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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GE 5 樱花盛开时(1 / 2)



「等樱花盛开时过来吧。」



这是我此生收过最温柔的爱的话语。



我说冬天过去,那个人却告诉我:



「不行,冬天太冷,路面湿滑,对刚考到汽车驾照的人来说很危险。你喜欢樱花对吧?所以等樱花盛开时过来吧。」



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要是冬天去就好了。



但我想顺从那个人的意愿,所以静待春天来临。



满心欢喜地期待晚开的樱花盛开。



——早知道就冬天去。



这样至少还能见一次面。



数也数不尽的后悔,如今又添了一个。



之后每逢樱花盛开,我都会双手紧紧拥抱那个人的温柔话语,继续活着。



***



今天睽违多时下了雨。由于气象报告失准,我逃命似地冲进办公室大楼。



我拂掉肩膀上的雨水,慢慢爬楼梯。来到办公室门前,我脱下衬衫,用力抖掉残留的雨滴,重新穿好。



推门而入的雅一副很闲的样子,叽叽嘎嘎地压低椅背。



「雅,早安。下雨了。」



「安!那电话或许会响喔~~」



每逢下雨,电话总会特别多,大概是不想出门的人口增加,许多人在家上网时搜索到我们公司的网站。



今天早上轮到我和雅在办公室值班接电话。



「该怎么说呢……」



雅把椅背深深往后压,伸着懒腰。



「怎么了?」



「老板最近好像无精打采。」



「老板吗?真难得,会不会生病了?」



我速速冲了咖啡,一边附和。每天我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煮咖啡,办公室有道野边精心挑选的豆子,因此咖啡特别好喝。



「不,他的食欲一样好,感觉没有生病。」



「可是却无精打采?」



「怎么说呢,难得看他在发呆。」



「发呆啊?好像不意外……」



「那是在办公室的时候。平时他在总公司,总是生龙活虎地走来走去喔。」



「这样啊,我很少在总公司见他……要喝吗?」



我伸手,雅便说「要~~」地递出空杯。



「因为办公室是老板的绿洲,他是来放松心情的。」



我端着杯子回到固定座位。连老板专用席加起来,这里只有四个座位,大家虽然需要轮流接电话,不过座位大致是固定的。雅总是坐在我的正前方,似乎很中意那张经年使用、椅背能往后伸展的椅子。



「我一直觉得奇怪,公司明明有那么辉煌漂亮的大楼,干嘛不把破旧办公室收起来?为什么委托人一定要先来这里面谈呢?铁定有人来到楼下就打道回府。与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请他们去总公司,不是比较能赢得信赖吗?」



「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喔。」



雅「啧啧啧」地摇摇食指。



「什么原因?」



「这栋混合大楼不是没有电梯吗?楼梯爬七楼很累人吧?能抵达这里的人,心意真的非常坚定喔。」



我「嗯嗯」地点头同意。



「人在费尽苦心之后,比较不容易放弃喔。会觉得『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定要成功』。简单来说,可以加强委托人的动机吧。相对地,半吊子心态的人,马上就会回去。以结果论来说,成功率似乎会提高?『如果从最初开始就交由别人包办,本人也会丧失动力』,这是老板的主张。」



「原来如此,还算有道理。」



我欣然接受。



「只是说词啦。」



「什么?」我又气又好笑。



「他应该只是舍不得放手吧?这栋大楼对老板来说,具有特别的回忆。」



雅双手一摊,坐在椅子上转圈圈。



「特别的回忆?」



「HEROES股份有限公司,就是从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开始的。」



雅突然停下转圈,端起咖啡。



「想不到这栋破大楼有这样的回忆。」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破大楼喔。」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



我反射性地接起话筒。三声以内接起电话,是我从上一间公司养成的习惯。因此,每次和雅值班,几乎都是我先接起。



「谢谢您的来电,我们是HEROES股份有限公司,请问需要服务吗?」



结果刚刚那通是恶作剧电话,无聊人士看到胡来的网页打来闹的情形不时发生。但是,有时委托内容听来像是开玩笑,却是真的,区分两者间的差异相当困难。



「修司,我们要不要拿午餐打赌今天会接到几通恶作剧电话?」



下雨的星期六日,恶作剧电话特别多,因为很多人不出门,吃饱太闲。



「好是好……但也顶多两、三通吧?有什么好赌的。」



由于每天都有不同人坐在这里,桌上因此堆满杂物。我从中抽出一本文学杂志,随手翻阅。



「到底是两通还是三通,很重要啊。」



「一点也不重要……咦?」



我停下翻杂志的手。



「怎么啦?」



「田岛老师的新书变成出书日未定……本来不是预定在今年之内推出得奖后的首作吗?」



「听说延到明年了,好像是内容改来改去,写作进度有点卡住。」



「遇到瓶颈吗?」



「嗯……」雅露出复杂的表情。



「似乎不是,应该是因为忽然得了书店大赏,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吧。」



「忽然得奖……讲得好像事不干己,这不是你的案子吗?」



「我已经收手了啊。因为田岛老师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喝西北风,不能乱花钱。』真像他的作风。」



