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雨夜之访(2 / 2)


「啊,这么说也对。不知陛下今晚带了什么来?」



果然不出寿雪所料,高峻身边的卫青提着一只篮子,里头放着进贡的甜瓜。



「这是塔州的甜瓜。夏天吃甜瓜最是应时。」高峻说道。



明明天气炎热,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闷热难受的表情。这人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就算身体不舒服,恐怕也看不出来。



不过他今天身穿一件宽松的生绢上衣,显然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有些热吧。那淡蓝色的上衣光看就给人一种凉爽感。



「瓜可解热,甚好。」



两人相对而坐,寿雪说道:「近来蒸暑,体热而不汗,暑气难排,吾正愁之。」



「那太好了,多吃些瓜吧。」



高峻淡淡地说道。他的口吻还是如此静谧而沉稳,有如严冬中的高山。



九九将切好的甜瓜端了上来。



高峻一边吃着,一边缓缓说道:「听说你去了一趟泊鹤宫?」



寿雪心想,多半是温萤向上呈报了吧。



「这次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危险?」



自从发生了鹊妃及枭那件事之后,高峻这阵子常担心寿雪的安危。



「谅无危险。」



泉女遭遇的诅咒闪过了寿雪的脑海。若说毫无风险,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是否该多派一些护卫给你?」



「护卫但会使剑,不通巫术,亦是无用。」



「当年炎帝……我的祖父把巫术师尽数驱逐了。现下护卫虽然只会使剑,但有剑总强过无剑。」



当初与宵月对战时,刀剑与弓箭确实是有效的武器。如果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只靠温萤一人恐怕是不够的,这不仅是自身安危的问题,还关系到了温萤的安危。



──但是让夜明宫的人增加太多,恐怕也不是明智之举……



寿雪将一块白色的瓜肉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登时满嘴清爽甘甜的汁液。



「……武艺高强者,一人即可。」



身边的人一多,就得为了保护这些人而安排更多的人,如此形成循环,便再也遏止不了了。正因如此,当初丽娘才会再三耳提面命:乌妃必须孑然一身,不得有侍女、宦官随侍在侧。一旦身边多了人,就算乌妃并无异心,这些人也会成为乌妃手中的长剑,成为乌妃的盾牌,成为守护冬王的堡垒。



寿雪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明白自己的心灵并没有坚强到足以放弃身边的一切。



──跟以前的自己比起来,如今自己竟变得如此软弱。



寿雪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朕会从勒房子之中挑一个人过来。那些人个个身负绝艺,不输给寻常武将。」



勒房子是直属于皇帝的组织,负责维持后宫治安,由一群带刀宦官所组成。当初寿雪遭宦官袭击时,他们也帮上了不少忙。



「你看挑谁比较好?」



高峻转头问身后的卫青。



「淡海与温萤颇处得来,或许是不错的人选。」



卫青冷冷地说道。只要是在寿雪的面前,他的脸色通常不会太好看。



高峻轻轻点头同意,接着转头对寿雪说道:「明天我就将他派过来。」



「吾闻鹤妃乃贺州出身?」



「是啊,她是沙那卖家的么女。沙那卖家是……」



「此事吾亦知之。沙那卖家乃自卡卡密远渡而来。」



「虽说是远渡而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有伊喀菲岛。」



在非常古老的时代,霄跟卡卡密之间有一座岛,名为伊喀菲岛,这座岛刚好地处在两国之间,遂成为了两国公私船只往来航行的中继地点。但后来伊喀菲岛沉没了,两国也逐渐变得疏远。



「贺州受群山环绕,有肥沃的平原及港口,是一个富庶丰饶的地方。最近那里的百姓致力于蚕业,能够大量生产出品质相当好的生丝,虽然距离京师相当远,但货物经水路输送相当便捷。」



霄国虽是岛国,但内陆多山,从各地前往京师大多仰赖海路。所幸前朝在境内挖掘了许多水路,连结大小河川,大幅缩短了各地与京师的往来时间。



「既能产上等生丝,进贡之余,或可与异国往来贸易。」



寿雪随口说道,没想到高峻听了这无心之语,眉毛竟微微抽动。寿雪一见,心里明白背后或有隐情,为了避免惹上麻烦事,赶紧吃了一口甜瓜,同时岔开话题:「晚霞之名,是汝所取?」



