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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鹊之桥(1 / 2)



一、



停车场一角盛开的沈丁花(注:沈丁花:又名瑞香,常绿小灌木植物。早春开花,花期较长。花朵锦簇成团,有白色、黄色和紫色,花香宜人,具有较高的观赏价值。)散发出酸酸甜甜的清香,我从轻型卡车的驾驶室一出来就闻到了。现在是星期一的下午三点,晴空万里。过去整整一周都冷得要命,今天倒暖洋洋的,是个好天气。风儿和煦,空气清新,鸟儿在枝头欢唱,而我的荷包里没有钱。



“该死的无赖和尚……”我回头看了看轻型卡车的后车厢,又叹了口气。



车厢里用绳子固定着一只桐木衣柜。就在刚才,距离我们店面车程三十分钟的黄丰寺的住持把这件东西强行兜售给了我。家具表面到处都是细小的划痕,还有亲戚家的孩子在上面贴纸留下的痕迹,不仅如此,衣柜背面还生长着一片片白毛,就像雪景一样。反正不管怎么看,这东西也不是一件可以回收再利用的家具。很明显,这是那个住持嫌处理大件垃圾麻烦又费钱,所以才把我召唤过去的。



——这个吧……好像不能回收啊。——



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道。而那位一看就像职业摔跤界专扮坏人(注:在以观赏性为主的职业挥跤界,有一类人专门负责扮演坏人,以增加打斗的故事性,激发现众的兴趣。)的住持却勃然大怒,他拿出我们发的广告传单,指着那上面“本店负责回收一切”的广告语质问我。



——那这样好了……我出五百日元回收这个,如何?——



听了我的提议,他又立刻吹胡子瞪眼地把广告传单上“高价回收、低价出售”这一句指给我看。



他眯缝起眼睛,像腐烂鳕鱼子一样的嘴唇也一点一点地上扬。最终,他竖起一根肥胖的食指,用好像从地狱底层发出的低沉嗓音提出了一万日元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我最后同意以七千日元的价格回收这个衣柜。住持把七张千元钞票揣进僧衣口袋,我刻意无视他得意扬扬的表情,一个人奋力把衣柜装上轻型卡车的车厢,然后驾车离开了这个寺院。



“无论如何得先把这个东西塞进仓库才行……”



我把衣柜从车厢里卸下,试图将它搬进仓库。



但是,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虽然店面的仓库紧邻停车场,但仓库的入口在停车场的另一边,距我停车的地方还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搬了一半就筋疲力尽的我只好先把衣柜放在路边,一边按摩着两臂一边走进仓库。仓库入口挂着店面的招牌,上面写着:



喜鹊·旧货商店



“我回来了。”



仓库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茶具组合、拖鞋放置架、喷墨打印机、写字台、《北斗神拳》(注:《北斗神拳》:技击题材的漫画,作者原哲夫。于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八年连载于《少年JUMP》,是二十世纪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漫画之一。),儿童蹦床,《棒球英豪》(注:《棒球英豪》:运动题材的漫画,作者安达充。于一九八一年一九八六年连载于《少年SUNDAY》。),家用空气净化器等等。虽然我们管这里叫仓库,但其实这里原本是用来一陈列商品的地方。说“原本”好像也不确切,现在这里仍然用作商品陈列,只是东西一直卖不出去,积压得越来越多,所以现在把这里称作仓库更为确切。



“喂,我说华沙沙木,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搬一下衣柜啊?”



爬上仓库里侧的梯子就来到了二层的事务所,我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并没有看到华沙沙木丈助的身影,倒是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连帽夹克的短发女孩儿坐在里面的沙发上,啃着百奇(注:百奇:由日本江崎格力高株式会社生产,是一种棒状并带有不同口味涂层的饼干类日式零食。)。



“日暮先生,你又被人坑了吧。”



她说的日暮就是我。我叫日暮正生,今年二十八岁,在这个总共只有两名员工的店里担任副店长。



“你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你的语气告诉别人‘唉,我又干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的傻事。但是我也被折腾得够戗,快要累趴下了,所以你们就高抬贵手吧,听了我的事以后不要表现得太夸张’。”



“菜美,你来了呀。”



她叫南见菜美,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注:“南见菜美”的日语发音是Minami Nami,所以这里会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很奇怪。),不过倒是很有来历。



“要不要来一根百奇?”



