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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花草茶(2 / 2)


理花重重踏过草地,走过来瞪著悠贵。



「你叫我在这里待上几个小时,却连要等什么都不知道?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即使我真的发现了什么,你又怎么证明那就是笹冢留下的东西?拜托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悠贵耸耸肩,目光落在手表上。



「那么就让我预言吧!现在是早上九点多,等到中午……不对,等到距今四小时后,他就会坠入爱河,而您也将在脚边找到答案。」



那么我们先告辞了──悠贵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啊!悠贵!」



看来他完全不打算详细说明。



美久向理花一鞠躬,急忙转身追上悠贵。







「这算什么啊……」



被留下的理花呆站在庭院里。



大门开启又关闭的声音传来,之后就是一片寂静。理花等了又等,始终不见两人回来。



不敌灼热的阳光,理花决定退回阳台。脱下工作长靴,再把剪刀放回收纳铲子之类园艺用品的层架上。



屋内凉快多了。坐在躺椅上喘过一口气,看了看时钟,现在才九点半而已。



……我到底在干么啊?



当初找他们商量,是为了找出笹冢留下的东西。找出来后厘清自己的心意,或许就能答覆前几天向自己求婚的人。既然委托侦探的本意是如此,现在又在这里等待些什么呢?



──等待他坠入爱河的瞬间。



侦探的声音回荡在耳边,理花不禁微微一笑。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



肚子好饿啊──理花茫然地想著。清晨赶搭第一班电车过来,根本没时间吃早餐,而这个家里也没有任何存粮。反正食物在这里只会放到腐坏,她很久以前就决定不再购置了。



正打算起身去买点什么时,目光却停在便利商店的塑胶袋上──刚才人家交给她的那个。打开袋子一看,里头有甜面包、三角饭团和两瓶宝特瓶装飮料。



看来侦探早已预测到自己的行动,还特地准备了一瓶茶和一瓶无酒精飮料,令人相当不爽。



连外出的理由都被预先设想好了,理花只好把自己丢上躺椅。



好安静,只有庭院里传来叶子摇曳的沙沙声。



多久没待在这栋房子里无所事事了呢?



虽然这四年来几乎每天报到,但往往只是帮植物浇个水、待个十分钟就回家了。周末还会来打扫和整理庭院,不过再怎么说都很难算是照顾周到。



只有屋里还保留著肇生前的模样,可是早就没了他的气息。岁月抹去了肇的气息,尽管用过的物品、爱惜的东西都还在,却早已感觉不到他。



明明闭上眼睛随时都能清晰地回想起他。







──是角田理花小姐吗?这名字感觉好像仙人掌呢!



第一次见面时,肇就是这么说过。



那天正逢姊姊一家人来东京玩。由于姊姊表示想一见国外借展的名画,一行人造访了位于上野的美术馆,但美术馆对五岁的外甥来说实在太无聊了。



看著外甥的心情随著观展的人潮增加越来越差,理花决定陪他一起出去外面等。无奈这个外甥非常难搞,邀他去动物园被嫌弃,问他要不要玩荡秋千还直接被说「阿姨你好幼稚」。用博物馆、杂耍表演和食物钓他都不上钩,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寻找四叶的幸运草。



不知道哪里有趣,外甥蹲在草坪上认真地寻找幸运草,还逼迫理花帮忙。无奈的理花只好拨开缘石周边的草丛,帮忙找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草。耗费数十分钟才终于发现目标,心想总算能从这种无谓的劳动中解脱了。理花越想越开心,带著满面笑容举起手里的植物。



「找到啰!四叶的幸运草!」



「啊……可惜了,那是酢浆草。」



一个陌生的声音随即响起,让理花愣了一下。



「所谓幸运草指的是菽草。那是酢浆草科的醉浆草,和豆科的菽草算是长相酷似的陌生人。」



你是谁啊?无视于理花的疑问,男子继续侃侃而谈。



「你手上那株的叶子是心形吧?幸运草的叶子圆圆的,上头还有白色的线,就像这样。」



男子将手上那株真正的四叶幸运草交给外甥,外甥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接著他才转头冲著理花微微一笑。



