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1 / 2)
※
我要破坏警铃。
我相信只要在这个世界破坏相当于警铃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无法下手的警铃就会坏掉。
我思考我和琪卡之间屡屡讨论到的问题:影响是发生在我和琪卡之间,或是依据场地发生。我一直主张是受到场地的影响,不过想到脚受伤的事件、鞋子上有洞的事件,还有这次房间的事件,我开始怀疑(虽然是有些傲慢的想法)连结两个世界的,或许真的是我们两人。
如果是的话,那么就如阿鲁米那次,要在这个世界找出警铃应该很简单。
我每天听到、并且被控制行动的声音,就只有一个。
钟声。我要去破坏学校的钟。
我并不是没有为了要再度犯下罪行而踌躇,不过这次即使钟坏了,也不会有任何家伙死去;相反地,破坏它反而有可能拯救生命。
准备所有工具,花了我一天时间。
半夜潜入学校、观察警卫和加班的老师,花了两天时间。
我是在了解会被发现、被逮捕、被责难的前提下准备采取行动,所以也可以立刻付诸实行,不过如果在达成目标前遭受妨碍,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必须缜密地进行准备。
直到执行的那一天,我都没有见到琪卡,只是过著跟平常一样毫无变化的生活。在这段期间,我确认了破坏广播仪器的方式,也调查了以前做过同样的事的蠢蛋受到什么处分。
基本上,我总是想著琪卡,并且也希望如此。我丝毫不觉得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是错误的。
然而在此同时,半吊子的我也对家人感到抱歉。
我那无趣但善良的家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准备要去破坏学校公物,引起骚动。我即将害他们至少被学校叫去谈话、严厉警告、承受邻居好奇的视线,并且对儿子产生不信任感。这些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其实这也和阿鲁米那次没有两样。他们只是刚好是我的家人。人只要活著,就会对其他人造成困扰,或是伤害他人。我必须接受并超越这种事,达成目的。
为了重要的对象。
「我吃饱了。」
在执行计画的前一天,我吃完晚餐后离开座位。母亲在孩子吃完饭说「我吃饱了」之后,总是会说「你吃饱啦」。这时我一定会回应「嗯」,哥哥则会发出拖得更长的声音回应。固定的每一天───没有人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常有趣,可是为什么会持续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议。
「啊,对了,香弥。」
我正要回房间时,被母亲叫住,回头看到还在用餐的她注视著我,一双筷子仍夹著糖醋竹策鱼。电视没有打开,背景音乐是收音机的声音。
「我今天打电话给奶奶,她很想见你。因为战争的关系,她很担心你。御盆节的时候去见她吧。」
「我会考虑看看。」
「听你这个回应,根本不打算考虑吧?」
母亲发出无奈的笑声,咬著竹策鱼说:「偶尔也要去孝顺一下奶奶。」
我对孝顺祖母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祖母大概也不会想要见我。我又说了一次「我会考虑看看」,正准备回房间,就听到妈妈在背后说「大概是像我吧」。我虽然感谢她养育我,但是怎么能凭基因或DNA来决定一个人?