“算了,我不吃这个。”



“吃吧吃吧。给。”



“多谢了。华沙沙木到哪儿去了?他在楼上吗?”



在二楼事务所的上面还有一间阁楼,那是我和华沙沙木共同使用的生活空间。



“没有,他在厕所呢。”



就在这时,我听到巨大的冲水声,随后一个瘦高的男人从厕所走了出来。他穿着古旧的牛仔裤和退色的史努比套头衫。胳膊肘的地方有个洞,露出苍白的肌肤。他单手拿着一本翻开的外文书,认真地阅读,消瘦的脸庞几乎贴在书页上。磨损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金字——Murphy's Law。



“杨氏无生命物体移动定律……‘即使是无生命物体,也会被移到正好会挡路的地方’……原来如此。”



“你又在看这本书啊?”



他抬起头,稀疏的眉毛飞快地抖动了几下,说道:“《墨菲定律》不管看多少遍都很有收获。这本书用各个领域里的能人说过的话完美地概括了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失败案例。日暮君,如果我们想在人生道路上尽量避免失败,那么首先就需要详尽地了解何为失败啊。”



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都可以从中间开始跟着他一起说完了。



这时,楼下传来几声短促的喇叭声。



菜美从窗口向下望去,一个中年男人正站在路中间喊着什么。



“啊,十分抱歉,我们马上就移走。——喂,出租车司机生气了哦。日暮先生随随便便把衣柜放在那里,挡住人家的路了。”



华沙沙木一脸“你看怎么样”的表情看着我,还指了指手里那本“Murphy's Law”。我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碰巧而已嘛。”我又爬下梯子。



“我要把那个衣柜搬进来,你们俩也来帮帮忙啊。”



我和华沙沙木在这个琦玉市郊外的“喜鹊·旧货商店”的阁楼上一起生活。这个店开张两年了,我们一起住了两年,账面的赤字也持续了两年。



“你花了那么多钱就买了这个东西?”



华沙沙木帮着我把衣柜往仓库里搬。他说话的时候瞪着我,那眼神简直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我也没办法啊……那个人逼着我出五千日元回收。”



“但是,不管怎么说五千日元也太多了吧。”



我告诉华沙沙木这个衣柜是用五千日元回收的。虽然我给了那个无赖和尚七千日元,但是交易发票上写的是五千日元。多出的两千日元我用自己的零花钱垫上了。我耻于承认也不敢承认自己花七千日元买下了这个衣柜,所以我篡改了那张发票。不过,要是早知道五千日元也让华沙沙木如此震惊,我还不如照实写上七千日元算了。



“不过,也许这样才能表现出日暮君的拿手好戏呢。最少——嗯,也要把它变成一个能卖到七千日元的东西啊。”



“好,我试试看吧。”



所谓拿手好戏就是指把回收的东西进行维修改造的技术。我毕业于一所美术大学,在某种程度上我可以让旧货变新品,或者把新品做旧,使其看起来像一件古董。当初华沙沙木之所以看中我,并把我拉入这一行,也正是因为我的这个本事。



“日暮先生,稍微往右一点儿。华沙沙木先生,稍微慢一点儿。”



在乱七八糟的仓库里,菜美指挥着我们的搬运行动。



她大概从半年前开始经常出入我们的小店。她曾经卷入一桩复杂的事件,是华沙沙木完美地帮她摆平了——这也是我们和菜美相识的契机。从那以后,只要有空她就会到我们店里来坐坐,啃着带来的百奇,摆弄九连环,或者一眨不眨地盯着华沙沙木的侧脸。



迄今为止,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她,当时救她的其实不是毕沙沙木。而是我。她一心认定华沙沙木是个天才,而华沙沙木似乎也相信自己是个天才了,但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错得很离谱。没有有我的锦囊妙计,那件事根本没法解决。不仅救不了菜美,连华沙沙木最后也只能以笨蛋业余侦探的形象收场。



“日暮先生,撞到柜角了,小心一点儿。”



“知道了。”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说出实情,我不想让菜美感到失望。正是因为有“天才·华沙沙木”的存在,她才能一直这样快乐地生舌下去。



搬运衣柜的时候,我不经意看了一眼仓库大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是个男孩子。



“欢迎光临。”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少年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仓库。他看起来是个小学生——也就小学三年级的样子吧?这么小的孩子光顾这里还挺少见的。



“请进。随便看看吧。”



这个孩子脸色苍白,身材纤细,好像身体不太好。他穿着藏青色的短裤和白衬衫,似乎是私立小学的校服。修剪整齐的刘海下面,他的脸像人偶一样毫无表情,那双怯生生的眼睛顺次扫过我、华沙沙木和菜美。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吧?”