「来,你也有。花语是Be Mine──也就是请成为我的……的意思。」



「不需要,我们不缺这个。」



听到理花冷冷的答覆,男子突然睁大眼睛,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这个男子就是笹冢肇。



肇说他正在午休,刚出来吃午餐就发现理花和她外甥。外甥非常喜欢轻易找到四叶幸运草的肇,直到他午休结束都缠著不放,搞得从美术馆里出来的父母对人家很不好意思。后来还说改天再向他致谢,于是自然变成理花留名片给人家。一看到名片,肇立刻睁大眼睛。



「是角田理花小姐吗?这名字感觉好像仙人掌呢!」



这下不只姊姊,连姊夫都噗哧了。



被理花没好气地瞄了一眼,肇却爽朗地笑道:



「并不是什么奇怪的意思。仙人掌的英文是cactus对吧?这个字源于希腊文,意思是长满刺的植物。角田(Kakuda)这个姓氏念起来和cactus有点像,角的形状也和刺颇为相似。再加上名叫讲『理』的『花』也给人强硬难以亲近的感觉……」



好吧……原来这人是个植物宅,而且真没礼貌。



后来不知为何就成了一对情侣,只能说人生真是不能小觑──或者该说正因为两人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才让自己觉得特别有魅力吧?







「姑且不论蔬菜,植物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必要吧?浇水好麻烦,没事还会乾枯或长虫子。想为房间增添色彩的话放些人造花、乾燥花就够了,要是想品味香气,喷洒芳香剂或薫香还比较有效率啊!」



由于无法理解为何要在植物身上倾注那么多热情,理花以前这么问过肇。然而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十分开心地回答:



「因为开花的时候很漂亮啊!而且植物和人造花不一样,每株都有不同的风情。无论叶片的生长方式或花瓣的形状,全都跟人造花大不相同。」



「花就是花吧?开得多了根本分辨不出来。」



我分辨得出来喔──肇如此说道。



「无论你混迹于多少人之中,我都能找出来。同样的,花也一定分辨得出来。」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听得理花耳根都红了。



「笨……什么跟什么,你儍了吗?」



理花鼓著腮帮子不满地表示这种想法太软弱了,肇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在想什么、冷漠的女人。无趣的人。



这就是别人对理花的评语。虽然没有被当面说过,但她知道身边的人都这么评论自己,只是并不在意。



理花从以前就不善于表达心情,也不太会把情感写在脸上。为了和其他人打成一片,她曾经对著镜子练习笑容,也曾经拚命努力配合别人。可惜显而易见的陪笑脸只是让观感变得更差。



不擅长表达自己,连礼貌性的微笑也不到位,当然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很没意思。



终于认清自己不同于别人时,理花也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这样就好,这种生活方式最轻松了,这就是我──明明早就如此认定,肇却一脚踏了进来。说靠近就靠近,在理花都十分惊讶的短短时间撼动了她封印的心意。



肇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如此特别的人世上只有一个,以前不曾遇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遇到。







理花仰卧在躺椅上环顾屋内。



屋内物品很多,感觉有些杂乱,却没有任何一样物品受到粗心待遇。就连被反覆阅读到纸张磨损起皱的书本都完好保留著书腰带,他那以令人著急的缓慢速度小心翻页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理花觉得有些渴,伸手拿起桌上的宝特瓶。微温的茶水滑过喉咙进入身体。



时间是十点半,屋里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变化。有的只是大量的书籍和家具,再怎么等也不会出现什么改变。



即使如此,理花还是等了。都是因为侦探流露的眼神──自信满满、彷佛洞悉一切的超然眼神。在那张端正脸庞的帮衬下,侦探的话就像神谕一样有著奇妙的说服力。比起说得没什么把握的事实,自信满满脱口而出的谎言更容易令人信服。



居然把希望寄托在那种信口胡诌,我也快没救了──理花不禁自嘲。



──别留下遗憾喔!这毕竟是你的人生。



突然想自己对那个大学女生说过的话。别留下遗憾──说得真了不起,自己的人生明明充满悔恨。



我是不是很羡慕人家呢?理花说完又喝了一口茶。



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那女孩的眼眸明亮得令人目眩。虽然她称赞身为律师的理花很厉害,理花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律师也跟一般公司职员一样。刚从司法研修所出来的菜鸟不可能独当一面,通常得先进律师事务所工作,问题是事务所现在几乎不徵人。即使运气好获得录用,这种新人也被称为「寄居律师」,待满三年就会被公司询问是否考虑独自创业,或跳槽其他事务所。理花在现在这间事务所工作了五年,虽然老板说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公司里的气氛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仅如此,要是没找到新工作就辞职,女性一旦结婚或生产而无法工作就会被敬而远之,难以再次回到职场。



