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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P 2 翻越那道墙(2 / 2)




这也是我来到HEROES工作一周的真实感受。



除了我以外的人似乎都是正式员工,我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拥有厉害「武器」的强者。道野边也说,雅过去曾是一位被称为「超级天才」、手艺精湛的美发造型师。



附带一提,他之前负责的案子,是在日本和上海同时开设大型美发沙龙的企画,听说要将一位美发师培育成经营国际美发沙龙的英雄。上次他们在日本办活动,需要铃铃帮忙口译,雅最后用「请你吃一周员工餐厅」,成功将铃铃从上海请回日本。



「别看铃铃瘦瘦的,她可是大胃王呢。」这几天来,我已经第五次听到雅如此念着。



「啊,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惊讶喔,我们公司说起来真的很猛!啊,有公车站!」



雅小跑步奔向公车站。我压抑着加快的心跳,慢慢追上他。



「一分钟后刚好有车耶,几乎不用等,我们搭公车去吧?」



雅看着时刻表问道。



「抱歉,我不太能搭公车。」



我勉强提起面部肌肉做出笑脸。



「这么严重?」



「我很容易晕车,公车的气味和摇晃我真的不行。」



我假装没发现额头滑过的冷汗。



「原来是内耳平衡不好啊。」



「可以改搭电车吗?」



心中的混浊情感一口气涌上来。



「当然好啊,电车没问题吗?要不要搭出租车?」



「可以,电车和出租车都没问题,只有公车不太能搭。」



我回答时,拚命克制逐渐加重的心悸,怕被雅发现。



「其他没问题就好,反正很少遇到非要搭公车不可的情形嘛。」



「是啊。」



就在我们说话之际,本来要搭的公车轰然通过公车站。



「我是雅,我要进来啰。」



雅才一敲完门就马上推门。



但门开了之后,今天房内并没有传来猛兽的叫声。



「打扰了。」



我跟在雅后步入房门。



东条老师端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



头发没有乱得太夸张,比较接近我在电子看板上看到的人物了。



「好香啊。」



这么一说,房间里真的充满咖啡的香气。



「我刚吃完午餐,你们要不要一起喝?」



我们和平时一样,围坐在圆桌前。



「老师,这是您期望的东西。」



雅将带来的纸袋在大圆桌上倒过来。



纸袋啪沙啪沙地掉出一大堆五彩缤纷的怀旧饼干糖果。



「唔哇~~就是这个!我期待好久了,真开心。」



老师兴奋得又叫又跳,一个个小心地拾起散落在桌面的饼干糖果。



雅示意我去倒咖啡,我填满杯子后回到座位。



老师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一一细看堆成小山的零食,拿在手中发出欢呼。



「你看你看,好怀念啊,我最喜欢吃牛奶仙贝了。哇~~还有附炼乳耶!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吃这个吃到饱。」



