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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杯(2 / 2)


当初高峻告诉寿雪的这句话,有如温暖的池水一般,逐渐渗入自己的五脏六腑,直到现在依然不曾消退。



「吾不愿汝蒙受此不白之冤。吾既愿助汝平冤,汝亦应有自救之心。」



淡海一时傻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寿雪完全没有想过,高峻对自己说的一句话,自己也会有对别人说的一天。







内侍省及基层宦官的宿舍,都在后宫的南侧。寿雪带着温萤与淡海,进入了宿舍之中。



「凶手杀牧宪而夺金杯。既是如此,吾寻金杯下落,便可知凶手何人。」



金杯原本是牧宪的持有物,如今遭凶手夺走,而「寻找失物」恰巧是乌妃的拿手好戏。



牧宪的房间在宿舍的角落。虽然只是一间狭窄又简陋的房间,但是打扫得相当干净整洁,由此亦可看出居住者的性格──唯独牧宪倒地身亡之处,地面有着黑褐色的血迹。



寿雪在房内左右环顾,由于房内整理得相当整齐,看起来东西并不多。她从衣柜中挑出一件衣物,再拾起被褥上的一根头发,放置在桌上。接着从怀里取出一枚人形木牌,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下牧宪的名字,并将头发缠绕于木牌,再将木牌放置于衣物上。最后她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了一口气,花瓣立即如同玻璃一般碎裂开,散落在人形木牌上。



人形木牌先是微微颤动,接着轮廓逐渐模糊起来,且不断膨胀着。那根头发没入了轮廓之中,而轮廓逐渐变形,最终化成了黑色的烟雾。那烟雾钻入了衣服之中后,竟有如活人一般立起并跳下桌子,迈步走向门口。此时门扉并未掩上,那烟雾便直接走了出去,寿雪等人只得赶紧跟上。那穿着衣服的烟雾走到隔壁房间的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那同样是基层宦官的居住之处。



「此房间为何人所住?」



「我去问问看。」温萤说道。但他尚未迈步,淡海便突然冒出一句「打开来看看就知道」,同时拉开了门板。



寿雪又朝烟雾吹了口气,烟雾瞬间消散开来,衣服亦落到了地上。



房间里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娘娘!」淡海指着房内的桌子。金杯赫然就摆在桌上。



温萤前往内侍省询问房间主人的身分,寿雪则走进房内,拿起了那金杯。她心里早就好奇,那金杯是什么样的宝物,如今拿在手里一瞧,果然极为精致华美。整只杯身以黄金制成,杯壁极薄,通体轻盈,彷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断裂。外侧的壁面上雕着莲花、牡丹、蔓草等花纹,刻划得相当细腻。



──上头并没有依附任何不洁之物。



牧宪口口声声说这只金杯受到诅咒,但所谓的诅咒,往往是当事人的疑心病作祟。



当然金杯本身制作得相当精美,令人不禁看得入迷。可以肯定这确实是金雕师傅的最高杰作,有着一股吸引人的强烈魅力。不难想像为什么牧宪会被这只金杯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人数不止一人,看来并非只有温萤而已。寿雪来到走廊上一看,温萤的背后跟着约五名宦官,身上各自携带刀械,看来都是勒房子的宦官。寿雪原本有些担心,他们可能是要来逮捕淡海,但看他们个个神情有些古怪,似乎不像是要来捉人。



「娘娘,案情似乎有些蹊跷。」



「发生何事?」



平常总是沉着冷静的温萤,此时难得流露出了焦急之色。



「住在这房间的人,是一个名叫漆雕奉的宦官。」



「漆雕?」



「他是勒房子勒上漆雕坤的弟弟。」



──那个副官的弟弟?