虽然没想过当律师能轻松打混,但实在难以想像走这一行竟然也会生活困顿。无论如何,维持一个人的温饱总该不成问题吧?早晨起床上班,加班完成工作然后回家,有时候应该还能奢侈一下。



一想像到这种生活可能持续一辈子,理花觉得自己遇上了人生的瓶颈。



日复一日,每天毫无变化,只有年华老去。



不知不觉中,自己对未来已然失去希望。



甚至忘了还能「希望」什么。工作虽然能维持生活,但这样算是活出自己的人生了吗?



在这个时候遇上人生中第二次的求婚,内心难免动摇。



目前交往的对象和肇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坚定可靠,不会过度干涉,也尊重理花的生活。是互相认同,可以携手共度一生的对象。



所以理花希望自己的心动纯粹是因为喜欢对方。尽管如此希望,又不禁觉得心里还藏著其他情感。



如果肇还在身边……



他会对现在的我说些什么呢?即使我混迹人群之中,他还能从中认出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再被找到了。







或许是因为太阳越爬越高,气温也逐渐攀升。



理花从躺椅上站起来,正打算拉上窗帘,目光却停在院子里的一朵花上。



靠近阳台的芙蓉开了一朵好大的花,雪白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花瓣轻薄柔软,宛如一层雪纺纱。



第一次看到芙蓉开花。去年似乎也开过,但理花发现时已经只剩枯萎凋零的残骸了。不仅芙蓉如此,错过观赏时机的花还不知有多少。



真是可惜了……



理花隐约这么觉得,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讶异。



在认识肇之前,大概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想。



自己曾经是植物没什么了不起派的先锋。



铺著柏油的马路和两旁成排的高楼大厦──在都市里要找个有土地的地方反而不容易。统一灰色调的街景怎么看都整齐兼具功能性,植物这种东西根本无用又多余,要不是有观叶植物摆饰,平常根本没机会碰到──理花曾经觉得这样很正常。



然而肇却完全不是如此。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和植物息息相关,一有空就往公园跑。忘了是什么时候,还因此遇过很离谱的情况。



某个繍球花盛开的季节,肇曾经邀理花出门赏花。地点是一处迁建各地历史建筑和旧民宅至此供人参观的户外博物馆,日式民宅和繍球花的确相映成趣。微翳的天空让繍球花的深青和青紫色更显浓郁,日式风情也加倍衬托出绣球花之美。那种难以言喻的美感确实是一次奇妙的体验。



「原来绣球花那么漂亮啊……」



户外博物馆标榜忠实重现日本传统的风景。信步走在其中经典的日式庭园,理花忍不住出声感叹,一旁的肇突然停下脚步。



「呃……干么啦!我觉得漂亮不行吗?」



肇开心地──真的非常开心地笑了起来,握住理花的手凝视著她。



「理花,你听我说……」



不同于往常的认真语调令人抨然心动。发现肇的眼中只有自己没有其他时,理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正要对我说某件重要的事──理花直觉到这一点时,肇喃喃开口了。



「黄菖蒲……」



「…………嗄?」



肇的目光不知何时移向理花身后。



「糟了!是黄菖蒲!」



「呃……嗄?」



「快来帮我!」



话还没说完,肇已经翻过围栏扑向生长在水边的菖蒲花丛了。他拨开蓝紫色和黄色的菖蒲,专注地研究起什么来。被叫过来的理花不得不帮忙,脑海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



奇怪了。明明气氛正好,为什么突然鉴别起花草来了?这件事非得现在做不可?真有这么重要?



