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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2 / 2)


即使只有十天也是一生。十七年也是人生。



我不认为法院的判决特别无情。特别是关于器官移植,在日本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生命为何物,伦理为何物……死亡的标准又是什么?



因为无数的人,会有着各种各样的立场和想法。想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是不可能的。



然而……



想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仅仅过了十天的一生。这个瞬间那名少女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安藤麻衣子声音的幻影。



“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



我带着些愤怒抬起头来。



“神野老师!”说这话时,我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么请你告诉我!她的死究竟有什么意义!你的话,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吗?”



神野老师微微点了点头。



“请解释一下,那孩子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比这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神野老师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然后暧昧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



“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站起来,非常冷淡地说了一句,然后补充道。



“再见。”



她歪着头,微微一笑。



不久,那笨拙地摇晃着的小肩膀渐渐远去了。



神野老师消失之后,我就像解开了某种束缚一样,跑了出去。拐过她影子消失的十字路口,那有很多人、车和噪音,混沌地翻滚着。我被一种无法挽回的想法袭击着,无计可施地站在那里。



8



外线的红灯闪了一下,电话铃响了。小幡康子这回数了七下后,才拿起话筒。同事老师连脸都不抬,结果打来的电话都由康子接听。这次一定要抱怨一下。



“是的,是花泽高中。”



非常事务性地回答后,对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报上名。



“那个……我是三年二班野间直子的父亲。女儿一直承蒙照顾了。”



“哎呀!”康子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声音。真不寻常。正值暑假,竟然接连接到父女俩的电话。“我是直子的班主任,我是小幡。有什么事吗?”



有的家长喜欢胡乱给学校打电话,有的家长则尽量避免。据康子所知,野间直子的父亲属于后者。



“对不起,能不能赶快叫我女儿过来?”



“啊?”



“不,在上课期间打来真是抱歉,但我有急事,能麻烦叫直子来接电话吗。”



“那个……”康子困惑得吞吞吐吐。“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上午校内要修整,没有上暑期讲习班。”



康子一边这样解释着,一边想着会不会是件很麻烦的事。野间直子好像对家人撒谎,不知道去哪里了。虽说这是很常见的事,以后不发展成纠纷就好……



直子的父亲似乎比康子更困惑。沉默了一会儿,用不自然地爽朗语气说。



“不,我失礼了。大概是我弄错了。直子说去找朋友,我却没听清楚,只以为她照例去参加暑期讲习了。对不起,让您多操心了。”



“那倒好……”



即使是双方都不相信的事,如果这是最稳妥的解决方案,也只能认定为事实了。但是作为班主任,还是有必要稍微钉上一个钉子。



“如果有什么事,请一定要告诉校方。”



“是的,那当然……”



这样回答后,他又踌躇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对方似乎下定了决心。



“那个……难道直子无故缺席了学校的课程和暑期讲习吗,至今为止的……”



“那倒没有。直子是认真的学生。”



野间直子的父亲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听得出他似乎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事,一直没能挂断电话。



“那个,还有什么事吗?”



向他客套下,终于开口了。



“那个……我想问您一个奇怪的问题,能方便您告诉我贵校神野老师的联系方式吗?”



确实是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接电话的是其他教师,“你找保健老师有什么事?”会这样反问他吧。



但是,康子对野间直子和神野菜生子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与其说是身为教师,不如说是康子个人的直觉。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安藤麻衣子的事吗?”



对方似乎大吃一惊。



“怎么会……啊这……”



“拜托您了,请不要隐瞒。我是直子的班主任,和神野老师私交也很好。而且……我也是那个孩子的班主任。”我不想再让一旁开始侧耳倾听的同事听到安藤麻衣子的名字了。“……你不觉得我也该有知情权吗?”



我尽力用冷静的声音这么说,对方并没有太迟疑就同意了。



“你说得没错。”



“能说明下情况吗?”



“不过,也不能马上……”



他抱歉地说。



“您说是有急事。”



“说真的,我也不清楚。不如说是我想得太多了,都是些空谈而已……这样比较好。不过,不管怎样,以后我一定会向老师报告的。”



直子的父亲极力保证。



康子认为可以信任他。我清楚地记得直子的父亲。因为在都是母亲常来的三方恳谈会和家长会上,他可是个格外显眼的存在。他总是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但他那潇洒的外表和诚实的人品,在我内心产生了好感。



似乎误解了康子的些许沉默,对方开始拼命证明自己无疑就是直子的父亲,而不是形迹可疑的人。听着他把直子的出生年月日啦、出席号码啦、第一学期的成绩啦之类的数字罗列在一起,康子微微一笑一笑,制止了他。



“准备好便条了吗?”



说完,康子打开了教职员工名册。



“可是,如果神野老师不在家,您打算怎么办?”



复述完后,康子突然好奇地问道。



“不,就是……”吞吞吐吐之后,直子的父亲说道。“那个,想请您帮忙顺便再查一个地址。关于已经毕业的学生,可以吗?”



