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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鹤之倒叙(1 / 2)



一、



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



弥兵卫面前的地炉里,火焰正呼呼地摇曳着。对面则盘腿坐着一个壮硕而年迈的男人。这个男人的穿着与弥兵卫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相比,看上去要暖和不少。他是村子的村长。



“弥兵卫啊。”



村长平静地说道:



“欠债还钱,这是做人的道义吧?”



“这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还呢?你爹死了,不是说你的债就没了。”



“以我的能力,根本还不上这些数额。”



“你娘不是说今年内一定还吗?”



“昨天就说过了吧,那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本打算用织机织布在村子里卖,换成钱还给村长的。”



弥兵卫转向右侧,只见那里有扇紧闭的隔扇,里面有弥兵卫奶奶的奶奶就在用的一台古旧的织机。



“然后你娘在夏天也过世了吧。”



“是的……”



“那现在就轮到你还钱了,为什么不去织布呢?”



“我不会纺织啊。”



弥兵卫的母亲并没有教过他织布,她觉得织布是女人的工作,让他去干点力气活。于是他便捡柴火拿到城里去卖,但还是不够还债。



“哼,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



“还请谅解,我连我娘的葬礼都没法办啊。”



“这不关我的事,谁叫你家穷得摇铃铛呐。”



“我听说村长和我爹也是老朋友了,据说帮忙保管这个东西的不也是村长吗?”



弥兵卫指了指房间一角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尊腹部鼓胀的木雕鱼像,村长瞥了一眼,嗤之以鼻地笑了一声。



“看在朋友的交情上,还钱的事请还请再延缓一下吧。”



“闭嘴吧,还朋友呢,可别逗我笑了。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你那个爹,只是娶老婆比我早就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嘴脸,一天到晚嘿嘿嘿地傻笑,还总爱说些了不得的话。明明赚不到钱还问我借。要恨就恨你那无能的爹妈吧,把烂摊子丢给你,自己却像逃跑一样死掉了。”



村长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弥兵卫很喜欢温柔的父母,不管生活多么困顿,每天都充满欢声笑语的生活也是很幸福的。无论别人怎么说自己都无所谓,唯独无法忍受别人把这件事拿出来讥讽。



“一个子都没有。”



不过弥兵卫并没有厉声驳斥,反而用比刚才更平稳的声音说道——



“不然的话,我就得把村长您给杀了哦。”



“啊?”



村长涨红着脸站了起来,走到弥兵卫面前,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你个混蛋,我直说了吧!你就跟你爹一样惹人讨厌!好,我决定了,马上就把你从这村子里撵出去,待会就去家里找帮手,你给我等着!还有你爹妈的坟我也给你刨开,尸骨都拿去喂野狗,给我做好觉悟吧!”



只见村长怒气冲冲地耸起双肩,走下土坯地,开始穿起了雪靴。弥兵卫决心已定,抓起藏在屋角草席下的锄头,站到了村长身后。



“天狗之嗝!咕!咕!咕!”



他一边大喊一边朝村长的脑袋挥下了锄头,村长连声都没吭,就这样倒在了地上。



弥兵卫低头盯着一动不动的村长看了一会,突然“哇”地叫了一声,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恐惧。他掀开了屋角水缸的盖子,用瓢舀了点水一饮而尽,只感觉冰冷的一块东西从胸口一直落到了肚里。



“呼——”



喝下两瓢水,弥兵卫放下瓢,情绪多少有些平复了。推开门往外一看,大雪中连个人影都不见。不过还是不能麻痹大意呢。弥兵卫关上门,用顶门棍将门顶死,然后离开了土坯地,打开里屋的隔扇,进入了放置着织机的房间,接着又拉开了更深处的一扇破破烂烂的隔扇。



原本就打算将村长的尸体暂且藏匿于此。他又返回了土坯地,俯视着卧倒在地的村长尸体。破裂的头部还在淌着血。这么冷的天,伤口不久就会干涸,血也会止住的吧,弥兵卫自忖道。



叩叩叩,在弥兵卫刚把尸体藏在了隔扇后面不久,门就被“叩叩叩”地敲响了。弥兵卫保持着沉默,接着又传来了三记敲门声。



二、



小和刚下到那间屋子的门口,就化为了人类女子的姿态。



幻化为人形的法术,是鹤之村的鹤翁之前教授的。但却只能变为纤细的女子。若是那位先生不喜欢瘦削的女子又该如何是好……虽说内心怀着这样的不安,不过最后还是敲响了门。



叩叩叩。



等了一段时间,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叩叩叩。



接着又再敲了敲门,雪花悄然无声地落在斗笠上面。身上没有羽毛,只在裸露的肌肤上裹上衣物的人类形态,是何等的寒冷啊。就在她瑟瑟发抖的时候——



“谁呀?”