「黄色的菖蒲就叫黄菖蒲,是外来品种。照这个生长状况,周围的花菖蒲会被干掉。因为黄菖蒲的繁殖力较强,没有区隔开来恐怕会驱逐原生种。这里已经开始杂交了……得通知管理中心才行。」



听到他的回答,理花才察觉感到疑惑的自己像个儍瓜。



难得出门约会结果搞得浑身泥巴,不但被园区内散步的家庭和!笑,惹怒了赶来的警卫,最后又被弄清详情的公园管理人员感谢一番,简直乱成一团。明明搞得一团乱,却又忍不住觉得好笑。







和肇在一起时,理花就会察觉其实自己一直在逞强。擅自认定自己就是这么不矫揉造作,假装不曾因此而受伤;谎称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用冷漠的态度面对周遭的人──如此懦弱的表现连自己都看不下去。



如果没有肇在身边,理花一定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无论身在何处,肇的四周总是一片光明。在他身边所看到的风景永远那么缤纷闪耀,而且并不只是形容或比喻而已。



在白雪中馨醒目的山茶花。



寒风中散发柔和芬芳的风信子。



彷佛倒映著阳光般洋溢生命力的黄色棣棠花。



以往不曾著眼的植物突然鲜活地跃入眼底。不知不觉中,认识的植物名称越来越多,一旦名称和外型对上了,目光就会莫名停留在那种植物身上。



绽放于低垂枝条的纯白麻叶绣球,满树盛开的木香花,一身淡红花衣的海棠,还有一到冬天就换上火红树叶、娇美如铃的吊钟花。



原来只有柏油路和大楼的通勤途中,五颜六色的花朵就像一盏盏点亮的灯光。



透过电车车窗看见的紫色花朵名叫诸葛菜,一直被自己称为贫穷草的白色花朵名叫春飞蓬。还有耳挖草、窄叶野豌豆、黄鹌菜──没有一种植物名叫杂草,只是以前从没思考过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旦用心观察,身边的风景便充满色彩。灰扑扑的街景多了各种植物的著色,变得鲜艳又耀眼。



令人感动雀跃的美景就在身边,这是肇告诉我的。



他为我的世界增添了色彩。



但这片风景中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微风温暖和煦。



理花斜趴在躺椅上,呆呆地望著蕾丝窗帘外广阔的世界。



现在庭院和肇活著的时候大不相同,失去主人的庭园正缓缓死去。



生病而枯萎掉落的叶子,被虫啃得破破烂烂的草,根部腐烂的树木──许多植物都被自己养死了。即使立刻种回原有的品种,无奈养育方式肯定不同于以往,结果只是再次枯死。无论多么小心注意,就是难逃被虫子或霉菌侵蚀的下场。



所以才说不喜欢植物。不呼痛也不叫苦,总是一声不吭地静静枯萎,带著自己和肇的回忆一起死去。理花总是被留下来,只能目送一切消逝。



……结果我没能为他做任何事。



不只没照顾好肇的植物,也不知道究竟为他做了些什么。明明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却无以回报。



为什么会看上我呢?



打从肇过世那一天,理花便反覆思索著这个问题。



以肇的条件,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对象。最好是跟我不同,或是跟肇一样开朗、能照亮身边众人的女生。那样的女生一定能让肇那不算长的人生更加丰富,也能让他更加幸福。



跟我在一起──他真的幸福吗?



「肇……选择我真的好吗?你真的喜欢我吗?」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理花自己都轻轻笑了起来。



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早就听不见肇的声音,也无法触碰他了。没有什么能回答理花的疑问──理论上应该是如此。



一阵强风突然灌进屋内,窗帘迎著风翩翩起舞。



「咦…………?」



一瞬之间,理花还没搞清楚自己看见了什么。



起初只是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瞬间,理花就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蕾丝窗帘彼端出现一样刚才还不存在──正确地说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理花从躺椅上弹起,粗鲁地拉开窗帘。



庭院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浓浓的阴影落在乔木底下,草木随风沙沙作响。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同,但确实发生了不可能的变化。



开在阳台边不远处的芙蓉──盛开的花朵应该是耀眼的纯白色才对。然而那朵白色的花却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淡红色的花。







