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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转(2 / 2)


贝儿高声歌唱,彷佛在祝福所有人、所有现象与所有生命。



她的存在感变得如此强烈,那些批判性的As对话框完全失去了气势,传入耳朵的只剩下嫉妒与怨怼。



〈身为专业音乐人,我无法容忍。〉〈风头都被贝儿抢光了。〉〈根本是过誉。〉〈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这么受瞩目。〉



佩姬苏在自己的频道上大肆抨击。



「别开玩笑了!那种货色居然在我之上?别闹了!」



她甩动银发,宣泄怒气。



然而──



〈是佩姬苏耶!〉〈她已经完蛋了。〉〈过气的人。〉〈她还在啊?〉〈老妖婆。〉



毒辣的对话框不断增生,侵蚀了视窗。佩姬苏脸色发青,试图抑止增生,然而──



「啊?什么?等等!好挤!住手!哇~~~!」



她的抵抗只是徒然,转眼间就被对话框淹没了。



小弘As得意洋洋地叫道:



「继续嫉妒吧井底之蛙!世界已经因为贝儿而改变了!炒热气氛!越热越好!贝儿最棒~~~!」



她哈哈大笑,都可以看到嘴巴内侧了。



「哇哈哈哈哈!」



而现实中的小弘也在大型萤幕前哈哈大笑。



「哇哈哈哈哈!」



此时──



「你在笑什么啦,弘香!」



小弘的爸爸在小弘背后盘起手臂,破口大骂。



身旁是一脸困扰的妈妈,用无奈的语气说道:



「你爸爸说这个房间不让你用了。」



嘹亮的女声合唱响彻了校舍。



我的小学母校废校了。



杂草丛生的荒废操场成了停车场,停了好几辆车;玄关的学童用鞋柜里空无一物,走廊上是堆叠的会议用长桌,学童画的仁淀川地图从墙上剥落。教室里没有课桌,只有三角尺、大型萤幕及防灾安全帽等物品杂乱地堆放着;黑板上依然留着昔日写下的「毕业」二字,彷佛时间就这么停止了。体育馆化成了储藏室,摆放不再使用的乐器、铁管椅与长椅,墙上挂着刻有毕业生面容的木制浮雕。1990年代为数不少的毕业生到了2010年代前半只剩下两、三人,接着好几年都只有一人(其中一个是我),之后就没有浮雕了。



五个女性在体育馆的舞台前高歌。



「Alle psallite cum luya(来吧!弹奏里拉琴唱歌)」。



<i>Alle psallite cum luya</i>



<i>Alle concrepando psallite cum luya</i>



<i>Alle corde voto Deo toto, psallite cum luya</i>



<i>Alleluya</i>



年龄从四十几岁到七十几岁,职业与人生都各不相同的五位强势女性组成的合唱团,俗称「圣歌队」。体育馆彷佛成了教会,歌声响彻天花板。



她们唱完歌以后──



「……呼!」



便歇了口气,开始检讨乐谱。



换句话说,这是练唱。这一天碰巧前来观摩的某地方政府官员们略带顾虑地鼓掌,町公所的导览人员一脸尴尬地说明:



「像这样,我们利用废校来推行地区活动。接下来要请各位看的是这边……」



并催促参观者走向出口。



穿着绞染洋装的喜多太太目送他们离去之后,用团扇猛搧风,转换心情,说道:



「在这种蝉声大作的季节为了圣诞音乐会练唱,实在提不起劲来。」



这么说听起来似乎很悠闲,其实夏天的单独音乐会才刚结束,之后还要参加音乐祭、前往公益团体现场演唱,每个月都是行程满档。各有工作的她们必须消化这些行程,而预定于年底举办的是下次的单独公演。



从前妈妈也是这个圣歌队的队员,妈妈过世以后,我便递补了她的位置。说是递补,其实只是她们关心我,每次都会邀我一起练唱而已。无法唱歌的我总是躲在柱子背后,一面听她们练习,一面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悄悄合音。这是身为「队员」的我从小至今的参加方式。今天我依然躲在木琴底下,悄悄地用呢喃的音量合音。见状──



「铃!出来唱歌!」



穿着橘色无袖上衣的中井太太弯腰窥探我。我吓了一跳,双膝跪地,爬着逃走。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天底下哪有躲起来小声唱歌的合唱团员?又不是铃虫。」



「我当铃虫就够了。」



我从电子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披着披肩的畑中太太说道:



「最年轻的人该站在中心唱歌。」



「不用了。」



留着一头可爱白色短发的吉谷太太盘起手臂,叹了口气。



「伤脑筋,现在的年轻人太没野心了。」



「跟幸福背道而驰。」喜多太太说道。



穿着丹宁夹克、留着马尾的奥本太太手扠着腰,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你妈一定也希望你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



「幸福的日子?怎么过?」



我询问她们。



「要怎么做才能过幸福的日子?」



咦?女性们一时语塞。



「怎、怎么做……」



奥本太太望向斜前方,眨了眨眼,略微思考。



「幸、幸福……」



畑中太太也无言以对,皱起眼镜底下的眉头。



「幸……幸福?」



喜多太太也一脸困扰地仰望天空。



「幸、幸、福……」



中井太太试图用生硬的手势表达着什么(幸福?)。



实际上,她们过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有的并未结婚,和伴侣长年住在一起;有的以工作为重,一直单身;有的是离过两次婚的单亲妈妈;有的一面照顾生病的伴侣,一面养儿育女──



其中最年长的吉谷太太环顾其他四人。



「老实说,我活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不明白幸福是什么。」



她把手放在胸口上,呵呵微笑。



听吉谷太太这么说,其他四人都僵住了,彷佛在说我们没有资格谈论幸福。



我从电子琴的缝隙间逐一环视她们。



见状──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在替我们打分数吗?」



喜多太太横眉竖目地说道。



「你在想谁才是最正确的答案,对吧?」



畑中太太眼镜底下的双眸炯炯生光。



「要是有正确答案,我们也不会这样无所适从了!」



中井太太大呼小叫。



好恐怖!



我把身子缩进电子琴后头。



其实我也一样无所适从。



我从渡廊俯瞰之前忍打一对一斗牛赛的篮球场。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一颗篮球。



我凝视着球场,难忘的回忆浮上心头。



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



傍晚时分,六岁的我独自蹲在地上不断哭泣,没有人想靠近我。就在这时候,忍拿着少年篮球赛用的篮球走了过来。他站着询问:



「你在哭什么?」



「…………」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哭泣。



「为什么不说话?」



「…………」



我没有回答。



当时的情景我随时可以想起来。这是段重要的回忆,我不知回想过多少次了。以后我应该也会时常回想,以免忘记吧!即使长大成人,变成像吉谷太太那样的老婆婆,我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忆……



身旁有人,但是我浑然不觉。



「……铃。」



直到听见呼唤声,我才察觉,惊讶地望去。



「……忍、忍?」



我不禁慌了手脚。我刚才是什么表情?冷汗不断地冒出来。我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露出奇怪的表情。



「伯父过得好吗?」



「不、不晓得,应该还好吧!」



「什么跟什么啊?铃,你有好好吃饭吧?」



「有、有啊!」



我再也受不了了,打算离开原地。



而忍握住了正要离去的我的手。



「?」



我心下一惊,抬头望着他。手的触感让我脸颊发烫。



忍冷静地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



我忍不住低下了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有吧?」



「没有啦!」



我撇开脸,但是忍却坚持:



「给我看看你的脸。」



「……不行。」



「没关系。」



我就说不行嘛……虽然有些迟疑,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慢慢地将头转过来。



「…………」



忍用真挚的眼神望着我的眼睛。



「说说看?」



「…………!」



他的眼神令我倒抽了一口气。我彷佛着了魔似的,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当时的他也是这样的眼神。



年幼的忍蹲下来窥探我的脸庞──



「说说看?」



并如此说道。



他的眼神就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



我沉浸于回忆之中而出了神。



就在这时候──



「啊……?」



我感受到了几道视线。几个女生察觉我们,一阵哗然。



糟了。



我连忙甩开忍的手,快步离开现场。



「……铃!」



忍出声呼唤,但我依然头也不回,快步弯过走廊转角。



我必须跟他说清楚。



我靠着转角的墙壁,一面确认他刚才握住手的触感,一面在口中练习。



「忍,我已经和小学时的我不一样了,不再是需要别人操心的小孩了,所以……」



好好说出口吧!我下定决心,折返原路。



渡廊另一头可望见忍的身影。



说吧!



然而,我的脚步在半途停了下来。



「……!」



琉果就站在忍的面前。



她指着课本页面,对忍露出开怀的笑容。那是种无人可以介入、光彩夺目的美,是受到全世界祝福的完美笑容。背后的女生们看着两人,莞尔而笑。刚才她们明明是一阵哗然,现在却是一脸安心。她们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其实我自己也很清楚。



「…………」



我把刚才想跟忍说的话吞了回去,藏进心底深处。



并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