里面传来了回应,声音听起来满腹狐疑,但无疑就是那个人。



“是旅行者哦。”



门打了开来,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出现在了门口,毫无疑问他就是帮过小和的那个人,几天前在山对面的小路上,就是他将小和的脚捕兽器中取出并救下了她。小和飞上天空一路追踪,看到他进了这间屋子。为了假装自己是迷路的女性旅人,小和一直在等待似今天一般大雪纷飞的日子。



一看到斗笠下小和的脸庞,对方的表情即刻起了变化,这点并没有逃过小和的眼睛。马上她就明白了自己的容貌并没有问题,他似乎喜欢纤细的女子。



“像这样下着雪,天又黑了,实在是很难办啊。今晚能不能让我借宿呢。”



“那你也很不容易呢,但你也看到了,我这屋子也是家徒四壁呐。”



“没关系,只有能躲过这场雪就可以了。”



“还是去别家吧。”



“别人家都拒绝了,我才来到这里。”



“唔……别人家都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像这样独居的,也只剩我家了吧。”



那人露出了一脸为难的表情,不过看这不断飘落的雪,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雪这么大,是也不能抛下你不管呢,就进屋烤烤火吧。”



“太谢谢了。”



果然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小和进了屋内,围炉内的柴火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虽说业已习惯了寒冷,但在温暖的火炉边还是再好不过的了。



朝土坯地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那人正在角落的草席下面摸索着什么东西。不久他拿来了一根沾满泥土的萝卜。



“肚子饿了吧?”



围炉的火并刚刚更旺了,缺了一角的锅内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



然后他取下了锅,用勺子在里面搅了几圈,然后把食物盛到了茶色的碗里。



“虽说只是碗尽是萝卜的菜粥,但还请将就一下吧。”



那人将碗递了过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和感谢了他的好意,拿起尚未用惯的筷子吃了起来。



“很好吃呢。”



说实话,小和并分辨不了人类的食物究竟是否美味,但那人的关怀令她很是开心。而对方也高兴地点了点头,将自己那份也盛进了碗里,开始吃了起来。



小和很快就吃完了萝卜粥,应该没法再续一碗了吧。而眼前的那人就只是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粥,虽说心地善良,但似乎不大喜欢说话。



“那个……”



屋内安静得实在让人感到尴尬,于是小和就先开了口:



“我叫小和。”



对于自己毫无预兆地报上了姓名,那人眨了眨眼,过了良久,才“嗯嗯”地点了点头。



“我是弥兵卫。”



弥兵卫啊,这就是帮助自己从捕兽器中脱身的那个人的名字呢。这比菜粥还要温暖,浸润着小和冰冷的胸膛。



小和为了提出眼下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放下了碗筷,摆正了姿势说道:



“弥兵卫大人,你不仅款待了素不相识的我,还给了我食物,真是太谢谢了,小和想向弥兵卫大人报恩呢。”



“报恩?”



“是的。”



然后小和望向了里屋的隔扇——



“据说这个村子自古以来,在无法耕作的冬天,女人们就会去织布,这间里屋里也有织机吧。”



“嗯,在我奶奶的奶奶那辈就把它放在这间屋子里了,我娘也用过,可我就用不来了。”



“别看我这样,小和其实是很擅长操作织机的。就请弥兵卫大人把小和织好的布拿到街市上去卖吧。若是拿到大户人家那里,应该能买个好价钱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弥兵卫吃惊得连碗都掉到了地上,赶忙摇摇头道:



“让不认识的人来织布,这怎么好意思啊。”



“不呢,这只是我的报恩。”



小和站了身子,将手搭在了隔扇上面。



“等等!”



弥兵卫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把攥住了小和那纤细的手臂,摆出一副恶鬼一样的可怕表情。不过,当他看到小和那痛苦的样子时,表情慢慢缓和了下来。



“不好意思……”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弥兵卫大人,你究竟怎么了呢?”