“看下毕业纪念册就行……如果还没搬家的话。”



“没问题……对不起,我其实并不知道姓什么,也不知道明确的年龄,只知道名字叫由利枝。”



“……就这些的话,有点……”



不知如何是好,康子喃喃自语。



“拜托了,并不是很久以前的毕业生,应该是这几年……对了,听说前几年学校曾有过风波,应该是那个时候在校的学生。”



听了对方的话,康子睁大了眼睛。



* * *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电话铃响着。



紧闭的房间内的空气被室外的热度暖了起来,有些浑浊。洁白干净的蕾丝窗帘紧紧地贴在窗户上,丝毫没有晃动。只有挂在墙上的八音盒时钟在认真地计时。



简朴的木制衣柜上,有个用同样木头做的相框。那是对亲密依偎在一起的情侣。



站在这名身材精悍青年身旁,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的正是房间的主人神野菜生子。



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戛然而止。



房间里再一次充满了被弃置的寂静。



* * *



小宫的手机响了。



这次,他还是一边懊悔着没有关掉开关,一边按了收信按钮。



“小宫?是我。”



小宫没有回答,对方用急促的语调说。



“又是你呀!”小宫像个孩子似的撅着嘴。“打我的手机号码,你就知道我会接吧。”



“不得了,神野老师不见了。”



“我刚才听过了。”



“这次不一样,是又不见了。”



对方语速飞快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小宫无言地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



“是对你‘再见’了。但不管怎么说,在那种情况下,哪有人会就那样什么都不做啊。”



“可是……”



“真是没办法。”小宫唾沫横飞地说。“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这么依赖我啊?我和你不一样,我可是个正经的上班族。这点你懂吗?”



“什么嘛,太刻薄了。”



对方似乎有些扫兴。小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当然啦。我现在正在约会呢。”



“静香吗?”



“笨蛋,怎么会和老婆约会呢?是个年轻的女人。你这种人,见到她会大吃一惊的。”



“不,那倒是,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用着几乎不相信的声音说。“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况,我刚才也给神野老师打了电话,可是她好像还没回家,而且过了十五分钟后,学校那边也没法打进电话……”



“等一下,你给小直的学校打电话了吗?”



“你问我打过吗?我当然打过了。你难道觉得我什么都没做就呆着了吗?我还想知道神野老师的联系方式,正好是还直子的班主任接了电话,真是帮了大忙。”



“然后你就和小直的班主任谈了吗……”



“小幡老师吗?当然。我一开始想叫直子接电话,结果她说今天放假没上课,我吓了一身冷汗。真不知道直子那家伙去哪儿了……姑且不谈这个,现在我让老师帮忙查下那个叫由利枝的孩子的住址。她让我半小时后再回一个电话。这期间,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对不起了。下次再联系。”



“喂,等一下,别挂。听着,别挂啊。”



小宫慌忙说了一句,按下了手机上的保留键。



然后停下来,对眼前的“年轻女性”,十分为难地说。



“怎么办,小直。你爸爸好像知道你今天不是去学校了。”



9



电话亭简直是蒸汽浴。把门半开着,用脚支撑下,总比关门好一些。汽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扬起了阵阵沙尘。我发现自己还在对面人行道上的行人中寻找神野老师的身影,心里有些郁闷。



用不着小宫吃惊。在那种情况下,不管对方怎么说道别,我都没有挽留她,实在是太没脑子了。完全不正常,只能认为大脑是被夏天的炎热弄坏了吧。



神野老师是这样说的。安藤麻衣子是想被杀。



然后还说过这样的话。自己和安藤麻衣子很像,是精神上的双胞胎。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能马上注意到呢?



想杀人的人和想被杀的人的相遇。能像想要爱的男人和想被爱的女人相遇一样自然吗?



神野老师显然对犯人有所了解。这是我的直觉,恐怕是这样。然而,像她这么聪明的女性,却没想到让犯人逍遥法外的危险性,怎么想都怪怪的。



难道她满脑子都是一件事,无暇顾及其他了吗?话说回来,她……



去见犯人了。



我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试着反驳了一下。胡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相反的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为了让犯人杀了自己。



我一个人用力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真是个愚蠢的想法。但我还是很在意。



她说她今天故意要和我走散,这应该是真的。可是,那之后特意在公园里等着,是怎么回事?难道不是因为有话想对我说吗?或者,什么忘记说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她想告诉我的只有一句话。



再见——。



我顿时汗毛直竖。如果,我代表全世界的人,听了她的离别的话呢?



只是想多了那还好。只是过愚蠢的妄想吧。



可是……



这时电话机告诉他,插上的电话卡度数所剩无几了。伴随着那刺耳的电子音,终于解除了保留,传来小宫又高又尖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



“是我不好,过一会儿再打给你。”



我留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就在把话筒放在钩子上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了小宫的声音,心情很焦急。



从钱包里取出新卡,再次给直子的学校打电话。这次只数了两次电话铃声就接通了。回答我的是和刚才一样声音的女性。



“让您久等了,您准备好便条了吗?”



我慌忙拿出笔记本。小幡老师低声说了地址、姓名、电话号码后,又低声说。



“所以,神野老师在家吗……”



“不,她好像不在家。”



“是吗?”她担心地说,又补充了一句。“那个,我正在工作,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如果有什么问题,请一定告诉我。”她好像很执着,“拜托了。”



“好的,就这么办。”



“那个,还有……”小幡老师吞吞吐吐地说。“刚才没说完,今天直子给学校打过电话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接到您电话的一个小时前吧。她问我和您问的一样的问题,她也问我神野老师在吗?”



“是吗……”



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小幡老师恐怕更更不明白为什么,想也没有用。



“你知道那个叫洼田由利枝的毕业生是个怎样的学生吗?”



“嗯……在我的记忆里,她应该是个优等生吧。看了毕业照才想起来,长得很漂亮,成绩也好,从不惹什么麻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可能和安藤很像。”



我吓了一跳。最近,是不是常听到类似的说法?