我在房间里休息一小时左右,然后像平常一样出门。这次我双手空空。依照计画,我打算在深夜再度溜出家门执行计画。
我像平常一样走去公车站,确认琪卡不在。我独自坐在候车亭内的长椅,只是静静地等候。
我想著琪卡。我不是在想她是谁、与她相逢有什么意义,而只是单纯地想著她。
时间很快地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回家了。
接著等到过了午夜十二点,家里变得悄然无声,我背起放入几样工具的背包,再度走出房间。走廊上悄然无声。我以为哥哥还醒著,可是他的房间并没有透出灯光。
我下了楼梯,前往玄关。我原本打算直接走出家门,可是当我把脚伸向运动鞋,忽然想到某个可能性。
我感到犹豫。这并不在我的预定当中,但是只要有些许的可能性,我就必须处理。我转身走回客厅。
在家人团聚的场所,从我小学时就放著收音机。
我拿起收音机,再度走向玄关。这回我穿上了运动鞋,为了避免吵醒家人,缓缓地打开门。
这时我好像听见有人从背后叫我,不过这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幻听。
我冲到外面锁上门。
夜晚的空气填满我的肺部。
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情绪也变得高昂。
我把背包和收音机放在脚踏车篮子里,开始奔驰。途中我停在空屋后方的大型垃圾置放处,把旧收音机砸在水泥地上。零件散落在地面,一看就知道已经坏了。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人跑来的迹象。我再度骑脚踏车奔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学校是旧公立高中,设备和最新的保全系统有天壤之别。虽然说打破窗户应该会立刻响起警报,不过我的行动瞬间就会结束。
具体而言,我要越过一楼广播室后方的围墙,打破窗户,破坏广播器材。就只有这样而已。
我不会畏惧警报和监视摄影机。我并不打算逃避罪责。我是为了重要的人采取行动,没有任何亏心之处。如果在这个世界会成为有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完全没有去想,如果停止那个世界的战争,这个世界的战争或许也会停止。因为我毫不在乎。
我只是想著琪卡,身体就自然采取行动。
我沿著环绕学校的围墙,来到预先看准的地点,停下脚踏车,从背包里拿出小斧头,丢进校内,然后翻身越过围墙。
我捡起斧头,检视手表。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顺利。也许会彻底失败。
即便如此,我也要凭自己的意志行动。
我的情绪无比高昂。
我朝著窗户举起斧头。
半夜潜入学校、打破学校的窗户,还有接下来要做的坏事,都不会让我感到紧张。
只有一件事支配著我的内心,让我情绪高亢。
我一定一直在期待这种事。
这一来,我是不是能够成为她的英雄?
月光把我满面的笑容映在窗上。
我把斧头朝著那里劈下去。
※
很想见某个人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奔跑。
我有这种感觉。
身体的震动、流下的汗水、凌乱的呼吸,会让思念烟消云散。这样的梦想在我心中宛若真实。
我为了避免心情随著二氧化碳一起吐出来,连呼吸也压抑到最低限度。
此刻我正静静地走向琪卡每次出现的公车站。
耳中听到的只有脚步声,以及风吹动枝叶的声音。
我把脚踏车骑到之前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丢在那里。
计画进行得很顺利。我迅速地执行,并逃到这里。话说回来,现在学校一定陷入骚动,或许也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不过我和这个地点,此刻都和那样的喧嚣无关。
如果学校的钟和另一个世界的警铃真的彼此影响,我预期不需要破坏全部。袜子和鞋子、窗户和整间房间、阿鲁米和好几个人───这个世界的破坏程度和琪卡的世界是有差别的。在这里小小的灾害,到那里也会变成巨大灾害,伤害到人类与物品。关于受伤,或许是因为体力和身体表面积的不同,所以琪卡的伤势才会比较重吧。
这当然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总觉得这条法则很可信。我并没有根据,只是直觉而已。
计画顺利结束之后,我突然很想要见到琪卡。
这当然也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觉得应该能够立刻见到琪卡。
天空开始变成群青色。我没有在这种时段来过公车站。
如果琪卡真的在那里,我该说什么?我只希望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想著这些,抵达公车站。
或许是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累,当我要用手指钩住拉门的门把时,一度抓空了。我再次确实钩住门把,拉开门。
琪卡在那里。
「为什么……」
我明明相信能够遇见,可是却不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出现?为什么一如我的愿望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我想要早点见到你。」
「我也是。」
这不是谎言。
「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也是。
我坐在长椅上。或许是因为全力踩脚踏车,我感觉到大腿紧绷。
我望向琪卡。她的眼睛似乎充满了和平常不同的情感。虽然无法完全辨识,不过我感觉到其中掺杂著惊慌。
「香弥。」
她的声音在颤抖。难道又发生什么让她哭泣的事件了?
