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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杯(1 / 2)



跪在玉座前的男人年约四旬,体格有如武官一般壮硕,表情恭肃严正。他正是沙那卖族的当家,沙那卖朝阳。



高峻赐平身后,朝阳昂然而立,说了几句场面话。高峻坐在玉座上听着,同时观察男人的举止仪态。



朝阳目光犀利,有如一把分筋断骨的利刃。他的举措沉稳凝重,神情严酷冷峻,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偶尔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却又流露出迷人的风采与魅力。



朝阳的身后站着两名年轻人,应该都是他的儿子。一位看起来跟高峻年龄相仿,另一位则是将近二十岁年纪。两人的外貌都跟朝阳颇为神似,哥哥的神情不若父亲严峻肃穆,举止仪态更像是个风雅的文人墨客,弟弟的眼神则流露出一股强烈的好胜心。



「小人带来了沙那卖最上等的蚕种,请陛下笑纳。」



朝阳一说完,随从立刻恭恭敬敬地端上一只托盆,盆里摆着一张纸,纸上黏着许多貌似植物种子的东西。那正是蚕种,也就是蚕的卵,由于蚕卵有黏性,只要让蚕把卵产在纸上,就会牢牢附着。



这托盘里的蚕种,只是本次进贡蚕种的一小部分而已。剩下的蚕种都已经送入宫廷蚕室了。蚕种会以卵的状态度过冬天,等到明年春天孵化,就可以开始进行品种改良的实验。



只要能够让霄国的蚕吐出更加强韧且美丽的丝线,必定能够成为霄国最宝贵的财富。然而对于过去靠着这美丽蚕丝获得庞大财富的沙那卖一族而言,势必将是一大打击。



对朝阳而言,这就像是自己多年来耗费苦心培育出来的蚕种竟遭人横刀抢夺,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当初他逼死自己的叔叔时,是否曾想过事态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



──然而依他的城府,这些恐怕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他刻意与朝廷保持距离,不过问政治,却在贺州拥有绝对的影响力。沙那卖朝阳这个男人心中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高峻直到今天依然捉摸不透。



高峻试着仔细观察朝阳的表情,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贤人来贡,朕心甚慰,可至鲨门宫歇息。」



高峻也以场面话应对,说完便走了出去。每次以这种古风的口吻说话,都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寿雪,心里不禁有些莞尔。



朝阳一行人会在宫城内的离宫鲨门宫待上一阵子。高峻打算趁着朝阳还没离开之前,与他针对蚕业及贺州等议题好好交换意见。实际谈过之后,或许就能掌握朝阳的内心想法。



坐在返回内廷的轿子上,高峻心里想着最近得找个时间去看看鹤妃,顺便告诉她朝阳已经抵达宫城的消息。







在某个朝雾蔽日的清晨,某一名内侍省宦官到了应该要接班的时间,却没有出现在工作岗位上,他的同僚于是前往他的宿舍房间去找人。



同僚打开门踏进房内一看,霎时惊声尖叫,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



那宦官赫然倒卧在地板上,双眼圆睁,鲜血从头上汩汩流出,早已断了气。







「娘娘,饼烤好了。」



九九端着一盘烧饼走了进来。那薄薄的烧饼是她亲手揉制,里头掺了葱花,九九的老家是饼肆,所以很擅长制饼,一次可以揉制很多块,正好可以当作下午的点心。自从来了衣斯哈跟淡海后,夜明宫变得热闹得多,因此九九经常跟红翘及老婢桂子一同做饼给大家吃。



寿雪吩咐衣斯哈,将温萤及淡海一同唤进房内吃饼。所有人之中,唯独老婢桂子说什么也不肯踏进寿雪的房间。打从当初侍奉丽娘的时候,她便秉持这样的立场,如今她似乎也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平时她总是紧闭着双唇,看起来就像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婆婆,但其实她并没有心情不好,更没有动怒,衣斯哈刚来的时候很怕桂子,经常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令她生气的事,寿雪总是告诉衣斯哈不要想太多。事实上桂子相当关心衣斯哈,或许是衣斯哈会让桂子想起寿雪刚来到夜明宫时的样子吧。因为衣斯哈身材削瘦的关系,每次吃饭的时候,桂子总是会在衣斯哈的碗里多放一些肉。