“呃,呃……那个织机,是……是我娘的遗物,所以不想被不认识的姑娘碰呢。”



虽然他这副样子很可怕,但小和还是安下心来。



“小和能理解你思念母亲的心情,所以我不会胡来,会小心使用的,所以还请借给我用一下吧。”



“可是……”



“在你点头之前,我可是不会离开你家的哦。”



弥兵卫盯着小和的脸看了一会,终于放弃似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就用吧。”



小和安下心来,同时她想起有件事情必须交代弥兵卫。



“弥兵卫大人,我还有一个请求,布要一个晚上才能织好,在我使用织机的时候请拉上隔扇,绝对不要往里面看哦,小和不喜欢被人看到织布的样子呢。



“呃…”



弥兵卫沉默了,不知为何,他的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弥兵卫大人,你怎么了呢?”



“唔。”



弥兵卫打开了里屋的隔扇,拎过纸灯笼放了进去,在被灯光照亮的房间里,是有一台古旧的织机。



“里面还能看到一道隔扇吧。”



确实在织机的另一头,有一道已经完全变黄的隔扇。



“小和啊,关于你说的要我不朝这间屋子里看的请求,我就答应你吧。不过,我有一件请求也请务必答应呢。”



“什么呢?”



“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别打开那道隔扇看里边的东西哦。”



弥兵卫的表情即微妙又令人畏惧。



“好的。”



面对那样的表情,小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



唧唧,咔,唧唧,咔。



弥兵卫在围炉边躺了下来,隔扇里传来了织机的声音。



唧唧,咔,唧唧,咔。



多么令人怀念的声音啊。



——娘呀,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那是一丝一缕都包含着爱意的声音呢。



弥兵卫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就在这样寒冷的冬夜里,他常常会到织着布的母亲身边,说着一些天马行空的话。



——所谓的织布呢,就是将经线和纬线一点点配合起来,织成一整块的大布呢。只要一根纬线错位,整块布就会做坏了呐。所以需对每一根纬线都格外小心,要倾注爱意来纺织。



——所以布里就充满着娘的爱吗?



——嗯,我想是的呢。



温柔的母亲会停下织机抚摸着他的头,那只手的温度,此刻似乎已然复苏了。



唧唧,咔,唧唧,咔。



不知何时,弥兵卫已然泪流满面。



就在此刻,大门被猛烈地叩响了,好似熊袭来了一般。



“弥兵卫!喂,弥兵卫!”



那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弥兵卫跳了起来,踏上了土坯地,除下了门上的顶门棍。眼前是冰冷彻骨的黑暗,不知从何时开始,雪已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的是一位身着蓑衣,手提龛灯,身材壮硕的男子。或许是从雪地里一路跑来的吧,脚的走位覆满了雪。



“是权次郎啊。”



权次郎呼着白气走进了屋内,然后“嗯”地一下歪了歪头。



“弥兵卫,你家里屋怎么有织布的声音?”



像是并不在意这里的骚动一般,织布的声音还在持续着——唧唧,咔,唧唧,咔。



“你娘夏天不是就过世了吗?”



“哦,是啊,不过现在是客人呢,唔……是我家亲戚的女儿,从隔了三座大山的另一个村里来的。她想织布但自己家没有织机,听说我家有就过来了。”



随口扯的谎似乎效果不错,权次郎“哦”的一声,看样子应该是接受了。



“对了权次郎,你这么急急忙忙是为什么呢?”



“啊,弥兵卫你有看到村长他人吗?”



弥兵卫吓了一跳,当然,肯定不能告诉他村长正在隔扇的另一面冷冰冰地躺着。



“没,这段时间没见过呢。”



“真的吗?刚刚村长家派人来问,说是下午就没见他的人影,家里人还以为是去了玄庵师父那里呢。”



玄庵师父是村头山脚下的一个小庙的和尚,村长和玄庵师父的关系很好,经常会去庙里。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事情。村长和玄庵师父都酷爱围棋,两人一旦对弈就会忘记时间,因此村长跑去庙里过夜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村人都以为他晚上又要留宿庙里了。



权次郎继续对弥兵卫说道:



“听说天黑以后,寺里的小和尚来到村长家。那是玄庵师父本来约好今天归还从村长那里借的茶具,可他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晚上才想起来,这才急急忙忙差遣小和尚前去归还。然而村长家人却对此很是惊讶,因为他们都以为村长去了庙里。于是夫人慌了手脚,赶忙派家里人过来寻找村长。”



看来村长并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要来找弥兵卫催债就出门了。弥兵卫松了口气,他知道暂时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了。



“要是雪地里有脚印就好了,可雪一直下到傍晚,脚印完全被盖住了呢。弥兵卫,你现在也一起来帮忙找村长吧。”



身为村民的他自然是无法拒绝的,弥兵卫朝里屋关着的隔扇望了一眼——



“小和,我稍微出去一下。”



虽然打了招呼,但织机的声音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看来是织得相当忘我吧。于是弥兵卫便在权次郎的催促下,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套上雪靴,朝着冰冷的黑夜踏了出去。倚仗着权次郎龛灯的光亮,在雪地里前行着。



四、



唧唧,咔,唧唧,咔。



小和穿过了最后的纬线,把它固定在了一端。



回身望去,只见窗框的缝隙中透出了阳光。不知何时,天已大亮。



小和变回人类的姿态,拿起了自己刚织好的布。



这是一种由鹤之族传承的,由羽毛织就的布。它类似于人类世界名为丝绸的织物,但莹润闪亮的光泽,即像春日小河粼粼的水面,也似夏夜天空闪耀的繁星,实是瑰丽异常。非但如此,这种布还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小和拉开隔扇,返回了有围炉的房间。



围炉里的火已然完全熄灭了,盖着薄被子的弥兵卫正在一旁酣睡。



昨晚当小和开始织布的时候,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和弥兵卫年龄相仿。弥兵卫和那人交谈了一小会,就在隔扇的另一头说自己要出门一下。当时小和正以鹤的形态正拼命地织着布,而从鹤的喙里只能发出鹤的声音,所以她没法回应。



弥兵卫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他先问了一句“你还在织吗?”可化为鹤形态的小和并没法回答,离布织完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过弥兵卫并不在意,就这样睡了过去。



小和蹲在了弥兵卫的身边,虽说是个年过四十的大人,可睡脸还是和孩子一样呢。



弥兵卫猛然睁开了眼睛。



“哇!”



他吓得一跃而起。



“哦,哦,对对,是小和啊,我让你留宿了呢。”



“很抱歉把你吵醒了,昨夜你好像出门了呢。”



“哦,哦哦……是村长失踪了,大家一直在找他,结果还是没能找到,我只好先回家了。”



“一定很累了吧。”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话说回来,你手里的布是你织的吗?”



“是的。”



“虽然我娘经常会织布,但我可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布呢,这个是丝绸吗?”



“是比这更珍贵的织物哦。”



小和递上了布,弥兵卫接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



“这么轻啊,简直就像是拿着风一样。”



“弥兵卫大人眼光不错呢。其实这个布带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穿上这布做的衣服,身体会变轻,就像是风一样。”



“真的假的!”



“弥兵卫大人,你把这个带到街市上去,尽可能找个大户人家卖了换钱吧。”



“这也太可惜了吧。”



“没关系的哦,我就是为了这个才织的布呢,是为了报答你的恩情啊。”



弥兵卫交替看着小和的脸和手上的布,应该是感觉到了什么。“那好吧”他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去把。”



他站起身子,踏上了土坯地。



“小和,话说你还住我家吗?”



“是的,只要弥兵卫大人不嫌弃的话。”



“这么好的布定能卖个好价钱吧。我去买点好吃的,你在家等着吧。”



弥兵卫看上去十分高兴,他套上雪靴 ,披好蓑衣,又戴了斗笠,把门打了开来。



“虽说这附近没有强盗,但慎重起见还是用棍子把门撑住吧。”



弥兵卫说完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小和,你可别忘了啊,千万莫要打开最里面的隔扇哦。”