我正感到担心,她就眨了几次眼睛,低声说:
「警铃坏掉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顿时消失。
身体的紧绷、内心某个角落感觉到的紧张、不安、忧虑、一切的一切,全都从身体释放出去,就好像支撑自己的核心消失,身体即将当场崩倒。不过我立刻感受到填满内心的东西,就像备用电源般支撑我的身体,让我的嘴巴能够活动。
「太好了。计画成功了。」
琪卡睁大眼睛。
「是你做的?───不对,我就是猜想是你做的,所以才会到这里。」
「嗯,没错。我想到可能和警铃有关的东西,于是就去破坏它。」
「什么?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在这个世界不算什么。虽然会受到一些处罚,也许有十天左右没办法来这边,不过更重要的是,幸好成功了。」
琪卡没有眨眼。
「这一来,战争就会停止吗?」
我看著琪卡。她确实点头了。这不到一秒的时间,带给我无比的幸福。
「我们得到通知,明天开始会停战一阵子。」
「你的家呢?」
「听说在停战期间,会修复被破坏的房子。」
「那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中充满喜悦。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房间。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世界。她可以重新得到生存意义,不需要再感到悲伤。对此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为什么───
琪卡没有让我听见安心的声音或高兴的声音。
「香弥。」
呼唤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怎么了?
该不会是───我脑中闪过最糟糕的预感。
如果我的行动操之过急怎么办?我没有跟琪卡商量,就去破坏相当于警铃的钟,但是如果说,神圣的警铃对琪卡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办?我原本以为琪卡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兴趣,不会去在意神圣与否的问题,但如果这是错误推论怎么办?
我突然感到全身笼罩著不安。
「我、我、我……」
或许是因为嘴唇在颤抖,她无法顺利说出句子。我紧张地吞咽口水,等待她说出清晰的句子。
「香弥。」
「……嗯。」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和我原先种种预期都不一样,让我不禁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咦?」
「你努力守护我的世界,那么我能够为你做什么?」
琪卡缓缓地眨眼。一颗光的粒子从右边滚落下来。
「呃……你在说什么?琪卡,如果我让你感到伤心,真的很抱歉。」
两个光点激烈地左右摇晃。
「我并不是在伤心。」
这是我至今听到琪卡发出最强烈的声音。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她不伤心就好。
「那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种事?为了住在不同世界的我───」
为了无法体验相同心情、甚至无法看到全身的琪卡。
仔细想想,理由只有一个。
「我只希望你感到高兴。」
我听见吸气的声音。
「香弥。」
「嗯?」
「我要做你想要的事情。」
我歪头表示不解。
「如果你想要知道关于我的世界的任何事,我都会告诉你。我希望能够尽可能报答你为我做的事。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要尽可能报答你的温柔。」
「喔,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发现,她为了我做的事感到高兴。
不只如此,她还说我是很重要的人。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我的意志让琪卡得到幸福。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
应该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在意。
琪卡的话中只有一个错误。
我的行动不是出自温柔。
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理由。
我想要证明这一点。
一定是因为奇妙的兴奋没有平息。我陶醉在自己的行动和琪卡的喜悦中。如果在清醒时想到这时的自己,我一定会满面通红。
「琪卡。」
「嗯?」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嗯。」
「我想要摸一下你。」
「咦?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样就行了。」
琪卡听我这么说,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注视著我。我抬起屁股,接近琪卡的身体。
我挪动一个身体的距离、两个身体的距离,然后来到不曾如此接近的距离。我们两人都斜向坐著,因此我的膝盖首先碰到(应该是)琪卡膝盖的部位。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
我等她点头,然后缓缓把右手伸向琪卡看不见的身体。
