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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身(1 / 2)



水势实在太过湍急了,寿雪全身只能任凭摆布,连睁开双眼也有困难。由于冲击的力量太大,甚至掩盖过了冰冷及痛苦,她甚至不敢肯定那推动着自己的力量是不是水流。



──自己会被冲到哪里去……?其他人呢……?



即便意识逐渐模糊,寿雪依然为温萤他们担心。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寿雪……寿雪……」



不知何处传来了声音。那是乌的声音。



「你不用担心,尽管放松身体,我会保护你。」



那声音在胸中静静地回荡,并没有遭刺耳的水花声淹没。



「不用担心……」



蓦然间,寿雪感觉身体的周围既温暖又柔软,彷佛被轻柔的羽毛包覆着。



──乌……



乌的声音逐渐远去。寿雪在温暖的世界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娘娘……娘娘!」



像是从远方传来的温萤的呼唤声,让寿雪悠悠醒转,口中忍不住发出呻吟。



「娘娘,您身上是否哪里会疼?」



「唔……」



寿雪不停眨着眼睛,等待视野恢复清晰。终于,眼前逐渐出现了温萤那忧心忡忡的脸孔,正不断有水滴自他的下巴滑落。他的整张脸……不,整个身体都湿透了。寿雪心想,自己应该也一样吧。



「吾在何处?」



寿雪低头一看,自己正被温萤抱在怀里。抬头环顾四周,两人正置身在颇为熟悉的沙滩上。原来这里是界岛的港口,当初所搭的船就停在附近。



寿雪以双手撑住地面,坐起了上半身。回头往后方一看,淡海也正坐在沙滩上。他的身后躺着一个人,似乎是之季。之季的后方还有一人,正是白雷。白雷已经醒了,正静静地坐着,立起了一边的膝盖。



「是衣斯哈叫醒了我。」



温萤说道。



「衣斯哈……」寿雪左右张望,便看见衣斯哈坐在沙滩的角落,星星也在他的脚边。



「之季无事否?」



「还有呼吸,应该没有大碍。」



寿雪在温萤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大水竟然把我们从那座山上冲到了这里来。」



淡海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多半是涌泉刚好与河水交汇在一起,使我们漂流到了河口吧。」



温萤观察周围的状况后道。



「我们竟然能够活着,实在是运气不错。」



「乌……」寿雪按着胸口说道:「吾等皆为乌所救。」



是乌保护了众人,将众人平安带到此地。



「……徒费其神通之力,何其愚也!」



那是阿俞拉的声音。话中带了三分讥笑之意。寿雪吃惊地转头一看,只见她正沿着水岸交界之际缓步走来。羽衣跟随在阿俞拉身后,以双手捧着黑刀。



「尔未得半身,气力已尽,如何与我相斗?」



寿雪确实不再听见过乌的声音了。难道是因为疲累已极,乌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瞪视着阿俞拉,摆出了临阵的架式。阿俞拉脸上则带着鳌神的讪笑,凝视着寿雪。



──现在该如何是好?是不是该逃走?但是……



要在鳌神面前逃走,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通过寿雪身旁,朝着阿俞拉的方向走去。那人竟是白雷。只见他的步伐不疾不徐,神情泰然自若。



鳌神顿时敛起了笑容,以高傲的眼神望着白雷说道:



「事已至此,尔便伏首求饶,为时晚矣。」



白雷不发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子,将里头的黑色液体洒向他面前的神只。瓶里装的是蛊咒毒物,从前白雷对寿雪也使用过,黑色液体幻化为蛇形,迅速扑向鳌神。



鳌神微微蹙眉,此时刚好一阵浪头朝他靠近,他便朝那海水踢了一脚,只见海水登时卷起一团漩涡,水流向上蜿蜒伸出,有如鞭子般将蛇击落。



「雕虫小技,何敢来献丑?」



那水流接着又变成了刀状,刺入白雷的肩头,他登时血流如注。尽管急忙伸手按住了肩膀,但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溢出,染红了他的上衣。



──鳌神说得没错!



