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⑥《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1 / 2)



——天神开口对涅美杰特雷龙说了。



你将是你们这一族的最后一只恐龙。你就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不知所措的涅美杰特雷龙大叫着。天神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地上的涅美杰特雷龙,然后说道。



“因为你走错了路。不,不只是你。你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父母……所有跟你有关的人,都一点一点地走错了路……”



* * *



1



小宫的手机响了。



小宫在向我用个眼神示意后,接起了电话。他又看了我一眼,小声嘀咕了几句。在这期间,我就像个女人一样抱着自己的双臂,茫然地望着四周。



夏天和冬天根本就隔一片透明的玻璃,亲密地相邻啊。



“怎么也不用开的这么冷吧!””刚才一直在想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为什么夏天要开这么冷?这不是浪费能源吗?”



虽然是自言自语似的抱怨,却好像被正好结束事情的小宫听到了。



“野间老师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吧。听说女性和老年人都怕冷。”



虽然两人还是同龄,但小宫却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



这个叫小宫的男人——其实姓大宫-有时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我“老师”。但是,如果细心注意的话,那听起来一点也不尊重。



我和小宫作为插画家和编辑的交往要追溯到很久以前了。然而,作为朋友的交往还要更加久远。不过,在“朋友”的基础上加上“恶”,可能更为相称。只要彼此一见面就会互相说些惹人厌的话。如果用女儿直子的话来说,那就是“两个人真的关系很好啊”。但小宫听了一定会感到不舒服吧。



“……地方不太好,就在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



“一点也不冷。”



小宫用装傻的语气说着,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很热啊。



我自己以“热、热”的气势点了一杯冰咖啡,一口气喝完后突然更冷了。现在,小宫的热咖啡慢慢端了上来,属实让人羡慕不已。当然,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你之所以不冷,是因为你穿着西服吧。这么热的天,还这么穿搭。”



我有些吃惊地说。



“当然。不管怎么说,工作就是工作嘛。”



(无聊对话省略几行 日式笑话看不懂捏)



……



说得实在无礼。



然而,小宫的这番无礼言论,却为进一步攻击埋下了伏笔。



“你是不是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突然,对方的语气变得深切起来。



“什么?”



“再婚啦。妙子都去世多少年了?” 小宫很久没说出我死去妻子的名字了。“直子都要出嫁了。你还以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吗?可是转眼间就过去了。就你一个人,只能痛苦地、寂寞地活下去了。”



“……你呀,能不能别跟我唠叨了?”



天气变得更冷了。



直子出嫁后的生活有多凄凉,不用小宫指点我也知道。只是,想也是无能为力吧?



透明窗玻璃的对面,是货真价实的夏天。一群女孩身着五颜六色的服装中走过,她们那小麦色的手足露在外面,就像鱼缸里的热带鱼。



啊,这样啊,原来是暑假了,突然想到了与小宫无关的事。今年已经高三的直子,因为要参加夏季讲习什么的,根本不在家,我几乎没有意识到。



我茫然地望着一个接一个走过的人,突然叫道:“咦?。



“怎么了?”



小宫一副惊讶的神色。



“没事……”



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



我们开会用的咖啡店建在街道的十字路口。有着L形的玻璃窗,正对着马路。客观地说,也许这一边才是鱼缸里的鱼。



环顾四周,我发现了张熟悉的脸。隔着小宫背对的玻璃窗远处,可以看到那个人的侧脸。我们虽只见过一次面,但这张脸令人印象深刻。



咦?的原因就是这个吧,我拍了拍膝盖。



“小宫,等一下。”我一下站了起来。一会回来。



留下不知所措的小宫,急忙跑出了店。



2



“——神野老师”



一打招呼,对方便惊讶地眨了眨眼。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的表情看起来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在咖啡店的时候,我瞥见一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的背影。那个瘦削的人影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正前方有一栋入口稍高的大楼,一对老夫妇在那里进退两难。像是丈夫的老人似乎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虽然只有三层台阶,但陪在身边的老妇人却无能为力。



穿连衣裙的女人尽全力地帮忙,虽说是老人,但也是一个人的体重。对于纤弱的女性来说,负担真的很重。因为老妇人的力量也几乎不可靠,所以她似乎也没什么办法。



在这三个不知所措的人旁边,又有一群‘热带鱼’嬉笑着走过。



我赶到的时候,大概正进行着那样的场面。



“让我来帮你。”



他大步走近,横抱起轮椅。虽说因为工作,不得不在室内生活。但块头也大,比起脑力劳动,我更擅长体力劳动。



“……总觉得很不甘心。”



过了几秒,我把老夫妇送到了大楼里。面对走出大楼的我,神野老师露出了略带复杂的笑容。



“怎么了?”



“结果我还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帮上他们的忙。就算有心,如果没有力量一样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到。”



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那似乎是真心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像我,唯一的优点就是愚笨吧。如果没遇上这样的场合,那才是没什么用处呢。”



“……对不起。”神野老师突然回到老师的表情。“我应该先向你道谢……遇到这种事,我才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忍不住就抱怨起来了……”



“我能理解。”



神野老师是直子就读的高中的保健教师。她在保健室里听取着少女们的各种咨询,而这些少女中也包括女儿直子……今年二月,我才知道这件事。那也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



是因为某件事。



“从那以后,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也许是有着同样的想法吧,神野老师突然望着远方说道。



实际上,这个瞬间之前,我都很担心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忘记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只是半年前见过一面的人。



但是,她接着这样对我说,我也就不用再做个愚蠢的自我介绍了。



“……直子最近不怎么来保健室了。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是吗?”