「兄弟皆为宦官?」



「是的,理由并不清楚……只知道漆雕奉也在内侍省执勤,与牧宪乃是同僚关系。我们刚刚想去把他找来,却发现他已不知去向。」



「什么?」



「连漆雕勒上也不见踪影。」



此时站在温萤背后的一名勒房子宦官跟着说道:「漆雕勒上从今天早上就没有出现在勒房子,也不在他的房间里,我们正在后宫里到处找他……」



就在这时候,遇见了温萤。



「请问娘娘,是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勒房子的宦官们皆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寿雪将金杯举到他们的面前,说道:



「牧宪遭夺金杯,在漆雕奉房内。」



勒房子的宦官们霎时又惊又疑,异口同声地说道:「这到底是……」



寿雪没有回答他们的问题,转身走回房内,在地板及被褥上仔细查找,拾起了一根头发。天底下没有不掉头发的人,这可说是他人最容易取得的当事人随身之物,因此经常被拿来当作咒术的道具。



「追漆雕奉。」寿雪再度从怀里取出了人形木牌。







人形木牌化成了一只鸟,振翅往北方飞去,寿雪赶紧追上。温萤、淡海及勒房子的宦官们也都紧跟在后。



一行人离开了内侍省的范围,穿过一片梅林,沿着水道的堤岸不停地追赶。



漆雕坤、漆雕奉兄弟为何失踪?难道他们企图逃出宫外?抑或……



听说漆雕坤是个固执又严厉的人。



──寿雪的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鸟儿开始在天空上盘旋,这意味着漆雕奉就在那正下方。前方可见一整排的杨柳树,以及一座红色的拱桥,耳中还可听见潺潺流水声。那是流经后宫的一条小河。



蓦然间,寿雪看见一条细细长长的红色布带,自小河的上游处漂下来。



──不,那不是布带!



「啊……!」勒房子的宦官们一边大喊,一边往上游的方向奔去。



寿雪则停下了脚步,静观着这场骚动。接下来的事情,她已经帮不上忙了。



小河的上游处倒着两名宦官。其中一名躺在岸边,胸口一片血红,看起来早已断气;另外一名则手握长刀,身体一半浸在水里,脖子上有一道怵目惊心的伤口,鲜血不断从伤口流进河水中。手持长刀的宦官,正是漆雕坤。寿雪心想,另外一具胸口有伤的尸体,应该就是漆雕奉了吧。



勒房子的宦官们将漆雕坤的尸体从河水中拖出,摆在漆雕奉的尸体旁边。两人不知道已经断气多久了。其中一名宦官离开那群宦官的身边,走到寿雪的面前,脸色铁青地说道:



「下官立刻向长官报告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后,那名宦官疾奔而去。



「……多半是漆雕坤杀了弟弟之后横刀自刎。」



原本紧闭双唇的淡海呢喃说道:「当初我就觉得奇怪,那么固执、严肃且做事一板一眼的勒上,怎么会那么急着想要将我逮捕?如今看来,大概是为了袒护弟弟吧。他知道弟弟杀了牧宪,所以想要让我背黑锅。」



寿雪看着尸骸说道:「然终究未能成事。」



「依漆雕坤的性格,本来就没办法做这种事。他做事古板,完全不知通融,而且有着很强的责任感。正因为是这样的性格,才跟我合不来……漆雕家也是近年来没落的名门世家之一,倘若他家还有当年的权势,此刻漆雕坤应该是个相当优秀的官吏吧。然而根据传闻,他的弟弟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似乎以为只要当上宦官,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平步青云。天底下会因为这么想而入宫当宦官的人,除了他弟弟之外大概也没几个。」



只要能够受到后妃或皇帝青睐,确实有可能平步青云。



「听说是弟弟坚持一定要当宦官,哥哥不忍心丢下弟弟不顾,只好也当了宦官。或许当哥哥的,都是这样的心情吧……」



河面不断飘来阵阵的寒意。在那小河边,漆雕坤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将尖刀刺入弟弟的胸口呢?临死之前,两人有过什么样的交谈?寿雪完全无法想像……但是另一方面,她也明白了一件事。