雅咯咯笑。



「总之,我跟他说危急时记得打电话给我,接下来只能默默守候。老实说,如果他能自食其力到不需要我出场,这样当然最棒了。」



雅用温柔的眼神望着杂志。



「总觉得,有时候会感到空虚呢。」



「你是指什么事?」



雅边伸懒腰边问。



他今天是不是肩膀酸痛?一下伸长手臂,一下扭动脖子。



「我只是觉得,梦想真是残酷。」



「怎么突然这么说?」



雅接着伸展背部,诧异地回头。



「不只田岛老师,还有漫画家东条老师、女演员多咲真生等等。至今,我虽然看见许多人实现梦想,不过大家都为了实现梦想,吃了不少苦,不是吗?所以我说,梦想很残酷。」



「修司,你在雨天特别多愁善感呢,我在雨天容易身体僵硬。」



雅转动肩膀说。



不是因为老了吗?我没有说出口,延续刚才的话题:



「因为,人会作梦对吧?会朝着梦想努力对吧?可是梦想大多无法实现,不是吗?所以会留下一股颓丧感。」



「嗯,会吗?」



雅做完一轮体操回到座位,喝起咖啡。



「人们会怀抱着一丝期望,不是吗?可是梦想却突然粉碎,留下现实。人们会重新寻找梦想,不论梦想是否实现,都会伴随着空虚感。梦想之所以闪耀,是因为还没实现,总觉得好狡猾。」



「按照你的逻辑,这里在老板眼里可能闪闪发光吧。」



雅看着我,微微一笑。



「是吗,看在我们眼里,只是破烂的混合大楼。」



换个心情重新审视,我开始觉得破大楼也有其趣味。



「真羡慕老板有这种回忆之地。」



「是啊,我有这种回忆之地吗?」



「我有喔!」



雅一脸得意。



「咦?哪里?」



「小学图书馆。」



「哦?什么回忆?」



我探出身体。



「那是我和太太第一次讲话的地方。」



「呜哇,又放闪!真令人生气耶。」



我马上缩回身体,再次拿起手边的杂志。



「修司,为何每次我提到太太你都会生气?吃醋吗?啊,该不会……」



「你想说什么?」



「我可没有那方面的嗜好喔……」



我傻眼苦笑。



「你怎么和阿拓说一样的话……少白痴了,我只是嫉妒你受欢迎,不要逼我说实话。唉,你老婆好漂亮……真羡慕啊。」



不知为何,我抓到一本针对年轻女孩的流行杂志。我看了看封面的美女演员,翻开杂志。



「对了,祥子小姐长得和这位演员有点像耶?」



我指着封面和刊头特辑介绍的当红女演员「贵子」。



雅只是撇嘴一笑,不以为然地回说:「有吗?」



「从外表看人,表示你还嫩。」



「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自己的太太明明那么漂亮。」



我用「性感又不失健康的微笑贵子」特辑保养眼睛时,忽然想起一件事。



「……是说,我们本来是在聊什么?」



「怎么了?」



「那个话题很让人在意……对了,聊到老板。你说他没什么精神?」



「啊,没错没错。看起来无精打采,我很担心呢。」



雅豪迈地大打呵欠。



「你真的担心他吗?」



「超级担心的啊。」



他脸上仿佛写着:「这还用问吗?」



「哦,那就好……」



这时电话再次「哔哔哔哔」响起。是来自总公司的内线铃声。



雅马上伸手。他只有内线接得特别快,如果不是因为急件,当然是为了跟同事聊天打屁。



不出所料,雅滔滔不绝地聊起「我刚在便利商店买了新出的红茶」、「刚刚接到恶作剧电话,要不要来打赌今天会有几通恶作剧电话?」等无关紧要的事。



「啊,好,我帮你转接。」



雅朝气蓬勃地说完,看着我说:「修司,一线,老板找。」



老板?怎么不快点转接啦!