我一边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一边点了点头。保健教师和学生父亲之间的对话,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持续下去的。正当我努力寻找话题的时候,突然有个极其潇洒的声音拍了拍我的后背。



“野间老师,你把我这个好朋友丢在一边,就是为了和年轻女性搭讪吗?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不用说,肯定是小宫。



大意了,我完全忘记了这家伙的存在,他一定是从咖啡店的窗户上看着一切。大概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才跑出来的吧。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咂嘴。



“你说什么呀,这位是直子学校的老师……保健室的老师。”



我做了最简单的说明,然后对神野老师说:



“对不起,这位是我的编辑小宫。”我故意用外号介绍他。“我们刚才在那家咖啡店里开会。”



神野老师笑了一声,低着头向小宫说:“初次见面。”



“啊,你应该也见过这家伙的太太。那时她也在照顾直子……”



“我记得……身材很矮小,但给人一种阳光的感觉。”



看来她的记忆力,对于所有人似乎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啊。



“不好意思,我们是对鼠鼠夫妇。不过,和大树上的这家伙不一样,胡椒虽小,但还是辣得很……”



一旁,小宫这家伙一个人笑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生起气来。



“你呀,如果用无聊的闲聊来挽留神野老师的话,会给人家添麻烦的。”



我一边责备小宫,一边瞥了神野老师一眼。虽然她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否认,从这点来看,果然是在去往某处的途中吧。我想当然地说出来这句话。



“……那我们有工作要做,就这样……”



我轻轻点了点头,决定马上离开。



“咦?会不是早就开完了吗?”



小宫又想说多余的话,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过了绿灯。



“什么呀,要错过难得的机会了。”



小宫一边整理西装的领口,一边不情愿地说。



“你呀,别误会了。”



“你才误解什么了吧?我只是在想,刚才的那件事,能不能和她谈谈呢??”



“啊……”



我大声说我真是个傻瓜。



哦,完全没想到吗,真是的。听好了,对对方来说,你不过是那个过世女孩朋友的父亲罢了。这种就像是社会上说什么第三者啦,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人。与其你突然登门拜访,不如先通过学校的老师介绍一下,然后再和他谈,这样不是更顺利吗?不是吗?还有别的人选吗,有人可以当你的中间人吗?”



“没……”



在气鼓鼓的小宫面前,我颜面尽失,只能沉默不语。小宫抬眼看着我,然后狠狠地说。



“知道了就赶紧追啊,你这块木头。”



3



那天,我以商量别的工作为名,向小宫提出了一件事。内容是半工作又半私人的。



所谓半工作,是作为插画家的我向作为编辑的小宫提出个请求——主要是为了商量能否出版由我绘制插画的一篇儿童故事。至于个人的是因为故事的作者曾是直子朋友的这个事实。



“曾是”,之所以要用过去时说,是有原因的。那个少女,安藤麻衣子在今年二月离开了人世,年仅十七岁。她的死曾轰动一时。难怪啊,因为那是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被行凶者刺杀的令人震惊的事件。



然而,人们对这类事件的记忆,就像盛夏洒下的水一样。如今,这已经是一个非常混沌的世界了,大同小异的事件,几乎每天都在某地发生。更何况,在这次的案件中,调查毫无进展,令人担忧——但也没像那些不严肃的人所期待的,演变成连环杀人案。但就跟淋湿了沥青地面的水,眼看着就干了一样,人们也很快就忘记了一个少女的死亡。



当然,另一方面也有些人即使想忘记也无法忘记。安藤麻衣子的亲人就是这样吧,我的独生女直子也是其中之一。



有一次,直子突然说出的话,吓了我一跳。



“麻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呢?”



老实说,那个时候在我的内心,安藤麻衣子的存在也越来越小了。我现在当然没有忘记。然而,几年后呢,不,可能半年后就没影了吧……我有这样的预感。



‘好可怜啊。’这时直子的眼睛干涩地喃喃道。“麻衣真可怜。”



关于麻衣子的不幸,不管事实如何,直子都觉得是她替自己做了替身。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忘记。



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呢?



直子的那句既不是疑问也不是独白的话。我知道并不是在责怪我。但这句话在那时,变成了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人到底又是为了什么而生下孩子,为人父母呢?



至少,绝不是为了让谁随随便便地杀了他。



那冰冷的躯壳,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化为骨灰的少女。事到如今才想到,她活着的时候写的,一篇童话故事。



那是一个由玻璃制成的长颈鹿的故事。真的是个像玻璃一样坚硬、冰冷又寂寞的故事。



能不能把那个写成本书?



起初那只是个很小的想法。但渐渐地,我开始明确这个想法。



如果能出版的话,至少还能留下一些形式。证明那个少女确实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必须这么做……不久就有了那样的想法。



首先着手的是开始画插图。虽说曾经尝试画过一次,但这是项艰巨的任务。我的插图以华丽的色彩而闻名。但要像安藤麻衣子所描绘的那样,创造出无色透明的玻璃世界,对我来说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而且不能只顾着干这个工作,毕竟和直子两个人生活,总不能不吃不喝。



终于完成一系列满意的作品,是最近的事情。



至于把那些画带到哪家出版社,我几乎毫不犹豫。原本,这就是小宫带来的故事。安藤麻衣子的《玻璃麒麟》是【幻想工坊】童话奖的参赛作品。那是本由小宫编集的诗和童话的专栏杂志。



给《玻璃麒麟》配上我的插图,也是小宫的主意。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件,计划也就落空了。



甚至还报名了奖项参评。安藤麻衣子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想要自己的作品问世的想法。



那是应该实现的梦想。实际上已经就要实现了。那么让它成形,不就是我们的义务吗……?