「为……什么……?」



花朵绽放的位置和大小都一样,只有花瓣的颜色不同。纯白的花瓣染上浅浅的红,由中心向外侧渐次转为玫瑰色。



彷佛见到朝思暮想的人而羞红了脸。



──我会再次爱上理花。



便笺上的话语有如一道闪光在脑海中炸开。



你要忘了我,过好自己的人生。但如果你始终忘不了我,我将会在夏天再次爱上你。



身体比头脑动得更快。理花奔至庭院站在芙蓉花前,脑海中忽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到时候他就会坠入爱河,而您也将在脚边找到答案。



理花回到阳台拿铲子,然后跪在芙蓉前铲土,尽管迫不及待仍注意避免挖伤根部。没想到底下的细根越来越多。最后她乾脆放下铲子,不顾指甲可能受损就徒手猛挖,最后终于触及一样手感不同于土壤的物体。



是个铁罐。



小心翼翼地从细根之间取出铁罐,挥去上头的泥土。埋在地下的饼乾罐摸起来凉凉的,虽然边缘已经生锈却不影响开阖。



理花打开盖子,屏住气息往里瞧。



里头放著一个小小的瓶子,透过玻璃瓶身能看见乾燥过的蓝紫色花朵。拿起玻璃瓶,下头的信封便露了出来。



『致角田理花小姐』



一看到肇的字迹就感到胸口纠结无法呼吸。理花只觉得眼中的泪水汹涌,指尖颤抖地摊开信纸。







『致角田理花小姐







理花,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首先要谢谢你帮我养育这株花。起初一定力不从心,整天望著它发呆吧?长大之后还会生卷叶虫,你大概会吓到尖叫吧?



以播种的方式栽培芙蓉很不容易。栽种下去的第一年不会开花,第二年也很难说……扦插的话倒是当年就会开花了。



所以我决定从种子种起,为了让你厌倦于难以照料的植物而放弃。因为我觉得你不想种了也好。



但这株芙蓉还是开花了呢!



明明很笨拙却会照顾别人,爱抱怨却绝不轻言放弃。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让我再次爱上了你。



即使没有声音、没有实体,就算魂飞魄散,这份心意也没有人能消灭,永远不会失去。你一定会叫我证明给你看吧?我早就知道啰!



即使我的存在从世上消失,这份心意也确实传达给你了。



我喜欢你,比任何人更希望你得到幸福。



所以……我们分手吧!



正看著这封信的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你还留在庭院里,对吧?我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你却没有卖掉笹冢家的房子,继续照顾庭院不让它荒废。要不是这样,你一定不会看到这封信。



理花,你打算继续这样到什么时候呢?



我喜欢的角田理花是个努力不懈、积极向前的人,不会执著于过去而暗自啜泣。



我喜欢面带笑容的你。喜欢不善言词、为人淡泊、有点孤僻但十分率直的你。希望你今后一如让人联想起仙人掌的名字,依旧是那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



如果这样还有其他男人发现你的温柔体贴,那么不要犹豫,放心嫁给他吧!



我喜欢的人一定要是世上最幸福的,否则我死了也不能安心啊!



理花,要幸福喔!



笹冢肇』







四年了──沉眠地底的信纸微微颤动,落在信纸上的点点泪迹没多久便被艳阳晒乾,断了线似的泪珠依然不断打湿信纸。



「怎么有这么儍的人……」



理花忍住呜咽忿忿说道:



「笨蛋……大笨蛋!」



放声大叫之后,理花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



没有人帮她拭去泪水,只有芙蓉花在一旁温柔摇曳。



4



夕阳斜照的室内突如其来地响起一声「叮咚」,等了整整三分钟才传来开门声。过了好一会,悠贵和美久终于进入客厅。



理花挺直背脊端坐在躺椅边,腿上放著小瓶子和信纸。虽然眼睛还红红的,但两位客人贴心地假装没发现。



「理花小姐,我借用一下厨房喔!」



美久轻轻举起手中的篮子示意。理花目送她的背影往厨房走去,视线正好和站在门口的悠贵对上。



悠贵静静地开口。



「见到了吗?」



「是的,心情畅快多了……但那朵花是怎么回事?」



理花看向庭院。淡红色的花瓣颜色越来越深,如今已是浓艳的红色。



一直以为那是一株芙蓉,现在依然觉得那茎叶的形状看起来就是芙蓉。问题是没听说过有什么植物的花瓣是会变色的。



悠贵从书架上抽出图鉴,翻开其中一页递给理花。



书页上的照片果然是芙蓉没错,只是名字有些微妙的差异。



「重瓣木芙蓉……?」



「俗称为醉芙蓉,也是芙蓉的一种。刚绽放的花朵呈现白色,随著时间经过却像喝了酒一样转为红色,因此有了这个名字。外观和一般芙蓉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好像只能从花朵看出品种,也难怪您一直把它当成普通芙蓉了。」



