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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造人③(1 / 2)



9



煤油灯靠不住的火光无法照亮房间,反而更显阴暗。



橘色的光照着的部分,与光照不到的其他部分的对比强调,本来就已显异样的地下室转变得更加诡异。玻璃管映在墙上的影子,感觉随时要蠕动起来。盘踞床铺和地板缝隙的黑暗。以及蹲着巨大怪物的房间暗处。



少女记者阿妮•凯尔贝尔视线边在这样的室内与手拿着的记事本之间移动,边专注等待该来的时刻到来。一旁站着真打津轻,从他右手提着的鸟笼窥见的是鸦夜端正的侧脸。在他们背后无懈可击地候着的,是捎着宛如枪的武器的驰井静句。



太阳早已西沉,小天窗看得见些微模糊的月夜。尽管本该是整理采访内容打电报回巴黎的时段,但阿妮已做好晚点交稿的心理准备。不能再像戈达事件的时候那样错过绝佳时机。连我们特派员室的长官鲁尔塔比伊也是说“如果要从速度和质量挑一个,当然要挑质量”。不,其实不知道长官会不会这么说就是了。



不久传来下楼梯的声音,三个人影走进房间。



戴着灰色礼帽,人中的胡子两端向上翘起的葛里警官,虽然一脸严肃但眼睛仍然满是惊慌的部下马斯。夹在两者之间被带来的女子,则是收押中的莉娜•兰彻斯特,当然没有遭到粗暴对待的样子,不过脸上看得出明显的疲劳。



“非常抱歉劳驾您了,警官。”



鸦夜说道。葛里警官走到手术台前后转身面对这边,老样子稳重地回以“请别在意”。



“我正在署里的办公桌偷喝热巧克力呢。既然您通知我说‘已经知道真相了’,我不能不跑这一趟。”



“真羡慕您能喝热巧克力。我虽然也想喝喝看,不过徒弟和女仆不肯让我喝。”



“因为会蛀牙。”



“喂!津轻,这是严肃的场合。不准开玩笑。”



“对不起。”



“还有我不会蛀牙。因为马上就复原了。”



“师父是要反驳这一点吗?”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尽管说“不准开玩笑”,两人还是奇怪地互笑。警官不为所动。



“但是小姐,这事情就怪了。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凶手也像这样绳之以法了……”



“很遗憾,葛里警官,您的灰色脑细胞没有搞清楚状况。莉娜•兰彻斯特并没有杀害珀里斯•克莱夫。”



被人清楚地指责,矮小的男人谨慎地摸着胡子。



“原来如此,您说希望我带莉娜小姐过来也是因为这样吧。不过假如不是她,那到底是谁杀的?”



“谁都没有杀。”



“意思是,自杀吗?”



“也不是自杀。因为他没死。”



“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却是确实存在的事情,世界上多得很呢。先生。”



本身也是荒诞至极的侦探,从鸟笼的缝隙展露微笑。



“其实在那之后,我从怪物老弟那边得到新的证词。他说在他醒来的时候,听到录音的‘完成了!’这句话之后,还听见了‘就是那样’、‘起来了呀’之类各种各样的声音。白天的推理已经显示他没有杀人,所以这证词足以信任。”



“虽说信任,但怪物的证词毕竟……”



“白天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怪物也是适用逻辑的——请注意听我说,留声机传出‘完成了!’的声音,是莉娜小姐离开房间后的事。这一点也因为有凡•斯隆这位证人而得到证实。但是在那之后,同一个声音还说了其他的话语。意思就是在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间点,博士依然活着。莉娜小姐在那之后,直到发现尸体都没有进入研究室,所以就逻辑思考来说,她不可能杀人。”



“可是,轮堂小姐……”



“是的,我非常清楚。假如她不是凶手,那留声机的诡计就完全说不通。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候,博士确实没死。但是在那之后,人造人醒来的时候博士还是活着的,当人造人完全清醒后,博士已经变成尸体躺在地板上。”



“这又是个巨大的矛盾呀。”



警官耐着性子说。



“但是警官,在那个房间里,这些矛盾都不是矛盾。重点是头的下落。”



“头?”