我口齿不清地向小宫诉说着。不用说我们,就是小宫和我。他听着我的话,望着我带来的画,一脸为难地沉思着。



不一会儿,他用指尖弹了其中一张说。



“封面一定是这个。”



真是种愚蠢的回答方式。



接着,小宫又说了一句我没想到的话。



“但问题是,遗属们会不会谅解?”



“什么?应该没问题吧?肯定会明白的。”



小宫笑得鼻子里透着气。



“还是水黾那样单细胞的家伙啊。”



“这么说的话,你不就是变形虫吗?”



“差不多吧。听着,你也要为她的父母着想吧。那是闹得可不轻啊!媒体也制造骚乱,都摆出一副同情的样子,好奇心旺盛的闲人也像小山那样一堆一堆地涌来;八卦杂志、体育报,有的没的都能大书特书,连无关的夫妻关系也能被问到……那件事,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半年过去了,那些‘喜新厌旧’的普通群众,也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事到如今再想翻出来,一点也不奇怪。



“……确实啊。”



我除了为自己的不明事理感到羞愧之外别无他法。但当然,我想出书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



至于该怎么办,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



正是在这时,我透过开会的咖啡馆的玻璃窗,发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也许因为初次见面是在二月寒冷的一天,也许仅仅是因为自己被开得太猛的冷气吹得发抖……不管怎样,时隔半年再次相遇到神野老师,总觉得她显得寒冷。



七月末,明明非常闷热的。



“……喂!”突然,我被小宫打了下背部。“你还发什么呆,没听见吗?现在赶紧去追老师。”



“说是追……”



“在路边相遇,你觉得是偶然的吗?还是给她家里打电话叫她出来,能做到吗。”



我默默地摇摇头。



“她的脚好像不方便吧。走得也没那么急。”



“知道了。”



当我急急忙忙转身要跑的时候,不知道小宫又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肘拦下我。



“这是作为朋友的忠告……她可不行,她那么年轻,又是个美人。说白了,可不是你这个四十多岁的鳏夫考虑的。”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举起拳头模仿下要殴打的样子。跟在神野先生的后面。



4



神野老师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她耐心地倾听我喘着粗气所说的那些讲不到要点的话。



听完,她慎重地点点头说。



“您说的我很明白……老实说,从我的立场上来说,我也很难直接向安藤同学的父母建议出版这本书。不过,如果把野间先生介绍给他们两位,我想是可以的。如果可以的话……”



“当然,请多多关照。”



我深深地低下头,神野老师带着应该的表情说道。



“那么,要一起走吗?”



神野老师接着向我解释道,我愣了一下。



“其实我正要去安藤家呢。”



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情况。然而,事情开始运转的时候,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就是惯性定律。静止的球永远停着。但是,一旦那个球受到了力量,就会开始移动,然后就停不下来了。



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突然这么想。神野老师,我们父女,小宫还有安藤夫妇。在二月份发生的那个事件的时候,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现在再次聚集在一点上了。



以安藤麻衣子这个已经去世的少女作为核心。



我决定向走在一旁的神野老师询问一直在意的事。



“老师今天为什么要去拜访安藤夫妇呢?”



神野先生好象有点支吾搪塞的样子。



“那个……在去拜访对方之前,我先告诉你吧,安藤同学的父母已经不是夫妻了。这次来拜访的是她的母亲,现在已经改回以前的姓山本了。”



“哦,原来如此。”



在葬礼的时候,就隐约听到了两人分居的消息,之后就正式离婚了吧。



“那么,关于您的问题……”



看对方又有点吞吞吐吐,我决定抢先一步。



“不,如果是不太好说的事,那就不用了。我问了些无聊的事。”



但是神野老师微微摇了摇头。



“不,反正晚点要同席,也许事先把大致的情况说清楚比较好。实际上,上个月我也去山本女士家拜访过。”



神野老师没有透露真实姓名,一边慎重地选择用词,一边慢慢地说了起来。



有人以安藤同学的名义寄了一封怀有恶意的信给某位毕业生。那个充满恶意的内容激怒了那孩子的恋人,他前来责问神野老师。解释来说,那人就像潜伏在黑暗中的乌鸦。真正的信件则在安藤同学的电脑里找到的……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她的话。



“如果神野老师猜对了……不,恐怕就是对的。不过,那只臭乌鸦脑袋到底在想什么啊!难道伤害素未谋面的人很好玩吗?我实在是无法理解啊。”



我正歪着头,不知为何神野老师微微一笑。



“嗯,野间先生。你知道乌飞兔走这个词吗?”



“乌飞兔走?”



我鹦鹉学舌地嘟囔着。



“写成乌鸦飞,兔子跑。意思是说光阴流逝得很快。兔子代表月亮,乌鸦代表太阳,所以引申为月日。很有意思吧。有同样意思的,还有乌兔匆匆之类的。”



“听说兔子在月亮上捣年糕,是不是?可是乌鸦却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乌鸦是太阳?”



神野老师歪着头。



“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根据中国的神话故事。”{玉兔和三足乌的故事}



“可是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呢?”