“头发是什么样子的?莫非是留着一头直垂的长发……”



自己也觉得听起来很可笑,对方更是这么想的。小幡老师用略显困惑的语气回答道。



“你说得没错,是直发长发……不过,学校本来就禁止烫发的……”



“对不起,我问了一件无聊的事。”我慌忙打断了对方的话。没时间解释。“要马上和洼田小姐取得联系。那么……”



“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也许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请随便说。”



“毕业相册保管在学校的资料室里。虽然阅览是自由的,但学生进入教室时,必须把年级、班级以及姓名记在笔记本上。前天,直子进了资料室。”



“也就是说,直子也是这样调查洼田由利枝同学的住址的吧?”



“仅凭笔记本上的名字,缺乏这样断定的根据。也许只是单纯的调查。不过,问题是在毕业相册中间,夹着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



“是什么……”



“是个书签。薄纸中间夹着剪纸工艺,制作得相当精致。正好在洼田同学的照片上,所以应该不是偶然。而且,我以前曾见过这样的书签。”



“直子拿那样的书签吗?”



我自己都不记得见过,不过就算直子有一两枚书签也不奇怪。



但是,小幡老师马上否定了。



“不。书签的主人是安藤麻衣子同学。”



10



“请上车的客人注意,在车内使用手机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请不要这样做……我要重复一遍……”



无意中听着广播,我呆呆地想着。



安藤麻衣子在毕业相册中调查洼田由利枝的住址的理由很清楚。因为想要给那个陌生的女孩写信,但实际上这封信并没有寄到洼田由利枝那里。至少,没在安藤麻衣子还活着的时候……



正如麻衣子的母亲所主张的那样,假设抽走信件的人与夜路杀人事件的犯人是同一个人。犯人为什么一直要跟踪麻衣子呢?还有,为什么最近才给洼田由利枝寄出恐吓信呢……那还是假借麻衣子的名义。



犯人有什么理由吗?还是说他不过只是个头脑奇怪的人,难道是连他本人都搞不懂的、离经叛道的行为吗?



安藤麻衣子。洼田由利枝。还有犯人……在这个扭曲扭曲的三角中,如果还有一个人可以添加的话,那就是直子。



安藤麻衣子为什么要把书签夹在相册里呢?那当然是为了给之后调查的人看。作为表明自己走过的路的一种信号。



小幡老师说过,洼田由利枝可能有点像安藤麻衣子。当然这是成绩、生活态度等综合意义上的,但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应该还要包括由利枝的容貌。



小幡老师用“相当漂亮的女孩”来形容。同样的形容当然也适用于安藤麻衣子。



人虽然容貌出众,但有时会给人一种没有个性的印象。千篇一律地用“漂亮”一词称赞,而没有其他的形容。



向小幡老师打听洼田由利枝的发型,虽然只是我的一时兴起,但似乎是准确地命中靶心。



有长长的直发,漂亮的女人。



这是把安藤麻衣子和洼田由利枝联系在一起的极少的共同项。



直到最近,凶手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吧。比如,直到上个月六月份时,才寄出了恐吓信。虽然作为理由显得薄弱,但找不到其他的动机。



原本选上洼田由利枝的是安藤麻衣子,而不是犯人。犯人会知道由利枝的存在完全是偶然。



但是,神野老师说由利枝很危险。



如果神野老师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犯人就是想把洼田由利枝选为下一个牺牲者。如果我的想法也是正确的,那只是因为由利枝和安藤麻衣子很像。仅此而已。



当然,我觉得这很愚蠢。然而,世上有很多人能区分郁金香和蒲公英,却分不清玫瑰和芍药。说来惭愧,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直子也看过毕业相册上的照片,真想听听她对我这个想法的看法……



说到直子,到底去哪儿了呢?



这样想不就可以解释了吗。



安藤麻衣子特意把自己的书签夹在毕业相册里。是为了给以后调查的人看。



而那个人……不就是直子吗?两人结下了不解之缘。正因如此,麻衣子被杀后,直子会有那么反常的反应。



直子肯定能准确地理解箭头所指的是洼田由利枝这个毕业生。麻衣子可能给她留下了带有暗示意味的话。而且不仅如此,看到毕业照片后,是不是有什么让人恍然大悟的东西?



但是,就算直子想模仿安藤麻衣子生前的行为,也不会给洼田由利枝写信,也不能突然打个电话过去。



好歹当了直子十七年多的父亲。自以为对那孩子的性格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看似慎重,实则大胆莽撞。直子肯定会直接去洼田由利枝家拜访。



但是,由利枝本人应该在公司上班。即使在工作日的白天突然遇到目标对象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



我从公园附近的电话亭和车站前的电话亭两次给洼田家打了电话,但不巧的是洼田家好像现在没人。



小幡老师说直子去学校的资料室是前天的事。也按时上了暑期培训班,按照往常的时间回来了。但就在今天早上去了别的地方,甚至对我撒谎。如果直子今天瞒着我去了什么地方,那应该还是洼田家吧。



但是——。



我注意到了可怕的事实。直子并不是唯一一个想见由利枝的人。



神野老师,有可能……犯人也是。



如果直子和犯人不期而遇会怎么样?或者神野老师和犯人遇上?



‘邂逅’到底会带来怎样的结局……我想都不敢想。



我越发觉得这事一个人是处理不了了。就在我还想来想去的时候,可能无法挽回的事就要发生了。



但是,现在的我到底能做什么?如果要跑到警察那里去控诉,未免太说空话了。



嗯,所以洼田由利枝这个人,说不定是被杀害安藤麻衣子的凶手盯上了。呃?这就是你这么想的原因吗?因为两个人长得很像。客观上我不好说,但至少凶手有可能认为是同一类型的人……。啊,对对对。有封恐吓信的事。大约在一个月前,那位女性收到了一封恶意骚扰她的信。额?当然,也可能完全是别人的恶作剧……是啊。完全没有证据证明那是杀人犯写的。



我摇了摇头。



用不着在脑子里特意模拟了。这么不靠谱的情报,警察肯马上行动吗?虽然心里念想着,但不得不说实在是不放心。



那该怎么办?