「是啊。沙那卖一族的习俗,即便是对兄弟姊妹,也不得告以真名。每个族人的真名,都只有父母才知道。」



「子女之事,全由父母掌控?」



知道名字,代表握有掌控权。显然在沙那卖一族,父母对子女拥有绝对的权力。



「朕只听说他们对年长者相当尊敬……你见过鹤妃了?」



「然。」



「你对她……有何感想?」



「何作此问?」



「朕实在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噢?」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高峻很少会说出像这样的话。



「寥寥数语,不能知其为人,然吾观此女似颇为良善。」



「你的意思是说,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恶意,但难以摸清她的本性?」



「天下之人,大抵如此。」



寿雪虽然如此应答,心中却多少能够体会高峻的感受。晚霞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寿雪甚至难以判断她对自己到底是抱持好感还是反感。



「鹤妃的父亲,也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沙那卖家在贺州并不担任州官,在朝廷也不具官职,却是贺州的实质统治者。中央派遣的官员与地方上的豪族通常有些摩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鹤妃的父亲却没有这个问题,朕怀疑官员都被他收买了。你进出泊鹤宫,务必小心谨慎。」



明明是不信任的人物,却将其女儿纳为妃子。说穿了,就是当作人质吧。



──晚霞是高峻用来牵制沙那卖家的人质。



高峻的口气相当平淡,连寿雪也看不出他对此事作何感想。她不禁心想,或许晚霞的父亲与高峻是同一类人吧。此时寿雪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



「鹤妃曾言,吾似她生父。」



高峻微微歪着头说道:「不,一点也不像。」



「据彼女所言,虽五官不似,然举止仪态有雷同之处。」



「是吗……?」高峻的脸上依然带着狐疑之色。



「彼女亦言吾姿态貌似小雀……汝亦曾作此言。」



「……鹤妃说你像小雀?」高峻皱眉说道。



「然也。」



高峻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或许他正在想着小雀的羽毛是银色的事情吧。



「……委托者是鹤妃的侍女?」



「然,此侍女受幽鬼缠身。」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不觉得痛苦吗?」寿雪眨了眨眼睛。高峻低下了头,想了半晌后说道:



「每天在这里帮上门的人解决问题,这种生活不觉得痛苦吗?」



原来他说的是乌妃的生活。寿雪不禁露出苦笑。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正是因为事已至此,朕才想问个清楚。」



他指的多半是不久前才刚发生枭的事。



「……已成定局之事,无能为也。」



为了霄国的安宁,一来不能没有冬王,二来乌妃不能以冬王的姿态在外抛头露面,寿雪只能在这里生活至老死,一辈子无法离开宫城。不仅如此,而且每到新月之夜,还得遭受宛如身体四分五裂的煎熬。



高峻陷入了沉思,寿雪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槅扇窗外的黑夜。若是以前的自己,在面对高峻的温柔时,反而会感到心情烦躁,但如今高峻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丝丝细雨,静静地渗入胸口的每个角落。



对寿雪来说,这反而是更加难以承受的事情。



临去之际,高峻瞥了一眼寿雪的腰带。



「你终于肯挂上了。」



寿雪腰带上挂着的正是高峻制作的木雕鱼形佩饰。虽然尾部有些缺损,但她并不在意,这个缺角是当初枭来袭时,高峻为了保护自己所造成的。



寿雪也跟着低头望向那鱼形佩饰,伸手轻轻拨弄。走路的时候,鱼形佩饰会随之摇摆,模样相当可爱。



「吾颇爱之。」



或许是寿雪难得说得这么坦率,高峻愣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那太好了。」



他的脸上漾起一抹微笑。



空气中不断飘来栀子花的浓香。雨水及青草的气味,都被这股浓腻的甜香掩盖了,那花瓣的色泽宛如吸饱了月光,与其让它沐浴在白昼的阳光下,不如让它置身在黑夜,甚至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其凄美的形象才能展露无遗。



在浓烈刺鼻的栀子花香气包围下,寿雪再度来到了泉女的房间。



「昨晚那幽鬼又来了,但我有乌妃娘娘所赐的符纸及结界,所以不再那么害怕了……谢谢娘娘。」



泉女如此告诉寿雪。今天她的气色确实好多了。



「何况……我已经知道那幽鬼是巴秀。」



泉女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我相信他就算化成了幽鬼,也不会加害于我。」



「不然,幽鬼之行径与常人不同,不可轻忽。」寿雪提出警告。



「好的……」泉女只是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寿雪先吩咐九九退到房间角落,接着打开通往户外的门,门外依然颇为阴暗,几乎照不到晨曦。