“对不起,其实没有什么深意。不过,不管怎么说,乌鸦也曾被看做是太阳的化身……”神野老师回头看着我说,“犯人是否也有曾经像是太阳的时候?是否也跟野间先生一样拥有直率、健全的思想的时候呢……”



“我的情况,与其说是思想健全,不如说只是个单纯的笨蛋罢了。”不知为什么,我慌慌张张,说了很多多余的话。如果小宫在的话,这句话可能是他替我说。“不过真是乌飞兔走啊。日子过得真快,也快半年了。”



神野老师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件事已经过去半年了。



可是,事件还没有解决。



是过了半年了。但对于相关人员来说,应该是才半年而已。



再去拜访安藤麻衣子的母亲后,他才深切感受到这一点。



她的新住处是间铺着漂亮瓷砖的公寓。



我们只在葬礼上见过一次,当然也没多细看。所以这次就像初次见面一样。



神野老师访问山本家是为了对冒用安藤麻衣子名义寄信一事进行事后的报告。据说,要调查文字处理机时,母亲所提出的条件就是这个。



如果是母亲的话,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在我看来,这正证明她对已故女儿的强烈执着。



当神野老师以直子父亲的形式介绍我的时候,她虽然觉得我有些可疑。但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而是把我送进了客厅。虽说只有一位女性独居,但要比我和直子住的地方大得多。



餐具柜上挂好几张照片。好像是高中入学的时候拍摄的,神采飞扬的麻衣子。穿着便服,微笑着的麻衣子。大概还是小学生时,一脸稚气的麻衣子。还有裹着白色胎衣的婴儿时期的麻衣子。



旁边摆放的水晶盆里摆放着大颗的葡萄。



“灵位在我丈夫……安藤那里。”房间的主人注意到我的视线,这样说道。



“没关系的。因为那孩子很讨厌那股香气。那孩子什么都不信……佛和神都不信。可是死后却被冠上法名、还有人为她诵经,焚香祭祀……很是滑稽可笑。依她的个性一定会说,真像个笨蛋吧。”



我想她是对的。一双带着嘲笑的眼睛,“真 像 笨 蛋!”。这样说的声音,我好像已经听到了。



我曾经见过安藤麻衣子一次。只是路过,作为路边的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如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对我来说就会一直只是个路过的女孩。



既没有了解过这位高傲的美少女,也没接触过她所怀抱的脆弱又不平衡的世界。对女儿直子来说她是很特别的存在,这一点也无从得知了。不可能见到被杀害女孩的母亲,也不可能见到神野老师了。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发生了。



也许就像一切事情该发生而发生,人该相遇而相遇。关于发生的什么事,必有它的原因,人在相遇时,必有它的意义。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近来我突然有了这种感觉。



至少我能为安藤麻衣子去做点什么。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这么做吧。



安藤麻衣子的母亲像是要问什么似的,轮番打量着神野老师和我。接到那个视线后,神野老师先开口了。



“实际上,今天我从野间先生那里听说他对山本女士有个请求,我深知这是不礼貌的,也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把他带来了。”



“这没关系……请求吗?”



“是的,关于小姐的事。”



原来的安藤夫人睁大了双眼。



我看时机正好,就提出了访问的目的。



听着听着,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最后,我摊开了夹在活页夹里的画给她看,她的眼里滴下了一颗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



“……我是知道那孩子好像在写些故事。不过,这只长颈鹿的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别的动物的……”



“别的动物?”



“是的。涅……是什么来着?很奇怪的名字。说不定是那个孩子想象出来的虚构动物。如果可以的话,要看看吗?”



麻衣子的母亲已经半站起来了。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事,一定要看看。”



这么回答,并不仅仅是想要和她套近乎。实际上,我对死去的女孩留下的另一个故事很感兴趣。



麻衣子的母亲走到另一个房间,拿着一叠薄薄的纸回来了。和前几天看到的征文稿一样,都是用文字处理机在A4纸上打印出来的。标题是《最后的涅美杰特雷龙》。



* * *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在现在被称为涅美杰特的沙漠中,住着一头名为涅美杰特雷龙的恐龙。涅美杰特雷龙有一个长长的脖子,可以随意活动,有一个很好的尾巴,可以操纵巨大的身体,有着健壮的四条腿,足以支撑一个沉重的身体。



真的,涅美杰特雷龙不缺任何东西。长满鲜嫩绿草的大地,满溢净水的泉水以及映在其中的晴空。这些全都是涅美杰特雷龙一个人的。



但不知为什么,涅美杰特雷龙过得并不幸福。



“不可能啊,我不是一直在为你注入着温暖的阳光吗?”



太阳这么说道。



“是啊,不可能。我不是一直努力给你种好吃的草吗?”



大地则这样说。



“真不可能的。我总是为了你喝的水和吃的草,不停地下雨,不是吗?”



天空也说了。



大家似乎有点生气,所以涅美杰特雷龙完全不好意思了。



“我是多么不懂事呀!”



低着长长的头,涅美杰特雷龙这样想着。



从那以后又过了好几年。



还是老样子,涅美杰特雷龙什么都不缺。长满鲜嫩绿草的大地,满溢净水的泉水以及映在其中的晴空。一切都属于他。



再加上涅美杰特雷龙,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年轻人。抬起长长的脖子就能到达天空,四只健壮的脚紧紧地抓住大地。只要一挥那尖尖的尾巴,太阳好像也能拍下来。



尽管如此,涅美杰特雷龙还是不幸福。



所以涅美杰特雷龙总是低着长长的脖子,尖尖的尾巴只能垂着。他那粗粗的四只腿,连一次也没有在大地上奔跑过。



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还是这么的不幸福。



有一天,涅美杰特雷龙察觉到了。他之所以不幸福是因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大地、天空还有太阳,身边虽然有这么多同伴围绕着,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很久以前,涅美杰特雷龙并不孤单。英伟的爸爸和温柔的妈妈一直在身边。



有一天,爸爸不见了。不久,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涅美杰特雷龙就孤身一人了。



为什么自己是一个人呢?这么想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涅美杰特雷龙想起了很久以前,慈祥的母亲说过的话。



“那是在你出生的那晚,突然出现了一个美丽的魔女,她对我说,‘这孩子的名字叫伊各仁(一个人)’。所以你还有一个不同的名字。”{好家伙,谐音梗}



* * *



一声叹息,把我拉回了现实。这是一旁的神野老师透露出的叹息。



“怎么样?”