寿雪默默地走向两具遗体。此时宦官们全都不发一语,正在将漆雕坤那濡湿的脸孔擦拭干净,光从这个举动,便可以看出漆雕坤在勒房子之中有着多大的人望。



漆雕坤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痛苦。



──他只是想要把一件做错了的事情导回正轨。



为了他心中想要守护的人。



就这一点而言,漆雕坤与寿雪是相同的。



寿雪转头望向温萤与淡海。



一旦决定要守护他们,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对此有了深刻的体认。就算停下脚步不再前进,也不可能往回走了。



寿雪取出手帕,递给了一名正在擦拭漆雕坤脸孔的宦官。那宦官吃了一惊,抬头仰望她,满脸错愕地接过,接着向寿雪作了一揖,转头继续擦拭漆雕坤的脸孔。



「……吾当焚丝羽,助其魂魄渡海。此事由吾为之,魂魄必不致迷惘失途。」



这是吊唁死者的仪式。丝羽所化成的鸟儿,将会引导魂魄远渡大海。



「乌妃娘娘……」



宦官们的声音皆有些哽咽。他们跪在寿雪面前,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淡海眯起了双眼,凝视着焚烧丝羽所冒出的袅袅轻烟。



宦官们在漆雕坤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封写给勒房子之长的书信,漆雕坤在书信里,描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弟弟漆雕奉得知牧宪有一只金杯,心里羡慕得不得了。那天晚上,漆雕奉偷偷在牧宪的头上敲了一棍,原本只是想将金杯抢走,但没有料到牧宪竟然就这么死了。漆雕奉求助于哥哥,哥哥漆雕坤明知道杀人是死罪,但不忍心让弟弟遭处死,于是调查了牧宪的出身背景及生平经历,想到可以把杀人罪嫁祸给淡海。漆雕坤明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无法克制心中想要拯救弟弟的念头,然而到了后来,他还是亲手毁了这一切。漆雕坤先杀死弟弟之后,再举刀割断自己的喉咙,为这件事画下了句点。



──那个弟弟怎么想都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为什么漆雕坤不任由他弟弟自生自灭?



淡海心里如此想着。但如果漆雕坤能够不管弟弟的事,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当宦官吧。淡海没有兄弟,因此无法体会漆雕坤的心情。但是他扪心自问,如果是堂姊求自己帮忙,自己会怎么做?淡海心里很清楚,就算是与全天下人为敌,自己也一定会帮助堂姊。因为他一直打从心底爱着堂姊。



──那如果是娘娘呢?



自己愿意保护寿雪,不惜与全天下人为敌吗?



「温萤。」



淡海呼唤了自己的同僚。虽然没有看到人,但是淡海知道他一定就在附近。



「未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守护娘娘。」



温萤从树丛之间走了出来。



「你应该也是一样吧?」



「当然。」温萤的回答依然如此简洁有力,没有一丝迷惘。



淡海眯起了眼睛,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定要提高警觉,绝对不能松懈。」



「松懈的人只有你而已。」



「娘娘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淡海充耳不闻,接着说道:「娘娘太过热心助人,就算对象是幽鬼,她也会伸出援手。倘若是在民间,像她这样的德劭之人或许可以长保平安,但这里可是后宫。」



「……」温萤听出了淡海的言下之意,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一定会有人视她为眼中钉。更何况娘娘并不是一般的妃嫔……」



如果只是一般的妃嫔,或许立场还不会那么危险。淡海虽然并不清楚乌妃是什么样的身分,却看得出来寿雪只要转个念头,就有可能掌握强大的权势。乌妃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再配上她的人望……



「娘娘只要有心,掌控整个后宫可说是易如反掌。」



事实上目前已出现了这样的迹象。



「这次的事情,必定会让勒房子的宦官们对娘娘心生感激。平常宦官死了,尸体只会被胡乱丢在河岸上,根本不会有人前往吊唁,更何况这次死的还是戴罪的宦官。但是娘娘却起了恻隐之心,愿意加以吊唁。」



吊唁可说是最后的救赎。除了死者的魂魄之外,活人也会因吊唁而得救。



寿雪总是愿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并不因对方是宫女或宦官而有所不同。虽然她并非刻意想要拢络人心,这样的做法却让乌妃的景仰者与日俱增。