「牛奶仙贝我是美乃滋派的。」



「美乃滋是邪魔歪道,一定要沾炼乳才行。」



「也可以沾果酱啊。」



「不行不行,都叫牛奶仙贝了,不沾炼乳怎么行?你们这样怎么对得起牛奶仙贝?」



「不好吗?我喜欢草莓果酱。」



外貌像牛郎的雅,与怎么看都是不起眼中年大叔的东条隼。



我用奇妙的心情,看着两个像是住在不同世界的人愉快谈天。



「您习惯住饭店的生活了吗?」



「毕竟不是自己家,还是有点静不下来……」



东条隼露出窝囊的表情叹气。



「我想也是,我也是纤细易感的人,只要换枕头就会睡不着呢。」



雅一脸认真地说着怎么听都像开玩笑的话。



「我是没有换枕头的困扰啦……」



东条老师像在苦笑。



后来东条隼说,那天并不是因为有事才把我们找来,只是单纯想找人说说话。



「吃这个会让我想起许多童年往事。以前啊,我最喜欢一片片珍惜地吃着薄薄的牛奶仙贝,炼乳对我来说也是奢侈品,所以我都只敢涂一点点,再薄薄地抹开来吃。」



东条老师果真如他所说,抹上薄薄一层炼乳,将两片叠在一起。



「每次吃这个,都会让我想起海边。」



「为什么是海边呢?」



我学他抹上炼乳。我已经很久没吃牛奶仙贝了,上次吃是在小时候某次的庙会上。我将仙贝含在嘴里,除了怀念,还有一股甜甜的情怀。



「我是在一座小岛长大的。」



东条老师眯细双眼眺望窗外远景,像是在怀念过去。



「那是一座非常小、非常小的岛屿,岛上几乎没有娱乐,只有一家杂货店,里面放着各种糖果饼干,每周抓着零用钱去挑一次零食,是我最大的娱乐,每次去我都一定会买这个。」



他又轻轻咬下一口牛奶仙贝。



「只有大海是我们的游乐场。有买牛奶仙贝的时候,我都会慢慢啃着它在海边玩,真的很好玩。不过天黑之后就很无聊,每天晚上我都窝在家,反复读着少数几本漫画书,翻到纸都快烂掉了,所有对白都倒背如流。接着,我开始想要自己编漫画的后续故事。」



东条老师难得说这么多话,我专注聆听他的「东条少年物语」。



「第一次画漫画,是在小学四年级。说来很蠢,但我觉得自己画的东西很有趣。画了一阵子后,我抱着好东西要跟好朋友分享的心情,把自己画的漫画带到学校。」



他露出目前为止我见过最爽朗的笑容。



仿佛搭乘时光机,回到了小学年代。



「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东条老师继续说:



「我简直像个英雄。」



他肯定的眼神闪耀着光辉。



「同学们读得津津有味,笑成一团,围着我要我赶快画完,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眼前浮现出那幅光景,我自然地放松紧绷的双颊。偷看雅一眼,他也用放松的表情,倾听东条少年物语。



「从那天起,我开始热衷于画漫画。我甚至舍不得睡,半夜也起来画,偷偷将当时暗恋的女生画成女主角。」



「哈哈。」雅轻声笑出来。



「小学生的想法果然都一样。」



「我不是会欺负喜欢的女生刷存在感的类型。说来好笑,我当时甚至担心『要是画太像,被大家发现怎么办?』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描绘暗恋的女生。我的画技那么拙劣,怎么可能被发现嘛。那个时候啊,我真的画得非常开心。」



他把手中剩下的仙贝放入嘴里,发出啪哩一声,对雅贼贼一笑:「嗯,果然还是沾炼乳最对味。」



「我下次也要带草莓果酱来!」



雅笑得乐不可支。



我听了东条老师的故事,觉得有些羡慕。



「真好啊……」



我不小心将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看,修司也想沾果酱吃~~」



我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是在说果酱啦……只是觉得有点羡慕。」



「羡慕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下,老实说道:



「羡慕老师从小就有画漫画的天赋啊,像我就没什么特别的强项……听了觉得好羡慕啊。」



「才华吗……」



东条老师露出悲伤的表情,视线落在手上新拿的牛奶仙贝上。



房内刹那之间安静下来。



「如果人类一生下来就能知道自己的才华,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雅罕见地用寂寞的语气说。



我的脑海里蓦地跃出那句话:



「抽着雪茄,背上长翅膀的男人……」



「什么东西?」



雅纳闷地看着我。



「你喜欢史蒂芬•金?」



东条老师马上有所反应。



「那是史蒂芬•金说过的话吧?提着小皮箱的缪思。」



「原来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是听道野边说的。」



我还以为那是道野边想的。



「原来道野边是史蒂芬•金的书迷啊,我下次和他聊聊吧。」



「这是很有名的一句话吗?我都不知道……」



「不算特别有名,但我这一生还真想见见那个背上长翅膀、爱抽雪茄的灵感之神呢。」



他的性情古怪,心血来潮时就从小小的皮箱里取出魔法粉末,撒在努力不懈的人身上,那会使人灵光一闪——记得道野边是这么说的。



「您还没遇见过他吗?」



我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很奇怪。



「哈哈哈,有没有见过他吗?我想想喔……也许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了吧?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东条隼目光温柔地凝窗口外。



几天后的早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屏幕。显示的来电者为「东条隼老师」,我急忙接起电话。



『修司!我联系不上道野边!』



我被东条老师惊慌的语气吓得瞬间清醒。



「怎么回事?」



『我有一页非替换不可,责编虽然说不用改,但我就是觉得不满意。我再过一小时就会画完,想请他帮我把稿件送到出版社。下午我要在家里接受采访,实在动不了……』



「我明白了,我帮您联系责任编辑,您先专心完成替换用的稿件。」



我从床上跳起,随便抓起一件T恤套在头上。



我一路跑到车站,一面用电话和雅说明事由。



『了解,我来联系出版社。我们约在车站碰面,直接去老师家拿稿。搭特快车应该一小时以内就会到!』



雅说的没错,四十分钟后,我们已经抵达离老师家最近的车站。



但雅说,老师家离车站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我们快步奔至出租车站,雅将头探进没关的后车门,询问司机:「请问到西镇三丁目要多久?」