麻衣子的母亲睁大着眼睛说道。



“还没写完……但太难过了,这个故事。”



涅美杰特雷龙为什么不快乐?故事里孤独的恐龙的形象,跟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少女身影完全重叠在一起。



麻衣子拥有让所有人羡慕的美貌和经济优渥的家庭条件。据直子说,她的成绩也很优秀,受到其他学生的爱戴……



麻衣子大概就是包括直子在内的许多平凡的少女们心中所描绘的理想形象。



但是…



安藤麻衣子很幸运,所以很幸福。大家那种自以为是的想法。不,她就是应该幸福,大家强迫着这种羡慕和憧憬。



这才是麻衣子的不幸吧?



将父母的不和,以及她自己似乎都无法承受的不平衡的感情,隐藏在如花的笑容下,麻衣子必须要幸福。为了周围的人,最重要的是,还要为了自己的骄傲。



实在令人痛心。我是这么想的。



如果再活十年左右,不,至少再活五年左右的话,麻衣子应该会变得更加厚脸皮,并且掌握一些坚强的生存方法吧。一定也会遇到让人发自内心觉得生在这个世界上真好啊的那种恋爱吧。



但是,当时麻衣子的母亲却带着种感伤问道:“怎么样?”并不是问我。这一点,在我略带顾虑提出的下个问题中便明白了。



“那也可以……写成书吗?”



那就是她对我带来的事情的回复。



“不……”我迟疑地摇摇头,有点暧昧地说道。“关于第一本书,我也才刚起跑,现阶段还没有办法给您答复……不过,您这么说,也就意味着您可以谅解了。”



“如果那孩子愿意的话。”



对方的大眼睛里有一丝闪光。



“我先和那个孩子的父亲谈谈,我不会让他反对的。”



“是吗……不,请多多关照。”



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碾纸声。专注地读着原稿的神野老师,注意到两人的密切注视,脸也微微一红。



“你要是愿意,就拿着吧,多少份都可以打印出来。”



麻衣子的母亲说。从她面向我的样子来看,刚才提出的第二个故事是否也能出版的问题,也是相当认真的吧。



她的想法也和我一样。不,说一样的话未免太失礼了。因为有着血缘关系,所以才更迫切,有着同样的贫欲吧。



我想留下这个叫安藤麻衣子的少女曾在这个世上的的痕迹,以清晰的形式——哪怕是一点点,多一点。



神野老师把读完的稿子递给了我。我把它和自带的插图一起夹在纸夹里,以此为契机,话题又转移回了本来的事情上。



麻衣子的母亲屏住呼吸地听着神野老师的话。她再次睁大眼睛,脸色却显得苍白。这也难怪,我想,这就是人类毫无道理的恶意。对于这个看上去很有教养的女性来说,可能是刺激太大了……



但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完全错了。



她突然大叫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溃了一样。



“就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麻衣……我的女儿杀了。”



5



──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喂?……是你吗?是杀人犯先生吗?啊,不是吗?没有那种事吧?”



有人对着话筒说话。甜美可爱的声音和微微抬高词尾的说话方式正是她的特征。



是安藤麻衣子。



麻衣子窃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啊。你是杀人犯……”



大概是在那时对方挂断了电话。女孩抖抖肩,放下了听筒。然后注意到了这边。



“哎呀,你在吗?”



她笑着说了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这是野间直子凌晨做的梦。



但这也是曾经真实存在的景像。安藤麻衣子还在世的时候。



直子看着她背上跃动的靓丽长发,脑海中慢慢想着“杀人犯”这个词。



杀人犯。



我和安藤麻衣子之间又有了一个秘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所以这个故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



* * *



小幡康子数了五声铃声后,拿起了话筒。隔着两张桌子坐着的年轻男教师看了康子一眼,什么也没说。



空荡荡的职员室里,只有蝉鸣的叫声热闹得不得了。



“喂?”送话器对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那个,我是三年二班的野间……”



“啊,野间同学?”她是康子班的学生。“我是小幡,怎么了?”



“小幡老师……”野间直子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个……难道神野老师不在吗?”



这听起来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愿望。



“不,她今天不值班……大概在她家里吧。”



“刚才我打了个电话……”



“有什么急事吗?”突然被好奇心所驱使。“如果我可以的话……”



“不。”女孩慌慌张张地说。“没事了。对不起,谢谢。”



那之后,电话就断了。



康子轻轻摇了摇头,又回去工作了。这是在暑期讲习班上进行的模拟考试的分数。



不知道怎么回事,外面蝉鸣的叫声一齐停止了。



* * *



手机铃声响起,小宫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掉开关。



‘啊,你今天明明已经不想工作了的。’



虽然有些懊悔自己的粗心和迂阔,但还是按下了收信按钮,简短地回应下。



“是。”



他压低声调,冷冷的回答。



“小宫?我是野间……”



“是你啊。”为了让对方听得见,我轻轻咂嘴。“很急吗?要不……”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想继续说“改天再说吧”,急忙拦住了他。



“我有急事。”



小宫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对方就语速飞快地说了起来。



6



“……那个,神野老师。”



走出公寓,我认为已经离麻衣子的母亲足够远了的时候,悄悄地和一旁的女性搭话。



“你觉得呢?刚才她说的话。”



“您说呢?”