正当我用拳头压着因想太多而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时,电车已驶入站台。我慌慌张张地从正要关上的门跑出去。这是距离洼田由利枝家最近的车站。



出检票口走下楼梯,右手边有一家咖啡馆。门口旁有个绿色的插卡式电话。我像是被吸引住一样举起了话筒,给洼田家打了电话。好像还是没人不在家。我把卡重新装了一遍,顺手按下了小宫的手机号码。



“是我啊,真是对不起你。”我道歉后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在紧急情况下能帮上忙的朋友,我首先想到的还是小宫。



“是你啊,终于联系上你了。”小宫的语气简直就像在责备我们多年不见了一样。“你问我现在在哪里?告诉你,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正想着“怎么可能”,抬起头来,隔着眼前咖啡馆的玻璃的,正是小宫那张呆头呆脑的脸。



11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还有直子。”



女服务员笑容满面地问:“欢迎光临,是一个人吗?”我没有理会,直接在直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俩在干什么?”



把我抛在一边……这句话,我勉强咽下去。被小宫认为女儿也很讨厌我了。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爸爸你的。小幡老师,生气了吗?”



直子胆怯地问道。



“不,小幡老师我瞒得不错。不过……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安藤同学吧?”



直子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连我都不说一句?”



“与其依赖这样的家伙,还不如……”又是我吞下的一句话。



直子有点闹别扭地看着我,不一会儿就开口了。



“因为爸爸还有别的可以为麻衣做的吧?”直子眼神直盯着我,那是我的纸夹——夹了插画,用来装饰在《玻璃麒麟》上。“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要找出杀害麻衣的犯人。”



不要听孩子的蠢话。当然,作为家长应该会这么说吧。这么危险的事去交给警察,你只需要学习就行了。



但是,我怎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直子对麻衣子的感情。因为我知道了两个少女共同拥有的心痛。



“是吗……”



我这么嘟囔了一句,也许觉得是合适的时机,小宫开口了。



“我在这,只是作个陪伴或者说是一个观察者。”



“观察者?”



“啊,小直要在这里和一个人见面,说是约好了,但一个人见面还是有点怯场。”



“那人是男人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对方是洼田由利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是神野老师的话,也没必要请小宫来陪护。



然而,我得到的答案却出人意料。



“是侦探。”



“侦探?”



“我是麻衣的朋友嘛,以前她给我看过名片……”



“你说高中生雇了侦探?”



直子摇了摇头。



“说起来,好像是私下里认识的。那个人搭讪麻衣酱,一般搭讪麻衣酱都不理会,但那次觉得有点有趣……”



“搭讪,啊……”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了麻衣子写给由利枝的信的内容。因为由利枝一直深信那位少年是因自己而死,她调查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原来如此啊。



“……如果能和那个人聊几句的话,或许就能找到关于犯人的线索。”



“不过,直子,你也不能太过期待。如果真像警察说的,完全是夜路杀人……”



“没这回事。麻衣知道犯人的事。因为我看到了……麻衣曾给犯人打电话。”



“什么……看到?”



“喂,是杀人犯先生吗?放学后在学校里,她对着谁打电话,还说了对方的名字……我没听清楚。”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小直?”



这件事小宫好像也是第一次听到,探出了那小身子。



“记不清了……是冬天。”



“你为什么没把这事告诉警察?”



我不知不觉地变成了训斥的口气。如果说直子说的话与事件有关,那么安藤麻衣子就是主动挑衅了犯人。



直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



“我忘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忘了。可是前几天在梦里看到了,然后就想起来了……”



用直子的话说,那时候只觉得是麻衣子一流的演技。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着带刺的话,但装作开玩笑地嘟囔着真心话——安藤麻衣子就是这样的女孩。



说到麻衣子,直子一下子就自言自语起来了。



“我们两个常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像是消失在地球上的生物的话题等等,总是一面不以为然地嬉笑,一面认真地交换意见。”



“比如说恐龙吗?”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直子不可思议地点点头。



“如果到头来都是要灭亡,那又为什么要诞生在这个世上呢?”



也许安藤麻衣子是从神野老师那里听说过。仅仅十天就结束生命的婴儿的故事。



从地球诞生之时,到人类大显身手的现代,正是如此,无数生物诞生,然后灭亡。有的无法适应环境的变化,有的在与崛起的外敌争斗中败下阵来,还有的出于自身物种的局限性。



进化的尝试和失败。



反正要灭亡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的呢……



这句话,我到底反复回味了多少次呢?这位已经消亡在人世的少女的喃喃自语,是痛苦而沉重的质问。



生下来是毫无意义的……一边认为是失败,一边思考人到底能不能活下去呢?



“……她还说了什么?”



我忍不住问直子,还想再听一下直子的聊天。



“还有……神野老师的什么事。”



“哦,神野先生的闲话?你们俩都很喜欢那个老师吧。都说了些什么呢?”



“虽然喜欢,但也说过坏话。不是我,而是麻衣。她说神野老师是魔女。”



“魔女?”



我吓了一跳。不由得盯着膝盖上的活页夹。在其中的安藤麻衣子写的故事中,确实有魔女登场。



“当然是开玩笑说的。”直子大概误解了我的反应吧,慌忙地帮我解释。“神野老师好像会看透他人的心,而说中人内心深处的事不是吗?所以啊。”



“啊,是这样吗?”