我当然不是因为假设琪卡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女性相同,因此想要放纵性欲去摸她的胸部。
我只是想要确认她在那里。我想要体认到这一点。
我不是因为温柔而想要让琪卡幸福。我不是凭温柔这种暧昧不明的感情行动。
我已经无法继续蒙骗。
我是因为琪卡对自己是很特别的人,才这么做的。
她对我来说不只是异世界的居民。我打心底珍惜她的言语、想法与感情,所以才这么做。
终究只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与自我主义。
我想要藉由行动,告诉自己这一点。
我想要灌输自己,正义感和慈悲都是谎言。我的指尖接触琪卡小小的发光指甲。
我感觉到琪卡依旧冰冷的手。相当于人类手背的这个部位,和人类一样有隆起的青筋。
我用手指摸索,沿著她的手往上,摸到好像是手腕的部分,然后再稍微往上,就摸到类似柔软布料的东西。我以为是长袖上衣,但是这块布却没有包住手腕,而是张开的。
「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这种衣服叫╳╳╳,也许是你的世界没有的衣服吧。这是从上面罩住身体的衣服。」
也许是长袍或斗篷之类的,摸起来感觉轻盈而柔软。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真的要马上跟我说。」
「嗯。不过我不讨厌被你摸。」
对于她的信任,我纯粹感到高兴,也有些害怕。
我从衣服上方战战兢兢地握住(应该是)琪卡的手臂,缓缓往上,途中摸到类似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肘关节吧。从这里开始,琪卡的手背变得稍微粗而柔软。再往上,又有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肩膀。
「跟我们的身体是一样的。」
「嗯,我看得见你,所以早就知道了。」
琪卡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这就是我仅知的琪卡的笑脸。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不免心跳加速。
我已经达成目的,应该可以停手了,但是我却说不出「可以了」。
我的手指往脖子的方向滑过去。
我摸到类似脖子的东西,看到琪卡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连忙把手指移开。
「怎么了?」她问。
「我担心你会觉得讨厌。」
「……你真温柔。」
琪卡再度眯起眼睛,移动手指甲,轻轻握住刚刚还摸著她的我的手。接著她把我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放在我先前摸到的地方,就好像在安抚可爱的动物一样。
琪卡的脖子跟人类一样有脉搏。即使里面流的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发光血液,我仍感受到这是生命。
我把指头往上滑到下巴。
那里有脸部的轮廓。我抚摸著小小的轮廓,琪卡就发出好像很痒的笑声。我的手指感觉到琪卡呼气产生的空气流动。
我把手指贴在脸颊上,避免立起指甲,轻轻确认触感,然后把手掌贴上去。琪卡的脸颊染上我的手掌温度。我们虽然处在不同的世界,却彼此分享体温。
琪卡在这里。
「琪卡。」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以现场气氛、太过陶醉、不小心脱口而出等等当作藉口了。
「什么事?」
即使没有说出来,感情应该也能随著体温立刻传达。
那么我想要凭自己的意志说出来。我在内心注入力量。
「琪卡,你或许没办法理解,我也不打算要求你理解,可是我纯粹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所以想要告诉你一件事。对不起。」
琪卡一开始大概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仍旧把我当成重要的朋友,因此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脸颊上的我的手上,对我说「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卯足了多少勇气,才能说出: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不是这样的。」
琪卡放在我手上的手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取代歪头的动作吧。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我们的世界有『恋爱』这样的概念;和朋友不一样,和家人也不一样。老实说,我没办法向你说明恋爱的定义。不能称它是某种东西的延伸,也不知道它和性欲之间的明确关联,不过此刻它的确存在于我的心中。」
我之所以在这里吞了一次口水,是因为我胆小到必须先停下来呼吸一次。
「我说我喜欢你,是指恋爱这样的感情,所以我才想要摸到你。不过这是你不知道的感情,就像我有时候听不见你说的单字,所以对不起,我只是自己想要说出来而已。」
我此刻的表情不知道有多窝囊。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琪卡从近距离凝视著我。
只能看到眼睛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没有敏锐到能够读取一切。她感到震惊吗?她面对陌生的感情会感到害怕吗?在她的世界会不会有我所不知道的负面情感,而她此刻正怀著那样的情感?