神野老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语气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脸色很差。



我们竭力安抚突然慌乱起来的麻衣子的母亲——话虽如此,但那都是神野老师的工作——我们还是早早地离开了山本家。



她变得歇斯底里。但仔细一听,她说的话却出奇地有道理。



她说。那个男人肯定一直跟在麻衣子的后面。



麻衣子写给从未谋面的毕业生的信,被那个满怀恶意的人得到,绝对不是偶然。



那个男人,一直在跟踪麻衣子。



然后,麻衣子投出了信,他发现信刚好卡在信箱的投信口——



如果调查文字处理机,就可以知道文件是什么时候制作的。制作日期是今年的一月三十日。然后麻衣子被杀是在二月二十二日。



这日期太近了,绝不是偶然。



这不可能是偶然的。那个男人,正是杀害麻衣子的犯人──。



麻衣子母亲的主张概括起来就是这样。



“安藤……不,你不觉得山本女士说的话出乎意料地有针对性吗?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只是个偶然的话,做得也太过火了。”



“可是,没有任何证据。”



“确实没有证据。”我下意识地耸耸肩。对方奇怪的顽固态度让人担心。“但至少,我已经理解了。其实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如果凶手一开始就是盯上安藤同学的话。”



“什么!”



“是的。这就能说明凶手那时候为什么没有杀害直子,以及……直子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平安无事。毕竟我女儿看见了凶手的脸。可以说,她是唯一一个目击证人。当然,我和直子一直都很小心。”



但是,如果是头脑不正常的犯人想怎们做的话,仅凭一己之力进行的自卫,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一开始还在的警察护卫,也已经离开了直子身边。他们判断已经没有危险了,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市面上已经传播了很多以直子画的犯人肖像画为基础的照片。也就是说,直子已经不是唯一的目击者了,凶手也不可能做出特意封住直子的嘴这种既无意义又危险的行为。而且有关直子的事件,对媒体也一直隐瞒着。警方的理由是,凶手根本不会知道自己袭击的少女是谁,所以直子是安全的。



当然,这些话是有道理,但作为直子唯一的监护人,我不得不对此持怀疑态度。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不是在深冬吗?如今是蝉鸣得吱吱作响的夏天。这么久了,犯人还没被抓住,难道不是因为肖像画的和那个犯人完全不像吗?既然如此,对犯人来说直子是个危险的存在,这点完全没有改变。



然而现实中正如警察所说,直子的周围并没有任何危险。



犯人之所以不敢冒险,难道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自制力和判断力吗?还是单纯因为犯下的罪行太过沉重而心惊胆战了?



还是……



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后,直子曾经说过。我之所以没被杀,是因为凶手真的没打算杀我。



反过来会不会变成这样呢?



也就是说,安藤麻衣子被杀是因为犯人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她。不是直子也不是别人,只有安藤麻衣子一个人。



直子现在仍安然无恙,这一事实似乎证明了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而且,听到直子的话的警察当时也这么说。“真奇怪。”



犯人为什么要连续两天在同一地点袭击年纪相仿的少女呢?从常识上考虑,这对犯罪分子来说应该是极其危险的行为。直子报案晚了,这完全是偶发的侥幸,而且他也无从得知这一事实。首先,因为那家伙有车,所以他可以在更远的另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上等待猎物。尽管如此,犯人还是连续两天在同一个地方撒网。



“嗯,也许用常识来衡量会杀人的头脑不正常的人是不对的。”



那个警察也这么说过。



或许确实如此。然而……



果然,还是……犯人是……



我下意识地用食指压着太阳穴。渐渐地,我有种在陌生的街道上迷路的司机的感觉。每拐几个弯,就会到达一个死胡同,那里立着同样的路标。



那个标识上是这样写的。



犯人认识安藤麻衣子。他潜伏在黑暗中,只盯着安藤麻衣子一个人。



就像暗夜里的乌鸦。



我一边大步不停地往前走着,一边想到这卡住了,突然意识到我是被自己一个人的想法所束缚,完全忘记了同伴的存在。本应该走在身边的神野老师不知何时消失了。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和茫然咂了咂嘴,她的右脚可是有点不方便的。



我慌慌张张地沿着来的路返回,可是哪里都找不到神野老师的身影。



我叹息着走进附近的电话亭,拨打了小宫的手机号码。



“——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



在向小宫说明情况后,他首先回答的是这句话。



“谢谢,我就是想听你那骂人的话,才给你打电话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脸再见神野老师,甚至厌倦了自己辱骂自己。



“还真是个男人啊,骨子里就是粗鲁的男人。”小宫的坏话继续很有精神地说着。“而且,完全没有同情心,真是个利己主义者。我都想和你断交了。更可怜的是,她的脚不是有点不方便吗?你是不是想显一下你腿长,什么都不想着,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是在想事情……可是你都注意到了吗?她的腿。”



“那是因为我友好地目送了你们离开,就这样……不过这样好吗?以后直子会恨你的。万一老师因为你而不高兴,影响到直子的前途和成绩怎么办?”



“胡说八道,神野老师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她是保健室的老师。”



过了一会儿,小宫突然压低了声音。



“我也是听到保健老师才想起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家附近的沙坑里埋了一堆刀。”



“刀?”