理花把图鉴还给悠贵,一边问道:



「你又是怎么发现这种花的?因为认识这株醉芙蓉,所以看出笹冢留下的东西就在这里?」



「不,我只是听说笹冢先生身为植物专家,觉得线索可能在和植物有关的东西罢了。直到听您提起庭院,才终于弄明白。」



「您曾经说过,会在庭院里的植物枯死时重新种上一样的吧?您说植物的生长条件各异,有些可能会妨碍周围草木的生长,所以还是种些听笹冢先生说过栽培方法的植物比较好。」



「没错。」



「如此一来,您为什么不知道如何栽培芙蓉呢?」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理花瞠目结舌。之前美久问起庭院中的花木时,她的确答说自己不知道怎么栽培芙蓉。



「如果是以前就有的植物,您一定知道如何栽培才对。虽然也可能是别处飞来的种子,但不知道会对其他植物带来何种影响,我想恐怕会被您处理掉而不是留下来栽培。所以种下醉芙蓉的人应该是笹冢先生,而且是在您没机会问他如何栽培的时期……也就是最后暂时出院的时候吧?」



理花讶异地望著悠贵。



「这件事……我应该没告诉过你吧?」



「的确,但您提过芙蓉的事。起初的两年好像随时都要枯萎,直到去年进入第三年,才总算振作起来冒出花芽。今年是第四年了。而笹冢先生最后待在这个家里的时间是五月,正好和图鉴上写的醉芙蓉播种时期相符。从您误以为醉芙蓉是一般芙蓉这一点推断,播种的时间大概就在笹冢先生过世前不久。」



竟然根据短短几句话分析到这个地步,理花不禁咋舌。



悠贵说的一点也没错。四年前的五月,笹冢在离阳台不远的地方播下种子,那时理花没能问他该如何栽种。笹冢没说那是什么植物,也没说栽培的方法,因为他连交代这些的时间都没有了。



「笹冢先生辞世前种下醉芙蓉,又留下谜样的遗言。把这两件事合起来,隐约就能猜出他在哪里藏了什么了。」



悠贵沉稳地继续说道:



「醉芙蓉是只开一天的花。早晨绽放白色的花,颜色逐渐转红后入夜就凋谢。就算每天都来浇水,晚上恐怕也只看得到红色的花。要知道它原来的模样,只有在夏季这个时期长时间待在庭院里。」



「所以才说在夏天坠入爱河啊……」



弄明白之后其实再单纯不过,也的确像是浪漫主义者会想到的说法。



「这种想法太软弱了,软弱到我根本想不到啊……」



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麻烦啊──话语不自觉地从嘴边泄漏。



已经过世的前男友不可能听到这个疑问,有人却代为回答了。



「或许是为了理花小姐您著想吧?」



理花抬起头,悠贵正望著庭院如此说道。



「既然特地留下遗言表示有东西要给您,为什么生前没有亲手交付?这点一直让我很纳闷。于是我试著换个角度思考──会不会是生前交给您也没有意义的物品?」



「咦……?」



「如果您放手不管这栋房子,那株花就不可能顺利成长。无论弃置庭院或疏于照料,结果都一样。要满足所有让醉芙蓉开花的条件,唯有在您无法遗忘笹冢先生的情况下。」



理花哑口无言,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



这番话让理花感到熟悉,因为沉眠地底四年的那封信上也写著几乎一样的内容。



其实可以把肇拋在脑后,迈向新的人生。也可以拋下这栋房子,甚至卖掉。肇在遗言里也如此要求,只是……做不到。



都是因为肇留下这种似有深意的话,让人介意到无法继续向前──



理花一直如此认为,事实却并非如此。



是自己忘不了。



是自己不想离开这个家,跟有没有那张便笺毫无关系。不想拋下充满两人回忆的庭院,好像没有这段过去般继续活在世上。是肇为我的世界带来色彩,无论再细微的羁练都好,我想永远跟肇在一起。