“啊,嗯……”



把衣柜搬到仓库内侧的修理区后,我走到那个少年面前。他抬头看着我的脸,说:“手、手、手……”



“手?”



“我的手帕丢了。”



他终于说了出来。一旦开了头,剩下的话就一气呵成了。



“是几天前的事。我——”



他说前几天来过这家店一次,他想给家里那只叫“舌头”的狗买狗粮。那天正好是“舌头”一岁的生日,所以他想给它买个生日礼物。但是,店里没有狗粮,他只好空着手回家了,后来他才发现口袋里的手帕不见了。他记得在这家店里用手帕擦过汗,所以认为大概是丢在这里了。今天他来就是为了寻找手帕。



——少年直挺挺地站着,这么多话只用了十五秒就说完了,然后他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



“这样的话,嗯……那你去找找好了。请吧。”



少年轻轻点点头,弯下腰开始在那一带转来转去,表情非常认真。



“奇怪啊……”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是很奇怪啊……”菜美也嘟囔道,“那孩子在撒谎呢。”



没错——不管怎么看,那个少年都在撒谎。



“他说来这里是想买狗粮。这个借口也许还不坏。如果他想编这样的谎话,那么那个东西不是店里不卖的东西的话就麻烦了。比如他说要买球棒或棒球,这种东西店里可能本来就有,那么他就会被质疑‘可是你当时并没有买啊,我不记得有卖过这些呀’。从这一点来看,他说买狗粮是明智的,这个东西首先不可能在旧货回收店出售。这个孩子真够机灵的啊。”



菜美说得没错。再补充一点,到昨关为止上一周天气都很冷,所以他说在店里出汗这一点也十分可疑。



“喂,我倒是有个想法,那个孩子不会是——”



也许是为了强调后半句话,菜美停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



“不会是那个‘铜像纵火未遂事件’的元凶吧。”



二、



“铜像纵火未遂事件”是这么回事。



两天前那个周六的早晨,我在事务所一边吃着早餐红豆面包,一边给华沙沙木沏咖啡。他总喜欢让我干这些事。我把他的红豆面包放到微波炉里加热,趁这个时间下楼去把仓库的百叶门打开。



结果下去一看,发现百叶门已经被打开了。



显而易见半夜有人进来过。仓库内侧用来压住百叶门的混凝土块被人放倒了。这个店刚开业不久,华沙沙木就把仓库百叶门的钥匙弄丢一了,所以他从附近捡回这个东西每晚从里面压住百叶门代替上锁。当然,这么做肯定是不能代替上锁的,只不过我们还是把这个行为叫做“上锁”。



发现有人闯入的痕迹之后,我立刻把华沙沙木叫了来。我们开始清点仓库里的货物。但是,怎么查也查不清楚,货物乎堆积如山,天晓得什么丢了什么没丢。在进行这种近似无意义的劳动的时候,我们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侵者有可能并非为了偷盗而来。



——这肯定是纵火未遂——



华沙沙木断言。的确,仓库里留下了足以支持这一推断的证据。一捆烧掉一半的报纸,两根烧剩下的火柴残骸。说实话,看到这些东西谁都能明白出了什么事,幸好火势没有蔓延。烧了一半的报纸放在东西相对较少的角落。但是,报纸捆摆放的位置离那里的一座铜像的底座很近,结果那尊飞鸟展翅雕像的木制底座被烧得很惨。这个铜像已经有了买家,我在雕像底座上贴了一个写着“已售”的标签,但是这个标签也给烧没了。仓库里闻不到燃烧的焦煳味,所以那个人大概在我们上床不久就下手了。



华沙沙木长时间盯着这些新鲜的罪证,似乎正在试图把无数纷繁复杂的线索一一整理清楚。忽然,他抬起头,冒出这么一句:



——纵火的目的不是为了烧掉仓库,肯定是冲着这个铜像来的!——



嗯,估计就是这样,我想。



——所以才会把报纸放在这个地方点火。在这里既不用担心火势殃及到其他货物,又能确保铜像受损。——



——但是为什么要破坏这个铜像呢?——



——日暮君,这个我还要再想想。就差一步了,再前进一步就能将死对方了。——



“就差一步”是华沙沙木想不出点子时的口头禅,我十分清楚这一点。而且,这种事本来就应该交给专业人士去调查,于是我掏出手机想报警。然而,华沙沙木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日暮君,不能报警。——