我急忙按下内线1的按钮。



挂上电话之后,雅露出贼笑,好奇地问我:「老板找你去吗?」



「嗯……他好像在考虑指派新任务给我,要我去总公司和阿拓见面。」



「阿拓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修司,你还记得第一次和老板面试时,他说了什么吗?」



「哇!」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得回头。



「道野边,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道野边和平时一样面带笑容,我惊魂未定地问。



「你和老板通电话的时候。」



外头虽然下雨,但他完全没淋湿。入口处多了一把折伞。不愧是道野边,总是准备周到。



「呃……他好像问我为什么想在这里工作之类的吧?」



「老板不是反复念着你的名字吗?」



「啊!对,我想起来了!那时他念了我的名字好几次,还说『名字和长相很常见』!」



「没记错的话,他后来还说了『常见的长相和名字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对现在的你来说』。」



「经你这么一说,是这样没错……你记得真清楚。」



「因为我和老板是老交情,每当他出现这种反应时,就表示他已经决定如何适才适任。」



道野边点点头,接过雅冲的咖啡。



「怎么说呢?」



「老板想派你去当间谍吧。谍报部的主要工作是联系某人、取得信任之后套出情报……嗯,相当美味。」



道野边喝了一口咖啡。



「对吧?我进步了吧?最近我开始喝黑咖啡,不过只限道野边严选的豆子喔,手冲咖啡闷蒸的时间果然很重要。」



「雅,你别岔题,我们在聊重要的事。」



「咦~~」雅嘟嘴大叫:



「那我的咖啡豆教学呢?」



「等中午再问!回到刚刚的话题,派我去谍报部是什么意思……?不可能吧?如果是雅或阿拓也就算了……」



道野边不怀好意地呵呵微笑。



「他们的确很懂交际,但是打扮和举手投足太醒目了,容易被人记住,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修司还没染上任何色彩,路线也还没定型,老板很期待你在这方面的表现。你可以维持纯白,利用保护色与目标产生共鸣,潜力无穷。」



「老板早料到阿拓会这样,所以才想培养修司接班吧。」



雅一面贼笑,一面意义深长地喃喃自语。



「咦?阿拓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听说。我当阿拓的接班人?我们完全不同类型耶?」



「这没什么不好啊,你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任务就行了。」



道野边不停点头,对雅的话深表赞同。



「总之,你要不要先去总公司一趟?阿拓在等你喔。」



于是,我在雅的催促下,怀抱着不安赶往总公司大楼。



来到总公司的老板办公室,阿拓不知为何稳稳坐在老板的座位上,与站着的老板谈笑风生。



「安啊,修司。辛苦了。」



「阿拓……啊,老板辛苦了。」



「修司,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来。」



老板找人很少不急,但总之,我笑脸回应:「不,完全不会。」



「坦白说……修司,我今天找你来,是想交付你重大任务……」



老板说话略为装模作样,摸着丰腴的下巴转过身去,缓缓走向窗边。



我瞥向阿拓,发现他在憋笑。



「修司……」



老板酝酿许久,回头指着我,像是要喊「凶手就是你!」似地说:「我要派你去当间谍!」



他的额头上写着:「就此定案!」



糟了,我没事先想好该怎么配合他演。



「是。」惊慌之下,我只能用最普通的方式回应仍然洋洋得意指着我的老板。



「啊,害我当下好紧张。」



星期天下午,我和阿拓走在放晴的市区,忍不住抱怨。



「修司,你的反应太无趣了啦!老板后来超级失望,跟我说『修司好像完全不讶异……』」



「不不,我进去就吓了一大跳,你竟然大剌剌地坐在老板的座位上。」



「我很喜欢那张椅子,看起来很好坐吧?老板是在演练走台步,我在帮他看姿势,提醒他『手肘伸直一点!』等。唉,老板真可怜。」



阿拓咯咯笑个不停,完全是在看好戏。



「是说,我们到底要去哪?」



从刚才起,阿拓就一下停下脚步,一下加速前进,用忽快忽慢的速度在街上走着。



「这个嘛,你自己问目标吧。」



「目标?」



「修司,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



「咦?我吗?……走路啊?」



阿拓发出「呀哈哈」的怪笑。



「看来没问题,俗话说『想要骗过敌人,要先骗过自己人』……啊,停!」



阿拓又急踩煞车。



「你在说什么?请讲清楚。」



「老板不是说了吗?要派你去当间谍。」



说完,他自己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你当时的表情真的超冷淡!亏老板那么努力表现!」