「乌妃娘娘,昨天您离开之后,我依照您的吩咐,好好想了一想……」



泉女站在槅扇窗前,双手交握,显得有些紧张。



「但我还是想不出有谁会对我下诅咒,也想不到身边有谁能做到这种事。我从来不曾和身边的人起过争执……或许我做了什么遭人怨恨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察觉吧。」



所谓的怨恚,往往是在当事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形成的。有可能招来怨恨的原因,除了生活上的过节之外,大概就是与鹤妃有关了。



──或许应该找其他侍女问问看。



「此宫侍女,皆是随鹤妃自贺州入京者?」



「有些是在晚霞小姐决定入宫之后才募来的,但大家都是贺州出身。」



诅咒在鹤妃还没进入后宫前,便已开始了。由此看来,多半与打从一开始就跟在鹤妃身边的侍女有关。



「吾欲寻侍女中年资较长者问话,个性轻浮饶舌者最佳。」



「唔……侍女中年资最长的是吉鹿女,但她个性严谨,可能很难问出什么话来。啊,可以问藤粳女,她当上侍女的时间只比我晚一点,而且因为年轻的关系,很爱嚼舌根……」



寿雪于是吩咐泉女将藤粳女带来。泉女走出房间,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高亢的说话声。



「鹿女姊叫我准备花,说是要装饰在寝殿里,我还没有准备好呢。等等要是鹿女姊发起脾气,泉女姊,你能帮我解释吗?听说今晚陛下要临幸,鹿女姊变得很神经质,一下子说衣着不对,一下子说焚的香不够好……」



──高峻要来?



这么说来,今天泊鹤宫内确实每个人都在忙进忙出,跟昨天的气氛不太一样。原来是因为皇帝要临幸,大家都在忙着准备。



「好、好,等等我会向鹿女姊解释。乌妃娘娘问你话,你可要好好回答。还有,说话小声一点,别这么大嗓门。」



泉女一脸无奈地将粳女带进了房间。粳女也是昨天站在鹤妃身后的侍女之一,她有着光滑柔嫩的皮肤及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看起来相当可爱。但或许是性格有些粗线条的关系,发髻及襦裙都有些紊乱。她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寿雪猛眨眼睛,简直像在看着什么珍禽异兽。



「三两事相询。」



寿雪才说这么一句话,粳女立即连连点头,如连珠炮般说道:



「我知道,泉女姊都跟我说了。是跟诅咒有关的事,对吧?但很遗憾,我对这些事完全不清楚。您是不是还想问,泉女姊是否遭人怨恨?这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在鹿女姊的监督下,谁敢乱来?」



寿雪听得有些纳闷,进一步询问详情,粳女于是说道:



「鹿女姊说,怨、嗔、妒是三大恶,触犯的人一定会遭天谴。唯有身心清净的人,才能获得喜乐。她还说,这也是白妙子的教诲。」



「……白妙子何人也?」



「白妙子不是人类,是八真教的神明。在京师这一带好像没什么人知道,但在贺州可是相当有名,还盖了好多座庙。」



「八真教……」



这名称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对,那是「月真教」……



月真教是栾冰月所创立的宗教。八真教与其名称相似,不知有无关联?不过既然都是新兴宗教,名称相像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今全国各地都出现了新的信仰,月真教也是其中之一。信奉乌涟娘娘的人越来越少,庙也冷冷清清,就连冬官府的星乌庙,也是一副萧条景象。



「我们宫里的侍女,几乎都是八真教的信众,泉女姊当然也不例外。泉女姊,对吧?」



粳女转头说道,而泉女点了点头。



「巴秀刚过世时,我整天以泪洗面。自从入了八真教后,我的心情才变得轻松不少。」



泉女抚摸着身上的白珊瑚佩饰,每当她想要让心情恢复平静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



「此佩饰从何而来?」



「这是八真教信众的信物,我也有一个。」



粳女拿起挂在腰带上的佩饰,接着却又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说道:「其实我不是什么虔诚的信众,只是因为这个东西太可爱了,所以才把它挂在身上。」