在神明面前玩弄巫蛊之术,犹如班门弄斧,无法发挥任何效果。这一点,白雷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为什么他还要做这种事?



「下一击,当取尔首级。」



鳌神说完这句话后,伸手一挥,脚下的波浪再度盘旋而上。眼看水刀就要朝白雷刺出,忽然有人大喊一声「阿俞拉」──



鳌神的动作戛然而止。



喊出那声音的人,竟是衣斯哈。只见他脸色惨白,双唇微颤。



「阿俞拉,你快醒来──」



接下来衣斯哈所说的话,似乎是哈弹族的语言,寿雪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见衣斯哈对着阿俞拉说个不停,而阿俞拉的表情逐渐扭曲。



「哈弹竖子,坏吾好事……」



鳌神低声咒骂,水刀须臾间散成了水花,落回到海中。而阿俞拉则脚步虚浮,身体不断左右摇摆。



白雷见机不可失,立即发难。他将原本按着肩头的手掌朝阿俞拉脸上挥出,数滴鲜血溅入了她的眼珠里。鳌神咂了个嘴,伸手捂住脸。



接着白雷再度洒出小瓶里的黑色液体,但这次的对象不是阿俞拉,而是羽衣。黑蛇朝着羽衣猛扑而去,缠绕在他身上。



白雷趁机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夺下羽衣手中的黑刀,同时手起刀落,斩断了羽衣的头颅。那头颅飞上了半空中,下一瞬间,头颅与身体都化成了青灰色的烟雾,复归于无形。



「……白雷!」



因鲜血遮眼而无法视物的鳌神低声怒吼着,同时释放出水刀。即便白雷闪躲,水刀还是贯穿了他的脚,令他忍不住发出哀号。



鳌神纵声大笑。



然而双眼被蒙蔽的鳌神并没有看见,白雷在闪避水刀的同时,也将手中的黑刀朝着身后抛出。那把黑刀划出了一道弧线,落在寿雪的面前。寿雪朝黑刀伸出了手。



不,应该说是寿雪体内的乌朝黑刀伸出了手。



黑刀刀柄竟一下没入了寿雪手中,下一瞬间,黑刀陡然炸裂。仔细一看,是刀身幻化成了无数的黑色羽毛。



那黑色乌羽满天飞舞,逐渐往寿雪的身上不断飘落。羽毛一碰到寿雪的身体,登时宛如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根、两根……所有的羽毛都在碰触寿雪身体的瞬间便消失了。



──回来了……



那些羽毛都回到了乌的体内。寿雪摊开双臂,抬头上仰,看着羽毛一根根落下,不由得闭上双眼,感受着乌取回自己半身的奇异之感。



当最后一根羽毛碰触到寿雪的额头并消失之时,她再度听见了乌的声音。



「谢谢你,寿雪。我已经是原本的我了。」



那声音既感慨又兴奋。



「保重。」



寿雪一句话刚说完,陡然间胸腹深处响起了海潮声。



不……那不是海潮声,而是鸟类的振翅声。



是乌准备展翅翱翔。



寿雪感觉到一团热气骤然离开自己的身体,同时,她看见硕大无朋的黑色羽翼倏地窜上了天际。



「──乌!」



正以海水清洗眼睛的鳌神不禁低声怒骂,同时奋力拍打水面。下一瞬间,阿俞拉的身体猛然往前倾倒。白雷赶紧冲上去将她扶住,衣斯哈也急忙朝两人奔去。



整片大海发出了宛如嘶吼一般的沉重震动声,海风刮过水面,激起了大量的细碎浪花。



不知何处传来了浪潮的冲击声。外海处高高卷起了浪头,海面也忽地出现多个漩涡,风啸声此起彼落。



「快看天空!」



温萤紧张地大喊。灰蒙蒙的云层迅速凝聚,有如浪潮一般在高空中上下翻腾。转眼之间,整片天空都被云层覆盖,周围变得一片昏暗,有如夜晚忽然降临。



云层越来越黑,里头不断有电光闪动。那光芒陡然连结海天,下一瞬间便响起了天崩地裂般的轰隆声。闪光在整片天空此起彼落,雷鸣声几乎不曾止歇。海面上波涛汹涌,漩涡袭来的速度越来越快,有如盘旋翻舞的大蛇。



──这是!