「这时间会塞车喔。这一带有很多公车可搭,公车走专用道,会比较快。你看,搭那辆公车坐三站就到了。」



一辆公车滑入眼前的车道,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们搭公车吧。」



我和雅向出租车司机道谢,跳上公车。



只是三站应该没事——我以此说服自己。



没想到一上公车,我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修司,你脸色好差喔,没事吧?」



「嗯……没事……」



「你真的不太能搭公车耶,我们要不要在下一站下车?」



「那样会耽误时间……」



「可是,你的脸色真的不太妙。」



「我没……事……」



额头汗如雨下,连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我呼吸不过来。



「修司……」



我知道雅在说话,但我已经听不见内容。我感到胸口快要窒息,努力张口吸气,却感受不到氧气流入肺部。



「修司……」



雅的呼喊在我听来仿佛闷在水里。



雅,我没事。很快就到了,别担心,我真的没事。



我想这样说,却怎样都发不出声音。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可是……好痛苦。我……喘不过气。



「!」



雅的叫声听起来好远好远。



紧接着眼前一暗。



当我醒来时,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



「哦!修司,你醒啦。」



守在病床边的不是雅,而是老板。



啊……我不禁再次阖上眼。试用期没过吗?



「你还会头晕吗?」



是隐瞒这件事的我不好。我做好心理准备,再度睁开眼睛,缓缓坐起身。



「喂喂,你不用勉强坐起来。」



「我没事了。真的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老板扬嘴一笑,轻轻点头。



「你之前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吗?」



我不能再给他带来更多麻烦,决定据实以告:



「是的。」



「你能确定什么时候会发作吗?」



「只有搭公车的时候会,我会过度换气。」



「其他时候都不会出现相同症状?」



「不会。」



「你自己能够掌握原因吗?」



「……是的。」



「这样啊……」



他「唔……」了一声,右手放在嘴边沉思。



「对不起,我隐瞒了病情。」



「嗯……真要说起来,我们也没有询问健康方面的问题,不是你刻意隐瞒。」



「不,我应该主动提出的。很抱歉给公司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老板搓着圆润的下巴发出沉吟,神情像在思考。「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他做完开场白,微微望向远方低语:「这年头真辛苦啊……」



那天我遵从老板指示,住院休息一天。



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不,我只是如此希望吧。



我盯著白色的天花板,眼泪不争气地流过脸颊,被枕头吸收。



「我真没用……」



像我这么没用的人,还谈什么创造英雄呢?太好笑了。



我叹了口气,心想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我再度深深叹气,正准备要翻身的时候,传来喀啦喀啦的开门声。



「你醒着吗?」



熟悉的元气嗓音伴随着好认的皮靴脚步声进来。



「……你起码也敲个门。」



「你醒着嘛~~」



雅微微提起手上的便利商店塑料袋给我看,咧嘴一笑。



「出新口味了!」



他擅自拉出床边的椅子坐下,从塑料袋里拿出装在小杯盒里的巧克力圣代与罐装咖啡,喜孜孜地说:「看起来超赞的吧?」



「修司,你喝无糖的,对吗?」



他撕破胶膜拿出小汤匙,含在口中,将罐装咖啡与圣代递给坐起来的我。



「你知道吗?罐装咖啡是日本人发明的喔,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们就没办法随时随地轻松买咖啡喝了。发明罐装咖啡的人真是英雄!」