不论我如何在意,都无从得知真相。所以我只能等待。
我默默地注视琪卡的眼睛。
「香弥。」
我从来没有因为被呼唤名字而如此紧张过。
两人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彼此身上。
「告诉我亲吻的方式吧。」
我就如某一天般,心脏强烈地震动一次。
「咦?」
「对不起。就像你说的,我不了解恋爱这样的感情。」
「嗯。」
「不论那是多么强烈的感情,我都无法理解。不过我很重视你,也想要重视你那样的心情。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恋爱中的人,都会做『亲吻』这件事吧?」
我明显地感到不知所措,几乎到可耻的地步。
「可、可是,亲吻───」
「是要把嘴唇贴在一起吧?」
「呃……是这样没错。」
琪卡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要怎么做?」
「琪、琪卡,你不会讨厌那样吗?」
我至少必须先问这个问题。
「如果你是因为我破坏警铃,为了报答才要忍耐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
「不是那样的。」
琪卡很果断地否定。
「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把嘴唇贴在一起的文化,所以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忍不忍耐的问题。我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很重视你和你的心情。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要做。」
琪卡边说边收回接触我手背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要交给我做决定。
因为是琪卡的世界没有的概念,是她不知道的文化,所以应该能够找个理由来回避。
可是我───已经无法逃避对琪卡的恋爱情感的我───不想因为拒绝,而被认为对她说的话当中有任何虚假。
不对,这终究是藉口。
我只是想要去摸琪卡,想要尽可能接近她。
我想要知道她嘴唇的触感。
我是凭意志如此决定。
因为喉咙紧绷,我说不出要开始了。
我用原本放在琪卡脸颊上的手指,从眼睛的位置找到嘴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察觉到我在颤抖。
「呃,不是,不过也许很可怕吧。我会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脱离这样的心情了。」
「没办法脱离会很讨厌吗?」
「只要有你在,就不会讨厌。」
「我在。」
琪卡眯起眼睛的脸在动。我把摸著鼻子的手指往下移动,摸到格外柔软的部位。琪卡的眼睛恢复圆形的同时,我感觉到那个部位在伸缩,大概是原本抬起的嘴角回到原位。
我首度确知琪卡眯起眼睛的那个表情真的是笑脸,心里很高兴,努力忍住差点要涌到眼中的泪水。
「这里就是嘴唇吧?」
「嗯。」
「那么,要请你闭上眼睛。」
两个光点立刻消失了。
映在我眼帘的,只有在那里的黑暗。
可是我摸得到,她确实在这里。
在旁人眼中,这幅景象一定很蠢。
可是我不在乎。我们除了对两人而言的真实之外,什么都不要。
「嘴巴要怎么做?」
「只要闭起来就行了……啊,可是不用闭得太紧,要放松力气。」
「就像睡觉的时候吗?」
指尖碰触的部位失去了所有意志。我抚摸柔软的部位,发现跟人类的嘴唇形状相同。上下唇没有紧闭,张开些许的缝隙。
「不要动就行了吗?」
「嗯,就这样,等一下。」
要对方等我的嘴唇?我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台词,害我差点失笑。不过这当然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而勉强装笑,实际上我根本笑不出来。
我感觉到心跳的声音每一下都更大声。这样下去,我担心连嘴唇都会透露出自己的紧张。
就算担心,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打算放弃。意志、意气用事、恋爱、性欲,全都变成渐层,拋下我心中想要悬崖勒马的理智。
「那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要紧。」
她打断我,我也决定不再多说废话。我害怕决心会和言语一起溜走。
我把放在琪卡嘴唇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移动到脸颊的方向。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标识,就不知道嘴唇的位置,因此我把手掌贴在琪卡的脸颊,然后用大拇指接触嘴角。
琪卡刚刚说「告诉我怎么做」,不过现在应该不需要说明,先试著做一次就行了。
亲吻的方式。
咦?该怎么做?
我并不是没有经验,不过仔细想想,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过亲吻的方式。应该亲吻对方的上唇还是下唇?自己的嘴唇要先让对方接触哪一边?时间呢?强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亲吻的方式。
或许是因为没有凭自己的意志做过。
我努力思索,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也不能让琪卡等太久。
知识和经验如果只是持有,似乎也跟不知道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候才后悔自己不知道也没用。
我先低头深呼吸。
接著我再度看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地方,把脸凑过去。
自己的嘴型应该是什么样子?
琪卡刚刚说「像睡觉的时候」,我也决定照著做。
我吞咽口水,放松嘴唇的力气。上下唇之间出现些微的空隙。
我用自己的大拇指确认位置,缓缓接近。为了避免碰到鼻子,稍微歪头。
两人都已经无言、无声。
琪卡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像是在体验异文化?