「娘娘的处境相当危险。」淡海再度强调。



「……我知道。」温萤转头望向殿舍。「所以她需要我们的守护。」



淡海也点了点头。温萤与淡海,就像是守护寿雪的两把刀。



殿舍的方向已不再飘出烟雾,淡海转身朝殿舍走去,蓦然又停下脚步,从怀里取出了那只金杯。寿雪说那原本是淡海之物,所以将它还给了淡海。



淡海将金杯奋力掷在地上,接着将腰刀连刀带鞘取了下来,以鞘铛朝着金杯击落。随着一声清脆声响,金杯裂为了无数碎片。







此时织布机不断发出轻快悦耳的运转声。



「不愧是宫廷名匠,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沙那卖朝阳看着摆在桌上的三块绫经锦说道。



「这匹布使用的正是贺州生丝。贺州生丝易上色且坚韧不易断裂,才能够织出如此细腻的花纹。」高峻指着布上的含绶鸟与六瓣花的花纹说道。



这里是少府监内的机殿。房内约有十座织布机,各自发出轻快节奏的织布声。织布的声音不知为何总是能为人们带来心灵的平静。踏板声、穿杼声、拉筬声……让人联想到海岸边周而复始的潮水声。



高峻带着朝阳参观完了蚕室及机殿,屏退左右,私下对朝阳开口:



「朕真的很感谢你进贡蚕种。」



「陛下言重了。」朝阳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这次陛下网开一面,对沙那卖的罪行从轻发落,我们沙那卖一族都感怀陛下的恩德。」



网开一面?高峻不禁暗自苦笑。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讥讽之语。



「朕绝对不会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结晶。朕会继续改良沙那卖蚕,将来有一天,朕希望让蚕业普及在所有不适合耕种的地区。」



朝阳微微眯起双眼,接着若有深意地缓缓点头。



「将蚕种进贡给陛下,果然是正确的决定。请恕小人僭越,小人在陛下的身上可是下了很大的赌注。」



高峻转头望向朝阳。「你下了什么赌注?」



「沙那卖蚕,以及小人的么女。」



「你想要跻身庙堂?」



言下之意,当然是暗指以外戚的身分在朝廷占有一席之地。高峻这么问,主要的目的在于刺探朝阳心中的图谋。



「小人岂敢有非分之想?」朝阳笑着说道,那笑容果然有着一股迷人的魅力。「野心足以让人身败名裂。小人如果自取灭亡,恐怕整个沙那卖一族都会跟着小人陪葬。我们沙那卖一族毕竟是来自卡卡密的异邦人,远离朝政才是保身之道。」



朝阳说得慢条斯理,虽然声音低沉,却没有被那规律的织布声所掩盖。



「陛下,您应该明白,小人的肩上背负着沙那卖一族的命运。任何鲁莽的行动,都有可能招致沙那卖一族的覆灭,小人并不奢望荣华富贵或功名利禄,唯一只希望沙那卖一族能够永保安泰。」



「永保安泰……」



「小人相信陛下是绝对不会让小人失望的明君。为陛下鞠躬尽瘁,是小人身为沙那卖当家的职责。为陛下谋福祉,就是为沙那卖一族谋福祉。」



──如何在这异乡之地细水长流,低调却不衰亡,是朝阳心中唯一关心的事。



高峻心想,难怪朝阳会刻意与朝廷保持距离。明明将女儿送进了后宫,却又表现出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态度。



朝廷局势诡谲多变,官场沉浮难以预料。古今多少人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下场却是极为凄凉,就算是权极一时的名门望族,也有可能一朝凋零。因此最明哲保身的做法,就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参与权力斗争。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沙那卖一族永保安泰。