从前寿雪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坐椅,但后来因为人变多了的关系,还特地从其他房间搬了几张过来,有时甚至还会拿寝室的榻来当椅子坐。当初丽娘在世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



此时面对外廊的门扉都敞了开来,整个房间里显得非常明亮。每当众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多话的人总是淡海,九九经常和他斗嘴,起初温萤还会充当和事佬,但后来也懒得理他们了。



「我想吃里头包绞肉的饼。」



「要抱怨就别吃。」



「这不是抱怨,是提出要求。饼里有肉会比较好吃。娘娘,你说对吧?」



「吾甚好此饼。」



表面烧得酥酥脆脆,里头柔软又有弹性,还有葱的气味。加入绞肉的饼当然也很美味,但是对胃的负担比较大。



「淡海动不动就想要拉娘娘支持你那一边,真是太狡猾了。娘娘,您说对吧?」



「你才是吧?」



寿雪慢条斯理地嚼着饼,静静看着两人争吵。反正等他们吵了一阵子,温萤看时机成熟了,就会把淡海强行带出门外。



原本寿雪是这么期待的。



但是就在烧饼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星星忽然喧噪了起来。寿雪原本以为它是因为没吃到烧饼在闹脾气,但片刻之后,便发现并非如此。



殿舍外有人。不仅人数众多,而且是过去从来不曾到过夜明宫的人。温萤与淡海听见那脚步声,各自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起身奔向门口。



两人一踏出殿外,骤然停下了脚步。即使从他们的背影,也可以清楚感受出他们心中的惊愕。



「何事喧闹?」



寿雪走向两人。温萤迅速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她能够通过。寿雪向外望去,只见台阶下方的鹅卵石地面有一群人,正朝着夜明宫步步逼近。



所见人数约十人前后,全部都是宦官,身穿蓝鼠色(注:青灰色。)长袍,腰间挂着刀。



那是勒房子,是直属于皇帝的组织,由于职责是取缔后宫内的犯罪事件,因此可以携带刀械。



后宫基本上受皇后管辖,但如今高峻并无立后,管辖权目前落在位阶最高的鸯妃花娘手中。然而花娘所拥有的权责,并不包含调查发生在后宫内的重大犯罪。而且自从有了皇太后擅权干政的前例后,高峻大幅缩小了皇后的权力,并建立起了直属于皇帝的勒房子组织。



简单来说,就是皇帝让一部分的皇后权责回归到自己的手上。



──这些勒房子,怎么会跑到夜明宫来?



一群勒房子宦官在台阶前停下脚步,仰望寿雪。其中一名貌似带头者的人物往前站出了一步,这个人虽然五官端正,却是目光如鹰,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但他的神情带着一丝疲累,眼中布满血丝。他朝寿雪跪下行礼,身后的宦官们也跟着跪下。



「乌妃娘娘,请原谅我们的无礼。」



他口中所说的无礼,指的是未经通报就来到夜明宫外。一般来说宦官有公务要面诣后妃,必定要事先通报,然而勒房子身为皇帝直属组织,不受这项规定限制。因此对方这么说,只是单纯的场面话而已。



「汝等勒房子,至此何为?」



刚刚说话的那名宦官站了起来,抬头答道:



「乌妃娘娘,今天早上有一名内侍省的宦官在宿舍遭到杀害,此事不知您是否有所耳闻?」宦官的口气极为冰冷。



──内侍省的宦官遭到杀害?



寿雪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如果是其他宫的妃嫔,或许还会听到风声,但夜明宫距离内侍省颇远,而且没有任何交集。九九等人也都走出来了,神情紧张地站在寿雪身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不知。」寿雪回答得简单扼要。



那宦官面不改色:「我们怀疑夜明宫宦官淡海涉嫌重大,请娘娘将他交给我们处置。」



──淡海?