「……八真教与月真教有何关联?」



「月……月真教?」



粳女与泉女都愣了一下。



「汝等不知月真教?然则白妙子是何来历?」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白妙子是神明,我们都没有见过。对了,我们有位巫女……她叫什么来着?」



「隐娘。」



泉女的口气带了三分责备之意。



「啊,对。她叫隐娘。另外还有一位教主,负责管理大小事务。」



寿雪蹙起眉头,沉吟了起来。



「鹤妃娘娘对这种信仰没兴趣,她不是八真教的信众,也不会佩戴白珊瑚。但她并不会干涉侍女们信教,反正侍女们信教,也不曾惹出什么麻烦。鹤妃娘娘真不知该说是宽宏大量,还是对他人漠不关心……」



「粳女,你别乱说话。」



「啊,我说错话了吗?不过娘娘您可别误会,我不是讨厌鹤妃娘娘。我很庆幸我们侍奉的娘娘不是个爱管东管西的人,而且她很慷慨,一天到晚送我们襦裙、发簪什么的。对了,泉女姊,你上次不是拿了一件松叶色的衣服吗?那件不会看起来太朴素吗?为什么不挑另外那件紫色的呢?那件漂亮多了。是不是因为那件被鹿女姊看上了,你不好意思拿?」



粳女口无遮拦地说个不停,话题变来变去。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那件松叶色的稍微修改之后,很适合送给婆婆。」



「婆婆……你说的是那个过世的未婚夫的妈妈?但你上次不是才送了东西给她?或许我不该多嘴,但你们又没有成婚,何况他人也死了,何必还做这些事?」



粳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对此泉女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脸上却满是寂寞。



「如果不再与公公、婆婆往来,我跟巴秀就真的变成陌生人了。」



「这有什么好在意……」粳女露出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



「当初我决定要随着晚霞小姐进宫时,公公、婆婆都很为我担心。毕竟后宫这种地方虽然气派华丽,却也有可怕的一面,妖魔鬼怪的传说从来没少过……」



「是啊,我也听过不少,真的很有意思。」粳女说,显然她是个喜欢听鬼故事的人。



泉女则或许是因为正受幽鬼缠身,忍不住皱眉说道:



「一点意思都没有。粳女,你别说这种话……」



「啊,拜托你别向鹿女姊告状。乌妃娘娘,您已经问完了吗?我可以离开了?」



寿雪正陷入沉思,此时听粳女这么问,才抬头说道:



「已无他事相询,耽误汝正事,还望海涵。」



「别这么客气,我刚好可以趁机偷懒一下……啊,这句话可别告诉鹿女姊。」



粳女嗤嗤窃笑,转头奔出了房间。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女孩。



「娘娘,真是对不起,她太没有教养了……她家在沙那卖一族里地位不高,或许她的父母有些疏于管教……」



「无妨。朝气勃勃,亦是好事。」



泉女面露微笑,说道:



「有朝气确实是她的优点。我每次跟她说话,都觉得自己也变开朗了。」



「既有此等人物,汝当与她多多往来。」



「呃……好……」



泉女的脸色彷佛在诉说着自己一定会被她搞得心浮气躁。但正因为粳女能引出泉女心中的这些感情,泉女才更应该多与她相处,让心情获得排解。



「不怨、不嗔、不妒,但求身心清净……」



这似乎是八真教的教诲。



「心累之人,闻此教诲必然趋之若鹜。」寿雪不禁感慨。



「娘娘,您的意思是……?」



「怨、嗔皆令身心困顿。若能放下,心自平静。然而怨、嗔皆由心生,岂能不思不想,说忘便忘?寻常之人,与其不怨不嗔,莫如少怨少嗔,更近人情。」



寿雪垂下了头,接着说道:



「然因怨、嗔而心累之人,不思不想,亦是解脱之法。」



泉女静静聆听,似乎在思索着这番话的深意。



「……八真教中可有巫术师?」



泉女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眨了眨眼睛,说道:



「巫术师……?有的,有些信众及庙祝会施巫术,教主白雷大人也是巫术师。」



「既是巫术师,当知诅咒之法。」



「娘娘,您是说……」泉女吃惊地捂住了嘴。「下诅咒的是八真教里的人?」



「诅咒非等闲之人可为。除八真教众,汝身边尚有人可为此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若只因为这个理由,就怀疑八真教的巫术师下诅咒,是否太过于武断了?」