华沙沙木缓缓地摇了摇头,视线投向仓库的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我们称为“禁果”的货物,包括家具、摆设、电子产品之类五花八门的东西。全是我们从垃圾回收站偷来的。店里的赤字状况持续了太久,所以华沙沙木认为搞一些进货成本为零的商品回来卖的话,至少可以使业绩的纯利润部分有所提高,所以我们就从各处的垃圾回收站搜罗了一些似乎尚可使用的东西,我把它们修好,准备当做商品出售。但后来我们知道了擅自捡垃圾出售可能会触犯法律,就放弃了这个办法。可是,我们又懒得把东西一一送回原处,所以就在那些东西上贴上“已售”的标签掩人耳目,并把它们都塞进不易被发现的仓库深处。



——有那些东西的话,我们就不能报警啊,日暮君。——



没办法,我只好放弃了。



——那么我们就靠自己的力量解决吧。——



——嗯。——



——从刚才开始,我的脑细胞们就一直叫嚣着:“快让我们动一动啊!快让我们动一动啊!”——



华沙沙木两眼灼灼发亮。



一个多星期前的某天早晨,华沙沙木从一个突然上门的男客人手里以六千五百日元的价格买下那个铜像。那时,我正在附近的住宅区发小广告,并未见到这个男人。据华沙沙木说,那是个矮个子的驼背中年男人,戴着毛线帽、口罩和墨镜,说话含糊不清,就像嘴里含着热茄子一样。华沙沙木还说在接待此人时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小偷什么的。我听了华沙沙木的描述,觉得这种可能性高得不能再高了,不过为了不自找麻烦,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



——日暮君,我们先确认一下那个推销铜像的男人的身份吧。——



我们回到楼上的事务所开始查找资料,那个男人留下的住址是假的,留下的电话号码是空号。福田纯一郎这个名字恐怕也是他信口胡编的。本来在收购商品的时候应该要来对方的驾照或其他能证明身份的证件复印备查,但是华沙沙木经常省略这一步骤。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华沙沙木仰天长叹。



——没办法,我们从那个铜像本身入手追查真相吧。——



我们又下到仓库,蹲在铜像旁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正如前面所说,这是一座飞鸟展翅的铜像,固定在一个长方形的木制底座上。鸟的翅膀几乎伸展成一条直线,从翅膀的一端到另一端大约有五十厘米,可以算是一件相当大的装饰品了。这只鸟看起来既像一只小号的乌鸦,又像一只大号的麻雀,可惜铜像本身并没有染色,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鸟。铜像的整体造型极具动感,如果仔细观察鸟的头部,就会发现它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可爱。



——啊,日暮君!这里有个痕迹,不知是什么东西。——



在那只鸟的腹部正中央有一处像肚脐一样的凹陷,大概是用螺丝刀之类的工具钻出来的吧。凹陷处直径五毫米,深约三毫米,从这个地方可以看出青铜的本色。



——这是线索啊!——



华沙沙木用右拳捂住嘴巴,兴奋难抑。



——犯人在这个铜像上给我们留下了查找真相的线索啊!——



是吗?我想。



我在脑子里回顾了一遍前两天的事,然后转脸看着莱美。



“所以,你认为那个男孩子就是烧焦铜像底座,并在铜像上挖出个肚脐的犯人?”



“没错。他在放火的时候遗失了手帕,所以为了到这里找回手帕,他才会撒谎说前几天来买狗粮什么的。”



“也就是说……他是为了消灭犯罪证据才来的喽。”



华沙沙木紧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



话说有一件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困扰着我。菜美提到铜像的时候我想起来的,那大概是上周三前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晚上,事务所的电话铃响了,我接到一个男人奇怪的咨询。



——啊,请问是“喜鹊·旧货商店”吗?我想打听个事,你们那里有飞鸟造型的铜像吗?——



我们刚刚收购了那个铜像,所以我当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对方又追问了铜像的具体形态,我就把样子和大小都说明了一下。对方听完后立刻说:



——我正想找一件这个样子的摆设装饰玄关呢。下周一我就去店里买下来,请帮我把那个铜像留到那个时候。——



男人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于是,我就在那个铜像上贴了“已售”标签。



说起来当时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那个男人简短地说了句什么。



——啊,SUMI……——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华沙沙木,那个打电话说要买铜像的人今天就要来的吧?”