「咦?」



遭到指名的淡海发出了摸不着头脑的轻呼声。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寿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淡海何故见疑?」



「遭杀害的宦官名叫牧宪……淡海,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



那勒房子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淡海,而淡海一听到这名字,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汝识得此人?」寿雪朝淡海问道。



淡海紧闭双唇,默不作声,反倒是勒房子的宦官代为他回答。



「牧宪是淡海家里的『知家事』。」



「知家事……」



「知家事的意思,就像是家里的总管。」



这意味着淡海的出身之家必定颇为富裕,才有能力雇用总管。



「娘娘,您对淡海的底细一无所知?」



那勒房子宦官扬起嘴角,眼神流露三分同情。淡海不久前也是勒房子的一员,但那宦官似乎对淡海没有半分同僚情分。



寿雪冷冷地看着那宦官说道:



「岂止淡海,吾对汝亦一无所知。」



「请恕下官失礼。下官是勒房子勒上(注:副官。),姓漆雕,名坤。」



「漆雕坤……那牧宪便曾是淡海家中知家事,何以知此人为淡海所杀?」



「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漆雕坤不假辞色地说道:



「这淡海的出身之家,原本乃是在于州拥有领地的名门望族。但是到了他祖父那一代,家门开始失势;到了父亲那一代,更是彻底家道中落。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父亲连续数次应考贡举落榜,从此与高官无缘。随着财产日渐减少,仆人与婢女也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在如今这个时代,就算是累世公卿的名门世家,也有可能从此没落。淡海这个人颇有才干,如果能够撑到由他当家,或许还有中兴之望。可惜他的父亲明明没有经商之才却硬要经商,将家产赔得一干二净。」



寿雪见漆雕坤说得眉飞色舞,心里不禁佩服他竟然能把这些事调查得这么清楚。漆雕坤似乎没有察觉面前之人已经皱起了眉头,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



「如果是忠心护主的婢仆,这种时候应该会全力辅佐主人重振家业,可惜淡家的婢仆没有一个抱持忠义之心。他们不仅一个个离开,而且还把家里的值钱东西都偷走了。说起来令人感慨。娘娘,您说是吗?」



漆雕坤说到这里,朝淡海瞥了一眼。淡海只是静静地望着前方,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淡家有一只传家的金杯,据说是无价之宝。就连这只金杯,也被知家事牧宪盗走了。失却金杯,对淡家来说是最大的憾事,淡海的父亲忧愤成疾,就此抑郁而终,母亲自缢而死,就连独生子淡海也被卖给了人口贩子。自从他家没落之后,整个家族也跟着四分五裂,境遇大体相同,一整个名门望族就这么彻底烟消云散。淡海落入人口贩子的手中之后,又遇上了些什么事,我们并不清楚,只知道他后来加入了盗贼集团。」



漆雕坤说完了这些话,重重叹了口气。



「如何,乌妃娘娘?偷走了传家之宝的人物,就在这后宫之中,这不就是最大的铁证吗?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那倒也不见得。误入歧途者的下场,不是处死就是当宦官,他们两人会在这后宫里相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有谁会愿意当宦官?」



漆雕坤明明自己也是宦官,却把宦官说得一文不值。事实上他这几句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会当宦官的人,通常都是在外头已没有谋生能力,或是死刑囚获得宽赦。当了宦官之后,如果没有过人的容貌或才干,一辈子就只能当个打杂的低阶宦官。



「淡海杀牧宪报仇,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寿雪嗤嗤一笑,说道:



「此话于理不通,汝既言淡海有才干,岂会于后宫杀人而不知避嫌?汝无凭无据,如何拘拿吾宫宦官?」



寿雪瞪着漆雕坤,接着说道:



「汝可速去。淡海是吾宫之人,休得擅动。」



漆雕坤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有着圆弧状的脸型轮廓及端正的五官,脸色却是异常苍白,不知是天生的肤色还是过度操劳。



「……这件事,下官将会禀报卫内常侍。不久之后,相信也会传入大家的耳中。」



漆雕坤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殿舍。走了几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说道:



「乌妃娘娘,您可能不知道淡海是怎样的人物。当初他会被捕,是因他擅闯民宅,杀害家婢。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个杀人魔头。您若要将他留在身边,请务必再三提防。」



──杀人魔头……



漆雕坤见寿雪等人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愕之色,得意洋洋地带着一众宦官转身离去。



九九见那群人走得一个也不剩,才终于大大吁了口气。



「好可怕……勒房子果然都是一群可怕的人。」



「腰悬利刃,令人生惧。」



就算是寿雪,刚刚也相当紧张。



「但是娘娘实在很了不起。光凭那样的理由,就要把人押走,实在是太蛮横了。而且那个叫漆雕坤的人,也让人看了很讨厌。」



九九气呼呼地说道。她虽平日爱与淡海斗嘴,但是当听见他人数落淡海的罪状时,她并没有因此而害怕,反而愤怒于漆雕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寿雪不禁心想,九九正是这样的一个女孩。



「听说漆雕勒上是个相当固执又严厉的人。」



温萤说道:



「而且他做事一板一眼,绝不草率行事……这次为什么会如此武断地认定淡海就是凶手?淡海……他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满?」



淡海难得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我怎么会知道?」



他很少会露出这种不耐烦的表情。



「淡……」



温萤正想谴责他几句,他却不再理会温萤,走到寿雪面前,说道:



「娘娘,你为什么要回护我?这可是会让你惹上麻烦。」



「夜明宫内事,由吾一意而决。后宫规矩万千,于吾皆不适用。」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如果牧宪真的是我杀的,你要怎么办?难道你心中不曾有一丝怀疑?」



「不曾。」



淡海错愕地看着寿雪说道:



「那是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



「知亦可,不知亦可。吾之识人,但凭吾心。勒房子欲擒汝,吾必阻之。」



淡海目不转睛地看着寿雪。



「就算我是个杀人魔头吗?」



「然也。」



寿雪想也不想地回答。漆雕坤说淡海曾杀害家婢,寿雪并不清楚那是不是事实,寿雪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自己所认识的淡海。



淡海紧紧咬着牙齿,不再说一句话,转身走下台阶。温萤喊了他一声,但他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夜里,有一个人造访了夜明宫,既不是有求于乌妃的宫人,也不是高峻。



「听说你把勒房子赶走了?」



那个人正是卫青。



「……是便如何?」



寿雪将头转向一旁,说道:「汝独至夜明宫,便欲追究此事?」



卫青以他那一对美丽的双眸瞪着寿雪说道:「大家太宠你了,所以我才一个人来。勒房子是直接受命于大家的组织,任何人都不能等闲视之,若有不服之处,可以依照相关规定提出抗议,可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赶走。」



寿雪听着卫青的牢骚,心里不禁有些不耐烦。整个后宫里会责骂自己的人,大概就只有卫青了。正如他所说的,高峻很宠寿雪。



「何言不分青红皂白?勒房子副官勒上漆雕坤蛮横无理,单凭一己之见,便欲擒拿淡海归案。」



「不是擒拿,只是找他来问几句话。」



「休得瞒吾。名为问话,实欲屈打成招。」



「勒房子绝对不会做那种事……不过我也认为这个时候讯问淡海有些言之过早,所以我跟漆雕沟通过了。除非取得更多的证据,否则他不会再来。」



「如此甚好。」



既然已经沟通过了,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寿雪心中如此咕哝。



或许是这样的想法流露在脸上了,卫青一脸无奈地说道:



「勒房子不会再来,跟你硬把他们赶走是两码子事,请你好好反省。」



寿雪皱眉说道:「无过无失,何须反省?」



「不要闹别扭。意气用事对你自己没有好处。」



卫青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寿雪说道:



「妇人之仁往往会带来错误的判断。」



「……吾向不求无过。俗世是非,与吾无涉,亦无益于吾。」



卫青皱眉说道:



「这样的想法,迟早会惹祸上身。」



卫青的口气,似乎带着三分对寿雪的关心。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殿舍。寿雪也跟着走了出来,站在台阶前,看着提灯的火光逐渐远去。



「娘娘。」



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呼唤声。寿雪转头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温萤的声音。