高峻不禁暗自窃笑。嘴上说没有野心,其实这野心可说是相当大。



「小人愿意帮助陛下建立太平盛世。任何有可能破坏和谐的祸端,小人都会设法加以摘除。」朝阳的口气是如此严峻而冷酷,令人不寒而栗。







「娘娘,裙子还是穿这件金茶色(注:亮褐色。)的吧?衫襦是朱底金纹,搭配起来应该很适合,腰带就用这条低调的朽叶色(注:黄褐色。)……」



九九不断从橱柜里取出五颜六色的衣物,喜孜孜地在寿雪的身上比来比去。



「披帛该用哪一条?这一条是饴色(注:红橙色。)上头缝着琥珀,那一条是鲜艳的绯红色……」



「皆可。」



「娘娘,您要告诉我您的喜好,不然我怎么帮您搭配衣服?」



平常总是穿得一身黑的寿雪,在穿着上根本没有任何偏好。但她知道九九绝对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回答,苦思良久后,终于挑选了绯红色的披帛。



「原来娘娘喜欢这样的颜色。」九九眉开眼笑地说道。



「随兴而择,并无深意……汝为何喜形于色?」



「能够知道娘娘的喜好,是一件很开心的事。」



寿雪无法理解那样的心情,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娘娘应该也很想知道陛下的喜好吧?」



「并无此念。」



「娘娘又说这种话……陛下可是经常带娘娘喜欢的食物来呢。」



「彼以为吾但有食物,便不复他求。」



「实际上也是这样没有错。」



「……」



寿雪臭着一张脸沉默不语,九九趁这个机会迅速帮她换上衣物。宫女红翘则在一旁,把九九一件件拿出来比对搭配的衣物重新摺好。她没有办法开口说话,所以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寿雪与九九的对话,宛如母亲或是年纪相差甚大的姊姊。



系完了腰带,九九看着镜子,将发簪及步摇插在寿雪的发髻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镜中的九九。



「啊,还是娘娘想插别的?陛下赐的篦栉吗?」九九察觉寿雪的视线后问道。



「非也……汝甚好此色衣衫?」



九九此时身上穿着薄红梅色(注:淡粉色。)的衫襦,以及薄柑子色(注:淡橙黄色。)的裙子。寿雪发现她穿的大多是这种浅色系的衣衫。



「唔……我自己也没有发现。或许比起深色系,我更喜欢浅色系的衣衫吧。因为浅色系比较有春天的感觉。所有的季节之中,我只喜欢春天。我不喜欢太热,不喜欢太冷,也不喜欢从热逐渐变冷,因为那会给我一种寂寞的感觉。但如果是从冷逐渐变得温暖的春天,我的心情也会跟着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原来如此。」



询问他人的喜好,确实是一件相当有趣的事。有很多事情必须要问了之后才会发现。



「吾已知之。」



「知道什么?」



「闻他人喜好,确有其妙处。」



「咦?真的吗?」九九露出了有如阳光一般的灿烂笑容。



「且于吾有益。」



「对娘娘有益?」



「可令吾对汝所知更胜于前。」



九九眨了眨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珠,那神态有如麻雀一般。



「娘娘知道关于我的事,也会觉得很开心吗?」



「开心?唔……或可谓之开心。」



九九以袖口捂嘴,嗤嗤笑了起来。「能够让娘娘觉得开心,我也觉得开心。」



寿雪感觉九九是个很清楚自身心情的女孩,与自己截然不同。寿雪很多时候都对自己的心情感到迷惘,总是花很多的时间在摸索自己的心情上。



而寿雪见九九笑容可掬,胸口也涌起了一阵暖意。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无法肯定,这个感觉到底能不能称之为开心。



「好了,我们出发吧。」



九九看着梳妆打扮好的寿雪,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迫不及待地走向门口。这次如此精心打扮,便是为了到泊鹤宫探望晚霞。



──但还来不及出门,事态已有了变化。



「呃……娘娘……」



原本正带着星星在殿舍外散步的衣斯哈,忽然打开了门。只见他怀里抱着星星,脸上带着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情。



