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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吸血鬼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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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泡出来的红茶,看样子似乎太浓了。起波纹的水面和雇主他们饮用的血液的颜色非常类似,自己映照其上的脸明显一筹莫展。平常很在意的粗眉这时宛如乱动的烛扭曲变形,操心的事超出容忍范围太多了。



杀人案的事,留下来的夏洛特小姐的事,洗衣的事,打扫的事,刚才的餐桌,充满谜团的说话鸟笼……以及现在,站在墙边的这名女子。



“请,请用。”



“谢谢。”



女仆吉赛儿递出茶杯与托盘,对方女仆驰井静句轻轻低头回礼。尽管接下,却一点儿也没有要喝的意思。



吉赛儿和坐在对面的阿尔弗雷特彼此互看。明明没喝下太浓的红茶,他还是一脸不满意。厨房旁边设了间简单的佣人房。虽说是佣人的休息室,但连静句也跑过来则是完全意料之外。



“请问,你也是东洋的人吧。一直和他们在旅行吗?”



“是的。从日本出发后我一直跟着他们。”



阿尔弗雷特一问,静句立刻以流畅的法语回答。



“一直跟着他们是吗?那可真辛苦……要不要坐下来?”



“不必了,请不必客气。”



吉赛儿虽然拉开椅子,却遭到坚定拒绝。冷冰冰的空气充满房间。



这个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至少看来并非是到这里开心闲聊的——沉默之中,吉赛儿斜眼看了看静句。



不同于自己这身黯淡穿旧的蓝色制服,她的衣服没丝毫皱褶。脸蛋也十分工整,在这国家陌生的黑色眼眸令人印象深刻。然而和这外貌不相衬的,宛如铁块的气息是怎么回事?插在围裙打结处的长条状行李也是来路不明。年纪看来虽是相仿……



“你当佣人很久了吗?”



“从我出生开始就是佣人了。”



难以判断该如何解读这回答。吉赛儿一边同样地附和“那、那真是辛苦了”,一边喝了一口杯里的红茶。唉,果然太浓了。



“我觉得两位还比较辛苦。”



突然,静句说道。听到她主动开口这恐怕是第一次。



中年管家与吉赛儿再度对看,像是在互相确认自己的“辛苦”。



“我也不晓得是不是辛苦。的确只能在夜晚活动的生活是有点难受,但放假外出还是能晒太阳,老爷也不是可怕的吸血鬼……总之,持续工作二十年之久也习惯了。”



“我是第四年,还没习惯就是了。虽然已经很擅长从野兽放血。”



“哈哈哈,只有在这户人家才能锻炼出这样的专长呀。”



笑着的同时,阿尔弗雷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



“已经一点了吗?我得去书房才行……”



“不行。请您留在这里。”



静句毫无畏惧的声音制止了准备起身的管家。



“我收到吩咐要和两位在一起。”



“咦……可是,我和老爷有工作的行程……”



“说到老爷。”吉赛儿说。“刚才他和真打先生一起去西边的森林了。”



“咦?去做什么?”



“不晓得。真打先生笑着说要去找东西。”



“找东西?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不好意思。”



将不满脱口而出的阿尔弗雷特,看到墙边的静句立刻噤口。



“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就说了你的主人的坏话。”



“没关系,请别在意。我并没有在服侍那种嘻笑胡闹烂透的人渣冒牌相声艺人混帐。”



本来以为大概已是冰冷到极点的房间空气,又掉了两、三度。



面对愣住的吉赛儿他们,静句一脸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过浓的红茶。



“我服侍的,只有轮堂鸦夜小姐一个人。”



“哈啾——!”



覆盖住月光加深了黑暗的枝叶,以及树木深处飘来的潮湿空气。仿佛是要破坏这样的氛围,暗夜的森林回荡着愚蠢的声音。



“怎么了津轻?感冒了?”



“没有啦,好像有人在用非常尖酸刻薄的话说我,让我突然全身发冷……”



“因为现在变得很冷,可能影响到身体了。要不要回去?”



“不了不了,没关系。”



即使受到爽快推辞,憨厚的绅士戈达勋爵也不得不担心客人的身体。仔细一看这位真打津轻,大衣底下也没穿厚重衣物的样子。进入森林后过了三十几分钟,自己虽是没有穿着防寒衣物外出也无所谓,但对普通的人类来说这环境应该颇为严酷。



“真的没事吗?虽说还不到下雪的季节,不过这一带夜晚气温会降到冰点以下喔。”



“请别担心我。比起冬天的函馆这里还温暖得多。”



“函馆?”