「请问卫内常侍说了什么?」



温萤难得会问这种问题。看来勒房子的事情很令他感到忧心。



「但发牢骚耳。卫青亦言此时讯问淡海言之过早,勒房子当不再来……此人当真唠叨,惹吾心烦。」



温萤听了寿雪的抱怨,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寿雪看着温萤,卫青的话蓦然涌上心头。



──这样的想法,迟早会惹祸上身。



「……非止淡海,汝亦相同。汝便是杀人后避于吾宫,吾亦当护汝不为勒房子所擒。」



寿雪坦白说出了隐约浮现在心中的念头。温萤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是非对错,不值一哂。」



在寿雪的心里,同伴比是非对错更加重要得多。然而这也让寿雪明白了一件事──不能拥有同伴,正是因为那会让自己做出错误的判断。



但寿雪转念又想,做出错误的判断又如何?拘泥于是非对错,对自己有什么帮助?



「惹祸上身……」



寿雪的低声呢喃,彷佛消散在夜色之中。



「娘娘……」



温萤跪在地上,对着寿雪轻声呼唤。他以宛如祝祷般的动作捧起寿雪的手掌,垂首说道:「就算娘娘惹祸上身,我一定会陪在娘娘的身边。」



寿雪低头看着温萤,忍不住笑了出来。



「勿作儿戏。」



寿雪反握温萤的手掌,将他拉了起来。那自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正是自己必须守护之物。她在心中下了决定,自己是这些人的主人,无论如何必须保护他们周全。



同时寿雪也想通了一件事。



想要避免惹祸上身,唯有一个做法,那就是将错误的部分导回正轨。







「吾欲招牧宪之魂。」



隔天一吃完早餐,寿雪立刻如此宣布。



「招魂?」九九一脸狐疑地问道。



「即召唤亡魂至此地,仅以一次为限。」



「啊,就像当初为花娘娘做的那样?」



当初寿雪曾尝试为花娘招过世情人之魂,但那一次没有成功。



寿雪点了点头。



「亲问亡魂,便知凶手身分。」



──当初勒房子找上门来的时候,就应该这么做。



寿雪吩咐九九,将淡海唤进房内。等待期间,她先从橱柜里取出笔墨及砚台,砚台有着紫檀底座,上头嵌以象牙美玉;笔则是高峻所赠的雀头笔,便连墨也是最上等的舟形墨。



有时候寿雪心中会有一股想要招丽娘魂魄的冲动。但一想到只有一次机会,便不敢贸然行动,加诸丽娘生前也再三告诫,除非有紧要之事,否则不要轻易招魂。寿雪深知自己违逆了太多丽娘告诫之事,实在不想再添上一桩。



不一会儿,淡海走了进来。打从昨天起,他就一直板着一张脸。



寿雪让九九退下,独留淡海在房间里,告以招魂之事。确认了牧宪的姓名写法之后,寿雪以砚台磨起了墨。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种事?」淡海露出百思不解的神情。



寿雪一边取笔蘸墨,一边说道:「为正吾之过,偿吾之失。」



虽然昨天逐走了勒房子,但只要今天能够证明淡海并非杀人凶手,相信那些人也不会再有怨言。寿雪在莲瓣形的纸上写下牧宪的姓名,置于银盘内。接着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轻吹一口气。



牡丹花顿时化为一股轻烟,往银盘上飘落,一接触到那张纸,霎时转为淡红色的火焰。不过一转眼之间,那张纸已经燃烧殆尽,但并非化为灰烬,而是与火焰融为一体;接着火焰又化为烟雾,淡红色的烟雾逐渐飘散在四周,望去有如晚霞,遮蔽了眼前的视野。寿雪将手伸进了那红色雾气之中。



她勾动手指,有如拉扯丝线一般,在雾中遍寻着魂魄的所在位置。蓦然间,指尖碰触到了某种冰凉的物体。那物体原本若有似无,但逐渐凝聚成形,寿雪接着五指紧握,过了一会儿,一只冰冷的手也反握住她的手掌。