“关于头颅的下落,您犯了错。博士的头部并没有被解体然后冲到下水道去。我注意到有个远比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更加好懂的隐藏处。”



“哪里?”



“就是这个房间里。头没有消失,也没有被剁成肉末。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光明正大地存在于这个房间里。”



警官与马斯环顾了研究室一圈。阿妮也学着那么做,虽然看见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或眼睛,却到处也没瞧见像是人类头部的物体。



“在哪里?”



葛里警官的视线回到鸟笼。



“很不凑巧我没有手指,让我的徒弟来说吧。”



自虐地这么说后,鸦夜喊了声“津轻”。仿佛事前已经受过指示,津轻回应了一声“好的”,迅速伸出左手。



指着人造人的头。



——什么?



在角落听着侦探们交谈的怪物,忍不住回头向后看。



只有脏污的墙壁。再度向前。真打津轻戴着灰色手套的指尖,确实正指向这里。



也就是——他指的是我自己。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应当在房里的无头尸体,和集合尸体制造出来的人造人。那么头不就铁定是用来当作人造人的材料了吗?”



鸦夜的声音加强了他的混乱。什么意思?这是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并不是二减一等于一,而是零加一等于一。从一开始这个房间里有的头部数量就是一而已,只不过是所在的位置换了。”



“可、可是……”



至今为止始终冷静的警官,这下子也惊慌失措了。



“不可能有这等愚蠢的事……”



“愚蠢归愚蠢,但能证明这一点的证据有好几个。先来看人造人的长相。虽然让人觉得和博士完全不像,但那是因为头发、胡子和眉毛全部剃光,移植了一部分颜色不同的皮肤,缝合的痕迹还造成脸部扭曲变形的缘故。克莱夫博士浓眉,鼻子以下被乱蓬蓬的胡子覆盖。光是把这些全部剃光应当就能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同为蓄胡之人的您应当很容易理解这一点吧,警官。”



“是、是没错……可是——”



“第二个证据就是头。尽管因为身体满是缝线所以不明显,但他的头明显有巨大的缝合痕迹。还有,他的胳臂和肩膀也很巨大,却只有头部奇怪的小,就像是只有该处是直接使用普通人类的头部。而且,凡•斯隆和阿尔伯特•霍斯汀并不知道研究的具体进展情况,所以,应当也不知道未完成的人造人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头部了。”



仿佛想要逃离什么吵杂进逼的东西,怪物站了起来。不经意往窗边一看,洗脸台的镜子映出自己的脸。



自己满是伤痕的丑陋面容。没有头发的头。小得不协调的头部……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造人是收集人类尸体各自优秀的部分所制造出来。运动选手的肌肉,意外死亡的年轻人的健康内脏——既然如此,头部使用天才科学家的脑袋岂非理所当然?”



这个,这颗头,是珀里斯•克莱夫的吗?



假如是这样,自己到底……不对,不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我醒来的时候不是还听到博士的声音吗?所以,我不可能会是博士。我有好好的,用我的耳朵——



我有,用我的耳朵,听到吗?



想起来了。我不知道听到的声音来自何方。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那是因为那个声音,其实是从我的脑海里听见的吗?



宛如溃堤,记忆开始混浊。该是十分耐痛的头部,涌上难以忍受的隐隐疼痛。视野摇晃,逐渐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身体不稳之时,和莉娜四目相交。圆框眼镜的深处,宛如恐惧至极的小鸟眼睛,正望着这里。那双眼睛曾经在哪里看过。在哪里。是哪里?



“也就是说,莉娜小姐切断博士的头,将其移植到人造人身上。从留声机的博士声音非常自然这一点看来,那应该是博士也同意的行为……应该是说,可以视为博士所主导的犯罪。恐怕,博士与莉娜小姐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交谈吧……”



重叠在侦探发出的声音上,眼前浮现昨晚的研究室——



*



闪电详细地照出因恐惧而发抖的莉娜的表情。



与慢了些响起的雷鸣同时,她微微地动了动嘴巴。像是在低语“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克莱夫博士……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做。”



“不,我就是要这么做。”



我始终不罢休,逼近莉娜。



“要让人造人成为终极生物,还欠缺最为重要的脑袋。高质量,而且新鲜的最棒的脑袋……也就是我的脑袋!”