雅边说边打开罐装咖啡,发出噗咻的悦耳声响,房内顿时飘散一股咖啡香。



「好喝!这个真的赞!」



他仔细读过罐子上贴的标签后,低吟「现在的科技真不是盖的」,接着打开巧克力圣代的杯盖,用小汤匙一口接一口捞进嘴里。



「啊~~这个巧克力圣代也超好吃,是小谷制果的……」



雅读着标签说。



「最近便利商店的甜点真的好拚喔,很让人佩服呢。对了,这家医院的伙食不错吃吧?我也吃过喔。」



巧克力圣代眨眼间就被夷平,只见雅一脸满足地慢慢啜饮罐装咖啡。



「连你也住院过啊。」



「这是赞美吗?」



「哪是啊……」



我低着头,发现自己在微笑。看到雅这么努力表现出开朗的样子,我有点感动。



必须好好向他说明才行。



我看向雅,他轻扬嘴角,露出和刚才的老板一样的表情,我不禁苦笑。



「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我一道歉,雅便笑道:「呃,干嘛突然道歉?」



「后来原稿怎么样了?」



「你以为我是谁?当然完美解决了啊。」



「是吗,太好了,谢谢你的帮忙。」



「我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罢了。」



雅和平时一样笑呵呵的。



「雅。」



「怎么啦?」



我从未向人提起那件事,不过现在觉得告诉他也没关系了。



「你愿意听我说吗?」



雅再次轻抬嘴角,温柔地点头。



我曾经在某家金融企业上班。



我的工作态度相当认真,在公司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与同事也相处和谐,是个一帆风顺的上班族。



我慢慢地存钱,打算一年后与她结婚,享受下班回家有爱妻迎接的生活。我想先过过只有夫妻两人的新婚生活,未来考虑生两个小孩,也有买房的计划。多么平凡而踏实的梦想。



然而一年前发生的事件,却粉碎了我的梦想。



那天早上,我和平时一样搭公车去上班。晨间的公车里,大多是固定成员位在固定位置。



我站在老位置,左手提着公事包,右手拉着公车拉环。



距离我下车的站只要十五分钟,几乎全员都在终点站下车,从那里转乘电车。



眼见公车即将到站,我放开拉环准备转身的时候……



「请你不要再摸了!」



我背后的女高中生突然大叫。



我吃惊地回头,而她泪眼婆娑地瞪着我。



旁边的乘客全都朝我看。



「我已经受够每天这样了!」



身穿水手服的她,明显是在对我大叫。



「这家伙是色狼!」



我认得她的脸,她是每天站在我左侧的女生。我一阵狼狈。



「不、不是我,你搞错了,这一定是误会……」



「不要过来!」



我凑过去解释,她却吓得后退哭叫。



公车司机朝我走来。「不是我,这是误会。」他将拚命澄清的我和哭成一团的她带下车,来到车站的办公室。



我发誓绝对没有碰她,却找不到方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即使说自己左手拿着公事包,也会被反驳:「提着包包还是能下手。」甚至还会加深怀疑:「提着公事包当挡箭牌是惯犯的手法,他们常以为只要说是包包碰到就能脱罪。」



可是,女高中生也不像说谎,她是真的吓坏了,全程哭得抽抽噎噎。不论由谁来看,她都像被害者,我则是加害者。



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包包会不会真的不小心碰到她,但我提包包时紧贴腿侧,从站的位置来考量,在包包碰到她之前,应该会先碰到我拿包包的手。她控诉自己被摸的不是大腿,而是右侧臀部,是从后方摸的。站在旁边的我,包包不可能碰到那里。



可能性有两种:一是女高中生说谎。但我不记得自己曾与她结怨,那她或许是为钱而扯谎;二是她真的遇到色狼,犯案者另有其人。倘若如此,犯人很好锁定:不是站在她左侧的人,就是位在能摸到她臀部位置的人。



观察她的反应,后者的可能性很高。我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但身为嫌犯的我说的话当然不被采信。她被摸的是右后方,站在她右边的我,当然具有头号嫌疑。



女孩的父亲不一会儿杀到,一来就狠狠揍了我一拳。



站务人员急忙将她的父亲拉开。



我先被他狠狠骂了一顿,待他冷静下来,提议和解:「我女儿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把事情闹大,对她造成二度伤害。」



我陷入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决定先联系公司说明状况。我相信可靠的主管一定会为我讲话,同事和女友也会站在我这边。当时我别无他法,只能抓住这小小的希望。



公司的指示清楚明白,他们认为拖延不能解决问题,要是被抓反而会留下前科,不如花钱了事。



我当时精神紧绷至极点,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并未深思就遵从指示。我以为公司相信我没有做。