「没办法啊!因为道野边已经大致告诉我了……」



我刚刚的反应真的不会影响绩效奖金吧?这间公司……不,应该说,我总是猜不透老板的心,所以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前进。」



阿拓喊着,并且快步前进。



「请、问,我们现在到底在干嘛?」



「你真的不知道?比我想的还迟钝呢。」



抱歉喔。我斜眼瞪他。



阿拓压低声音,快速说道:



「目标是二十多岁的女子,左撇子,黑长发,体型偏瘦,穿白衬衫加牛仔裤,斜背红色包包,鞋子是黑色细跟浅口淑女高跟鞋。」



我急忙四下张望。



「不要乱看!」



我并没有看到目标。再说,既然对方走在前面,我张望根本不会有事。



「不让人起疑是首要之务。除了目标,旁人也是。」



阿拓再次快嘴说道。



红色包包、红色包包……



我致力寻找看似最显眼的特征,还是没找到。



「铃木先生,比赛已经开始了喔。」



「铃木?」



「以防万一,接近目标时,请使用假名。」



「什、什么?很近了吗?」



「不要乱看!」



「是!」



紧张感一口气增强。



「你还没找到吗?附近只有一人符合特征。」



「呃……」



目标可能比我想的还近。我尽可能不转动脖子,只转动眼珠搜索近处。



黑发、偏瘦、白衬衫、红色包包……



「啊!」



我差点大叫,急忙摀嘴。



阿拓傻眼大笑。



「听好啰,首先要确定跟监的目的。比方说,这次是要了解目标想去哪里?还是记录目标的举动?如果是前者,只要集中注意力跟上。如果是后者,还要一边写笔记才行。不过现在有智能型手机,非常方便,一直写笔记一定会引来侧目,玩手机就不会。」



我实在无法分心听他说话。



「你肩膀太用力了,这样会肩膀痛喔。」



「嗯、嗯……」



阿拓的表情明显写着「这样不行」。



「修司,我们先休息吧。」



「咦?可是目标还……」



「没关系、没关系。」



我们来到面向马路的时髦咖啡厅,在开放式露台席坐下。



「光找目标就花了这么多时间,这样不行。」



「对、对不起……」



「照理说,双人跟监的难度最低,停下来说话不怕别人起疑,两个人也比一个人好演戏。最适合的当然还是一男一女,不管去哪都不会奇怪。」



阿拓说着,在冰拿铁里倒入大量糖浆。



「因为开始得莫名其妙……红色包包又不好找。」



「我是故意考你,红色包包的确显眼,不过因为斜背,从你的位置刚好看不见。」



「不要欺负初学者。」



大概是太紧张了,我口干舌燥,大口灌下冰咖啡。



「嘿嘿嘿,不过,我有告诉你是斜背啊。」



阿拓开心地叉起端上桌的蛋糕卷,送入口中。



「听好啰?我也是无师自通。等你熟练之后,再找出适合自己的跟监法吧。我先教你一些基本步骤。首先,传达特征要清楚明白。举例来说,『目标穿着黑色裤子』就描述得很模糊,因为不知道是内裤还是长裤,不是吗?」



「穿内裤走上街会被抓吧……」



「目标不一定在街上啊。我们也会从屋外观察室内,如果是这种情形,黑色内裤就能作为辨识特征,所以要尽量避免使用可能混淆的字眼。再来,鞋子的信息很重要,请尽量清晰描述。如果只说『黑鞋』,会比说『黑色细跟浅口淑女高跟鞋』难找很多喔!到底是运动鞋、乐福鞋、短靴、皮鞋还是船型鞋呢?这些都是重要的特征,建议你多记鞋子的种类。」



阿拓滔滔不绝,我赶紧摸索包包。



「等、等我一下,我要抄笔记!」



「你还是一样认真耶。」阿拓嘎嘎大笑。



「我之后会印讲义给你,你先听仔细了。学习聆听并且正确记忆也是一种训练。」



他虽然还是嬉皮笑脸,但是和便利商店那个态度随便的阿拓判若两人。



日前阿拓曾经转述神田婆婆的话,想必也转达得活灵活现吧。



「可是,为什么鞋子很重要?鞋子不容易看见,不是吗?」



阿拓发出啧啧声,食指在面前摇了摇。



「靠近目标时,要是紧盯头部,目标回头时,不是很容易对上眼吗?因此,跟监时请看脚边,只要紧盯着脚,对方想停下来时会立刻察觉。接下来的需要慢慢习惯,那就是通过走路方式辨识目标。走路方式不容易改变,就算改变发型或是乔装也无法隐藏。」