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头。



“只要移植头部,然后照顺序通电。莉娜,你办得到的。不对,是只有你才办得到。只有愿意长年协助我的研究的你才办得到。”



“可、可是……”



“拜托你。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请求。为了创造出十全十美的人造人,请你帮帮我。”



莉娜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着躺在手术台上未完成的人造人。从骨骼到神经,甚至是皮肤,一切都完成了,但脖子以上空无一物。



虽然她应该也对这不协调感到怪异,但移植我的头部这个提议似乎超出意料。美丽的眼睛明显在犹豫。我对于害怕她反对而没能把话说绝感到有些后悔。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可能停止。



“要、要是切断博士的头,我就会变成杀人犯。”



短暂的沉默之后,莉娜说道。



“是我自己希望被切断的。你什么罪也没有。”



“这我明白……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假如博士从这世界消失,我一定会因为杀人罪被逮捕。”



“不用担心。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这部分。”



胡子覆盖的嘴巴笑得扭曲,我从桌下拿出机器。褐色的小木箱,侧面有把手,上部突出一个颜色黯淡的号角。



“这是留声机。虽是旧型的蜡筒式但音质可以保证,藉着秤锤装置能自动转动把手。你就用这个吧。”



我一个一个仔细地说出,为了她而拟定的犯罪计书。



首先切断头,移植前在洗脸台剃掉我的头发和胡子;皮肤也用架上有的东西将部分替换成其他颜色,在脸上特意加上缝合的伤痕,这么一来就无人认得出是我的脸了。也别忘了适度破坏声带。接着等手术完成,启动留声机再离开研究室。假装成被我赶出去的样子。应该是在上去一楼几秒钟后就能听到我的声音,这让凡•斯隆作证就行。在那个时间点,你的不在场证明就完美了。



不在场证明的安排要是顺利,你就说累了,跟斯隆一起离开玄关大厅。到二楼去待一下,然后再回到地下室,发现我的身体和醒来的人造人。即使是斯隆那样的男人,看到活起来行动的人造人应该也会陷入恐慌吧。你就趁那个机会,破坏证物留声机。



我会事先破坏玄关的钥匙,别人应该会认为是有人从外部入侵杀死我把头带走。什么?杀人的动机?动机当然有,就是我持有的弗兰肯斯坦的手记。那个我今天早上烧掉了。我马上就要超越他,那对我来说已没有必要。但是警方应该会单方面认定是凶手偷走的吧。



“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嫌疑了。放心吧。”



“可,可是博士,如果那么做,反而会变成大案子……”



“那正是我的目的呀。珀里斯•克莱夫杀人案,将会成为让全世界知道人造人诞生的引爆剂。也许一开始会遭到批判是违反伦理的研究,不过总有一天一定能得到理解。而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将会名副其实探究生命的神秘。”



从低着的脸,明白到莉娜正在踌躇。我最后只加上了一句“拜托你”。雨声愈发激烈,背后再度响起雷鸣。



过了一会儿,莉娜像是下定决心抬起脸。



眼睛连眨也没眨,摇摇晃晃地走过我身边,到收纳手术工具的架子前。然后,以颤抖的手拿出切断尸体用的锯子。



“啊……莉娜,谢谢你!”