狂风刮到了沙滩上,大量的浪花随风洒落,有如骤雨一般。



「娘娘!请快退后!」



温萤以身体护住了寿雪,一步步往后退。



「战祸已起……」寿雪喃喃说道:「乌与鳌神之战……」



乌终于取回了半身,获得了自由。如今她正在与鳌神交战。



虽然以凡人的肉眼无法目视,但从海面上波浪的逆卷、寸断与碎裂,不难看出交战的激烈程度。寿雪隐约可以看见乌那翻飞的鸟翼,以及鳌神那搅动波涛的四肢。



──但是……



寿雪一边注意着战况,一边转头望向海底火山的方向,心头不禁有些担忧。



──打斗如此激烈,不会再度触怒海神吗?



虽说有枭居中协调,但那总也有个限度。



就在这个瞬间,海面忽然高高隆起,宛如是在呼应着寿雪的担忧。紧接着一道黑色的水柱冲上天际。







──天空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序家的屋宅里,原本躺在床上的千里瞥见窗外的天空,吃惊地坐起身来。天色陡然变得黯淡无光,极厚的云层完全覆盖住了天空,打雷声不断传来,这显然并不寻常。



千里已无暇整理头发,甚至连衣服也没换,就这么冲出了门外。远方似乎有阵阵落雷打在海面上。他一咬牙,便朝着能够看见海面的悬崖拔腿疾奔。对大病初愈的千里来说,奔跑实在是极度吃力的事,但在这节骨眼,可没有时间慢慢走了。



千里一抵达崖顶,那里竟然早已站着一个人。他凝神一看,那人却是楪,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海面。



「楪兄,请问这是……」



「是神明正在打斗。」



又是一阵闪电,照亮了楪的侧脸。蓦然间,千里感觉到有水滴打在脸颊上。本来以为是下雨,但仔细查看,才发现是海面翻涌的浪花喷溅到了悬崖上。巨大的浪头撞击岩礁,激起了无数水花,这大海的狂暴程度,绝对是一般人所难以想像。



「虽然我不知道是哪里的神明在打斗,但这一定会触怒海神吧。」



楪的说话声几乎被雷鸣声掩盖。千里睁大了双眼,凝视着大海。只见狂风呼啸,雷电贯海,一道又一道的浪花剧烈喷溅,点点水珠落在千里的脸颊上。



──神明与神明的战斗……难道是乌涟娘娘与鳌神?



乌涟娘娘已经取回半身了?寿雪人在哪里?千里感觉脑袋一片空白,但此时不管心中如何不安,自己都没有办法帮上任何忙。



──这已经不是凡人能够插手的事情了。



千里心中如此想着。



猛然间,一道特别强大的浪潮撞击上岩石,溅射出无数飞沫。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远方传来轰隆声响,似曾相识的黑云自海面猛然向上喷发。



「啊……」



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火山又爆发了。



黑色的浊水宛如沸腾一般直灌而上,石块往四面八方飞射。那些喷射出的黑水既像蝶翅,又像鸡尾。



「我一直在思考……」



楪似乎在呢喃着什么,但因为雷鸣及火山喷发的声音实在太刺耳,千里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千里问道。



然而楪从头到尾一直凝视着海面,并没有转头朝他望上一眼。



「那个时候……海神为什么没有取我的性命呢?海上起了大浪,我身为持衰(注:海上的巫觋。),本来应该会被船员们杀死后投入海中。虽然我跳进海里逃了,但若海神真的想杀我,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才对。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海神不取我的性命,是否有什么使命需要我来完成?我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楪说完了这段话,才终于转头望向千里。