我不禁期待她能够抱持其他更强烈的情感,不管是紧张或什么都可以。我希望两人能够拥有同样的心情。
我的紧张与心跳,彷佛快要威胁这个空间的黑暗。
我不去理会左手腕上的手表声音。
然后───
接触。
双方的上唇碰在一起。
琪卡的嘴唇像反射动作般微微动了一下。这时我原本准备要停下来,不过因为她没有拒绝的样子,所以我决定相信她刚刚说的「没关系」。
我和琪卡一起呼吸。
从上唇微微触碰的状态,双方稍微互相挤压,就连下唇都碰在一起。
全身上下感觉麻麻的。有几秒钟,我没有办法从这个状态移动。
琪卡的体温离我很近。在接触到的嘴唇后方,感觉到更热的湿气。
我集中全身力量,把自己的下唇从琪卡的下唇稍微移开,轻轻啄她的上唇。琪卡并没有反应。我接触到琪卡的嘴唇表面以外的部分,湿滑的感觉让我再度感到身体麻麻的。
我只能得到非常陈腐的感想。
琪卡的嘴唇是甜的。
舌头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却确实感受到甜味。
琪卡的嘴唇微微张开。
我心想,时间大概差不多了。
想到即将要结束,我就感到依依不舍。这一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想要造成琪卡太大的困扰。
我把轻轻夹住琪卡上唇的自己的嘴唇谨慎地移开。
同时我也把放在琪卡脸上的右手也移开,摘下从刚刚就很吵的手表,放在长椅上。
我盯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位置,尽量低调地深呼吸并等候,不久就看到两个光点像水涌出般出现。
我觉得自己主动说任何话都不对,因此便等候琪卡的反应。剧烈的心跳完全没有平息。
琪卡对于第一次的经验有何感想?希望她不要感到不愉快───我不是以拥有亲吻文化的生物之一、而是以喜欢琪卡的自己的身分这么想。
「原来还要吸一下。」
从我刚刚接触的嘴唇,毫无预警地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全力跳动,把血液输送到脸部。
到头来,变得好像是我从琪卡学习亲吻方式,就连嘴巴要摆成睡觉的样子也是她教我的,真是窝囊。
「香弥,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
「呃……嗯,虽然你应该无法了解这种感觉,不过我很高兴。」
我知道对方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因此勉强能够老实回答。
话说回来,幸好黎明还没来临。
「只要琪卡没有觉得不愉快就好了。」
「我不会不愉快。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在紧紧抱住朋友的时候,因为气势太猛撞到脸,可是你却很缓慢、很慎重地做同样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没有紧紧抱住朋友过,所以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
「有没有什么规则或决定事项?」
「应该没有吧。总之,像刚刚那样的动作,在我们的世界就称作亲吻。」
「时间跟强度也没有规定吗?」
「嗯,没有。」
「那我应该也办得到。」
「嗯?等等……」
我发觉到原来是自己的说明方式太差了。
琪卡恐怕是误会了。
她大概是以为,把嘴唇凑近并贴上去那一方的动作才叫作亲吻,而接受方只是接受亲吻者的动作,不算是在亲吻。就像伤害与被伤害不一样,亲吻与被亲吻应该也有明确的界线。
也就是说,琪卡大概以为她还没有亲吻过。
「香弥,你可以把脸靠过来吗?」
而且既然没有严格的规则,她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刚刚学到的亲吻动作。更何况我又说「很高兴」之类的。
「把手贴在脸颊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只是因为我看不到你的嘴唇,所以才作为标识。」
「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吧。我希望你再把脸靠过来一点。」
狡猾的我乖乖依照琪卡的吩咐,不愿向琪卡说明「亲吻也包括接受者的动作」。
我把嘴唇连身体凑向琪卡。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假装在发楞。
「香弥,准备好了吗?」
「嗯。」
「闭上眼睛吧。」
她大概也误认这是规则。我并没有纠正琪卡的错误,闭上眼睛。
由于我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嘴巴,因此身体最先感受到的触感令我意外,并且真的感到惊讶。记忆中的柔软布料接触到我的脖子,接著在左右两边的双肩与脖子之间,各有一条细细的东西放在上面。我理解这是手臂。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没有张开眼睛,是因为不希望琪卡发现这不是规则而停止动作。为了这种宛若不想从梦中醒来的小孩般的理由,我没有张开眼睛。
我知道琪卡在我的脖子后方握住双手。她的手臂施力,我便随著微弱的这股力量,把身体凑近她。
她很缓慢地、以每一秒都在向我确认有没有错的迟缓动作,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柔软而甜美。
在彼此接触之后,琪卡挪动下唇,轻啄我的上唇。我立刻察觉到她是在模仿我。
我不禁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段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一次我还能放弃。