我打从心底献上感谢。为了表示此言绝无虚假,我主动仰躺在地板上。



“哎呀,别忘了穿上白衣。你的衣服如果沾满血会引人起疑的……对,那件最脏的衣服大概能蒙混过去吧。”



莉娜照我说的那样,穿上因为长年的研究而沾染血迹的白衣。再度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双手紧握锯子,视线向下看着我。



“交付你这么辛苦的工作,我非常抱歉但是你放心吧,我没有死,只是重生而已。头被切断,我这条命就结束了,自我和记忆应该都会消失吧。但是存在本身是不会消失的。我会以人造人的身份转生,持续活下去。”



“人造,人……”



“对——就要创造出终极的生物了。用我们的双手。”



只有一瞬间,我明确地在莉娜的眼睛里看见毫无杂质的纯粹热情。没有探究心的小人物们会畏惧解读为“疯狂”的热情。



她的手停止颤抖。



慢慢地,锯子的刃逼近我。我欣喜无比。咬住事先准备用来堵住嘴巴的布,伸展手脚表示做好万全的准备,直接以呼吸发出笑声。



下次恢复意识时,我应当就成为终极生物的一部分了。然后将以仅剩一点点的自我,对自己如此低语。



醒来吧,醒来吧——



*



“博士的计划其实做得非常好。本来莉娜小姐可以摆脱嫌疑,头的下落也无从调查,案子应当会变成悬案。唯一计算错误的,就是因为下雨院子变得泥浑,变得会留下足迹。因此推理的范围遭到限缩,让人心想凶手可能就在关系人之中,以及产生头消失到哪里去了的谜团。”



在愣住的怪物面前,鸦夜淡淡地继续解说。



“弗兰肯斯坦这个名字,也常常用来当作他制造出来的怪物本身的名字。那可能是因为他制造出来的怪物没有名字吧。那么,珀里斯•克莱夫创造出来的无名人造人,不是也应该称为珀里斯•克莱夫吗……这个无意中的念头成了起点,然后,我愈是思考,愈是觉得除此之外没别的可能了。”



侦探最后以“如何?”询问警官的意见,灰色的绅士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



“克莱夫博士把自己的头当成人造人的材料?”



“正是如此。”



“难以置信……真是疯了。”



“但是这疯狂的真相,就能解释变成您的推理瓶颈的留声机录音方法,还有断头的理由。”



“正因为脖子断了所以是瓶颈吗?”



“津轻……现在是严肃的场合。”



“对不起。”



“警官,真是失礼了……总而言之,这是我导出来的结论。想要断头的是珀里斯•克莱夫本人,协助他的是莉娜•兰彻斯特。但是严格来说博士没有被杀,甚至也没有死,而是以人造人的头部重生。虽然没有物理证据,但硬要说的话,她的反应就是证据吧。”



鸦夜视线转向莉娜的方向。



她比遭受嫌疑时更加惊慌失措,几乎就要跪地。美丽的脸蛋因悲叹而扭曲,双眼只是茫然望着这里。



“母亲。”



静静地,怪物问道。



“我是,珀里斯•克莱夫的重生吗?”



“……对。”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母亲承认。



重生——可是,怪物没有这种自觉。记忆和自我都早已消失。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但也不是珀里斯•克莱夫。



“我,到底是谁?”



“……”



这次,没得到答案。



“制造我是为了什么……”



生命的神秘。科学的结晶。十全十美的生物。



所以又如何?以这样的名目给予尸体生命,是想做什么。这种丑陋的身体,这种巨大过度的身体,不明白自己是谁,没有半个同伴——



“为什么要制造我出来!”



砰!



怪物大叫,拳头重击墙壁。



单是这个动作,天花板便出现裂痕,悬吊着的玻璃管掉到地面,排列在架上的标本全倒。整间房屋发出喀喀声摇晃,涂墙用的灰泥变成碎片倾泻而下。



“房、房子要塌了……”



汗水流过马斯的脸颊。莉娜像是想说什么而嘴唇颤抖。



“不、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总之大家快逃。快点到外面去。”



葛里警官抓住年纪最小的少女记者的胳臂,匆忙往楼梯跑。按着警帽的马斯也跟随在后。



莉娜虽然还看着怪物的方向,但听到马斯喊“快点!”后,胳臂被抓住随即转身,和他们一起爬上楼梯。



怪物心想,这简直就像遭到母亲抛弃。



“吾啊啊啊啊啊啊啊!”