「但就在这一刻,我感受到了海神的呼唤。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吧。据说孩童与老人和神明的距离最近。更何况……我是一个持衰。」



「楪……」



「虽然不知道是否能行,但我会尽量恳求海神平息怒火。」



楪笑着走向悬崖边缘。



「楪兄!」



「如果海神不需要我,应该会再把我送回沙滩上。」



千里急忙伸手去抓,但还没碰到楪的身体,他便已朝着大海一跃而下。



因为雷鸣声太刺耳的关系,千里甚至听不见楪落水的声音。







原本向上喷溅的水柱,忽地变成了黑色的水烟。寿雪原本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盯了半晌后,忽察觉那水烟的劲道有减弱的趋势。



原本喷向高空的水烟,高度似乎越来越低,颜色也逐渐变成了淡灰色,看上去朦朦胧胧,有如若隐若现的晚霞。周围一带的混浊海水,也正逐渐恢复原本的颜色。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又是枭帮忙安抚了海神?



「是持衰……」



身旁传来少女的说话声。寿雪转头一看,阿俞拉不知何时已然醒转,同样正凝视着海面。那一对美丽的黑色瞳孔闪烁着光辉,彷佛正反射着浪花。



「持衰安抚了海神。」



阿俞拉说道。



「持衰……?」



「乌是这么说的。」



寿雪瞪大了眼睛,问道:「汝能闻乌语?」



寿雪按着自己的胸口,却什么也听不见。是因为乌已经离开了自己身体的缘故吗?



「我听得见……」



阿俞拉、衣斯哈都属于哈弹族。据说乌的第一个「巫」,正是哈弹族人。或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阿俞拉听得见乌的声音。



「鳌神今在何处?」



阿俞拉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摇头说道:



「已经远了……乌比较近……」



寿雪心中思索着阿俞拉这句话的意思。或许因为是哈弹族的关系,阿俞拉说起官话来有些词不达意。从前的衣斯哈也是这样,没有办法精确表达出想要传达的意思。



「……鳌远而乌近,乃因乌强而鳌弱?」



阿俞拉点了点头。



「从以前就是这样。所以鳌神只能想各种办法来对付乌……像这样直接打起来,鳌神是赢不了的……乌非常厉害。」



──乌非常厉害!



寿雪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再度转头望向海面。闪电及雷鸣依然毫不间断,强风持续激起浪潮,水花一阵又一阵朝众人身上洒落。这场神与神之间的交战,连寿雪也看不出来到底哪一边占了上风。



过了一会儿,原本蟠踞在海面上的数团漩涡,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盘旋的势道逐渐减弱,变回普通的波浪。头顶上依然响着阵阵雷鸣,闪光在海面上来回穿梭。



「乌快要赢了。」



阿俞拉说道。无数水花不断洒在寿雪的脸颊上。



蓦然间,海面涌出大量的气泡。就在转瞬之间,大量的水柱猛然喷出水面,那些水柱形状弯曲有如蛇形,前端却锐利有如刀刃,朝着沙滩的方向急窜而来。



「娘娘!请趴下!」



温萤急忙将寿雪扯倒,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寿雪全身。淡海则站在前方,准备挡下那水刀。然而那大量的水刀并非朝着寿雪扑来,却是射向阿俞拉及衣斯哈。



──乌及鳌神最害怕的事情,是「巫」遭到杀害。



昔日高峻曾提过此事。鳌神的巫正是遭哈弹族杀死了。



──鳌神!