──或许肇早就预测到会这样了。



所以才只留下似有深意的话语。当理花在没有自己的世界里感到迷惘、无法前进时──也只在这样的时刻传达自己的心意。



「儍瓜……」



理花喃喃自语。



太温柔体贴了。都死了还要担心别人,真是大笨蛋。



「那是蓝锦葵吗?」



悠贵突然问道,视线正对著理花腿上的小玻璃瓶。



蓝锦葵……是瓶子里已经乾燥的植物名称吧?理花答不上来,悠贵却理解似的点点头。



「那刚好。角田小姐,您渴不渴?」



就在这时,美久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拿著托盘,上头放著一只小茶壶和一组玻璃杯,杯碟上还有一小瓣柠檬。



悠贵把整个托盘接过去放在躺椅边缘,接著拿起茶壶。



「小野寺跟我说了笹冢先生为您冲泡花草茶的事。因为时间充裕,我们先回店里拿了东西才过来。」



茶壶中的茶水缓缓倒入玻璃杯。看到茶水的颜色时,理花睁大了眼睛。



彷佛刚入夜还不见星辰的天空,青蓝色逐渐盈满茶杯。那青色深邃柔和,一如初次见到的时候。



「听说您当初工作不顺利时,笹冢先生也为您冲泡过这种茶。蓝锦葵又称为锦葵,我大概能理解笹冢先生为什么从众多花草中挑选出这一种。」



悠贵把茶杯递给理花,微微一笑。



「因为锦葵又称为黎明的tisane。」



「tisane?」



「就是草药的法文。锦葵开花的时间在早晨,据说是因为飮用早上现摘的花而有此一称,不过还有另一种说法。刚冲泡好的锦葵花茶色泽有如夜空,多了某个动作之后却会变色──就像黎明到来一样。」



悠贵将柠檬汁滴进茶杯,立刻出现戏剧性的变化。



青色散去转为深沉的蓝色,又从紫色逐渐变成柔和的粉红色。这种宛如晨曦诞生于掌心的惊喜,理花曾经体会过。



「笹冢先生之所以在小瓶中留下蓝锦葵,理由大概和以前冲泡这种花茶时一样吧?」



理花抬起头,自称侦探的少年正温柔地微笑。



「角田小姐,您可以改变的。毕竟没有永不天明的黑夜。」



别愁眉苦脸的了。平常那个积极向前的人到哪去了呢?



彷佛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理花不禁低下头。



「他给我的信上……写著要我过得幸福。还要我跟角田理花这个有如仙人掌的名字一样,继续当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如果这样还能遇见某个人懂得我的好,就不要犹豫……」



「这样算达成您的委托了吗?」



听到柔声的询问,理花转头看向庭院。



绿意盎然的庭院中,醉芙蓉的红色艳丽得令人目眩。



那是挂念著理花还活在没有自己的世界,来自肇的衷心期盼。他已经不在人世,思念却依然活著。怎么能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呢?



理花微微一笑。



「人都死了还这么爱管闲事,真拿他没办法。对于现在这个对象的求婚,我会好好──」



「不可以!」



突然被打断的理花惊讶地看著出声的人。



美久注视著理花,斩钉截铁地说道:



「理花小姐,那太不像你的作风了。你要因为笹冢先生的一番话而改变自己吗?要当个浑身带刺又不讨喜的女人才行啊!」



理花愣了一秒,接著噗哧大笑。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被问起收到肇留下的什么会感到开心时,理花回答了存摺。当时美久也无比认真地提出疑问。



耿直到近乎儍气,感性也常发挥在奇怪的方面。



「你这搞错重点的症状倒是跟肇很像。」



「咦!?真……真的吗?」



「没错,一模一样。突然做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或是说些蠢到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看著美久不知所措地「咦咦咦咦」乱叫,理花忍不住放声大笑。



其实早就发现她的温柔体贴了。只是那种不经意的体贴太深入人心,让理应乾涸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然而如今已不再难过,就算心痛也能活下去。可以勇敢向前,活出肇深爱的那个自己。



