窃笑起来,西冈也跟着笑了。用力抱住了丽美的头,鼻子被柔软的发丝搔得发痒,再度叹了口气,这次是接近深呼吸的吐气。



两人各自沉入梦乡,依然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辞典编辑部调整了优先顺序,转而展开《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作业。



一本辞典即使顺利出版了,松本老师依然不敢掉以轻心,总是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依然把每天注意到的婉转说法或年轻人的新词汇,做成新的用例采集卡。



修订作业就是从讨论这些新增的用例采集卡开始,筛选出要收录进修订版《玄武学习国语辞典》中的词汇。



相反地,也有「不用再收录在《玄学》(编辑部对《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简称)里」的词汇,必须从原版本中挑出后删除。



驸除原本收录的词汇,比起追加新诃还要费神。因为这些已经成为半死语、或现在不怎么使用的词汇,无法断定绝对没有人会再查阅。



不慎重讨论不行。决定要采用还是删除的人,主要是松本老师和马缔,读者回函与意见也会列入参考。实际上,使用者的意见是非常重要的依据,能让《玄武学习国语辞典》变得更好。



制作一本辞典不只靠监修者、执笔者和编辑,使用者更是重要的一环。必须集结这么多角色的智慧和力量,投入漫长的时间细细琢磨,才能完成。



有追加或删除词汇的那一页,往往必须调整前后词条的字数,让每一行的走文井然有序,不能有多余的空白。必要时,连前后一页都必须小心调整,让定稿的版面看起来整齐美观。



查阅某个词时,有时候会出现『请参考〇〇』的附带说明,但如果『〇〇』在修订版中被删除,就会找不到参考条目。这是很糟糕的情况,因为会损及辞典的权威性。所以,修订时要一再检查,确认是否有矛盾或前后不符之处。这项作业不仅是松本老师和马缔的事,还会请玄武书房内外的校对者一同参与。每天埋首在跟小山一样的校稿堆中,聚精会神地用红笔圈出问题。



此外,还要检查追加的新词条例句是否恰当。为此,请来专攻国语文和文学等人文科系的大学生,组成约二十人的工读大队,帮忙检查例句是否忠于原典、新词的例句是否恰当。



工读生来的时间不一,在不影响课业的原则下,由学生自己决定工读时间,以打卡记录出勤状况。工作时,在编辑部里就着大桌、从书架上取出资料,再三检查稿件里的例句有没有问题。资料管理和工作分配由佐佐木负责,荒木则监督工读生的工作品质。



依西冈的说法,编辑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他春天就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即使协助修订工作也只能半途而废,干脆不插手。



但又想帮忙,只好把心思放在编辑部的空间安排上。从别馆一楼置物间搬了大桌子到编辑部让工读生使用的人,就是西冈。严格说来,西冈一个人是搬不动的,多亏了警卫帮忙。资料室也整理了一遍,把空书架移到编辑部,好存放大量校稿,让工作的动线、流程更顺畅。



搬进桌子和书架时,因为编辑部的门太小而进不来,西冈索性将镀铜手把的古老大门拆了。从警卫室借来镙丝起子卸下门绞链镙上的螺丝,绞链拆除后,露出岁月洗礼下依然光滑的原木色泽。



「别馆盖多久了啊?」西冈问荒木。



「应该是战后不久盖的,至少有六十年以上了吧!」



在这里存在了这么久的门,竟然被只待了辞典编辑部五、六年的我给拆了。西冈觉得这太讽刺了,暗自在心里向门道歉:「对不起啊!」再小心翼翼地将门包起来,移到置物间。



没了门的编辑部,在走廊就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但谁也不在意。西冈以外的人都忙着修订作业,会在别馆走廊来去的,除了辞典编辑部也没有其他人了。



西冈的腰因而痛了好几天,苦不堪言,连打喷嚏都需要勇气。每次起身或坐下前,都要先用双手扶着桌子,边调整呼吸边对鼓励自己说:「走吧,加油啊!慢慢来。」



看到西冈这模样,马缔照例用马缔的方式表达关心。某天早晨到公司时,西冈的椅子上绑着马缔原本使用的椅垫。桌上放着一条软膏,留有一张字条:请保重!