“日本北边的地方。熊都在乱跑。”



“啊,这么说起来我记得两位是从日本来的……”



鸦夜且不论,津轻的样貌也和东洋人相距甚远,所以一不小心就会忘了。



“不过您的法语说得真好。我以前在奥地利的时候,为了学习异国语言吃了很多苦头。”



“因为师父说这对旅行是不可或缺的,硬是灌输我。”



“你在说什么呀,津轻。我才没有灌输你。”



“是这样吗?”



“我没办法强迫你做什么。因为我是个替徒弟着想的和善师父。”



“哎呀,这次我可输一分了。”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不适宜的笑声再度冲出提灯能照亮的范围,没入黑暗。



“先不管玩笑话,这位津轻明明是个蠢货——不,正因为是蠢货,所以脑子才好塞东西进去。半年就大致都记得了。”



“哦,半年就学会法语了吗?”



“只有法语还算轻松,但是其他德语、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希腊语、瑞典语还有荷兰语……呃,还有什么呀?”



“匈牙利语。你自己都忘了到底学到什么,我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鸦夜从鸟笼发出厌腻声音的同时,戈达勋爵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津轻说的一大串,几乎就是所有欧洲正在使用的语言。半年就全部学会了?十几个国家的语言?



还有,另一点令人在意的地方。



津轻说语言是师父教导的。要教导别人什么,意思当然就是负责教导的那一方已经事前学会了那方面的知识。



这么一来,在那东方的小国,能够完全网罗、理解和使用西欧十几国语言的他的师父——轮堂鸦夜究竟是何方神圣?此外,还对助手施以斯巴达教育然后远渡重洋来到欧洲,这样子到处旅行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从事侦探业,在日本应该就足够了吧。



尚•度舍•戈达的脑海中,对这组客人的疑心再度抬头。助手所言的字字句句是认真或说笑难以判断,至于侦探自己说来也是真实身份不清不楚。搜查确实有道理,可是白色蕾丝的深处鸦夜在想什么依然不明确,午餐时甚至落得连家人都遭怀疑的下场……



“轮堂小姐,我想在这里把话说明白。”



“什么事?”



“凶手不在城堡里的成员之中。”



戈达勋爵朝着鸟笼说完,津轻立刻止步。应该是踩到枯枝,脚边响起干燥的声音。



“我可以断言,城堡里没有杀害母亲,也杀害雇主妻子的人。请您不要做出用不必要的怀疑动摇我家人内心的举动。虽然是吸血鬼,但我的孩子们还年幼,他们的精神状态和人类一样。夏洛特那个反应您也看见了吧?拉乌尔从案发后就一直关在房里,就连库洛托也是表面看来平静,但内心一定是大受打击。佣人他们也是如此。”



他在心中低语“而且我也是”。



“既然您也看过那张照片,那么应该能直觉到吧?那种杀害方式是从以前开始就常见的吸血鬼猎人的手法。曾经和他们交手过好几年,我说的不会有错的。是我提出委托却还有这种要求实在是说不过去,但希望您能用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



“我当然是以一般常识的角度进行搜查。我只注意理所当然的事情。”



“咦?”



“您上个星期被猎人偷袭的地方就在前面对吧?我们快点过去吧。”



听到鸦夜的话语,津轻再度迈开脚步。应当是在前方领路的戈达勋爵反倒落后了。戈达勋爵订正刚才的句子——不只是助手,侦探的言行也是到处移动变化,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不过,您还真是替家人着想昵。”



用双脚拨开枯叶海,津轻笑着说。



“该说是替家人着想还是什么呢……我不想再失去更多家人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因为,我已经失去得够多了。”



“您是说汉娜夫人的事吗?”



“她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但在我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已经碰过三次家人遭杀害的事情了。”



津轻只回了一声“哦”。是早就听说过,或者只是听了也不为所动?



“无聊的故事就是了。”



说了开场白后,戈达勋爵开始回想。



“第一次是我年轻的时候,说是这么说也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在勃艮第地区和家人一起生活。家父被敌对的吸血鬼杀死。后来因为家里变得衰败,不得不逃往国外。在漫长旅行途中,家母和舍妹被猎人杀害,结果剩下我一个人……这是第二次。”



“真是祸不单行。”



“活得久就会碰到很多事吧。”



生硬附和的助手,还有了然于心这么说的侦探。



“第三次是最惨的。大约距今五十年前。我移居到奥地利去,结婚重建家庭,过了一阵子安稳的生活。但是某一天,和同族之间的口角成了导火线让我再度失去一切。对方是个名叫卡蜜拉的吸血鬼,两位听过吗?”