“啊,一把切割刀,一把水果刀,还有……”小宫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有一把野用生存刀,刀刃长度据说有十五厘米左右。”



“喂,那是……”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夺走安藤麻衣子生命,并威胁我女儿的凶器。警察的推测和刚才听到的刀具的形状是否完全一致?



撇开茫然的我,小宫低声解释起原委来。被刀伤的猫,下个不停的雨,犯人的真正目标……



“就那时,直子还来我家玩了,我家高志就跟小直说明情况了。你听说了吗?”



“不,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



“第二天一早,听了小直打来电话,说必须要马上去附近公园的沙场调查一下,高志就跑了。那时可是千钧一发。”



“你说是直子自己猜出来的吗?”



“不,听小直说,她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所在学校的保健老师。让高志跑到公园去,也是她的指示。那个保健老师就是……”



“说的是神野老师吧。”



我在心中自答。



“说是二月那起事件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



小宫的语气既感叹又有些担心。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你难道做着那么聪明、年轻、漂亮的人,会和你这个带子的鳏夫、没有出息的插画家,说长道短的美梦吗?



不是那样的。



是的,绝不是那样的。首先算上这次,我和她的见面也不过只有两次。



不,不是次数。



我再一次,在心里自答。



她看起来很冷。不仅是在二月那个寒冷刺骨的日子,安藤麻衣子的葬礼上相遇的时候。虽然已经是七月了,但今天隔着咖啡馆的窗户看到她时,她看起来还是很冷。



如果说安藤麻衣子是玻璃做的长颈鹿,那么神野老师就是冰做的人偶。她有一种危险而虚幻的感觉,如果有人想着给她温暖,轻轻地靠近她,她也会立刻融化消失。



我不想成为堂吉诃德。我并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人,而且在她的心中,并没有活生生的人。



交通事故、未婚夫的死。从医学角度看她应该已经痊愈了,可她的右腿却始终不听话……



二月的那个寒冷的日子,和她交谈的片段,就像细雪一样飘落。



冰凉的长凳、在地上写着难写得汉字。就像人心一样。要选海边还是山上呢?那决定了命运的残酷选择。儿童公园里玩耍的年幼的孩子们……



公园?



突然,我的思绪停止了。



离这里大概步行十五分钟左右。说不定是在那个公园……



“喂,对不起,我要挂了。”



我对着电话叫喊。



“什么,你这家伙太随便了。最重要的会见到底怎么样了?得到遗属的同意了吗?”



“哦,那边没问题,出版的方向能不能谈下去,我一会儿再打给你。”



“喂喂……”



对方好像还说了什么,这时背后响起了嘈杂的广播声。



“请上车的客人注意,在车内使用手机会给其他客人带来麻烦……”



好像在坐电车啊。本来就有很多杂音,但我太专注于自己的话题,没有注意到。我干了件坏事啊。



“再见。”



我简短地道别后,对方也不情愿地关掉了手机。



目标的儿童公园比想象的要远,但还是比我预计的时间到了。我自己也知道后背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或许是人们都不喜欢艳阳天,公园里人影很稀少。



神野老师就坐在和之前一样的长椅上,挺直着背部。我的影子落在她脚下时,神野老师抬起头来,向我微笑着。



“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会来了。”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一埋头于思考什么事的时候,马上就注意不到周围的人了……去世的妻子也经常批评我。这是个坏习惯。”



神野老师又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从她唇间微微露出。



“该道歉的是我。老实说,让野间先生迟到是我故意的。”



“故意的?”



“是的。我也想稍微……一个人思考下。”



“怎么?”



听完之后,我后悔自己介入了。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



“和野间先生一样。”



真是谜一般地回答。



“安藤……是麻衣子小姐的事吧。”



二月份发生的那件令人痛心的事件。接着四月在公园发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然后围绕着六月的,那封被投递的迟来信的事。



如果将这些事件合为一体的话,神野老师与所有事件都有着大大小小的关联。即使是偶然,次数多了也是必然啊。



“也许神野老师对杀害那个少女的犯人有什么头绪吧?”



说出这个疑问后,神野老师慢慢地向我眨着眼。就像瞬间消失的火焰一样,淡淡的微笑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有人……不,我觉得他一定一直在等野间先生问我这个问题吧。野间先生……”神野老师歪着头说。“上次见面的时候,对,正好是在这里。野间先生说过吧,可能是自己‘杀了’安藤小姐。如果我想说跟那时野间先生说过的同样的话呢?”



“同样的话?”



“嗯,”对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用一种淡然的语气说。



“是我杀了安藤麻衣子。”



7



“……请等一下。”



我瘫坐在神野老师坐过的长椅上。即使隔着牛仔裤的布,也能感觉到被太阳持续炙烤的水泥材料有着可怕的温度。我想起了神野老师身上那件清凉的连衣裙轻薄的面料。不会觉得热吗?我隐约这么想。但是,双膝并拢坐着的神野老师,总觉得有些冷。就像保温箱里苍白不堪的切花一样。



“……你刚才是说杀死吗?”



我终于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嗯。”



神野老师还是淡淡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的确有那样说过。恐怕是我害她选择绕路走了昏暗不明的远路,所以说不定是我害她被人杀死的……我忘了确切的话,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是说过。”



“那么,不是杀死,而是害死那样。”



“嗯,也可以这么说吧。虽然结果是一样的。”



“是一样的东西吗?”我的内心复杂地交织着安心与不安。把杀害那个女孩的真凶向警察报案的自己的身影,一瞬间,这一瞬间,在脑海中活生生地闪过。“即使如此,关于那个少女的死,究竟有什么原因让老师你感到如此自责呢?”