女服务生再次送餐,端来圣代。



「跟监时的餐饮费可以报公帐,不吃白不吃,啊,冰拿铁要续杯。修司,你呢?」



「那,我的冰咖啡也续杯……」



女服务生记录点餐后,微笑离开。



「这时候我应该在吃午餐了……你真会挑时间。」



「我一旦切换成侦探模式,会特别想吃甜食,加上今天很热嘛。」



阿拓喜上眉梢地戳着圣代,说:「那我继续说喔。」



我稍稍倾身,专注聆听。



「总之,切勿做出不自然的举动。就算目标回头,也别急着转移视线、突然停下来,或是匆忙躲到角落。人难免和别人对上眼,没有人会因为巧合过度反应。这时候,你只要慢慢把眼神往旁边移,假装是在找东西时碰巧对上。假使目标怀疑地盯着你,你做出『干嘛?』的表情就能化解。类似『嗯?找我有事』吧?或是用力皱眉头、目露凶光等等,如此一来,大部分人都会认为『是我多心』。」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动脑把阿拓说的话消化一遍。



「不自然的动作远比我们所想的容易残留在脑海里,尤其目标是女性。女性平时就会留意周遭动静。你应该看过女生和朋友吃饭时说『那个人怪怪的』吧?女性担心遇害的恐惧比男性强,所以特别敏锐,尤其在夜路。晚上在路上跟监女性难度最高,绝大部分女性都会因为身后有男性走动而提高警觉,一个弄得不好,可能会被警察抓。」



阿拓连珠炮似地说着,平时的慵懒语调完全消失。



我完全找不到插话的空档,他继续说:



「如果因为靠太近被发现,请先迅速超越离开。视情况可能要终止跟监,或交由其他人接棒。我痛恨失败,所以一定会双重跟监,请搭档跟着我,如果我的脸被看到或是情况不妙,就把棒子交给他。跟监者改变,多数目标会放松警戒。如果目标的行动模式很固定,也可以决定中继点交棒。但毕竟有可能失准,所以我很少这么做。」



「可是,要怎么跟保持距离的搭档接棒呢?」



「打电话啊,然后如我刚才示范的,提供情报。服装要当天才知道,不过搭档通常已经先掌握面部特征。啊,在开始跟监之前,要先确认目标的长相——这就叫掌握面部特征。」



「请问,情况不妙指的是哪种情形?」



「目标是否产生戒心,看回头次数就知道。曾经被人跟踪或是非常神经质的人,会不时拿镜子确认后方,这种时候一定会把手伸进包包里,你看到这个动作就要提高警觉。不过,这种人并不多啦。」



「哦……」我感慨地叹气。



「目前教你的部分,还有其他问题吗?」



「呃……啊,情报里说她是左撇子,请问这很重要吗?」



「哦,好问题!这超重要,绝大部分的人啊,都会从右侧回头喔。」



「嗯嗯。」



「好,换我考你,跟监时应该站在哪个位置才正确?」



「呃,我想想……既然会从右侧回头,应该要站在相反的左后方啰……?」



「哦哦!正确答案!」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稍微放松肩膀。



「可是……」阿拓不顾我的心情,继续说着:



「很多左撇子会从左侧回头,所以遇到左撇子要特别注意。附带一提,这次的目标就是会从左侧回头的左撇子喔。」



「哦……」我茫然回应。



「总觉得……阿拓,你果然不简单……」



「你在说什么啦。」



他依旧嬉皮笑脸。



补充体力后,我们接着前往拥挤的车站。



「好,接下来是刚刚提到的面部特征训练,目标是同一人。请你看过这张照片,确认是不是同一人。」



阿拓拿出一张照片。



目标是约莫二十出头、五官深邃的气质美女。



看起来像某个人。



我当下虽然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



「我熟知她的行动模式,她快来了。确认长相有许多方式,不过,我已经想好适合你的方法了。」



阿拓窃笑。



「先从后方接近目标,然后轻轻撞向肩膀,说声抱歉。目标一定会回头看你,露出整张脸。」



「会不会太冒险?而且我的脸也会完全曝光。」



「所以我说这个方法只有你适合。雅要是这么做,一定会被牢牢记住。不过,你只要穿上随处可见的西装、换个发型、戴上眼镜乔装,下次见面时,对方肯定认不出来!」



阿拓挺胸说道。



原来他们再三强调的「毫无特色的脸」,能在此派上用场。我好像高兴不起来。



「今天因为只是练习,所以不用乔装,但眼镜真的很有效,容易让人留下『眼镜仔』的印象!要注意不要戴太奇怪的眼镜,请选戴起来舒适的,这样才自然。」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不过看阿拓信心十足,应该没问题吧。我要加油,一雪前耻!