“没听过。师父呢?”



“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在我们这族里面是个有名的危险人物。一开始是对小女下毒手,然后接连对付我的家人……我虽然死命抵抗,但那家伙强得厉害。”



戈达勋爵的眼底深处,浮现最后见到的卡蜜拉身影。以燃烧的宅第为背景,独自伫立的吸血鬼。后来就没消息了,但也没听闻那个吸血鬼被打倒,也许依然在什么地方凶猛地活动着。



“所以您回到故乡去?”



“是的。我在深山里偶尔袭击小村子同时愁闷度日,那时偶然认识了汉娜。以当时来说,她面对吸血鬼十分诚恳简直难得一见。”



在名门父亲身边独自学习法律的汉娜,是个善于展现所知,仿佛将知识灌入那纤瘦身体的全身上下,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热情的女子。当时,乃是不敢处理怪物相关问题的各国政治人物正式开始筹备“宣誓书制度”的时代。汉娜的研究主题也是关于怪物与人权,或许是多次田野调查的恩赐,从邂逅戈达勋爵之前开始,她就丝毫没有对吸血鬼抱持敌意。



虽非美女与野兽般的罗曼史,但两人没有花多久时间便认定彼此。汉娜为戈达勋爵具备的丰富知识吸引,戈达勋爵则为汉娜诉说的理想吸引。



——人类和怪物可以共存。能够一起生活下去。



宛如口头禅,汉娜那么主张,仿佛是为了实践理想,主动成为吸血鬼之妻。法国也成立宣誓书制度,是在他们结婚四年后的事。



“那时我也开始觉得吸血鬼这样下去不行,所以并不抗拒在宣誓书上签名。全世界怪物的数量正在迅速减少。就我听说的,日本也在开放和外国交流后进行过大规模驱除……”



“您说的是‘扫荡离奇’吧。”



鸦夜回答。



“是在三十年前左右开始的,打着文明开化的旗子,只要冠上妖怪或是怪异一类名号的对象,几乎全都被杀光。因为日本的国民性就是一旦行动就会异常认真做到底,所以成了彻彻底底的扫荡。”



“欧洲也有类似的情况。假如持续敌对,迟早吸血鬼或狼人也会重蹈覆辙吧,如果所有人都能领悟到共存之道就好了。”



“共存,吗?”



“是的。人与怪物应当能一起生活。我们家就是证明。”



戈达勋爵在吊唁的另一面,以强力的话语重复妻子的主张。津轻说了句“真了不起”深深钦佩地点头后,说道:



“可是,我想吸血鬼没那么简单就灭亡。”



“没这回事。虽然得到怪物之王的称号,但我们并非那么优秀的种族。不同于人类,我们没有定期吸血就活不下去,最重要的是只要接触阳光就会被活活烧死。”



“可是身体的强度很不得了。”



“确实这个肉体是很方便……即使心脏被刺中也不会死,手臂断了只要有两天时间就能漂亮地再生。但并非万能。只要碰触银就立刻受伤。”



“哦哦——!”



突然,鸦夜以划破黑夜的高亢声音大叫。徒弟与戈达勋爵都大吃一惊转向鸟笼。



“怎,怎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我认为吸血鬼的再生能力的确非常完美。之所以为怪物之王的原因就是在这里。”



“是,是呀。”



话虽如此,是值得这样大叫的事情吗?



“但是,在再生能力方面,我们并不是第一名。还有更胜我们一筹的种族。”



突然,想起难以置信的某事,戈达勋爵看了看来自东洋的旅人。不晓得已经几年了,是父亲依然健在时听过的传闻。



“既然两位生于日本,可能知道吧。绝对不会死的怪物的事情。”



津轻再度停下脚步。接着看向在头顶上伸展开来的粗树枝,说了声“啊”,竖起食指。



“我曾偶然听说过,那是叫做‘不死’吧。”



“不死,呀。”