「速逃……」



寿雪才刚开口大喊,水刀已离阿俞拉、衣斯哈近在咫尺。如今的寿雪只能紧握沙子,并无能力加以阻止,而受了伤的白雷尽管起身想要相救,但显然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一道金光骤然闪过。但那并非雷电,乍看之下,宛如星光炸裂开来般。



却原来是星星鼓翅飞起,冲向水刀的前方。



水刀被星星撞了开来,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与此同时,星星的身体也向外炸开,无数金色羽毛喷向了四面八方。金色的光芒须臾间化成了无数碎片,已看不出星星的原本形体。彷佛星星原来便是由光芒组成,打从一开始就不具形体那般。



无尽的金沙在空中熠熠闪烁,缓缓朝地面飘落。



「……星星!」



寿雪奔向前去,将手伸进了那光芒之中,然而自己的手掌却感受不到任何触感,既不冷也不热,就只是一大片若有似无的虚幻星芒。



寿雪忍不住将其捧入怀中。



「为什么……」



衣斯哈凝视着那光芒,急得快哭出来。



「因为我们是『巫』。」



阿俞拉说道:



「哈弹族人是乌的第一个巫,也是最重要的巫……哈拉拉很清楚这一点,所以……」



衣斯哈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是因为这个缘故,星星才一直待在我身边?」



那金光逐渐地消退,宛如无数的金色细沙,由光亮静静地转为黯淡。



「乌很生气……」



阿俞拉望着海面说道。



「非常生气……」



一时间风啸声与雷鸣声互相呼应,整个海面扬起了无数细碎浪花,彷佛正在隐隐震荡。



蓦然间,深灰色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惊人的光芒。下一瞬间,巨大的轰隆声响自四面八方响起,有如天崩地裂。



那原来是一道粗大的落雷贯入了海中,寿雪一时之间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道落雷让大海裂了开来。除了「裂开」之外,已没有任何形容词能够形容那现象。巨大的浪潮往左右两侧退开,露出了如干地般的海底,两侧海水彷佛两面青色的高墙般矗立。海底干地从寿雪等人所站的沙滩起始,一直延伸到远方的皐州港口。



接下来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海潮声与风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吓得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的孩童。就连天上的雷鸣也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在漫长的寂静之后,海水形成的高墙开始缓缓下降,干地一寸接着一寸被海水覆盖,最终再也看不见海底的样貌,而水流依然持续地往上堆叠。待裂缝终于被海水填满后,海面恢复了平坦。海潮声再度响起,海风再度轻拂海面,掀起阵阵涟漪。



原本覆盖了整片天空的乌云,逐渐被风吹散,阳光从云层缝隙间穿透,照得水面闪闪发亮;大海也恢复了静谧与沉稳,不再有喷发的火山及雷鸣。



「乌说……白鳌消失了……」



阿俞拉口中呢喃着,眯起了眼睛凝视着阳光照耀下的海面。寿雪也将手掌侧面抵在额头上,观察着海面。整片大海风平浪静,刚刚的狂暴景象彷佛从来不曾发生过。



「鳌神已死矣?」



神明也会死亡吗?寿雪不禁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传说之中,霄国国土是由神明的尸骸所形成。既然如此,神明的死亡似乎也不是什么奇事。



「白鳌将渡海远赴幽宫,入回廊星河,于河中漂荡摇摆、梦寐游离,化为新生坠地……」阿俞拉呢喃着。



「与凡人无异?」



寿雪望着光辉灿烂的海面,遥想那远在天际的幽宫,回忆那飘荡着灿烂星光的回廊星河。总有一天,所有人都终将前往那个地方,即使是寿雪也不例外。



「鳌神既死,事已告终。」



寿雪蓦然感觉到强烈的疲倦与安心感,同时胸中浮现了丽娘的脸孔。



──丽娘……我自由了……乌妃自由了。



「娘娘,这对你来说,可不是结束。」淡海转头说道:「是另一个开始。」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接着又将视线移到温萤的脸上。温萤笑着点点头,彷佛在呼应着淡海的话。







乌与鳌神的剧烈交战,令原本覆盖海面的浮石或粉碎、或漂往他处,因此界岛与皐州之间已能够往来航行,此刻航线上早已挤满了海商的船。



高峻下令由之季负责界岛与皐州之间的协调联络事务,主要的工作包含了修缮因火山喷发而损伤的船只及港口等。之季虽然与皐州刺史、市舶使等人分工合作,还是每天都都忙得焦头烂额。