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脑子开始忙碌起来。



如果魔女指的是某个特定的人物——神野老师的话,那么涅美杰特雷龙又是怎样的呢?就像“玻璃麒麟”让人觉得是麻衣子自己一样,“恐龙”也是麻衣子本人吗?



当第一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当知道神野老师诅咒麻衣子时……



我怎么也不能释怀。



关于安藤麻衣子被杀的事件,警察认为是马路杀手所为,并不是没有原因。其中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在被害者的周围,根本找不到足以招来这种暴行的阴影。



但是,如果被杀的人是神野老师呢?结果还一样吗?



我意识到自己的思考落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浑身一抖。神野老师会被人憎恨到想杀了她妈?不会吧?



“爸爸怎么了?”



直子盯着我的脸笑了。那个笑容和妙子……和直子死去的母亲很像,我吃了一惊。



直子毫无邪气的笑脸里又多了一层隔阂。照片中安藤麻衣子的笑容。那让人不安,不平衡的笑容……接着,神野老师的微笑忽地浮现,忽地消失。



那寂寞、哀伤的笑容。



神野老师……她有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呢?那次不幸的事故以来……



不经意间,一种冰凉的触感顺着我脖颈落下。



我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人憎恨那位神野老师。但是,如果是她可能憎恨的人,不是有一人存在吗?



也许,会恨得想杀了他的人。



然后……像光射到镜子上会反射。仇恨与人碰撞也会反弹。



如果安藤麻衣子真的是被这黑色的波浪溅到的话……?



“啊……”直子突然叫了起来。“好像来了。确实是他。”



打开玻璃门走进来的是个怎么看都像初出茅庐的上班族青年。他穿着单薄的灰色西装,发型也很正派。他的外表与人们在“侦探”这个可疑的职业中想象到的形象相去甚远。而且也和“搭讪”这个轻佻浮薄的词语所联想的人不同。我们仔细地观察了他一段时间。



直子举起一只手示意,青年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两个中年‘保镖’,随即向这边走来。



“很抱歉来晚了,工作拖得比我想象的要长……”



这个坐在银行窗口也不会有违和感的青年,礼貌地说着,然后鞠了个躬。



12



<犯人>的手机响了。



<犯人>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按了收信开关。那流畅的动作,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啊。



(说到我,这种时候也会好好接电话的。)



对着一旁的女性笑了下,<犯人>回应道。



“喂?”



对方并没有马上报上姓名,而是先确认了<犯人>的姓名。



“是啊,你是哪位?”



那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男人还是没有回答关于<犯人>的问题,继续提问。



“你问我神野老师在不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老师,但是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就在这里。”



男人对此又在说些什么。这一次花了很长时间。



“是吗?谢谢你的好意……你问我们现在在哪里?”



<犯人>抬起头,再次对一旁的女性笑了笑。这次几乎是哭笑不得。



不一会儿,<犯人>告诉了对方现在的位置,就像驯服的宠物一样温顺。然后他收起手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那个油漆剥落、半腐朽的长椅上,穿着雪白长裤的<犯人>其实根本不想坐。但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突然浑身没劲儿,酸溜溜的。



蝉鸣得嗡嗡作响。仍然是刺耳的叫声。如果你不知道它们只活七天,我就会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抓起来,再踩死……公园是潮湿阴郁的地方,所以才会出现色狼之类的……偶尔也会有杀人。呸,一个人也没有──。



这么想着的<犯人>面前,落了个娇小的影子。



“哦,你,你还在啊。”



太阳很刺眼,<犯人>用手捂着脸说道。



“是神野老师吧。你也该回去了。警察现在就来……”



一边说着,<犯人>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对方。



“你为什么哭……是你赢了啊。那个叫野间的家伙叫我向你问好。”



13



到了约定的咖啡馆,小幡老师已经先来等我了。看到我,她立刻站起身来,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还把你叫来。”小幡老师说道。“我在电话里问了几句,可是怎么也不明白。”



“不……是我不对,本来想在电话里能说明白的。”



我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在小幡老师对面坐下。每次和她见面,我都会有种家长面谈的感觉,很紧张。但是,现在眼前的小幡老师,和在学校里的拘谨、知性的形象完全不同。



可能是因为那件印有黄色花纹图案的华丽连衣裙,也可能是因为清凉而扎起的发型。



“……难道是因为和平时不太一样,所以很吃惊?”小幡老师恶作剧般地笑了笑。“其实,接下来我还要和别人见面。我约会的时候也是这样穿的。”



我傻乎乎地附和着“那很好啊”之类的。



等我的饮品来了,我们也差不多进入了正题。



“后来我看了报纸,只知道犯人被抓了。”



“报纸只会传达结果。”



“关于动机,你还没说过吧?”



“倒不如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只是我带着刀走在路上的时候,碰巧有个女孩子从我身边走过去罢了,于是就杀了她……好像是这么说的吧。”



小幡老师叹了口气。



“听说犯人才二十三岁。不过我觉得最近那种毫无逻辑可言的暴力行为似乎真的变多了。最近我经常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但是,这绝不是一个可以回避的问题。”



“……世代的事,社会的什么不好,说实话我不太明白。不过,关于这次的事,我有很多想法。只是,我没有自信能很好地说明……”



从那天起,我的脑子里就像有张坏掉的唱片。同样的光景,一次又一次浮现和消失。



我并没有实际看到。只是从一个人那里听说的,五年前的事情。



“……起因是一起交通事故。”



一辆小汽车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坐在车上的,是一对幸福的情侣。目的地是海边或山上都没关系,因为对两人来说,只有一起去某个地方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信号灯变绿后,男子踩下了油门。就在汽车慢慢开动的时候,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发生了。