「我又不是痔疮!」



西冈抓起药膏朝马缔的桌子丢过去。转念又想,马缔也是担心自己,说不定将来用得到,又把它捡回来收进自己的抽屉里。



比西冈晚一点到办公室的马缔,则抱着新花色的坐垫。



「这是房东竹婆缝给我的。」



真是的!既然有新的,干嘛给我旧的?想到此,本来想道谢的话也吞了回去。



看着西冈坐在自己的坐垫上,马缔似乎很开心。



重要的《大渡海》编纂作业,因为修订《玄武学习国语辞典》而处于停滞状态。即使如此试打的样张还是完成了,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交换着意见,指指点点地说着这个不行那里不对。



「打样稿」是将几页排版好的稿子拿去试印的样张。因为稿子要全部处理完还要很长的时间,目前能试印的只有几页而已。虽然如此,请印刷厂按照预先设定的印制条件打出样稿,对掌握纸张及页面的感觉很有帮助。



一一检查字级大小、字体、行距是否恰当,图片的位置是否美观、数字和记号是否容易阅读。



要做出好读好查的辞典,根据打样稿来改进编排细节和版面视觉,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



松本老师和马缔、荒木三人认真地围着打样稿,一脸兴奋的样子。虽然只是一小部分内容,但《大渡海》的具体雏型首次呈现在大家面前,确实会令人喜出望外吧!



「黑底白字的圆形数字记号,数字的部分会糊掉,似乎不容易办识?」



「原本以为会很清楚,看来似乎不行,赶快重新选一个不同字体的数字记号。」



「喂,马缔,为什么『香菇』这词条的下面,是一张看起来很像毒菇的怪图?」



「啊,那是我画的。因为图片来不及,为了预留位置,我先画一张充数。」



「就算要暂代,也不能拿这样的图去印刷吧?」



「咦?这是香菇喔,我还以为是草莓呢!」



「明明就在『香菇』的词条下面……太过分了吧,松本老师。」



就连这种时候,西冈也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



《大渡海》的完成还要好几年。不,公司会再半途杀出什么程咬金,谁都不敢说,被迫完全中止也不是不可能。



不论是完成或被中途腰斩,那时我都不在辞典编辑部了。



完成《大渡海》时的喜悦也好、辛苦也好,我都无法参与。但计划开始时,明明待在辞典编辑部的人是我,不是马缔。



内心像温泉一样不断涌出苦涩之情,西冈试着探寻源头,得到一个心痛的结论:我嫉妒马缔。我摆明了没办法像马缔一样全心投入辞典工作,却又挥不去懊恼的情绪。无论怎么振作都得不到肯定,让他非常苦闷,心中的焦虑无法克制。



到宣传广告部再努力也不迟,西冈这么对自己说。不论马缔如何后来居上或一步登天,到宣传广告部就活跃不起来了吧!我可不一样,不论在什么部门都有自信能把工作做好。去宣传广告部后,一定要大展身手,全力表现。



虽然对广告和对辞典一样没什么兴趣。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像那样全心投入呢?是要认定自己无路可退,才有办法全力向前冲吗?西冈始终不解。



至今为止,西冈身边没有像马缔、荒木和松本老师这样的人。学生时期的朋友们,没有人会为了一件事废寝忘食,西冈的确认为沉迷于某样东西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西冈的父亲也是上班族,但他始终不明白父亲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似乎去公司上班只是为了工作,为了养活家人,为了公司的业绩,为了薪水,为了生活……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已。



着迷于辞典的人,实在超出西冈的理解范围。西冈甚至不确定他们是否把它当成一份工作,不但透支薪水、自费购入许多研究资料,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也不在意,可以一直待在编辑部里查东查西。



似乎在他们心里有个汹涌的漩涡不停旋转着。但真要说他们热爱辞典,西冈觉得好像又不太对。真的很爱某样东西的话,能够那么冷静、执拗地分析,追根究柢地研究吗?比较像是搜集憎恨对象所有相关情报时的怨念吧?