千里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因此持续在序家接受照顾。他告诉寿雪,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他就会返回京师。至于为了安抚海神情绪而跳入海中的楪,则再一次平安漂流至沙滩上。



「看来海神真的很讨厌我,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留。」



楪苦笑着说道。



「不,我想应该是刚好相反吧。」



千里见楪平安归来,不由得欣喜若狂。



此外,千里也告诉寿雪,希望能够将衣斯哈与阿俞拉交给冬官府照顾。



「衣斯哈与阿俞拉……何有此意?」寿雪问道。



「这是基于某人的请托……」千里回答。



「何人托汝此事?」



「白雷。」



寿雪不禁大感愕然。白雷是在什么时候向千里托付了这种事?更何况他明明身受重伤,怎么不过才一会儿功夫,他竟然已经走得不知去向?



「白雷何在?重伤之人,何以遁走?」



「他似乎一直跟海燕子在一起。至于他的伤,也是由海燕子帮他治了。」



「海燕子……」



白雷自己也是海燕子出身,或许未来也打算跟海燕子一起生活吧。不过听说他的部族已遭屠戮殆尽,所以加入的并不会是当年他所属的部族。



──或许过一阵子后,又会看见他站在街角帮人算命也说不定。毕竟白雷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白雷将阿俞拉托付给我,说希望我好好教她读书识字。或许是因为阿俞拉向白雷提过,我曾经陪伴过她一小段时间。」千里说道。



「确有此事,吾亦知之。」



当初与白雷破除香蔷结界的合作期间,高峻曾吩咐将阿俞拉软禁于冬官府。那段时间确实是千里在照顾着她。



「白雷以阿俞拉相托,必因知悉汝善于教化孺子……然何以连衣斯哈一同托付?」



「这其实是我的意思。或许因这两个孩子是哈弹族的关系,他们都拥有成为巫觋的资质。衣斯哈可充当冬官府的放下郎,未来接任冬官,至于阿俞拉,或许能成为祀典使。」



「嗯……」



「当然这也得他们两人有这意愿才行。」千里笑着说道。



「阿俞拉这女孩子并不驽钝,对做学问也抱着很大的兴趣。只要好好教导,将来应能成大器。」



确定孩子的去处后,寿雪心里确实感觉松了口气。阿俞拉年纪轻轻,却从小因为大人的关系而四处奔波流浪。如果将来她能够找到合适的出路,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乌妃娘娘,您接下来有何打算?要回京师吗?」



寿雪淡淡一笑,说道:



「吾非乌妃……从今尔后,天下再无乌妃。」



「这么说也没错。」



千里也跟着笑了,神情却带了几分寂寥。



「那么……寿雪,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已经决定了吗?」



「吾意已决,当先回京师。」



千里默默凝视寿雪的脸,以不舍的口吻说道:



「愿你前途似锦。」



而后,千里温柔地笑了起来,那眼神有如望着年幼的孩童。







寿雪走出序家屋宅时,望见一只星乌伫立在附近的松树枝桠上。



「枭,乌无恙否?」



星乌当然没有应话,只是眨了眨那圆滚滚的黑色眼珠。自从打倒了鳌神后,枭也从乐宫平安归来了。但如今的寿雪已听不见乌的声音,因此当然也接收不到枭说的话。



朝廷已下令将乌与枭同祭于星乌庙内,近期将会命人在庙内的墙壁上绘制枭的画像。



星乌陡然振翅翱翔,朝着远方飞去,而寿雪望着逐渐远去的星乌,也再度迈开步伐。



下了坡道后,寿雪继续朝着沙滩的方向前进。沙洲上停泊着不少船只。由于这一带属于内海,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细碎的浪花反射着灿烂的阳光,令人叹为观止。