陷入漩涡的感情爆发了。



咆哮。窗户震动。煤油灯的火熄灭只剩月光充满房间。不论再怎么吶喊都喊不够。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可恨,觉得自己的一切皆空虚。想破坏,想破坏,想破坏。房屋也好人也好街道也好,想破坏和自己有关的全部。



“这是人造人的宿命吧。”



少女的声音说道。



“你也憎恨世界吗?怪物老弟。”



墙边还有两个没逃走留下来的人^不对,是三个。



鸟笼中的头颅,拿着鸟笼的男人,以及在背后伺候的女仆。



“津轻。”



“是的,师父。”



“你能阻止这家伙吗?”



“小事一桩。”



轻轻点头后,津轻将鸟笼交给女仆。女子马上走出房间。和怪物两人独处的津轻,往下半蹲,放低身体摆好架式。



强烈的情绪笼罩,怪物以充血的眼睛瞪着津轻。对方也以青色黯淡的眼睛回瞪。仿佛井底般的视线。天花板的挤压。风声。沉默。



短短几秒之后。



重踩。



怪物踏出一步,同时,津轻也往前冲!



两人从房间两端以同样的速度接近,试图在中央的手术台上相撞——但,就在津轻的脚踏上手术台的瞬间,怪物大脚一踢手术台的侧面将台子往前推。几百公斤的石块在人造人面前和空箱子没两样。手术台浮起几公分,飞向墙壁。理所当然津轻的脚也跟着被拖走。



“唔……”



怪物的左手在空中抓住猛力失去平衡的津轻的身体。



砰……咻!



手术台陷入墙壁的声音,和津轻身体被弹飞的声音重叠。



和白天赶苍蝇般的一击天差地远。津轻在墙壁间来回反弹,以上下颠倒的状态落到手术台上。立即毙命?不,还活着。发出“好痛喔”这种非常悠哉的呻吟。单就留在拳头上的手感来说,远远不及怪物愤怒的程度。



“为什么要生下我——!”



一边为憎恨所驱动,对世界大吐怨叹,怪物一边扑向津轻。高举右手,想要连同手术台一起粉碎般狠狠地挥拳——



“在那边问为何啦为什么啦,你这慢吞吞的家伙。”



然而,就在手即将伸直到极限时,对手的身体消失了。因为以脚蹬墙移动了。



“出生这回事呀……”



以好像发出了“咻溜”这种声音的动作滑过手术台上的津轻,钻向怪物胸口。



“怎么可能有意义!”



宛如朝胸膛挖剜的一踢刺了下去。



10



阿妮等人穿过关跑到屋外的期间,也听到地下激烈的声音持续着。可能是家具或墙壁损坏,或是人被打得用力撞上什么东西。



跑到庭院之外,暂旦藏身于快坏掉的围墙后方。探头出来往研究所看,发现震动甚至传到屋顶边缘,整间房子真的随时要倒塌。



“真、真打先生没事吗?”



“天晓得。”



和担心的阿妮相反,鸦夜若无其事地说。



“天、天晓得是什么意思……”



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行人的眼前,研究所突然崩塌。窗户破裂屋顶掉落,周围遭到厚厚的尘埃包围。当中有个人影仿佛在瓦砾的空隙穿针引线地冲出,接着一个庞然身躯推开瓦砾般地现身。



津轻与人造人。



心想“平安无事!”而松了一口气也只是片刻,津轻重新面向朝他冲来的怪物。踢开身边的瓦砾,自己也开始奔跑。



怪物粗壮的胳臂摆在脸前挡住了瓦砾。津轻趁隙从旁缩短距离,瞄准怪物的脖子施展回旋踢——但踢空作收。因为怪物瞬间弯起身体,而且以几乎有人孔盖大的巨大手掌,抓住津轻毫无防备踢出的脚。



阿妮想起白天他抢走鸟笼时的灵敏,尽管身体巨大却不是只有蛮力。



——连接人类尸体真正优秀的部分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在空中使劲绷紧脸部的津轻,宛如玩具被重重摔进瓦砾之中。虽然马上跳起,但怪物的追撃随即到来,只能一味防御。每当津轻闪过拳头,房子的瓦砾就像是被巨大割草机压过,破碎飞故。



一边钻过揣攻与粉尘,津轻一边以拚命的表情不断后退……不久,他的背部,撞上分隔邻家的墙壁。



“唔。”



似乎是完全出乎意料,津轻发出愚蠢的声音。无路可逃。这时庞然大物的右拳攻来!