5



离开笹冢家时,两人的影子在马路上拉得老长。暑气渐趋和缓,微温的风吹拂四周。



美久走在悠贵身旁,边走边微笑。



「找到答案真是太好了。希望理花小姐早日获得幸福啊……」



是啊──悠贵随口回应,斜眼看著美久。



「不过你也真敢乱讲话,竟然要人家拒绝活人选择死人。」



「咦?」



美久愣了一下。后来才发现悠贵那句话是认真的,不禁叹了一口气。



「悠贵,你根本不懂……」



「嗄?」



「理花小姐说过,她从公司到笹冢先生家得花一个半钟头。结果她还是每天过去浇水吧?嘴巴上说是不让房子跌价才继续整理庭院,其实真心嫌麻烦的话大可委托别人代理,或是把植物全部砍光。但她没有那么做,反而一个人努力到现在。这不就表示她心里还有笹冢先生吗?」



「你难得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啊……明明老是少根筋。」



「偶尔乾脆地称赞我一下不行吗!?」



美久鼓起腮帮子,决定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理花小姐还喜欢著笹冢先生,所以不能答应别人的求婚。」



至少这个夏天还不行。在醉芙蓉花彷佛还羞怯地红著脸的这段期间,希望她先等一等。因为这段恋情尚未结束。



美久回想著庭院中花草的美好,脸上露出微笑。



「不过人真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啊!明明非常喜爱那座庭院,却又胡乱拍打地上的草,还把玫瑰花给剪了……理花小姐是不是累了啊?」



「你在说什么?」



被悠贵一问,美久才说出理花剪掉盛开的玫瑰、伤害草地的事情。听她这么说完,悠贵一脸难以置信。



「刚说你之前那一瞬间分析得挺有条理,结果马上又错估重点了啊……」



「错估什么?事实就在眼前啊!她把玫瑰都丢在地上了,也不像要拿来做装饰。」



「不是那个问题。庭院里种的是四季开花的玫瑰。因为是五十天左右就会开花的品种,角田那是在剪枝。」



「咦?真的吗?」



「她是从花枝部分开始修剪的吧?如果植株的外观变丑,那应该就没错了。玫瑰的剪枝作业通常固定从第几片叶子开始剪起,所以修剪后的植株看起来会比较不好看。」



「可是明明都开花了,还要剪枝吗?」



「因为四季开花的品种经常开花,会消耗树木的养分。不是花朵越来越小,就是色泽越来越差。所以要刻意修剪掉花朵,好让新的花芽有更多能量。玫瑰的主要花期是春秋两季,现在剪枝的话秋天应该能开出美丽的花。角田是深知这一点才把花剪掉的。」



「那又为什么要拍打玫瑰底下的草?」



「那不是普通的草,是迷迭香。迷迭香是一种气味浓郁的香草,也是天然除虫剂。把对玫瑰有助益的植物栽种在附近,这叫共生栽培。除了迷迭香之外还有万寿菊和薰衣草吧?真紘在我们咖啡厅仓库里也种了一些喔!」



「这么说来,理花小姐是为了那些植物……?」



大概是吧──悠贵耸了耸肩。



「不能放著不管,照顾得太仔细又会缺乏耐性,难以抵抗病虫害。其实任何生物都有存活的力量,要是真的为其著想,诱发出那股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不过那样反而更花心力,又是另一种麻烦。」



美久想起笹冢。



他生前没有处理掉自家住宅,会不会也是为理花著想呢?



死别是最无奈的别离,被命运强行打断反而更令人念念不忘。所以他才留下那张便笺,决定相信理花吗?



为了让她自己选择,决定未来的方向。



为了让她能积极地活下去。



抬头仰望,淡蓝色的天空飘著淡淡云朵,沐浴在夕阳余晖下,云朵也染上耀眼的玫瑰色,彷佛羞红了脸。



或许这朵云终将被风吹散消失踪影,此刻映入眼美丽天空却令人终身难忘。



「好了,回去喝杯咖啡吧!你要一起来吗?」



悠贵这句话让美久的表情瞬间一亮。



「可以吗?」



「再从你薪水里扣钱。」



「欸……」美久一边不满地大叫,一边跟在悠贵身边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