在视线的远方,是苍茫茫的外海,颜色明显比内海深得多,隐约可看见追逐鱼群的海鸟,以及鼓胀着风帆的异国船只。



寿雪凝视着这幅美景,不觉浑然忘我。







从界岛返回皐州,同样是搭乘了知德提供的船。九九一直在皐州港口等待寿雪等人归来,早已等得心焦不已。她一看见船只载着寿雪入港,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寿雪一下船,她立刻扑了上来。寿雪则静静地站着不动,任凭她抱着自己哭个不停。淡海在一旁哭笑不得,温萤则是露出了微笑。



知德告诉寿雪,他正好要到京师一趟,于是寿雪等人正好能搭他的船一同返回京师。随着船只逐渐接近京师,刮在身上的风越来越有寒意。但寿雪并不进入船舱内,坚持要站在甲板上,闻着海风的气味。







高峻在内廷的弧矢宫内,听着晨禀报事情的始末。由于天气寒冷,所有的门扉都已关上,只有嵌了玻璃的槅扇窗透入了微弱的阳光。毕竟正值寒冬,连阳光也给人一种阴沉沉之感。京师一带的冬天基本上每年降雪的次数寥寥可数,地上的积雪通常不会太厚,大雪更是数年才会有一次,跟北方边境比起来可说是气候舒适、宜人得多。但是对于从小生长在京师且不曾去过外地的人来说,京师的冬天毕竟还是相当难熬。



「……朕都明白了。这次让你背负这么沉重的担子,朕感到相当过意不去。」



「小人……只是略尽棉薄之力,不足以当陛下此言。」



晨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考量他这阵子的遭遇,身心俱疲是理所当然的事。高峻对他温言嘉奖了一番,便让他退下休息。



晨离去后,高峻不由得整个人瘫倒在椅背上。每次下达类似这次的旨意,胸口总是彷佛郁积了一股浊气,感觉异常沉重。



「青,打开门吧,朕想透透气。」



卫青应了,走向殿舍的侧边,打开两扇门扉的其中一扇。一阵清风登时自门外拂入,刮得铜幡发出清脆的瑟瑟声响。因敞开门扉之故,殿舍里变得明亮了些,高峻这才感觉呼吸稍微顺畅了点。



此时的高峻早已透过宵月接收讯息,得知了界岛上的状况。光是界岛没有因神明交战而沉没,就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事实上高峻原本已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界岛可能会像当年的伊喀菲岛一样,随着火山爆发而下陷,遭海水淹没。



如今乌终于取回了半身,寿雪获得了解放。寿雪再也不受任何束缚。



──从今以后,她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就像是获得了一双翅膀,可以展翅飞翔到任何角落。



寿雪未来会选择什么样的路,高峻已隐约能预期。



高峻闭上了双眼,闻着风中夹带的气息。



在这阵阵徐风之中,是否也包含着来自海上的风呢?







这天深夜,花娘见烛台上火光摇曳,偶然抬起了头。此时桌上正摆着从洪涛院借来的卷轴,她打算在今晚将它读完。侍女们都已退下歇息了,此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花娘起身打开了门扉。吊灯在夜色中熠熠发光,照亮了周围一带,蓦然间,花娘看见殿舍的阶梯前有一道人影。花娘先是吃了一惊,但旋即放下了心,同时感到一阵欣喜。



「阿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道人影正是寿雪。虽然她身上穿着男子的长袍,头发胡乱扎在脑后,但花娘一看就认出那正是寿雪。转头一看,温萤正跪立在附近一棵树的阴暗处,暗中守护着她。



「方到京师。」



寿雪朝她微微一笑。花娘急忙走下阶梯,握住了寿雪的手。那手掌异常冰冷。毕竟此时正值寒冬,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冷吧?快进来……」



「无意叨扰。」



寿雪顺其自然地将另一手的手掌搭在花娘的手上。花娘不禁感到有些意外,过去寿雪绝不会做出这样过于亲昵的举动来。



「阿妹……」



「红翘、桂子受汝关照。两人在此间可安好?」



「当然……你放心,她们两人做事勤快,大家都很喜欢她们。」



「得闻此言,吾心安矣。吾欲使两人久居汝处,若何?」



花娘凝视着寿雪的双眸。那眼神是如此平静而祥和。



「当然没问题……」



花娘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点头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阿妹,你自由了?」