肩膀被打穿的津轻,身体盘旋坠下,一头撞入邻家的窗户。



“唔哦哦哦哦哦!”



伴随咆哮,怪物也打破邻家的墙壁。接着还有物品遭破坏的声音,声音,声音!



虽然视野被遮住,但屋内两人的战斗似乎更加激烈。面对早就毁坏了一半的邻家,阿妮感谢神明这里是到处空房子的鬼城。



“……天呀。”



发出宛如断气的声音,莉娜倒在马路上。马斯虽然抱起她,但她已昏了过去。



“莉娜小姐!警,警官,这该怎么办……警官?”



马斯请求上司的判断,但葛里警官一副根本没听的样子,凝视着巨响大作的邻家。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皱纹都不见了。



警官喊了声“轮堂小姐”,用来取代回应部下的话语。



“是我多心了吗?那个怪物,刚刚,看起来像是在哭……”



“因为他正在为存在理由而苦恼。嗯,这在年轻人之中十分常见。我以前也是那样子。说是以前,也是约莫九百年前的事了。”



“存在理由怪物,也有那种人类常见的烦恼吗?”



“现、现在没空说这个了啦。”



阿妮慌张地冲到鸟笼面前。



“真打先生这样下去不会输掉吗?”



“我还真希望变成那样。”



“不用担心,那家伙没这么简单就输掉。”冷酷说道的静句,还有轻松断定的鸦夜。



“不论如何那家伙也是怪物。”



“怪、怪物……确实他是有鬼的血统啦”



“我不是说身体,是脑袋。人造人在人类的范围内思考事物,但是津轻不一样,那家伙的思考是脱离人类的。人与非人战斗,获胜的一定是后者。”



“……?”



破坏声瞬间变大,这次从隔壁第二间房屋扬起厚厚的尘土。看来人造人的猛攻穿透邻家,连隔壁都受到波及。



“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的事情。”



鸦夜以仿佛从包厢座位观赏无聊歌剧的态度望着眼前的一幕,同时断断续续地道来。



“他受雇于肮脏的杂耍场……”



*



“对了,‘杀鬼者’。”



“用艺名叫我实在夸大,拜托不要。我觉得有点害羞。”



“那么,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叫真打津轻。”



“真打?”



明明像是暖场的毛头小伙子却叫做真打,你才夸大吧——一边在静句抱着的布包里面晃动,轮堂鸦夜一边这么想。



从布的缝隙可以看见心情大好步行着的青发男子,以及鸦雀无声的贫民区街道。宛如尸体的月亮底下,毫无情调的、奇怪的夜晚散步道路。



“那好吧。那么津轻。”



“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情很在意,你变成半人半鬼之后一直待在那杂耍场吗?”



“是呀。刚刚才辞职的。”



正确来说不是“辞职”而是“逃出”。津轻的双手各拎着一个超大的破洞提包。和鸦夜的交易成立后,这个男人立刻收拾行李匆忙离开休息室。得知最受欢迎的艺人不见了,团长的表情本身想必就是精采好戏吧。



“在那里一直用鬼的力量不停杀怪物吗?”



“那个呀,日复一日。”



“你有感觉到混在体内的鬼的浓度还满高的吗?”



“因为是自己的身体。”



“愈是使用力量,愈有可能让鬼吞没身体失去理智……意思就是,寿命会逐渐缩短。



这你本来就知道吗?”



“当然知道。”



“那么,为什么?”