寿雪吁了一口气,起身缓缓后退,同时手臂向后,将那样物体从雾气中拉了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他的年纪大约四、五十岁,身穿淡墨色长袍,脸上颧骨突出,面色惨白,皮肤粗糙,眼窝凹陷。只见他垂着头、弓着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淡海一看见那人,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牧宪。」



那宦官听见寿雪的呼唤,蓦然回神,抬起了头来。



「谁在叫我?」



宦官以沙哑的声音问道。



「乌妃在此。」



牧宪那空洞无神的双眸在半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终于看见了寿雪。



「啊啊……」他发出了一声轻叹。



「汝身已死,吾招汝魂魄,汝可知之?」



牧宪再度垂下了头,气若游丝地说道:「知道。」



「是谁害汝性命?」



「我只记得被人敲了一记……」



牧宪呢喃说道:「我倒在地上,身体动也动不了,只觉得全身发冷,彷佛要冻僵似的……然后我就死了。」



牧宪深深叹息,接着说道:



「这一定是金杯的诅咒。」



「诅咒?」



寿雪皱起了眉头。



「金杯……自从在主人家中看见了那个东西之后,我就对它朝思暮想,说什么也要得到它。它又轻又薄,拿在手上的重量就像一根羽毛,且上头雕满了精致细腻的花纹,令人移不开眼。那天我简直像着了魔一样,将它塞进了怀里,蹑手蹑脚地逃出了主人家……我明明知道它是主人家的传家之宝,而且还是个妨主的宝物。」



「妨主?」



「拥有金杯的人,必定会遭受诅咒,落得悲惨的下场。因为这个缘故,那只金杯不断易手,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它不仅害我的主人家破人亡,而且也害死了我自己。我在沦落为宦官之后,依然舍不得放弃那金杯,每天晚上都把它拿出来看……那天晚上也是……」



「遇害之晚?」



「我把金杯藏在床底下,每天晚上都把它拿出来,就这么傻傻地看着。明明很后悔将它从主人家中偷了出来,却又陶醉于它的美丽……那天晚上,我正在看着金杯,突然被人从脑后敲了一记。因为看得太专注的关系,我竟然没有发现有人开门进来。那个人拿起金杯,就这么逃走了……」



「且慢……」



寿雪说道:



「既是脑后遇袭,应不知凶手身分?」



「完全不清楚……不过我在倒下的时候,眼角余光隐约看见了对方的衣摆,那是跟我一样的淡墨色长袍。」



淡墨色长袍是基层宦官的制服。位阶越高,灰色的成分就越多。淡海此时身上穿的依然是勒房子的制服,颜色为蓝鼠色。温萤穿的是钝色(注:暗灰色。),卫青穿的则是铁鼠色(注:灰绿色。)。



既然凶手穿的是淡墨色长袍,那就绝对不会是淡海,但勒房子可能会主张「是淡海为了掩人耳目而穿上了基层宦官的服装」。



──原本以为只要询问受害人就能知道凶手身分,看来是想得太简单了。



不,等等。寿雪的心中闪过了另一个念头。既然凶手夺走了金杯,这也是一条线索……



「这一定是报应。」牧宪接着说道:「我背叛主人,偷走了金杯,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对不起淡老爷……我没有脸见夫人及少爷的面……」



牧宪说了好几次「都是我不好」,转眼间已是泪流满面。寿雪心想已没有必要将他留在这里,于是放开了他的手。牧宪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缓缓隐入了雾气之中,接着她朝雾气轻吹一口气,那雾气顿时烟消云散,转眼间,空气中什么也没有留下。



「……主人必须尽主人的职责,才能算是主人。不是牧宪背叛了我爹,是我爹放弃了他的职责。他丢下了一切,任由整个家族凋零没落,背叛者不是牧宪,是我爹。我爹积欠了他非常多的雇佣金,他想要金杯,大可以跟我说,我会把金杯给他,以补偿他的损失。」