「来了,和刚刚是同一人。还记得她的情报吗?」



黑发、白衬衫、牛仔裤、红色包包,以及黑色细跟高跟鞋。



「嗯,记得。」



我看着地面寻找,这次很快就发现目标。



「我知道是谁了。」



「要从哪一侧撞?」



「左边吧……这样她比较容易回头。」



「OK,上!」



我先做深呼吸,从后方逼近目标。



我是车站里脚步匆忙的行人,快步超越她时不小心撞到肩膀。



没问题,设置非常自然。



我盯着黑色高跟鞋追上她。



距离越近,我的心也跳得越快。



终于来到擦撞肩膀的距离。趁现在!



「啊,对不起!」



我顺势撞去。



她转过看我。



我清楚看见她的长相:五官立体的气质美女。



和照片上的人毫无二致。



我点头致意,快步离去。



然而下一秒,右腕传来冲击。



「是佐佐木搞的鬼?」



她抓住我的右腕,凶巴巴地瞪着我。



糟了!



我吓得脸色发白。



她抓着我东张西望,扯开嗓门大吼:



「阿拓!给我出来!」



人群纷纷回头察看,躲在后面柱子下的阿拓放弃似地探出头。



然后嘻皮笑脸地对我说:「没问题,表现得不差喔。」



我们与目标女子移动到附近的咖啡厅。刚刚喝的大量冰咖啡还没消化,我就因为太过紧张,再次口干舌燥。



女子坐下立刻大叫:



「烦死了!你到底要跟踪我几次才够啊!」



「别生气嘛,我们都十年的老交情了,稍微帮我一下又不会怎样。」



女子怒视阿拓轻佻的嘴脸,不留情面地说:



「只有九年!」



她叫立花彩芽,二十五岁,似乎和阿拓从高中就认识。



服务生感受到异样的气氛,战战兢兢地来点餐,立花彩芽马上切换成灿烂的笑脸说:「当季松饼三层,最上层加巧克力冰淇淋,还要橘子冰茶!」



阿拓马上接着点餐:「啊,我有点饿了,来份总汇三明治吧。饮料要冰拿铁。」他笑嘻嘻地问我:「修司,你呢?」我用僵硬的笑容对服务生说:「给我冰咖啡就好。」



餐费真的会下来吗?刚刚那餐也是我先付。我有一股冲动想确认钱包。



后来,立花彩芽大吃特吃之后,说句「我还有事」就爽快离去。



「认识何不早说,害我缩短三年寿命。」



返回总公司的路上,我拚命向阿拓抱怨。



「说了就失去紧张感啊,正式运行任务时要面对陌生人,时间所剩不多,我要用激将法嘛。」



对了,今天早上雅提到阿拓时,似乎话中有话。



「时间所剩不多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好好向你说明,我们走吧。」



他这次指着刚开店、看起来很昂贵的串烧店。



「你还要吃啊!回总公司说不就好了!」



「不行,我今天要直接回家,喝点酒也比较好聊,对吧?」



换句话说,这次不能报公帐。



我当着阿拓的面停下脚步,确认钱包里剩下多少钱。



阿拓看着我哈哈大笑。



「首先呢,辛苦了!」



阿拓单方面举起啤酒杯干杯。



「辛苦了……」



「哇咧,太消沉了吧!这可是下班后的啤酒耶!」



「下班?我不觉得自己今天有工作……」



阿拓无视我,「嘎」地发出喝啤酒的赞叹声。



「我想问,为什么很急?」



我趁他心情绝佳时发问,同时已经心里有底。



明年阿拓大学毕业。



「我要辞掉HEROES的工作。」



果然吗?



「有企业到校园征才,我想把握机会参加。」



「也就是说,你已经有想去的公司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下个月,明年我要弄毕业论文,所以想趁这个时机辞职。我只做到这个月底,老板、雅和道野边已经知道了。」



「是吗?我应该要说恭喜对吧?恭喜你。」



我对阿拓举杯,阿拓也拿起酒杯露齿笑。



「多谢!对你有点抱歉,但我急着想把东西教给你,让你多学一点技巧。」



「所以今天才会走斯巴达教育啊。」



「是啊,修司,坦白说,我有一件事想诚心拜托你。」



「拜托我吗?」



阿拓难得摆出正经的表情。



「我手边有一件与公司无关的案子,是用个人名义接的。如果可以,我想在这个月搞定。要是来不及,想请你接手。」



「好啊,是什么案子?」



阿拓看着我停下来,发出「呀哈哈」的奇怪笑声。



「干嘛?」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真的是个大好人。一般人在答应前会先询问内容吧?更何况这是没通过公司的可疑案子。」