「有访客……」



「访客?」



衣斯哈的背后站着一名宦官,那宦官突然走上前来,进入了门内。寿雪仔细一看,那原来不是宦官。



「我想见你一面,所以偷偷溜出了泊鹤宫。」



那赫然是身穿宦官服色的晚霞。



「要是正式拜访,还得带一大群侍女及宦官,不是太麻烦了吗?」



晚霞露出了戏谑的笑容。当初高峻说她「气郁」,此时看起来却是精神弈弈,只是双颊确实削瘦了些。



寿雪虽然错愕,还是吩咐九九等人煮茶招待,请晚霞就坐,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



「吾正欲往泊鹤宫。」



「咦?真的吗?可是我从以前就好想试一次,像这样偷偷溜出来……你看我这身打扮如何?听说你常常假扮成宦官在外头游走,所以我也有样学样。」



「唔……清新脱俗。」



「真的吗?我好开心。」



晚霞的声音有些开朗过了头,简直像是强颜欢笑,令人不禁为她担心。



「别来无恙?吾闻汝身体欠安,此刻莫非强自忍耐?」



「你别担心,我的身体好得很,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心情烦闷。」



「……既是如此,吾心稍安。宜多温食,调气养身。」



「好,我知道……上次那蚕茧的事情,真的很谢谢你。」



她指的应该是蚕茧遭窃的那场骚动。



「幸好有你出手相助,才没有引起大麻烦。要是惊动了勒房子,事情可就没办法隐瞒了。到时候我爹进贡蚕种的事情,可能也会出现变数。」



蚕茧骚动被私下掩盖了,知道的人并不多,主要的原因,在于担心沙那卖一族与朝廷的关系恶化。当然风声大概已经传进了朝阳的耳中。



「我想要用这次的生丝,织一匹布给你当作回报,目前正在努力着。」



「生丝非献予高……皇帝之物?」



「献给陛下的份当然不能少,但我会以不用献给陛下的生丝,亲自织一匹布给你。」



「汝自织之?」



「是啊,我织布的技术虽然不太高明,但我很想织给你……你愿意收下吗?」



寿雪听晚霞说得殷切,只好点头说道:「嗯……」



「我好开心……我一定会尽全力织好的。」这少女还是老样子,乍看之下天真无邪,谈吐之间却流露出一股空虚感,令寿雪不禁为她担心。



「……汝有事烦心?」



晚霞紧闭双唇,眨了眨眼睛。那模样泫然欲泣,寿雪原以为她会掉下眼泪,但最后她并没有落泪。



「没什么……」晚霞笑着道:「其实我爹现在来到了宫城里……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所耳闻。」



「我爹这次进京,有可能会来见我,但他是个相当严格的人,所以我心情有点沉重。」



「既是如此,何不避之?」寿雪说道。



晚霞嗤嗤笑了起来,彷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



「但我也很想见他,毕竟他是我爹。不知道他是会称赞我,还是会骂我……?」



晚霞呢喃自语,垂下了头,半晌后又抬头说道:「啊,对了,我的哥哥们也来了。」



「汝兄亦随父进京?」



寿雪曾听晚霞提过她的哥哥。



「这次来的是大哥及三哥……三哥是只比我大一点点的哥哥。上次我刚好提到了他们,对吧?呵呵……要是他们知道我对外人说大哥高傲、三哥坏心眼的话,他们一定会很生气吧。跟这两个哥哥比起来,二哥还好一点。二哥跟我爹最像,既不高傲,也不坏心眼,只是常常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爹吩咐二哥留守贺州,多半也是因为二哥是爹最信任的儿子。听说爹以后会指定二哥作为继承人呢。」



寿雪心里想着「这种事似乎没有必要对外人说」,嘴上只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寿雪,我跟你说……」晚霞敛起笑容,对着寿雪低声说道:「你要小心我爹。」



寿雪皱起了眉头,正要询问理由,晚霞已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得趁侍女们发现之前回去才行。」



晚霞说完旋即转身,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出殿舍。寿雪见她的步伐异常轻盈,简直像是没有体重一般,心里反而为她感到有些不安。