有一辆汽车越过中线以极快的速度迎面驶来。



事故在一瞬间发生了。



据悉,男方当场死亡。恐怕在所有人眼中,活下来的她一直是种绝望的状态。而且她也有护士的资格,想必她也当即意识到恋人再也不会醒来了吧。



在失去自我的“她”面前,“加害者”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未成年人,而且眼神里还带着醉意。与男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加害者”毫发无伤。



“她”一定怀着最大的憎恨,狠狠地盯着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而脸色铁青的“加害者”。



然后大喊大叫。大眼睛里含着泪水喊出了“──杀人凶手!”。



像我亲眼看到一样。因为事故而混乱的后面的车辆、喇叭声、围观者、随后赶来的救护车和警车……所有这些情景,就像自己噩梦的一样,不断浮现在脑海中。



“她”……神野老师现在还在噩梦中吧。当时右腿受的伤,医学上应该已经完全愈合了,可到现在她的腿还是不能很好地活动。



“因为我的心里牵挂着那次事故。这一点我自己也明白。”



神野老师是这么说的。



自己也很清楚,但是没有办法。



“……我都不知道。”小幡老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因为有关神野老师脚不方便的事,我连一次都没问过她。如果问……她一定会告诉我吧。”



我点了点头。这就是成年人的同情心啊。然而……



“安藤麻衣子是当面问神野老师的吧?”



用她那冷酷的直率发问。



喂,老师的脚怎么不好的?受伤、生病还是……?



好奇心是残酷的。而且麻衣子还委托侦探进行调查,就像是她想找出洼田由利枝的事实那样。



关于五年前的事故。还有那个肇事者的事。



结果,与夺走一条人命的事实相比,加害者受到的惩罚实在是太轻了。加害者还未成年,而且他的父亲还是所谓的名流,这些都成了保护他的无形屏障。就像在现实的事故中,靠左行驶的车和它的坚固性拯救了他自己的生命一样。



但是名流的父亲和高级进口车却无法拯救他的灵魂。



在五年前的事故现场,神野老师向加害者发泄的话语,显然是诅咒的话。那一刻,肇事者便被诅咒了。那个无知,愚蠢,无情无义的男孩。也许他在那时之前,还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前途广阔,前进的道路上等待着的都是愉快的、有趣的、可笑的事。年轻就是这样。有时乐观得让人难以置信,旁若无人……



然而,神野老师抛出的一番话,让一切为之一变。少年就是从那刻开始,胸前挂着“杀人犯”这个牌子走在人生路上。



这件事对他的人格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只能想象了。他本该拥有的愉快的、有趣的、可笑的事情都被夺走了,只剩下一颗颓废的心-



杀人?别开玩笑了,那是个意外。我也没办法。偷偷开走老爸车的亢奋、酒的醉意、在学校的烦闷……运气实在太差了。这不是我的错……



各种借口、自圆其说、推卸责任……不久,他的心就陷入了没有出口的死胡同-



杀人?别开玩笑了。真正的杀人是……



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但是,人的心中有时会产生怎样的混沌,活了四十年,这种厌恶我也能明白。



然而,仅仅十七岁的少女安藤麻衣子,又是如何理解加害者的内心的呢……



她确实早熟得可怕,也聪明得惊人。话虽如此,恐怕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是轻蔑吗?怜悯吗?或者是同情?还是共鸣?麻衣子她,或许对犯人抱着那样的感情。”



“又或者是,好感……”



小幡老师补充了一句,表示同意。



小幡老师说得没错。



在麻衣子的内心里,感情并不是可以好好贴上标签分类的,而是一种极度的混沌。麻衣子的心中经常激荡着暴风雨,连她自己都站不住脚。



“——麻衣子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挑衅那个加害者……犯人,并试图与他接触呢?归根结底,理由我并不清楚。我能告诉你的只不过是推测……”



“猜也没关系,请您说吧。”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开口。



“小幡老师一定知道那个年纪的女孩子的心思是什么样的吧。”



“是恋爱吗?”



我点了点头。



我从直子那里听说的,麻衣子吐露说自己有了喜欢的人。在麻衣子给她看了那个侦探的名片后,直子认定麻衣子喜欢的人就是那个侦探……”



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侦探”,他的样子非常平凡。完全辜负了富有学识的多余猜想。他是个非常常识性的,一本正经的青年。



和迟到的<侦探>一起进行奇怪会面的时候。直子有些心不在焉,听着我和小宫轮番提出问题,和与之相应<侦探>的回答。不久,她开始说些奇怪的事情。



“不是,不是你,不是你……麻衣酱,她说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以为指的是你。但不是,绝不是你。”



撇开两个中年男人的惊讶,<侦探>的反应却很平静。



“……麻衣子和我交往,只因为我是个侦探。她需要的情报,我偶然能提供罢了。我自己也很清楚,就是这么简单。”



他语气淡然,那双眼睛却雄辩地诉说着。即使如此,还是从心底爱上了那个少女。



因为太明白了,当时谁都没能想到后来的事。



“那么,麻衣子喜欢的到底是谁呢?”