为什么能这么投入,只能说是个无解之谜,有时候甚至让人看不下去。但如果我也像马缔热爱辞典一样,全心投入于某件事呢?西冈忍不住如此幻想着。



那肯定会看到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吧!那会是个光芒万丈、甚至闪亮到让人揪心的世界吧!



邻座的马缔桌上摊着大大小小的辞典,拿着不知从何找来的放大镜,专心地比较着被略微放大的数字记号,平常就蓬松的一头乱发自由奔放地摇晃着。看到这一幕,西冈忍不住想把马缔的乱发抚平。



「我去大学拜访老师。」



因为突然用力站起,腰痛得像被电击。



完全没察觉西冈咬着牙呻吟的模样,马缔依然盯着放大镜,对着空气说:「唔,辛苦喏!」



「喏」什么「喏」。



西冈虽然气呼呼的,但因为动作太快会让腰更痛,只好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慢慢步出编辑部。



冬天午后的阳光,轻柔地照着马赛克磁砖图案装饰着的楼梯间。



西冈扶着木制把手慢慢爬上古老厚重的校舍楼梯,抵达四楼,在研究室门前脱下外套,单手扶着腰,另一只手敲门。



听到里面的回应声,打开门,眼前的教授正吃着便当。



「啊,是西冈呀!」



专攻日本中世文学的教授,用大方巾急忙把便当包起来。



「对不起,打扰您用餐了。」



「不会不会,我刚吃完。请坐。」



西冈顺着教授的意思,拉出被书堆埋没的椅子,坐了下来。



「是爱妻便当吗?」



「不、不是,普通便当而已。」教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上均匀的灰发:「稿子还没写好,真抱歉。」



「麻烦您在截稿日前完成。」



尽完提醒之责后,西冈调整了姿势:「今天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明年度开始我就要调到宣传广告部了,之后将由辞典编辑部的其他同事和教授联络。」



教授皱起眉头,上身略微前倾靠近西冈。表情中带点担忧,又似乎有点好奇,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难不成,那个传言是真的?」



「传言?」



「玄武书房其实不想出版新辞典吧?所以才会裁撤编辑部的人员。」



「没这回事,」西冈笑着说:「如果是真的,就不会请您执笔了。」



「那就好。」教授似乎放心了,但又追问:「这样讲或许不中听,不过写稿很耗心力,稿费却不高。当然,辞典很重要,需要很多人的心血和投入,可是我也有很多会要开,还要做学术发表,实在很忙。如果编辑部私底下有什么动作的话,可是会对我造成很大的困扰啊!」



「中世部分只拜托老师一位。交接前新人会来拜访,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再三低头鞠躬,西冈心里却不满地批评着:大学教授,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蠢专家,就是光会打探小道消息、只顾政治角力的家伙。



说到情报搜集能力,西冈自认并不输人。教授吃的便当可不是什么爱妻便当,而是爱人(※指情妇。)便当。



万不得已,就用威胁的方式拿到稿子。西冈再度下定决心。



受不了教授外表一副绅士样,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毒气攻击,回家后的西冈泡在浴缸里就这么睡着了。惊醒时,鼻子都快被凉掉的洗澡水淹没了。



「无论我再怎么喜欢泡澡,你不觉得我也未免泡太久了吗?」西冈对着客厅里的丽美哀怨地说:「差点就要溺死了耶!」



「唉唷,好惨喔,抱歉呐!」丽美的视线依然盯着电视:「我有想到啊,但因为在忙所以没去看看。」



电视里的搞笑艺人正热络地说着自己喜欢的家电用品,每次看都觉得这节目很奇特,但凑巧看到的西冈也不知不觉一直看下去。激动地讲着自己爱的人或东西的模样实在很滑稽,却不令人生厌。原本只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随便看看,最后却不自觉地佩服、觉得很有趣。这和每天接触马缔他们的心情很类似。



节目结束时,西冈和丽美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