可是不知为何,第二次却无法完全放弃。
在琪卡的嘴唇离开我的嘴唇之前,我主动去轻啄她的下唇。
这时琪卡像是在模仿我般,挪动嘴唇啄我。
我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她也再度模仿一次。
持续进行几次之后,类似唾液的东西混合在一起。
我发觉到自己主动把嘴唇稍微移开。
「琪卡。」
我在声音的震动让琪卡的嘴唇颤抖的距离,呼唤她的名字。
眼睛还没有睁开。
「什么事?」
琪卡的手臂仍旧环绕著我的脖子,声音撼动著我的脑袋和心脏。
「我知道不论我说多少次『我喜欢你』,都无法让你真正明白。」
虽然没有其他人会听见,但我却压低声音。
「嗯。」
「虽然无可奈何,不过我还是会因此感到悲伤。所以我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对你的这份情感。不论记忆变得多么模糊,即便有一天无法再见面,就算死后只剩下灵魂,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心中的这个心情。我希望你能够谅解我这一点。」
我一直渴望获得不会中断的「特别」,并且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这样的理想此刻就在我心中,所以我才说出来。
「嗯,我会谅解你。我也不会忘记,你把在你的世界属于很特别的心情给了我。我不懂恋爱,不过你对我怀有这么重要的心情,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是说真的。」
「琪卡,我们为什么不在同一个世界?」
「的确。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界线。」
我们不可能住在一起。
「琪卡。」
「我亲爱的香弥。」
我们也无法随时见面。
「我喜欢你,琪卡。」
「嗯。」
我们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确实理解对方说的话,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只是在双方的世界交错的这个地点,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
比我更接近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比我更常见到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这种事我也知道。
不过只有在和琪卡共有的这个瞬间,现在活著的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紧密地与她连结。
我如此相信。这绝对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闭著眼睛,把手臂绕到应该是琪卡背部的部位。我用力把她拉向我,她也没有抵抗,任凭我摆布。她甚至也用力抱住我。
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某个人能够接近到双方生命交融在一起。
在全身麻麻的感觉解除之前,我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
※
这个世界的战争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
或许是因为正逢暑假,或许是我平常的表现被误认为良好,在监视摄影机立即揪出我是犯人之后,我受到的惩罚只有数量庞大的反省文、在家禁足一星期,另外还有与生活指导老师面谈,以及接受校外医生谘询。父亲痛斥我一顿,平常温和的母亲则揍了我。我担心被揍的影响会波及琪卡,不过母亲的拳头完全没有伤害到我的身体,因此我期待琪卡也会没事。
遗憾的是,家人盯紧我的一举一动,连去买东西或慢跑都不行。有一次我想要在半夜溜出家门,被哥哥发现,阻止我说「不要惹妈妈伤心」。我的行为已经为家人的人生带来污点,因此也不便强行突破。
我当然不是在乎有没有慢跑。我是想要去见琪卡。
那一天,在那之后,我们决定了今后的计画。说是计画其实也只是约定,琪卡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也会定期到避难所跟我见面。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警铃什么时候会修好,让她的世界再度开启战争。这样想的话,也许现在应该让琪卡好好享受不用到避难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说她想要见我,所以会过来。即使只是因为体贴我的心情才这么说,我还是感到高兴。
我原本打算在家里要装得很乖,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在被严厉责骂的四天后,只有一次,在只有两人的时候,母亲再度提起那一天的事。那是我在厨房喝牛奶的时候。
「香弥。」
放在房间角落、音质比以前更好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广播。
「我一直犹豫该怎么说,不过你没有在反省吧?」
她虽然说一直在犹豫,可是却问得很直接。
我想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
「我有反省。我很抱歉替你们添麻烦。」
「也就是说,你没有反省破坏学校的设备。」
我没有反省。我知道这是错误的行为,不过即使回到当时,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这样应该不能算是反省。