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隔天就收到解雇通知。



付钱并在文档上签字之后,我一共被三个人揍。首先是被害少女的父亲,然后是哭着找我理论的女朋友,以及女友气到火冒三丈的父亲。



直到她哭着打我的那一刻,我才领悟到自己已经失去一切,没有转圜的余地。



最后我被当成色狼,被公司解聘。



但真正让我对人生绝望的事情不是这个。



一周后,案情出现重大突破,警方抓到真凶了。那名被以公众猥亵罪逮捕的男子承认自己连续利用该公车犯案,对指称我是色狼的女高中生下手。



我开心得不得了,以为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我以为女友、女友的双亲和公司会对于怀疑我一事向我道歉,可靠的主管会夸奖我「委屈你了」,和我感情要好的同事们会同情地说「辛苦你了」。我因为生活能重回轨道而喜不自胜,就算他们曾经怀疑过我,甚至打了我,我都不会多加计较。



他们的不信任固然令我心寒,但我告诉自己,草率接受和解条件的我也有错,不怪他们。



我充满信心地向主管报告这个好消息。他从我刚进公司就很照顾我,是我最信赖的上司。我打了多次电话都无人接听,最后只好写信通知他抓到犯人了,我的嫌疑已经洗清了,希望能回公司上班。他回了一封信给我:



『很抱歉没帮上你的忙,我想公司不太可能重新雇用曾遭解聘的员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复职,请直接联系人事单位。但你曾经一度认罪,复职的可能性相当低,我会建议你另外谋职,别再跟公司扯上关系了。』



我一收到信立刻回电,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我写信说明:『是公司指示我付钱了事的,况且现在真凶已经抓到,足以证明我的清白。』而他再也没有回信。



我当然立刻联系女友,但她换了电话号码还搬了家,我只好找到她的老家,结果还是没见到她。她的父母出来赶人,说道:「请你不要再跟我们家有所牵扯,这和你被冤枉的事件无关。你再继续纠缠,我们会以跟踪罪嫌报警处理。」



由于和解内容当中包含「从此不得接近对方」这一条,我也无法去和那位把我错当成色狼的女高中生的家属解释。



不过几天之后,我偶然在公车上遇到她本人。命运真是造化弄人,我们碰巧在之前从未遇过的傍晚时分搭上公车。



她一察觉我上车,旋即抱头尖叫,哭了出来。



乘客的视线同时朝我射来,那天的记忆鲜明地浮现脑海。



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是无辜的,真凶也已经落网了。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肯相信我?



为什么没有人肯帮助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会相信我?



汗水与泪水同时滴落,公车内的空气在顷刻间变得稀薄。



我感到胸口窒息,喉咙发不出声音,逃也似地跳下公车。



回过神来,我已经回到家里。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隔天我搭公车去车站时,觉得乘客都在看我。我不曾在这个时间搭公车,照理说乘客不可能看过我。我这样告诉自己,但那种感觉却久久不散,总觉得连司机也在不时偷瞄我。



我想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于是在座位上低头弯腰,把身体缩成一团。



下一秒,公车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



我的胸口好闷,无法顺畅呼吸。



我想张嘴吸气,嘴巴却只能像金鱼似地一开一阖,无论怎样都吸不到氧气。



好痛苦……



我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公车一到下一个停靠站,我随即半滚半爬地下车,走了几步便倒下来。



公车若无其事地关门开车。



又过了一天,我一接近公车站就会严重心悸。



只要靠近公车门,我就会突然喘不过气,无法搭车。



我急急忙忙脱离队伍,远离公车。



公车和昨日一样,留下我一人开走了。



再过一天,我严重到只要看见公车站,脚就会发抖。



距离越近眼前越模糊,泪水不知何时积满眼窝。



快步走向公车站的人群中,只有我一人呆滞地站着。



公车咻地开过我身边。



一周后,我逃离了住惯的一房一厅一厨的舒适住家,搬到隔壁县。我想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住进三坪大无隔间的便宜公寓,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打工,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在那之后,我只要搭公车就会被窒息感侵袭。这样的症状迟迟没有改善,我却害怕得不敢去医院。



不知为何,只要我不靠近公车就不会发作。因此,我在目前这间紧邻车站的公寓住得还算顺心。



我过着逃避公车的生活,直至今日。



「我本来以为已经痊愈,是我太天真了。」



看来那个创伤对我造成的影响,比想像中还深。



我虚弱地笑了笑,雅始终静静陪伴。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我的内心就被晦暗的情感所侵占。



这到底是谁的错?