响亮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上。随着脚步声,一名年轻人走进了房内。这名年轻人有着俊美的相貌,与身上的露草色(注:水蓝色。)长袍可说是互相辉映。而此刻他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倔强与不服输的性格,既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魅力所在。他的双眸总是散发着弈弈神采,有如闪烁着点点繁星。



「大哥,爹在哪里?」



「在里头的房间,似乎在写信。」正在房间里喝茶的晨慢条斯理地说道。



沙那卖晨是朝阳的长男,此时他身上穿的是风雅人士特别钟爱的暗柳茶色(注:暗褐绿色。)长袍。他的性格不像弟弟那么倔强,双眸也不像父亲那么犀利,眼神显露出的是身为名门世家长男的自尊心,紧闭的双唇则带着一丝遗传自父亲的严峻。



「写信?这种节骨眼,爹在写信给谁?」



「不清楚。无知小弟,不要质疑爹做的事情。」



朝阳的三男沙那卖亮皱起眉头,瞪了大哥一眼。喜怒容易流露在脸上,是亮的一大缺点。大哥晨心里咕哝着「这家伙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三弟亮心里则抱怨着「大哥讲话还是那么咄咄逼人」。



「早知道就留在贺州了,这里真的很无聊。」亮以粗鲁的动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晨的心里却不这么认为。沙那卖族一行人所居住的离宫鲨门宫,是一座美轮美奂的殿舍,这里有着鲜艳的丹红漆柱、制作精美的吊灯、细腻的栏杆镂雕,室内的摆设则统一涂上了黑漆,上头的螺钿镶刻极为精致华丽。此外,宫殿内从银盆到玻璃酒器,全都出自名匠之手,当初在贺州时便听说全国第一流的工匠都聚集在宫廷工坊,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爹本来没叫你来,是你坚持要跟,这时还来抱怨?」



「哼。」亮不耐烦地将头转向一边。「大哥,你为什么不生气?我们上缴了那么多的米谷和丝绸,朝廷却连我们的蚕种也要抢夺。」



「不是抢夺,是进贡。这次的事情,能够靠进贡来摆平,已经算是很幸运了。要是当今皇帝是个残酷的人,搞不好会下令将我们沙那卖一族全部处死。」



私吞原本应该上缴的租税,等于是与皇帝为敌,只要稍有差错,很可能就会落得欺君犯上的罪名。而罪魁祸首,当然就是叔公。



「我们沙那卖一族并没有军队,财富及智慧是我们唯一的武器。蚕种虽然珍贵,但我们没有办法永远独占,如果不找机会献给朝廷,朝廷将来或许会动用武力抢夺。爹趁这次的机会献上蚕种,乍看之下是委曲求全,其实是趁机卖个人情给皇帝。」



亮沉默不语,似乎并不满意这个说法。晨无奈地叹了口气。亮是三兄弟中相貌最俊美的一个,那美貌来自于过世母亲的遗传,但这三男却连母亲的倔强性格也继承了个十足十。



「……爹不管做什么,大哥都会说是对的。」



「那也不见得,但是爹从来不曾做过不利于沙那卖一族的事。」



「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听爹的。」



「那还用说吗?」



沙那卖一族在传统上特别尊敬年长者。父亲说的话无论如何不可违逆,这几乎已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大前提。



「要是爹说要让二哥当继承人,大哥也会乖乖同意吗?」



亮口中所说的「二哥」,指的当然是朝阳的次男。



晨瞪了亮一眼,亮将头转向一边,说道:



「……大哥,我心里有些发毛。爹到底想要在京师做什么?」



「什么意思?」



「爹大老远来到京师献蚕种,绝对不会只是游山玩水一番就回贺州。他心里到底在图谋什么?」亮从小就很神经质,而且有着相当敏锐的直觉,让照顾他的乳母吃足了苦头。



晨的脑海里浮现了正在撰写书信的父亲身影。父亲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那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爹做的每件事都是为沙那卖族着想,你不用担心。」



「爹做事情从来不跟我们商量……」亮呢喃说道:「从来不曾。」



晨对这一点也有极大的感触。



──爹从来不需要我们的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