*



小和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围炉的边缘。



鹤平时都在山上或者田野里,单脚站着,把头埋在身体里睡觉的。在天寒地冻的室外,这是最暖和,最保温的睡眠方式了。



相比而言躺着睡觉是何等惬意的事情啊,况且还有这名为被褥之物,即使很薄,也能把暖意牢牢地锁在里面。



到底睡了有多久呢?感觉是通宵实在太累,所以睡了很久吧,可弥兵卫仍旧没有回来。



当然,鹤在冬天几乎不怎么进食的,所以小和并不感到饥饿。但由于是没有羽毛的人类形态,所以身上比平时要冷很多。小和下到土坯地上,拿了些细木柴,试着把它摆在了围炉的火种上,可却丝毫没有着火的样子。小和又抽出了插在围炉灰烬里的火钳,一面回想着弥兵卫昨晚的做法,一面戳着火种的根部,但依旧徒劳无功。果然鹤是不能生火的吧,小和放弃了这个念头,将自己裹在了被子里。



小和不经意间瞥了眼里屋的方向,隔扇一直敞开着,曾发出唧唧声的织机也似睡着了一般。在里屋的深处可以看见另一个隔扇。



——无论发生什么,都请别打开那道隔扇往里面看哦。



这让她回忆起了昨晚弥兵卫的表情。



——对了小和,你可别忘了啊,千万莫要打开最里面的隔扇哦。



出发去街市上之前,弥兵卫也讲过这样的话。在织布的时候,由于必须在清早之前完工,所以并未很在意,可现在回想起来就很难释怀了。



小和把目光转移到围炉的火种之上,当然她不能背叛有恩于己的弥兵卫,所以没想要打开隔扇。



可是那个看似木讷而正直的弥兵卫却藏有秘密,这让她很是介怀,难道那人有什么必须隐瞒的事吗?



那就稍稍打开一点,朝里面看一眼就马上关上,仅此而已。



小和站起身来,进到了里屋里。



她将纤细的手指搭在了隔扇上面。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呢?



然而,她已幻化为人形,将鹤之族传承下来的羽之布交予了弥兵卫。想要了解那个人的一切——这般想法在胸中沸腾着。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小和还是将手从隔扇上移了开来。



果然这种事还是不能做的吧。



就在此刻,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喂,我回来啦,开门了哦。”



小和的心脏几乎要蹦出来了。她拉上隔扇走下了土坯地。除下顶门棍迎弥兵卫进了屋,看起来外面的雪似乎停了。



随着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板上,是米、年糕、蔬菜、鱼,还有某种又白又圆的点心。



“酒也买回来了呢。”



高举着酒壶的弥兵卫看起来很是满足。



“听你的话,我尽可能找大宅子,然后就看到了一栋有着金顶银墙,好大好大的一间宅邸呢。我立刻上门求见那家的主人。”



据说这是街市上首富的宅邸。弥兵卫进了大厅,见到了一位衣着光鲜的富豪和他的夫人,以及一位偶尔来玩的夫人的朋友。弥兵卫把织物呈给他们看,富豪的夫人一眼就相中了,于是富豪慷慨地给了弥兵卫不少钱,他就是拿着这些才买来这么多美味佳肴的。



“可钱还剩了不少呢,快看快看。”



弥兵卫把怀里闪着金光的东西啪地一下扔到了围炉旁边。小和并不明白它的价值,只知道这就是金钱。总之,看到弥兵卫这么欣喜,她也就很开心了。



“真是太好了呢,弥兵卫大人。”



“嗯嗯……小和,能和你商量个事吗?”



弥兵卫突然露出了一副笨拙的表情。



“能请你再织一块布吗?”



“再织一块吗?”



“是啊,我刚和你说过富豪夫人的一个朋友也在场嘛,她也想要一样的布呢。”



小和隐约明白了人类的女性都有一种习性,当看到别人得到一样好东西时,自己就会渴望入手同样的,甚至是更好的东西。这样虽会给身体带来负担,但只要是弥兵卫的请求,就没法不答应。



“我明白了。”



“你愿意帮我对吗?”