淡海凝视着牧宪原本所站的位置,脸上依然看不出丝毫表情。



「我一点也不恨牧宪。我还记得小时候,他常常陪我玩耍。而且其他奴婢和仆人都已经走光了,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如果要恨,我该恨的是我爹和我自己。我被人口贩子带走之后,又转了好几手,差点成为变态暴发户的玩具……我设法逃走,幸好有一个盗贼首领收留了我……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我竟然能够活得下来,只能说是命大。」



淡海干笑了两声,以手掌抵着额头,接着说道:



「娘娘,你知道吗?因为我父亲欠下了庞大的债务,害我们整个家族的所有人都流落街头。经历悲惨遭遇的人,可不是只有我而已。我当了将近三年的盗贼,最后一次抢劫的目标,是地方上某富农的宅邸。我闯进宅邸里,把所有人用绳子绑起来,想要抢走值钱的东西。干盗贼这一行,我很明白绝对不能在一个地方久留,那天我也打算拿了值钱的东西之后,就立刻走人。但只能说我运气太差,在离去之前,竟然打开仓库看了一眼。那时候我总觉得仓库里有声音传出来……于是打开了那堆放着农具及稻草的仓库,便看见有个女人蜷曲着身子窝在仓库的角落。我还记得那是个有着皎洁明月的夜晚,月光从窗外透了进来,照在那个女人的身上。我走过去一看,那是个年轻的女人,抱着膝盖坐在一张草席上,左脚扣着脚镣,脚镣连接着锁链,不知该说是奴隶,还是家婢。女人的身上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麻衣,全身到处都是伤痕,那些伤痕绝对不会是因为下田工作所造成的,有些旧伤甚至都已化脓,散发出酸臭味。我不知道那个女人曾经遭受什么样的对待,但光是想像,就让我忍不住想吐。我以刀鞘敲断脚镣,告诉她『快逃』,趁着宅邸里的人都被绑了起来,现在逃走是最好的时机。但那个女人只是抬着头,不停地盯着我看。」



只见淡海脸色铁青,声音微微颤抖。寿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半晌后淡海才又开口说道:「女人虽然骨瘦如柴,而且一张脸被打得红肿变形,但依然能看出原本的长相……我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是我的堂姊……大我两岁的堂姊……」



淡海以手掌捂住了双眼。



「我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那一瞬间,堂姊忽然拔出我的刀子,往脖子上抹去。登时鲜血狂喷,她就这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寿雪不禁皱起眉头,彷佛眼前看见了一片血海。淡海的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寿雪于是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堂姊被关在那种地方,连想要自尽也没有办法。我不知道她被关在那里多少日子,也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比死还要痛苦的事。只知道她的下场这么惨,全是因为她是我淡家的亲戚,我想要帮她,但却什么也做不到。」



淡海的全身不停抖动,无处宣泄的愤怒与悲伤充塞在他的心中。寿雪伸出手,在他的背上轻抚着。当他说出「什么也做不到」时,内心有多么痛苦,寿雪完全可以体会。因为自己也一样。当初母亲遇害时,自己同样什么也做不到。



「……故汝遭官兵擒拿,无端背负杀人罪嫌?」



「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汝以此为报应,故甘之如饴。」



淡海抬起了头,露出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神情。



「吾亦以此自责多年……唯今想法已略不同。」



过去寿雪一直认为自己成为乌妃后所受的苦,全是对母亲见死不救的报应。然而寿雪后来想通了,认定自己对母亲见死不救,就等于是否定母亲希望女儿活下去的期盼。



──最轻松的做法,就是自责。



因为一切不合理的事情,都可以在自责中找到理由。



「是故此次蒙冤,汝亦无所作为。在汝心中,即便含冤受罚,亦属天意。」



「……是啊。」



「何其愚也。」



寿雪在淡海的背上拍了一记。淡海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吾绝不许。」



寿雪快步走出房间,来到门外,呼唤温萤。温萤从殿舍后头转出,迅速来到她面前。



「吾欲往牧宪宿舍一观,请汝带路。」



「是。」



温萤率先迈步而行。此时淡海慌忙从殿舍内奔了出来,喊道:



「娘娘……」



寿雪停下脚步,转过了头。此时忽然有一句话回荡在寿雪的胸口。



──你应该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丽娘最心爱的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