不过我想到立刻点头也只会增添母亲的烦恼,所以思索著该如何回答,母亲便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你没有反省,那么那种事对你来说,也有守护某样东西的意义吗?」
「嗯,有。」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你是为了信念而做的吧?」
「没错。」
母亲似乎比我想像的更理解我。
不过这也只是基因或血统的连结,并不是心灵的连结。
「你不能抱持著为了信念可以伤害其他东西的想法。」
我没有回答,收音机的主持人就开始播放乐曲,彷佛是要填补亲子对话的空档。
「在下定强烈决心采取行动的时候,或许没有办法不伤害到任何人,可是如果积极地去伤害其他人,总有一天就连你珍惜的东西、想要守护的信念,都会成为伤害的对象。比方说,为了家人能够轻易伤害他人的人,有一天也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到头来自己也会受伤。我担心你会变成那样。」
「这样啊。」
原来她想要说的是这个。
「所以我说过,我很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
「你这个人───」
我在深深叹气的母亲面前,起身把牛奶放进冰箱。我是打心底对于造成他们困扰感到抱歉,可是母亲不知道琪卡及琪卡的世界,所以我无法让她明白我的行动有何意义。即使我说这是伤害他人也值得去做的事,她也不会理解。
而且就算不听母亲用言语说明,我也已经实际为目的而伤害重要的东西,从中得到学习。母亲的说教很无聊。
「妈妈也不会一直活著。」
当我要回房间时,听见妈妈在我后面撂最后的狠话。那当然。人总有一天会死。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天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两人面对面谈话。
一星期的禁足解除后,我就像在等起跑信号的赛马,上午就冲出家门。虽然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抓住慢跑的节奏,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体力衰退。就像食物,跑步也是身体要求的东西。
琪卡白天不可能出现,所以我没有必要前往公车站,不过我不想遇到认识的人、被投以好奇的眼光,因此便往山的方向跑。
我一边补给水分一边跑步,到达平常的场所。看到公车站依旧和当时一样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虽然说不可能会轻易消失,不过能够亲眼看到支撑我内心的场所,为我的双腿再度注入跑步的气力。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因此便去淋浴并换了衣服,吃母亲煮的素面(注4)。下午我也和上午做一样的事,很快地就到了晚上。晚餐后我要外出时,引起家人的怀疑,不过我跟他们保证会早点回来,而且不会接近学校,总算在携带手机的条件之下获得许可。目前我并不打算破坏任何一条约定。
时序到了八月,即使吹著晚风也称不上舒服。我在前往公车站的途中,背上感觉渗出汗水。我喝了母亲为了避免我陷入脱水状态而叫我带的宝特瓶的水。
我不知道琪卡会不会出现,不过光是她有可能在这里的可能性,就让我为了久违的重逢而心跳加速。期待与羞愧使我紧张。
即使她不在也无可奈何。我虽然明白,却有些梦想著她今天会出现。
这是哪门子的愚蠢高中男生───我藉由取笑自己,稍微得以自在地呼吸。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就看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光。
「啊!香弥,太好了!」
琪卡如释重负的声音,就好像代替我表现出内心紧张解除与喜悦。我有些可耻地期待著她是因为见到我而高兴,关上候车亭的门。
「抱歉,我这阵子没办法来这里。」
我回答之后看著长椅,思索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坐下。最后理性战胜一切,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
「我没办法来这里的期间,都被关在家里。上次我也稍微说明过,我受到学校的处分。如果这段期间你来过很多次,那就抱歉了。」
「我来过几次,不过没关系。我原本担心你会不会很久以后才能再来这里,所以我现在很开心。」
听她这么说,感到更开心的当然是我───我想要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说出来。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理性,以为做任何事都能够被原谅。没错,那时候。我的脸在黑暗中发烫。
「很抱歉害你担心了。战争呢?」
仔细看,琪卡眼中的光似乎恢复以前的强度。
「警铃好像还没修好。我家已经慢慢修复完成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没这回事。不过真的太好了。」
这一个星期,我心中也有罪恶感。琪卡虽然说没关系,但是当时我感觉像是拿破坏警铃当交换条件,得到碰触她的许可。所以她如果太感谢我,会让我感到尴尬。不过看到她这么高兴,我也放心了。
「香弥,你说你被关起来,这段期间都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