「虽然只是猜测……但我相信你不会做坏事。」



阿拓没答腔,嘴角浮现笑意。



「所以,我不在乎那些。况且,你还帮我代过班啊。」



「你是说……去年请假探望外公那次吗?」



「对啊。」



「修司,你真的是……」



阿拓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脸皱成一团,轻轻一笑。



「你是滥好人。」



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个表情。



「修司,我想说说无聊的话题,可以吗?」



「嗯,好啊。都到这个地步了,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你怎么有种自暴自弃感。」



阿拓笑着请店员拿出预放的烧酌。



「这是老板的酒。」



「真的假的!不好吧?」



「这支酒很好喝喔!」



「呃,我不是说它不好喝……」



阿拓「咕啵」地打开软木塞,豪迈倒酒。



「老板许诺我,当我要讲这件事情时,可以开这瓶酒。」



真的吗?这我可不信。我疑神疑鬼地盯着他倒酒,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我没有父母。」



「……过世了吗?」



我稍微顿了顿,用普通的语气问。我认为,他应该不想被同情。



「不知道是过世还是失踪了,反正就这样,回过神来,我就没有父母了。」



「回过神来是……」



我轻轻一笑,阿拓也笑了。



「修司,你听过拒绝育儿吗?」



「嗯……听过一些相关知识。」



胸口紧紧一揪,但我要是表现得太明显,对阿拓来说似乎很失礼。



「我家就是这种情形,放弃育儿。我没有父母做饭给我吃的记忆,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回过神来,已经住在肮脏的房间;回过神来,偶尔会送来熟食的母亲也不见了;回过神来,已经在育幼院了。」



阿拓淡淡说着,仿佛在描述昨天看过的电影大纲。



「原来是这样……」



「对啊,简直是悲惨人生吧?」



「嗯……」



我老实点了个头。



「我啊,非常讨厌那句话。」



「哪句话?」



「世界上还有许多人比你更不幸。」



阿拓轻轻确认我的脸色之后,云淡风轻地说了起来:



「为什么要特地找出比自己不幸的家伙,和他们比较呢?我们要如何知道他有多不幸?有些人看似贫穷可怜,其实过得很幸福啊。反过来看,有些人家里很有钱,但是过得非常不幸。我认为一个人过得幸不幸福,无法用表面来衡量。」



「原来如此。」



「既然要看,去看幸福的事物不是比较好吗?田岛老师说过,『当年的我,只想拚命寻求快乐』。因为身处污秽的世界,所以更要找乐子——我懂这种感觉。哪怕只有一点点,我也想找乐子,我不想认为自己不幸。花的香味、新奇的零食……我总是拚命发掘这些小乐趣。」



「是吗……」



「因为有人教导我,这么做很快乐。」



阿拓的表情瞬间变柔和,想必是想起了某人吧。那个人在他心中一定很特别、极具份量。不需言说,阿拓的表情已经道尽了一切。



「那个人在我待过的育幼院当志工。」



阿拓怀念似地眯起双眼,这个表情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那个人一直没有小孩,因为体质。她后来告诉我,自己本来想领养孤儿,却因为生病的关系,无法如愿,于是在育幼院当志工,每周会来一、两天,陪小孩子游玩、念故事。当时我还不适应育幼院的生活,也没有好朋友,她特别关心我,我觉得很高兴……某天,我决定跟踪她回家。」



「跟踪?」



「那家育幼院规定不能私下拜访志工家,应该是想避免造成志工负担,也怕引发纠纷吧。但我真的好想和她说话,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就是想避开其他人,慢慢和她聊天。我偷偷跟踪她回家,发现她住在大宅院,院子里有漂亮的樱花树,当时正逢花季,美得不得了。我紧张地按下门铃,听见她用一贯的温柔语调说『来了』。不知为何,这一幕我到现在还清晰记得。」



「好像侦探呢。」我说。



阿拓小小吃了一惊,开心地说:



「那个人也说了一样的话。她见我跑来,既没生气也不困扰,和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哎呀呀』,接着眨眨眼睛说『你说不定会当侦探呢』,邀我进家门。我后来又去了几次,每次她都笑咪咪地邀我进屋。我和她都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直到我离开育幼院,这都是我们的小秘密。」