是搞错犯人的女高中生?待在容易招致误会的位置的我?非礼女性的色狼?或是逼我签字和解的公司?不小心认罪的我?不信任我的女朋友?真凶被捕后并未给予我任何补偿的公司?知道我是无辜的之后,依然不肯见我的女朋友?想来想去,还是一开始弄错的女高中生不好?



我反复想了很多遍,却始终逃避真正的答案。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问题的症结,恐怕是从头到尾都没人肯相信的我。」



我瞄了雅一眼,他始终用悲伤的眼神直直望着我。



——到底要怎么做,别人才肯相信我呢?



这个问题在胸口扎了根。



「但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假装自己没发现。」



我害怕承认它。因为,我害怕否定自己至今度过的所有人生。



接下来,我认真踏实地过日子,为了不被人讨厌,每天如履薄冰地过活。



「不是这样。」



雅在沉默许久后开口。



「修司,他们不是不相信你喔。你身边的那些人只是放弃了思考。人类是随波逐流的动物,只要选择往多数靠拢,就不用花时间思考了,因为这样子比较轻松。你的前女友、前主管和其他人都是随波逐流。但我认为……」



雅至此打住,似乎想咽回某句话。



他接着抬头注视我。



「人类一旦放弃思考,就失去身为人类的资格了。」



那双眼震慑了我。雅看起来判若两人。



他的语气,仿佛见过失去人类资格的人。



我被气氛影响而沉默下来,他又和平常一样嘻嘻哈哈地说:「我偶尔也会说出正经的话嘛。」我藏起紧张的心跳,微笑以对。



「被误当成色狼的几率就跟中彩券一样低,我相信下次一定会发生跟中彩券的几率一样低的好事吧。实际上,你不就挤进那三%了吗?所以肯定没错。」



雅笑着吸鼻子说道。



「修司,你果然很强。」



这句话暖洋洋地融解了我心中的黑暗。



「真的很抱歉,前几天给公司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在总公司顶楼最里面的房间里九十度弯腰。



「咦?你今天穿西装?负责东条老师的人,大部分都不穿西装呢。」



老板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今天是特别来向您致意的……」



我维持弯腰的姿势说。



「为什么面试的时候,每个人都穿西装过来呢?」



「什么?」



我忍不住仰起脖子看他。



「修司,你面试那天穿了平时的衣服过来,对吧?」



「是的……」



我在不了解老板用意的情况下抬起腰,见他摆出托腮歪头的招牌动作。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大家都穿西装来面试?修司,你又为什么穿了便服呢?」



「啊……因为电话里说,穿平时的衣服就好。我听说服装自由……」



「就是说嘛,我们通知了所有人,结果大家还是几乎都穿了西装过来,真伤脑筋啊。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大家都穿便服来面试呢?」



「嗯……直接在应征栏写『面试时请穿平常的衣服过来』呢?」



「这样真的有效吗?而且大剌剌地写出来,不会被当成可疑的公司吗?」



老板,现在就已经够可疑了。那句「英雄就是你!」超像诈骗网站会放的标题……



「那样似乎不太妥当呢。」



「修司,你喜欢比基尼吗?」



「啊?」



我下意识地尖声反问。



「你听过『拉佛斯比』这个牌子吗?」



「没有……」



「你这样子不行,会不受女孩子欢迎喔。」



「对不起……」



「开玩笑的,这是我现在主要着手进行的品牌。」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没做好功课……」



我眉毛一挑,在心中暗叫不妙。



「那你知道一件比基尼多少钱吗?」



「呃,五到……七千圆左右……?」



「不行啦,修司,你这样真的会交不到女朋友。」



「对不起……」



真希望他不要一直强调这个事实。



「我女儿国中时买的第一套泳装,竟然就要一万七千圆。」



「这么贵啊!」



我吃惊大叫。



「这还已经算便宜的了,有没有吓到?不只这样,连同在海边穿的挡风外套和海滩鞋加起来,就快三万圆了,有够贵!我当时真的吓了一大跳!于是我开始构想,要是在日本也能买到国外的便宜泳装就好了。修司,你也乐于见到海边穿比基尼的可爱女孩增加吧?」



「是、是啊……」



我忽然不确定这时候是不是该老实回答。



老板毫不介意地继续说:



「女孩子因为买到便宜可爱的泳装而高兴,男孩子因为穿可爱泳装的女孩子增加而高兴,这不是在造福大众吗?」



「是的……」



「我去国外采购的时候啊,发现比基尼是上下分开来卖的。」



「喔……」



「外国的女生会在海边穿着五彩缤纷的萤光色比基尼,上下不成套,场面真的很壮观。我在日本几乎没见过上下不成套的比基尼女孩,因此大受冲击。说起来,国外有不少女性裸上身这件事更是让我讶异。」