「然也。」



「这么说来……你要离开这里了?」



寿雪笑而不语。



「但你不是祀典使吗?」



「吾已无通神之力,不应再当此职。此职后继有人,汝可宽心。」



花娘心想,寿雪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已经决定好后继人选了。



「嗯……」



花娘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寿雪的手。



寿雪似乎是看出了花娘的心情,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花娘,今后吾欲以海商为业。」



「咦……你要当海商?」



花娘虽然吃了一惊,内心深处却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意外,彷佛早已预期了这样的结果。寿雪所搭乘的船,航行在浩瀚无垠的大海上,往来于异国之间……那幅景象清晰地浮现在花娘的心头。



「我相信你一定很适合海商这个工作……不过你是怎么下定决心的?」



「乃因汝父……汝不言,吾几忘之,界岛一行,受汝父知德相助甚多。若无彼船,吾便欲往界岛亦不可得。」



「我父亲?」



花娘的脑海里浮现了父亲严肃的脸孔。没想到父亲竟然会主动帮助他人,这让自己感到颇为意外。



「吾得汝父相助,亦汝之恩也……」



寿雪说到一半,忽然笑了出来。



「知德所持护符,乃汝儿时绣鞋。」



花娘一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那真的是父亲吗?



过去花娘一直以为父亲从来不把女儿的事情放在心上。毕竟他从不曾写过一封信给自己,若有事相告,也是写信给父亲身边的手下,请其代为传达。她一直以为如果直接写信给父亲,一定会石沉大海。



花娘想起父亲的事,心中感慨万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吾当随汝父修行,将来若经商有成,或可纳贡与汝。」



「你要纳贡给我?」



花娘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来自海商的贡品。



「那我就期待你的进贡了。」



因身分之故,花娘紧紧握住寿雪的手,希望将此刻的温度深深烙印在心底。



「……你已经见过陛下了?」



「正欲往见。」



「你一进宫就马上先来见我吗?好开心,我一定要向陛下炫耀一番。」



花娘呵呵笑了起来,寿雪也跟着面露微笑。



「汝之大恩,无以为报……吾不在之日,愿汝无病无灾……阿姊。」



寿雪说完这句话后,放开了手,转身离去。



明明过去花娘不管怎么央求,寿雪都不肯说出那两个字。



花娘忍不住追上了两步。



「阿妹!」



而后,花娘却停在了原地,静静地伫立不动,眼前的景象也逐渐因眼眶湿润而模糊不清。即使寿雪的背影已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她也依然久久不能自已。







前往内廷之前,寿雪先回了一趟夜明宫。失去了主人的夜明宫,彷佛已静悄悄地隐没在夜色之中。寿雪开了门,走进殿内。温萤递出烛台,她伸手接过,继续走向深处,温萤则站在门口候命。



寿雪打开了角落橱柜的柜门,举起手中的烛台,照亮里头的东西。



鱼形琥珀雕饰、木雕蔷薇、雕着鸟纹及波涛的象牙篦栉、略带淡红的乳白色玻璃鱼形饰物、鱼形木雕饰物……



寿雪将烛台放在橱柜上,拿起那每一样东西仔细端详着。最后,她将所有的鱼形饰物都吊在腰带上,并以手帕包住了剩下的篦栉及木雕蔷薇,揣进怀里。



关上柜门后,她转身回到门口,朝温萤说了一句「让汝久候」,便走出了殿舍。







拜访凝光殿一事,寿雪事先已派淡海通报过了。此时她一走进凝光殿的房内,高峻旋即命带路的宦官退下。卫青正在高峻的背后煮茶,整个室内弥漫着茶香。寿雪闭上了双眼,享受着那美好的清香气味。



「坐。」坐在榻上的高峻指着身旁说道。



寿雪依言入座,而后卫青将茶端至两人面前,便退出房门外,温萤也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