「但嫌疑甚大耳。试想汝身边之人欲对汝下咒,可托谁人为之?方才粳女亦言,八真教于贺州声势鼎盛,泊鹤宫内侍女尽皆教众,此话应当不虚?」



「但是……我不认为八真教徒会做这种事。」



泉女握紧了佩饰,说道:



「巴秀刚死的时候,我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心里恨极了杀害巴秀的那两个人……但他们遭处死之后,却变得不知道该恨谁才好。我每天都在埋怨自己,当初不应该前往土地神的庙,不应该坐什么轿子。后来,巴秀的父母带我到八真教的庙里参拜。我在那里遇见了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对我说,应该把心中的憎恨与懊悔都放下,交给白妙子带走。教主大人还送了这个白珊瑚佩饰给我,当我一触摸它,突然感觉神清气爽、身心舒畅,就好像心头有一道凉风吹过。在那个当下,是真的获得了慰借。」



寿雪默默听完了泉女的描述。



「……交给白妙子带走……?」



寿雪望向门扉,呢喃说道:



「带往何处?」



「咦……?」



泉女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寿雪接着说道:



「下咒之法,大抵有数种,最常见者,乃以咒物赠与其人。所用咒物,亦不相同,或为篦栉、戒指、首饰,或于赠物中暗藏蛇、虾蟆、毒虫等活物。汝离贺州时,可曾接纳他人馈赠之物?」



「馈赠之物吗……?亲朋好友送了我不少东西。」



「都在这房内?」



「东西太多了,我只带了几样来。」



「愿借一观。」寿雪说道。



泉女于是打开橱柜,取出了一只盒子。那盒子是以桧木制成,外层饰以锦布,看起来华丽高雅。



「这只盒子是我舅舅给我的,我把所有收到的礼物都放在这里头,这些东西都是我最珍惜的宝物。这是祖父母送的薄绢、这是外公、外婆送的腰带。由于贺州盛产优质的生丝,所以馈赠的礼物大多是丝织品。至于这个是父亲那边的亲戚……」



「此是何物?」



寿雪指着放在盒底的一个布包问道。那是个很薄的小布包,外层的布为薄缥色2,上头挑染着白色花纹。



「这是巴秀的父母送我的八真教护符,据说能消灾解厄。原本他们叫我放在床铺下,因为怕不小心弄丢或扯破,所以收藏在盒子里。」



寿雪摊开那布包一看,里头确实放着一张以黑墨画着奇妙文字与图案的麻纸。她凝视着那符纸,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娘娘……」



「……此符并无消灾解厄之效。」



「咦?」泉女整个人愣住了。



「此乃咒符,上头所书文字皆为咒言。」



寿雪望着泉女说道:



「此等咒物,向为巫术师所长,施术者必为巫术师。彼既言八真教护符,作此符者当为八真教内之人。巴秀父母赠汝此符,诓称消灾解厄之符,要汝置于床下,其恶毒可见一斑……举凡咒物,或埋于床下,或置于梁上,最具效果。」



泉女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消散的笑意。过了半晌,只见她双颊抽搐,开口说道: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对我下咒之人是巴秀的父母?」



寿雪没有回答。眼前的符纸,已经证明了一切。巴秀的父母当初交付符纸时说了什么话,泉女自己当然最清楚。



「这不可能……对了,婆婆他们一定也不知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



泉女的身体微微颤抖。



寿雪再度低头望向那符纸。就算真的是巴秀的父母在受到欺瞒的情况下,将这咒符送给了泉女,但施术者为什么要对泉女下咒?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为什么这场诅咒是以巴秀的幽鬼为「使部」?



刚刚寿雪听到泉女如今跟巴秀的父母还时常往来,心头就有股不好的预感。因为巴秀惨遭杀害,而泉女却还活着,巴秀的父母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泉女往来?泉女心中对此又作何解释?