又听到同样的问题,津轻撇嘴。



“‘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要待在杂耍场?为什么要持续使用力量?你那样下去的话很快就会死了。”



没错。无法理解的地方在这里。



鬼的细胞不论如何就是强悍。一旦混进同一个身体,便会蚕食共存的人类细胞。不久后人会因为和鬼完全同化,而失去身为人类的身心。



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这个男人却到方才为止都没有离开那个剧团?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团长对你有恩或是艺人里面有你的情人之类,让你无法离开的原因。但是你现在却这样,跟趁夜逃跑没两样地跟着我们走了。既然是可以这么轻易断绝的阻碍,为什么不更早点断绝?为什么明知是自杀还要继续表演?我不懂。”



“这还真是讲道理的思考方式呢。”



“因为我是九百多岁的老年人,脑袋很古板。”



鸦夜一回嘴,津轻开心地微笑,脸转向静句。



“你呀,伺候这种主人不辛苦吗?”



“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你也是个有趣的人呀。”



“喂,你别戏弄静句……所以,是为什么?”



“当然我也是有我的理由的。”



稍微压低声调,青发男人说道。



“正如你所言,继续那样待在杂耍场的话,我迟早会被鬼吞没失去理智到处大闹,最后被哪里的宪兵开枪打死吧。不过那样很好。因为那就是我期望的。”



“意思就是你想死吗?”



明明讲了一堆要是就这样死去如何如何的话,结果还不是跟我一样想自杀。唉,我们彼此都是这种身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鸦夜这么想。



但是津轻回答“不是的”。



“我的目的不是死亡。说起来我要是想死,跟你不一样,我只要上吊就好了。”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从缝隙看出去的背景变成了老旧栏杆,微微的流水声也传进耳里。似乎是到了桥上。



一面“咚砰咚”有节奏地踩着木头桥板,津轻一面说道:



“假如我因为力量使用过度遭鬼吞没,那家伙十之八九会在与怪物战斗的兴奋状态中出现吧。也就是正在表演的时候。那个时候在我周围的,是来远远观看‘杀鬼者’,喜欢下贱粗俗恶心血淋淋的观众,还有以他们为营利对象低俗难耐的团长等人。所以被鬼吞没的我最先攻击的就是这群家伙。不知该逃往何处的人们被打进惨叫的漩涡,铁丝网和铁门算不了什么,说到在宪兵赶到城市近郊的小剧场区前我到底能杀多少人,大概不少于四十或五十吧,恐怕观众和团长都能全杀光。以观看怪物之间的互相攻击助兴享乐,自以为只有自己在安全的地方袖手旁观的傻子,将会尝到和舞台上同样的地狱。如何?你不觉得挺有趣的吗?”



“……”



“当我知道自己没多久可活的时候,就觉得反正都要死的话,那我想愉快地死,哪种死法才是最有趣的呢?最后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就稍微改革社会这方面的表演来说也是上等货。所以我才故意让团长收留我的。”



——被迫站在死亡深渊时,思考怎么死才有趣,然后将一切赌在那“单次表演”上。这和英雄般赴死的决心明显不同,也脱离了随处可见的复仇故事,该怎么说呢,是太过消极的积极。简直就是让醉意消退的异想天开。



“我想在聚集到更多观众之前不能被吞没,有时候浇自己冰水,不断地敷衍蒙混过去……不过,你说要帮我延续寿命,所以我也打消那个计划了。帮了我大忙呢。”



就像是流过脚边的河水,津轻轻快地道谢。那语气丝毫没有逃过一死而放心的感觉。



——奇怪的家伙。



在布包里隐藏声音,鸦夜低语。



“对你来说,自己的性命也是开玩笑的题材吗?”



“有趣地杀死怪物是我的表演。既然如此,那样子杀死自己不是很合理吗?”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的津轻转动脖子往这边看,青发闪耀,仿佛是替故事作结,露出笑容。



“因为不论如何,我也是怪物嘛。”



*



“那么,真打先生是为了那荒唐的死法,所以一直待在杂耍场了?”



“就是那样。”



鸟笼中的鸦夜点头。



“我活了将近一千年,对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能一笑置之,就只有那个时候我脸部僵了。那家伙说笑话让人笑不出来的功夫完完全全是天下第一。脑袋怪怪的,不正经,疯子,无药可救的傻瓜。那种不能叫人类,要叫怪物。用不着跟鬼搞混,他天生就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