阿拓深吸一口气,嘴对着杯缘轻喃:「果然好喝。」



「是啊。」我点头。



我虽然不懂烧酌,但它喝起来非常温和滑顺。



「有段时间,学校教过《枕草子》。修司,你记得吗?」



「春,曙为最……你说这个吗?逐渐转白的山顶……然后呢?」



「逐渐转白的山顶,开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细云轻飘其上。」



「啊,没错,你记得真清楚。」



阿拓嘿嘿傻笑。



「可是,我完全看不懂,所以问了那个人。她边朗读边教我,那句话的意思是『春天的黎明最棒』。然后她说:『古时候的人,真懂得发掘乐趣呢。』接着问我:『阿拓,你为什么喜欢春天?』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眼前刚好有樱花树,我想起第一次去她家玩的情景,于是回答:『因为春天有樱花。』」



阿拓慢慢地倾斜杯子,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而她看着樱花树说:『真期待明年会开出什么花。如此一来,又多了一分期待。』接着,她问我:『那你为什么喜欢夏天和冬天呢?』尽管我不喜欢冬天,但育幼院会在冬天时煮一大锅年糕红豆汤,大伙儿一起吃,这是我冬天唯一的期待。她听了之后笑我:『你真是个怕冷的贪吃鬼呢。』」



阿拓的杯子空了,我替他斟酒。相信老板不会发怒。



「她和温柔体贴的老公过着富裕的生活,但始终没怀上期盼多时的孩子。因为生病,想领养小孩也无法如愿,只能当志工,用这种方式与孩子接触。不过,她看起来很幸福喔。而且,她从没说过我的亲生父母一句坏话。即使他们生下我就丢着不管,之后也没来看我,她也不说他们的坏话。不仅如此,她甚至微笑告诉我:『妈妈爱你,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的人生截至目前为止,只有她愿意对我说『有人爱你』。」



明明是痛苦的往事,阿拓说话的表情却非常幸福。这一定是因为阿拓接收了那个人的爱情长大。能为哀伤的记忆涂上温暖的色彩,可见她的爱有多么强大。



「那个人教会了我四季之美、发掘小乐趣的方法,以及人与人的美妙邂逅。」



阿拓真强。换作是我生长在这样的环境,恐怕无法这么想。



「……修司,你为什么喜欢春天呢?」



「我吗?我想想喔。我喜欢樱花,但是没有喜欢到每年都想去赏樱……或许是我从没这么想过吧。」



「这表示你的人生富足美满,所以不需要刻意找乐子。」



「是吗?」



「你拥有父母,还有住在乡下的和蔼外公,非常幸福喔。」



阿拓温柔地浅浅笑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总是寻找着小小的乐趣,这样就能努力撑到下个花季。就像田岛老师酷爱金木犀的香味,我们需要这些小小的慰藉,才能活下去。」



我和阿拓同时举杯。



沉静片刻之后,我悄声询问:



「你和那位女士现在还会见面吗?」



阿拓静静摇头。



「她过世了。」



「啊……」



「我离开育幼院后,马上拿着高中打工存的钱来到东京,当时真的是孓然一身。我要租屋时,那个人还特地来到东京当我的保证人。我们偶尔会通电话,她会寄米啦或是味噌给我。但我忙着讨生活,抽不出时间去看她。即使如此,她仍贴心地说:『别乱花钱来看我,钱要花在自己身上。』三年后,我终于有钱考汽车驾照,这样以后能开车去见她,带她去温泉街泡汤之类的。那里非常乡下,没有车哪都去不了。她若是不方便外宿,我也可以开车当日来回,带她泡温泉……才刚计划好,她就离开了。」



阿拓深深吐气。



「我还记得她想出来的『春,曙为最』。我们一起思考如何表现,还特地去翻书呢。」



我还来不及问「我也想听」,他就自己说:



「春即樱,花苞逐渐绽放,枝头微微下垂,泛红的花儿美不胜收。」



我仿佛看见了阿拓与「她」并肩眺望院子里盛开的樱花,胸口不禁感到疼痛。



——嘟滋滋滋滋。



切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在口袋振动。



我迅速接起,话筒传来低沉的声音。



——黄色开襟衫、深蓝七分裤、白色运动鞋。



「哦,了解,我马上去。」



我尽量用自然的语气回道。



阿拓手机对在耳边,从对面走来,与我擦身而过。



我稍微加快脚步。



黄色开襟衫、深蓝七分裤、白色运动鞋、白色运动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