但是寿雪并没有对泉女说出心中的疑虑。因为这毕竟只是自己的想像,她不认为可以随意将这种话说出口,而自己能为泉女做的事情,也实在相当有限。



「吾当反馈此咒。」



泉女吃惊地抬起了头。



「以此咒还报巫术师及委托者之身。此咒非以咒杀为目的,施术者当无性命之忧。但巫术师若为庸庸碌碌之辈,恐有大祸临头。」



寿雪说完之后,朝那符纸瞥了一眼。这个巫术师非但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而且恐怕是第一流的高手。



──第一流的巫术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设下这种恶作剧程度的诅咒?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对方的用意,实在令她捉摸不透。



「诅咒反馈,『使部』便得解脱。巴秀幽鬼当即消失,往赴极乐净土。」



寿雪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那牡丹花的花瓣在手中逐渐化为淡红色轻烟,缠绕在指缝之间,接着她将符纸抛向空中,符纸一边坠落,一边翩翩翻舞,而后寿雪对准了符纸,轻轻吹出淡红色烟气。



那符纸静静地燃烧了起来,在淡红色火焰的笼罩之下,符纸在空中不断翻滚、跳动。寿雪伸出手掌轻轻一翻,忽有一阵风朝着门扉刮去。



「速回汝主处。」



火焰蓦然化为一根箭矢,以猛烈的速度朝着门外飞去,霎时之间,不知何处传来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那箭矢越飞越高,不过一眨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晦暗的空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红色烟气。



寿雪接着往后退了一步。从「使部」的束缚中获得解脱的幽鬼,在门外缓缓现形,有如海市蜃楼般不住摇曳。幽鬼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那幽鬼正是巴秀,此刻他身上的刀伤正不断涌出鲜血。



泉女一声不响地奔上前去,在门边停下脚步,眼眶积满了泪水。



「……巴秀……」



泉女朝着幽鬼又踏出了一步。但寿雪突然揪住了泉女的手腕,将泉女往后拉。



「乌妃娘娘……您做什么……」



泉女一句话才刚说完,旁边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转头一看,原来是巴秀张开了口,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只见巴秀圆睁双眼,看着泉女,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中,不见半点爱怜与柔情,有的只是哀戚与愤怒。



「泉……女……」



在巴秀说话的同时,鲜血依然不断涌出。



「你……为什么逃走……为什么丢下了我……」



鲜血不停溢出……不停溢出……巴秀每说一个字,鲜血与口水混合而成的液体便带着泡沫不断从口中喷洒出来。他朝着泉女伸出了手,手上同样沾满了鲜血。



「你……背叛了我……」



唯独这几个字,巴秀说得既低沉又清晰。他的形体再度如海市蜃楼般摇曳,接着从指尖开始慢慢消失,有如燃烧殆尽了一般。不过片刻之间,门外恢复一片灰暗,再也不见幽鬼的身影。



泉女瘫软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眨动。泪水自她的眼眶滚滚滑下,沿着脸颊滴在衣服上及地板上,留下了水痕。



「……巴秀在临死之前……原来心里是这么想的……」



泉女以宛如槁木死灰般的绝望口气说道。



「他认为我背叛了他……抛下他独自逃走……」



泉女垂下了头,凝视着地板。



「没错,当时我确实是丢下他,一个人逃走了……虽然在他挡住那两个轿夫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赶紧到前面叫人帮忙……但我心里很清楚,巴秀不太可能在我回来时依然活着。如果继续留在巴秀身边,连我也可能会被杀……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所以在巴秀叫我快逃的时候,我真的逃走了……他说我背叛了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泉女完全没有伸手抹掉不断涌出的泪水,茫然的眼神在空中左右徘徊,找不到焦点。



「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跟巴秀一起死?对我下诅咒的公公、婆婆,心里是不是这么期望?巴秀是不是也希望我陪着他一起离开人世?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



泉女趴在地上不住地哽咽。寿雪低头看着泉女,心情就像是正在看着自己。这种恐惧死亡的感觉,自己也曾有过,因为害怕,所以只能紧紧抱着膝盖不停发抖,就这么任由母亲遭到杀害。



当初留下寿雪独自离开的母亲,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寿雪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自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一些关于幽鬼的知识罢了。



「……吾曾言幽鬼之行径与常人不同,汝忘之耶?」



寿雪呢喃说道:



「人心复杂,所思之事非止一端。汝既惧死,巴秀自也相同。彼虽愿汝独活,却也愿汝同死,两相矛盾,亦是人情。」



泉女抬起了头。泪水濡湿了她的脸颊。



「此幽鬼所言,但其生前所思之一。既是诅咒,自当引出其怨愤之心,巴秀父母心中想法,或亦参杂其中。」



寿雪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巴秀虽惧死,生前亦劝汝独活,汝岂忘之?人心易迁,想法难测,然其行千古不变。巴秀生前终究助汝逃得性命,此举切不可忘。」