那该不会是……



「您说的该不会是天体营吧……」



「没错没错!我还是事后才知道有这种海滩活动,当时真的好震撼啊。」



老板「哈哈哈」地豪迈大笑。



「不过更让我震惊的是,那里有一位日本女性。」



老板瞪圆双眼,向着吃惊的我说:



「很不敢置信对吧?竟然在沙滩半裸。我问她为什么敢这样,她说因为是在国外,周遭的人都是半裸体,自然就不会那么介意了。」



「您向她搭讪了啊……」



没被警察抓走算你走运。



「不是的!修司,你刚刚是不是露出了轻蔑的眼神!」



「我怎么敢!」



表情露馅了吗?我急忙用力摇头。



「我也知道在现场搭话绝非明智之举,所以有等她穿好衣服才追上她。」



这不是更像跟踪狂了吗……



「那应该没问题。」



我做出假笑。



「不过啊,她一开始真的用嫌恶的眼神看我。」



果然!「幸好她没报警。」等我发现时,已经把话说出来了。



我竟然把心声说出来了,但他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继续说:



「在国外啊……不,不限定国外。」



「是。」



没听到吗?我暗自感到庆幸。



「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不也大部分都穿着T恤吗?甚至连秋冬也会看到他们穿着T恤加短裤,像在举行一人耐冷大赛。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想:『这样穿不冷吗?』我说的对不对?」



「嗯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原先以为他们是怕行李太重才穿那么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体感温度和日本人不一样。」



「也是。」



「他们只是穿了符合体感温度的衣服而已,这不是很实际吗?」



「嗯啊……」



我像个笨蛋似地,嘴巴半开。



「我想说的是……」



老板不再原地来回踱步。



「包括服装在内,日本人太在意旁人的眼光了。我们总是害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不论冷热都要忍耐,一味地配合周遭,忘记去思考这样穿实不实际。所以面试的时候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都坚持要穿西装过来。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答案。」



老板手托下巴,「嗯嗯」地点头。



「我好像想通了。谢谢你,修司。」



「啊,别这么说。抱歉没帮上忙,没提出什么好意见……」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老板的问题似乎解决了。



「你肯听我说就很好了。你不会过度迎合我,和你聊天很轻松。不过,我们公司也没人会拍我马屁。看到对方紧张兮兮地说:『遵命!』你难道不觉得倒胃口吗?我是念理工科的,最怕体育系那种学长学弟制了。」



「我懂那种感觉,虽然我是文组的,但也不习惯那种阶级制……」



我们现在谈论的主题到底是什么?



我明明是为了赔罪和辞退正式录用而来,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笑着和他闲话家常呢?我的确一来就先道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哦,对了,修司,抱歉,这个晚了点给你。」



老板拿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



「名片啊,印刷比想像中费时,今天总算送来了。」



我讶异地打开小盒子,里面放着印了我名字的名片。



「田中修司」四个字的旁边,放了东条老师为我画的素描。



不仅如此,素描旁边还加了对话框,上面写着:『抱歉,长相和名字都没特色。』



「这是东条老弟特地为你设计的喔,费用公司出,就当作是通过试用期的贺礼。」



我感到胸口发热。



「老板,我……我说不定会再次给您添麻烦……」



「不搭公车就没事了,不是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



「不能白白浪费东条老弟为你设计的名片,对吧?」



我紧盯着掌心的名片。



「不好意思,这么晚才自我介绍,我叫野宫欣二郎。」



老板弯下腰,对我递出名片。



我急急忙忙从名片盒里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回递给老板。「我叫田中修司。」



老板收下我的名片,笑咪咪地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的,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我再次看向自己名片上的素描,感到眼前糊糊的。



当我回到众人聚集的房间,道野边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



「和老板谈得怎么样?」



我面对他绽放笑颜。



「我总算想到老板像什么了。」



「是什么呢?」



道野边保持一贯的微笑。



「哆啦A梦。」



道野边顿时睁大眼睛。



「那句话要是给老板听见……」



他露出少见的狡黠笑容看着我,一只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他肯定会很高兴。」



这时,我脑袋一隅则想着无关紧要的事:「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若无其事地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