“这个词在日语当中指的是‘不死之身’的意思。这朴实的名字我也不太喜欢,不过要说正确倒是正确无误。传说是世界上只有那么一只,外表和人类相同但其实是长生不老,不朽不灭,绝对不会死而且也不会老不会衰败,不会有任何不利状态的怪物。据说年纪将近千岁。”



“千岁……那可真厉害。”



第一次听闻具体的年龄。足足超越了在欧洲被视为“不死之身”代名词的吸血鬼的寿命两倍。



“据我听家父说过的,那不死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立刻再生。”



“似乎是如此。听说就算是断头啦身体四分五裂啦被炸得粉碎啦,也只要叫一声‘啊’的时间就能复原。真令人羡慕。”



“银或圣水都没用吧。”



“那些对吸血鬼有用,对不死是没用的。而且日本那边没这种文化,即使拿出来使用,也只会因为滑稽至极落得遭人嘲笑的下场吧。”



“只是偶然听说的事情你还挺清楚的呢。”



鸟笼神鸦夜插嘴。徒弟耸了耸肩。



“除了师父教我的,其他的东西我都记得很清楚。”



“平常应该是相反吧。既然如此我再教你一件事吧。戈达勋爵,那个不死怪物也是现代童话故事的产物。我认为早就死了。”



“咦……可是,明明没有方法能杀死呀。”



“津轻说的是状态好的时候,老实说杀死不死的方法只有一个。尽管斩首、爆破、饥饿、老化、纯银,圣水这些都没效,但不死绝对不是不会死的。只有一个东西能杀死他。不对,与其说是一个,不如应该说是一种吧。”



“能杀死不死的……是什么?”



“就是鬼。”



鸦夜回答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鬼?”



“换成这边的说法就是恶魔或魔鬼。在日本意思是地狱的使者。这朴实的名字我不太喜欢,但要说正确倒是正确。”



说完和徒弟类似的话语后,鸟笼解说起那“鬼”的外表。身高几乎与人类相同,虎背熊腰。有牙齿和爪子,有的个体还长了角,依赖本能行动,袭击的对象不分人兽。



“我觉得,听起来确实是和这边的魔鬼或食尸鬼类似。那个鬼,为什么能杀死不死?”



“因为不管怎么样,鬼都能让再生能力失效。目前已经知道鬼的细胞对所有的怪物,皆具备绝对优势的攻击力。”



“绝对优势?”



“不久以前,日本有个叫做平贺的有趣男人,尽管还在锁国,那家伙却从全世界收集怪物乱七八糟实验一通。他把归纳结果写了一本叫做《百鬼百考》的书证明了这一点。那本书说不论是再生能力多强的生物,现存的生物里没有鬼伤害不了的。也就是说,只要一般的攻击就能生效。怪物被鬼殴打出血或是剜心就会死。”



“就算是吸血鬼也是吗?”



“当然。”



鸦夜的回答十分轻盈,十分自然,正因为如此,戈达勋爵就不认为鸦夜是在欺骗不了解日本情况的他。



“即使面对不死,那种能力也是有效的,所以鬼能杀死不死。简单来说,不死是最强的防御,鬼则是最强的攻击。怪物世界的强弱关系远比人类社会更符合逻辑得多了。要是最强的矛与最强的盾开战,赢的会是矛。”



“……”



往混沌的黑暗中前进,戈达勋爵再度说出那个奇怪名称的发音。



鬼。地狱的使者。



“从死之国直接来的使者,不死也好其他的怪物也好,应该都赢不了吧。日本人的取名品味似乎有点奇怪呢。”



“这就是所谓的日本主义呀。”



鸦夜以讽刺般的口吻说道。



“可是有趣的地方是,鬼并不是所谓的最强的生物。”



“怎么说?”



“鬼虽然在攻击力方面是最强的,防御却很弱。身体确实强韧,但再生能力跟人类差不多。面对子弹或炸药一下子就倒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智力很低。”



就像是食物链。戈达勋爵的脑海中强弱的关系图画成了圈。鬼能赢怪物,却输给人类的文明——



感觉有什么在晃动远方的树木。大概是小动物,或者是鹿?



“那就跟那边的野兽一样。”



“正是如此。鬼的身体颜色醒目,所以被人类抓出来,在扫荡离奇时已完全灭亡了。”



“现在,保有完整形体的鬼一只不剩。实在是诸行无常。”



津轻说道,鸦夜也发出“呼呼”的怪声。微风在森林里穿流,几片叶子飞起。戈达勋爵以寂寞的双眼,没来由地追着叶子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