──没错。



这几句话虽然是对着泉女诉说,寿雪却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正在受到撼动。



──长年以来,自己一直在否定着母亲当年的决定。



在寿雪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恨着母亲抛下自己独自死去。当年母亲若带着自己一起死,如今自己就不用承受这种对母亲见死不救的良心苛责了……



但是……



泉女微微张着口,以一对湿润的双眸仰望寿雪。好一会儿之后,她对着寿雪深深鞠躬,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娘娘。」



「九九。」寿雪朝着站在房间角落的九九喊道。



原本九九一直屏着呼吸守在一旁,此时听到呼唤,赶紧挺直了腰杆,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唤藤粳女进房,另取热水一锅。」



九九接到指示,旋即奔出了门外。



「近期可令粳女与汝同行,彼女之生气于汝有益。」寿雪低头看着泉女说道:「此咒非欲汝死。便是巴秀父母,亦无杀汝之心,但心中怨恚无可宣泄耳。」



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只好靠诅咒来排除。寿雪暗自寻思施术者的用意,根据泉女的说法,八真教主曾要她「把心中的憎恨与懊悔都放下」。或许巴秀的父母也是将心中的怨恚,都放入了咒符之中吧。父母虽从痛苦煎熬中获得解脱,其怀抱的怨恚却在巫术师的手中化成了诅咒。



寿雪感觉到胸口燃起一股怒火。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不应借由诅咒的方式来排除,这样的做法,不能让任何人获得救赎。



「怨恚不应排之以诅咒……祝祷或可解之。」



寿雪用了「或」字,是因为自己也没什么把握。或许祝祷也会形成另一种束缚。但比起制造仇恨,寿雪还是宁愿选择祝祷。



九九提着热水,带着摸不着头脑的粳女走进了房间。



「汝当伴于泉女左右。」寿雪如此告诉粳女,便自另一侧的房门走出屋外。外头不仅昏暗,而且皮肤可以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湿气。或许今晚会下雨吧。但是再也不会有幽鬼伫足在这个地方了。



明明没有风,竖立在房间内的大量铜幡却不断摩擦,发出吱嘎声响。在正中央处,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石制面具,身穿白色长袍,头上既没有打发髻,也没有戴幞头,只把有些花白的黑发在背后胡乱打了个环结。



──诅咒被反馈了。



房内响起了硬物破裂的清脆声响,一面铜幡断成了两半。紧接着其他铜幡也一一断裂,刺耳的声音在房间内此起彼落。男人叹了一口气,紧闭薄薄的双唇,下一瞬间,男人脸上的石制面具倏地裂成碎块,落在地板上。一滴鲜血自男人的额头滑落,只见男人从怀里掏出手帕,随手抹去鲜血,凝视着半空中。



「……就只是这种程度?」



男人的呢喃声极为低沉,有如呻吟一般。其脸色几乎和身上的长袍一样苍白,目光如电且眼角上吊。他的年纪约四十多岁,但容貌同时兼具老成及年轻的特质,令人难以辨别年龄。而这名身材高䠷,仪态端正的男子,此刻修长的脸孔却带着一种神经兮兮的表情。



「看来乌涟娘娘的力量真的大不如前。」



男人的口气中透出些许无奈。他走出房间,自外廊进入庭院后,走向了凉亭。



──多半是在这里吧。



果然不出男人的预料,一名小女孩正躺在椅子上睡觉。那小女孩的睡姿蜷曲着身子,看起来像一只猫。她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容貌依然带着稚气,或许是刚刚在庭院里玩耍的关系,白色襦裙上到处是污泥。



「隐娘。」



男人皱起眉头,以略带焦躁的口气喊了一声,但她没有醒来。男人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凉亭,却又突然回过身来,脱下长袍,披在小女孩的身上。



「……白雷大人。」



外廊传来小跑步的声音。男人轻步走出凉亭,一边朝着外廊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



「什么事?」



「原来您在这里……啊!您受伤了?」



年轻随从看见白雷额头上的伤,显得相当慌张。



「一点小伤,没什么。有什么事吗?」



「啊,对……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白雷朝凉亭瞥了一眼,接着对年轻随从点头说道: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白雷大跨步地走在外廊上,年轻随从紧追在后。而两人的腰带上都佩挂着白珊瑚佩饰,在走动时不停地摇曳。



1 宫廷工坊。



2 淡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