小幡老师说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一个人红了脸。



这是教师不应有的好奇心吧,她似乎在心里感到羞愧。尽管我对那正直健全的精神很有好感,但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其实是有关系的。总之,这次事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点。”



安藤麻衣子是个高傲任性的少女。而且,对他人表达好感的方式也可以说是相当‘折射’吧。



就像把骨头扔给心爱的狗一样,毫不做作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和真心话——就像经常对直子那样。又或者莫名其妙地纠缠、逞强、然后撒娇——就像对神野老师那样。而且,有时还会用圣母般的慈爱之心对待对方——对洼田由利枝就是如此。



那么,麻衣子的好感到底是针对哪一类人呢?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犯人终于被抓的那天起就一直在想。



神野老师和犯人在一起,那时的情景,我今后一定永远忘不了吧。



神野老师哭了。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悲痛地叫着。



“杀人、杀人、杀人……那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当我们赶到现场时,高个子年轻的<犯人>似乎对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束手无策。实际上,应该是实在是无法应付吧。对最先跑过来的我,<犯人>用奇怪的亲昵语调说。



“哟,给我打电话的是你吗?”



我点点头,<犯人>傻笑着说道。



“这个人,你能帮我想个办法吗?就算你赢了,她也不肯离开我。”



紧随其后的小宫用手机拨了一一〇。



直到现在,“犯人”对杀害安藤麻衣子的动机还是只字不提。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总觉得……似乎说的都是相关的话,我们当机立断地让直子和神野老师离开现场,这是一种让人松了一口气,又好又坏的复杂心情。



和侦探在最初约好的咖啡馆里就分开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调查报告完美无缺,还查清了<犯人>的联系方式的话,我都不知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和来时一样,侦探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后就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定要抓住杀害麻衣子的犯人的嘱咐。



总而言之,刻意省略了神野老师和侦探的事后,对警察的说明也变简单了许多。



是啊,是的。偶然和同事两个人一起散步时,发现了一个很像犯人肖像画的男人……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询问了他本人,他竟然很干脆地承认了罪行。所以才慌忙报警的……嗯,现在回想起来,我做了相当鲁莽的事,但大概他本人也是因为难以承受罪责之重,才想自首的吧……



虽然这是一出荒唐的猴戏,但应该是和小宫配合默契的表演发挥了作用吧。没有特别的怀疑,像坐过山车一样的那天结束了。



神野老师最后也没告诉我什么。



她向我们扔了洼田由利枝这个诱饵,自己则和犯人联系了。当然,她应该在很早的时候就猜到了凶手的身份。大概是看到直子画的那张肖像画时吧。



不知道神野老师对于“犯人”和安藤麻衣子的关系究竟知道多少。正因为是她,也许很容易就找到了真相,而且她也看过恐龙的故事……。



然而,关于麻衣子可能对<犯人>的感情,你是不是想都没想过……?



“不会吧……!”



小幡老师突然叫了一声,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捂住了嘴。在我沉默的时间里,她好像一直在想一件事。



“不会吧,安藤同学喜欢的人……是犯人吗?”



那和我得出的结论一样。



犯人、神野老师、直子、洼田由利枝小姐。总是会跟他人保持距离的安藤同学,却主动去接近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彼此都有个共通点吗。



大概就跟麻衣子本人一样,是危险之前的不安定。



麻衣子大概有一种独特的嗅觉,能看穿人的本质吧。和自己一样不平衡的灵魂,在麻衣子身边聚集,就像夜晚飞蛾会被吸引聚集在路灯上一样。不久之后,麻衣子开始尝试用她自己的方法来拯救每个人。



她让直子相信她们两个是特别的朋友,对洼田由利枝则是用写信的方式。至于神野老师……麻衣子毫不留情地探寻神野老师的伤痛,调查她的过去……然后她接触到了某个人物。



充满了暗不见天日的混沌,一触即爆的不安定的灵魂。



“我想,于是麻衣子便思考,能够同时拯救老师和他的方法……然后实行了那个方法。”



她所写的《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中,涅美杰特雷龙身边的所有东西都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当他真的成了一个人的时候,故事便结束了。那也是涅美杰特雷龙不再不幸福的时刻。



所谓诅咒的话语,在它发出的瞬间,就拥有将这两个人同时紧紧束缚住的力量。束缚住施加诅咒的人,束缚住被诅咒的人。既然如此,那就把诅咒变成现实吧。这样一来,他们一定能从中获得解脱才对……



“可是……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去救别人呢……这样一点都不像那个孩子,她并不是那么有着大爱的人。”



坦率而正确的想法,的确是这样。自我牺牲,奉献为人与安藤麻衣子并不很相配。



我也觉得,归根结底可能也是为了自己吧。



“也许通过这样做,她自己也能得到救赎。”



“拯救跟自己相似的人——那些她觉得就像自己分身的人。麻衣子自己也因此一点一点地获得救赎……这样想,是不是太简单了?”



“你是说,是她让自己被杀死的吗?!让他变成真正的杀人犯,让他接受制裁,这样那两个人就能解脱!?”



确实自相矛盾。然而正是这种矛盾、混沌和不稳定性,塑造了安藤麻衣子这个少女吧?



只有17年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然后又消失的奇迹般的少女。不从她的眼里看来,消失无踪的或许是我们这一边的世界吧。



小幡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好像突然意识到似的说道。



“那之后,你和神野老师见过面吗?”



“没,诶。为什么这么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小幡老师露出恶作剧的表情。“因为我觉得你们两个很般配。我的这一招出乎意料地准,但我自己却完全不行。”



然后看了看手表,慌忙站起身来。



“是不是碰头迟到了?”



极力掩饰内心的动摇,对方轻轻耸了耸肩。



“是啊……可能相当让人烦躁……”



“对不起,耽误了您很多时间……没事吧?”



“哎呀,可是我叫你来的。而且……”小幡老师咧嘴一笑。“如果这样就有争执的话,那说明我们的关系也就这样了。不是吗?”