虽然是带有反语意味的提问,神野老师却沉默了很长时间。只有蝉鸣的叫声,发出令人厌烦的回响。



“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强迫。”没过多久,我不耐烦地说。



但请允许我这么说。可以吗?凶手到现在还没有抓到。害大摇大摆地在附近走来走去。就算是现在,他也有可能以为是风头过了,正在物色下一个牺牲者。聪明的你,不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不管你知道什么,如果这一点和逮捕犯人有关的话……



神野老师的脸色苍白得连旁边的人都能看得很清楚。她看着我,眼中浮现出胆怯的神色。



“要是那样……”



神野老师低声嘟囔着。声音太小了,我不得不反问。



“如果是那样的话,凶手的下一个目标,也许会是由利枝同学……”



“由利枝?”



“是安藤同学寄信的毕业生的名字。”



“为什么是那位小姐?”



“因为没有人找到他,没有人制裁他这个杀人凶手。”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对于我的问题,神野老师沉默了很久不愿回答。



“……请让我说我些自己的故事。”她的眼睛好像看到了和我完全不同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很无聊的故事。是个无处不在的平凡的故事……十几岁的时候,我觉得日子过的很痛苦。每天都快要窒息,在活着这件事上找不到任何意义……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来我有什么朋友,有什么梦想,期待着什么,思考着什么。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泡沫和塑料一样,又白又轻又干巴巴的。所以……所以我就想着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可是,我当然也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只是,如果走在路旁被失控的车撞倒,乘坐的飞机掉下去,或者突然得了什么绝症……我只想着这些,感觉我一直在期待着。”



我有些震惊,情不自禁地盯着对方的脸。



我模糊地想象着。现在,眼前的女性,和直子差不多的年龄的时候。该是多么充满年轻气盛的生命力,朝气蓬勃,光芒四射。



并不局限于她个人,我认为这才是年轻时该有的状态。更何况是个让人觉得很可爱的少女。



“……为什么?你的人生有那么不幸吗?”



面对我的提问,对方淡淡地笑了笑,摇摇头。



“我并不觉得不幸。如果这么想的话,肯定会受到惩罚的。因为我一直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可是……”说了半天,神野老师不知为何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幸福过,一次也没有。”



“如果没有过得幸福也没有过得不幸,那么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是空的啊。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空瓶子、空罐子、沙滩球……还有,对了,纸风船什么的。”



最后的比喻,最接近她的心情吧。她的目光就像追着看不见的纸风船一样,忽上忽下。



用五颜六色的薄纸粘在一起做成美丽的纸风船。不管它在空中是多么优雅地飞舞,下一个瞬间也会很干脆地瘪了,有着虚幻和不安定的危险……



“我一直认为只有我过得这么痛苦。”神野老师凝视着远方说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太软弱了,又太高傲了,所以才会活得很辛苦。可是从事这份工作后,我才明白不是这样的。”



“是的,老师既不软弱,也不高傲。”



听了我的话,对方干脆地摇了摇头。



“不一样。每天轮番接待来保健室的女孩们,我才发现她们和我多么相像。确切地说,是以前的我。生活本身对她们来说就是痛苦的。”



我想,不会吧。



不该是这样的吧?现在走在街上的少女们是多么开心啊?就像这个世界春天的样子。



大家都迈着舞蹈般的脚步,在人生这条路上轻盈地走着。时而嬉笑打闹,时而哼着小曲,时而摘着路边的花。



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才适合她们。



不。他脑子里深信就应该是这样,必须是这样。



神野老师继续说道。



“其中觉得最像自己的是……”



“安藤麻衣子,对吗?”



“是的。同样的感受在那个孩子身上也能体会到。安藤同学和当时的我在精神上简直就是双胞胎。所以我知道……那个孩子想死。”



“她这么希望死去,也正代表着有多么地想活着不是吗?”我不由得用强硬的语气插话。“所谓会去思考死亡,正是意识到生命的意义。至少我从《玻璃麒麟》这个故事中有了这样的印象。她所希望的,应该不只是有死亡才对。不是这样吗?”



神野老师睁大了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大概你说的没错。那孩子曾对我说过,‘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她带着一种挑战的眼神说出这种话来。”



仿佛她现在就在我眼前。我和那个少女见过面,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当时光线昏暗,我自己也很慌张,根本不会仔细看清对方的脸。



尽管如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讨厌没有意义的生,但更讨厌没有意义的死。”



如此宣言时少女的神情,那高傲的语气,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眼前。



“你知道这个故事吗?”突然,神野老师说道。“这是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生的事情。一对年轻夫妇从神明那里得到的孩子,先天就背负着没有大脑的重度障碍。现在医学非常先进,据说从婴儿在胎内的情况就知道了这点。当然,医生建议堕胎,因为即使平安出生,也不能在没有大脑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可是这对夫妇却决定要生下那个小孩。”



“到底为了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这么说了。



“是为了把这个婴儿的心脏、肺和肾脏移植给其他更需要的婴儿。如果能救得了其他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也就有了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天哪!”



我呻吟着说道。然而,这对年轻夫妇的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连他自己都无法判断。



“可是,这个愿望最终并没有实现。”



“为什么?”



“……因为法院并没有宣布生下来的孩子脑死亡。原本就没有脑,所以出生的瞬间就应该算是脑死亡,这对父母的主张并没被承认。就在未得到脑死判定的情况下,婴儿的心脏在十天后停止了跳动。”



“我的天哪!”



我又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