弥兵卫拉过小和的手,高兴得手舞足蹈。被拉着手的小和不禁感到有些羞耻。



“好喽,那今天就请你吃大餐,吃饱了再一鼓作气织布吧!这可是很好吃的哦。”



弥兵卫向小和递出了白色的点心。



五、



雪已然消融了。权次郎正沿着泥泞的道路匆匆赶路。往前在地藏所在的路口左转,过桥往前走一点,就是目的地了。凛冽的寒风刺痛了脸颊。但权次郎的心情却异常明朗,因为他感觉赏赐很快就能到手了。



今天是村长失踪的第四天,从那天起,雪就一直断断续续下个不停,但没下过足以覆盖足迹的大雪。那以后村里的男人们每天都会在周边的河流,湖泊,山上搜寻,可一直不见他的踪迹。糟糕的是自村长出门直至当日傍晚,雪一直下得很大。村长的足迹已经被之后的降雪完全抹消了。



村长的夫人曾是街市上富裕的包子店店主的女儿,脸也圆得和包子一样,但这四天来已经变得相当憔悴了。今日一早,她就把村里的男人召集到家里对他们说,凡是找到他丈夫下落的人,都可以得到赏赐。



至于赏赐会有多少,村长的夫人并没有明说。但村长一直是贪婪而执拗,攒了不少家财,所以应该还是值得期待的吧。但权次郎的野心比这更大。村长没有子嗣,不知为何也没收养子。一旦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下一任村长又会是谁呢?村里的男人们经常会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这次村长被找到的时候已然作古,那么村长的位置很可能会落到寻见他的人身上。要是村长没有继承人,那代官所[注1]的官员就会指定下一任村长。若是前任村长夫人推荐的人选,官员也没法无视的吧。



其实权次郎对于村长的去向心中有数,可也没法大声公之于众。因为若是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万一村长突然回来的话,自己的立场怕是危险了,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可要是四天都不见人影,村长恐怕已经死在什么地方了吧。权次郎是这样想的。听闻村长夫人要给赏赐以后,他为了不让其他村人看见,便悄悄离开了家。



目的地的那户人家已然映入眼帘。



明明是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粗陋的屋顶板,居然没被积雪压垮。



“喂,陆寄!在吗,陆寄!”



权次郎一面敲门一面喊着,不一会儿,门打了开来,一位女性从中现身。



“权次郎先生,有什么事吗?”



她的衣着很是破旧,但却是个令人惊艳的美人。这名女子青涩纤细而又怯生生的样子,撩拨着男人的心弦。



“仁作不在家吗?”



“您应该是知道的吧,这个时候他不在村里的。”



这家人的田地既狭窄又贫瘠,就连女主人陆寄的身体都很瘦弱,没法下田干活。说到自古以来村里的女性为补贴家用而做的工作的话,无疑就是织布了吧。可贫穷的仁作家连织机都卖了。相应的,陆寄很擅长做竹编,整日都在家编竹篮、小花器以及斗笠一类的东西以替代耕种,然后冬天里,丈夫仁作则将积攒下来的东西能背多少就背多少,花三个月的时间在各个街市之间贩卖。在那段时间里,陆寄都是独自在家留守。



“那我稍微进来一下吧。”



陆寄并没有拒绝,就这样让权次郎进了家门。



那是村里最穷最小的屋子了。砍来的竹子、竹篮之类的竹制品堆积如山,此外还铺着一床足以让夫妇二人就寝的崭新而蓬松的被褥。看到这里,权次郎露出了微笑。



“好吧,那你知道村长的事情吗?”



“嗯,从四天前的夜里就下落不明了吧。”



陆寄的视线游移了一下,这点并没有逃过权次郎的眼睛。



“村长失踪的那天,也就是差不多五天前的时候,雪下得很大对吧。那天我出去了时候看见了村长,他正左顾右盼地走在路上。由于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很是奇怪,于是我为了不被他发现就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之后我便看到村长在地藏所在的路口拐了个弯又翻过了桥,而桥头就只有这间屋子了。话说村长来你家究竟是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陆寄垂下了视线。



“村长对你有想法,村里人老早就知道了呢……呀,这是个什么东西?”



权次郎把手伸到了竹篮下立刻抽了出来,然后张开手掌,只见里面的一个烟管的烟袋锅。



“这不是村长烟管上的烟袋锅吗?”



“怎么可能?弄,弄错了吧……”



“我可见过好几回了呢,不会错的,这就是村长来过这间屋子的证据呐。”



其实是五年前村长的烟管折断了,权次郎从他手上拿到了这个烟袋锅。他只是把这个藏在手心里伸到竹篮下面,装作一副正好抓到的样子,这是为了让陆寄不打自招而耍的把戏。



“陆寄呀,你光靠编竹子就能买到这么漂亮的被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