结尾



在那之后,季节更替了两次。距离安藤麻衣子的离世大约一年了。



直子顺利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因为离家很近,所以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眼下的烦恼,变成了是否应该加入戏剧社。据说在参观大学庆典的时候顺便去看了一场戏,非常有趣。她似乎已经把一年前我的闲言碎语,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宫的独子考上了志愿高中,每天都非常高兴。女朋友也都考上了同一所高中,真是件喜事。



要说我的话,每天过着没什么变化的日子。好歹戒烟成功了,已经是近几年来最好的消息。



不,还有一件事。今年冬天我出版了一本绘本。这本书是和死去的少女合着的,当然出版方是小宫。也因为评价很好,周围的人都劝我开个展。朋友间的绘本画展我也办过几次,但完完全全的个人展还是第一次。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忙着准备。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还算盛况呢。我和小宫拍了拍肩膀。那家伙刚才就回去了。



期间,很多朋友和熟人都来参观了。小宫全家出动,一下子把会场变得热闹起来。静香一张张(可能确实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我,以至于我都脸红了。说起高志,竟然带着她的女朋友,真是位聪明可爱的小姐。



直子也带着学校的朋友来了,我对直子说了‘喂,你也带个男朋友怎么样?怎么能输给中学生。’之类的废话,给直子气的不得了。



没想到小幡老师也来了。她兴致勃勃地围着会场转了一圈,临走时,悄悄地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我啊,这次决定相亲了,先不告诉你女儿。’



就这样一阵风似的回去了,还是没能问出来她到底和上次约会的对象怎么样了。



她的话,会这样回答吧:“说到底,就只有这么点关系。”



作为会场使用的画廊那边好意地说,明天整理也没关系。天已经黑透了。从刚才就想着该回去了,但还是磨磨蹭蹭的。就像一个有拒绝回家症的上班族。



突然,我觉得有人从门口走过。由于与室外的温差,玻璃门上完全蒙上了一层雾,人影只能映出朦胧的轮廓。但是在我看来,是个同样的影子在徘徊。



想着要不要进这个会场而犹豫不决。



我跑到门口,轻轻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穿着鲜艳蓝色外套的背影。走了几步,我停下脚步,慢慢回头看。这时,那没有扎起来的长长直发轻轻地摇晃着。



“……神野老师。”



我这么一叫,对方不知为何露出为难的表情。然后就像读笔记一样,生硬地说。



“我收到邀请函之后……一直犹豫该不该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去看看画吗?”



我把她请进温暖的室内,神野老师脱下了外套挂在胳膊上。



她随后沉默一会儿,仔细地看着每一幅插图。玻璃森林里的玻璃长颈鹿,被玻璃蛇引诱的长颈鹿,玻璃草原上飞驰的长颈鹿……



神野老师再次开口,是在孤身一人的长颈龙画前。



“是末世龙。”



神野老师转过身来,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想,在安藤同学那个事件发生之前,就一直在想。住在渐渐走向扭曲的世界里,孩子们不知不觉地跟着变得扭曲,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这样的他们长大了,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做出了可怕的事。我一直在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身到底该负担起多少责任呢?真的应该被责备是另有其人吧。”



“但是,安藤同学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嗯。”神野先生点了点头。“读了那篇童话,我清楚地明白了。”



就算一个人毁灭,是许多跟他有关联的人的错误所积累而成的结果。即使如此,他还是必须负担起他的责任。世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扭曲到不可能修复的程度了。不管不合理的死还是不合理的生,都必须心甘情愿地接受。



因为他们才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尽管如此”神野老师继续说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可是,我还是不懂。为什么那个孩子非死不可?明明想死的人是我,想被杀的人也是我。”



“……我记得什么时候说过。”我避开对方流泪地脸说。“希望死去,正也代表着想要活下去。麻衣子事件发生后,神野老师并没有马上去找他,不也是因为这样吗?”



因为内心的某个角落,不停地这么呼喊着……我不想被杀,我还不想死。



“也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神野老师抬起头来。“请你告诉我……当你决定要用一生去爱的人就这样死了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终于鼓起勇气凝视对方的脸。



“即使如此,人还是可以活下去,还是可以再一次爱上别的人。事实上,妻子过世之后,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那是因为野间先生你有直子在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神野老师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似的说道。那样子看起来非常稚嫩、无助。



“那就现在开始把它塞满吧。”



我轻轻地拉着神野老师的胳膊,把她领到里面的角落。其中有一幅名为《少女》的画。



看了这幅画后,神野老师的手突然放松了。



正如标题所示,有好几个女孩在那里。虽然年龄、容貌、衣着各不相同,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的表情。



大家都笑着。天真地,幸福地,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刚才你问到底该怎么办。这就是我的回答。活着的人,不笑是不行的……这同时也是为了死去的许多人啊。”



神野老师盯着画看了很长时间,回过头来说。



“我也能有,像这样笑的一天吗?”



“一定会的。”



“什么时候……”



她像在反驳似的说。



“我想大概是春天吧。”



“春天的时候,好像很适合结婚……”



“什么?”



“不,没什么。”



神野老师像被问到悄悄话的孩子一样缩着脖子,小声笑了起来。



虽然离春天还很远,但她的笑容就像早春一样温暖。



“前几天,我收到一封毕业生的信。”神野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洼田由利枝……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孩子,你还记得吗?”



“嗯,当然。那之后呢,她怎么样了。”



“听说他们今年春天就要结婚了,很幸福呢。”



“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然后想了想,随口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怎么样?等春天到了我们也……”



“啊?”



她小声叫了一下,然后微微脸红起来。



“不,没什么。”



也许是觉得我的慌张很可笑,神野老师又放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就像摇铃铛一样。引得我也笑了。



一旁,画中的少女们,天真无邪地看着我们。脸上浮现出永远不会消失的笑容。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