我试着提醒了一句,然而华沙沙木立刻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我。



“先不要管其他事。日暮君,生意的事无所谓,总之现在要集中精力盯住那个少年的行动,就是那个纵火未遂的小鬼。”



“但是……”



“好啦,别说了。”



华沙沙木根本听不进我的话。



后来,那个少年把仓库的每个角落都来回转了好几遍,所有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最后,他又走回我们这边,带着不安的神情围着我们也绕了两圈。



也许是厌倦了继续观察,华沙沙木终于忍不住开腔了。



“小家伙,你在找东西,是吧?”



“啊,嗯。”



这似乎是少年慌张起来的习惯反应。



华沙沙木一边一步一步慢条斯理地走近少年,一边说道:“墨菲定律里有一条可能对你有用哦。奥布莱安说过:‘如果想快些找到要找的东西,就要先从搜寻其他东西入手。’小朋友,你要不要试着找找其他东西呀?比如……啊,对了……”



华沙沙木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看着少年,说:“……比如一个飞鸟造型的像?”



他试图巧妙地设下圈套。



然而,少年只是一脸疑惑地仰望着华沙沙木。



“鸟的像啊,你不懂我的话吗?我说鸟的像!”



圈套落空了,华沙沙木焦躁起来。



“鸟形状的……大象?”



“什么大象!不是大象的象!你怎么回事!是像啊!像!铜像!铜像的像!唉,算了算了。”



华沙沙木识时务地决定不再针对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不清,他又换了另一种方法。突然,他放松了身体,双臂高高举起,努力做出一副心情愉悦的样子,然后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到处淘气来着。”



他唇边露出一丝冷笑,冷不丁地直直注视着少年的眼睛。



“比如,玩火什么的。”



但是,这次对方依然毫无反应。少年苦恼万分,努力思索着对方话中的含义,最后,他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问华沙沙木:“那个鸟的铜像……是丢了吗?”



“啊?”



“因为你刚才说要找这个铜像呀。”



“啊,那个……不是这样的。不对,其实是这样的,就是那个鸟的像啊……”



这下连我也听不懂了。少年更糊涂了,他移开视线,盯住脚下的地面,沉默了一会儿。



“手帕好像不在这里……我不找了。”



少年说完这话,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仓库。



“华沙沙木先生,现在怎么办?”



菜美迅速小声地发问。



华沙沙木也果断地小声回答:“当然是要跟踪他了。”



“我也去行吗?”



“随便。日暮君你也来。”



“我就算了吧。”



华沙沙木似乎稍感遗憾,他说:“你看,刚才说的那个买铜像的人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了。”



三、



华沙沙木和菜美刚走不久那位客人就来了。



“我就是打电话预订飞鸟铜像的人。”



这个男人身材高挑,相貌精悍,眉毛很粗,鼻梁挺拔得就像倒扣过来的文库本的书脊(注:文库本书脊,日本文库本的书脊一般在1.5厘米到2厘米左右。)一样。年龄大约在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



“是这么回事,其实那件商品出了一点儿小问题……”



我把铜像底座被烧焦,以及铜鸟腹部多了一个肚脐状伤痕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那个男人。听了我的话,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



“怎、怎、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半夜有人潜入仓库搞破坏的事也和盘托出。想来想去,我决定先不说。



“我家孩子小,是他淘气弄的。”



于是,我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是、是、是、是、是你的孩子?”



“嗯……嗯……是的。”



“无论如何,先让我看看那个铜像,赶快搬过来。”



我从事务所把那个铜像搬到他面前。男人的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脸上的五官皱成一团。



“你、你、你、你家孩子造的都是什么孽啊!”



虽然实际上我并没有孩子,但这个男人的话让我觉得很刺耳。



“请别这么生气嘛。小孩子不懂事。”



“但是这是你们店里的商品吧?”



“对,是我们店里的商品。正因为如此,凭什么要被你说三道四的啊!”



“你怎么不好好管管你家孩子呢!”



“我管得很好!”



这时,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既乖巧可爱,又温柔善良,就连看到一只淋湿的猫咪都不能放任不管。



“不是我夸自家孩子,他比这一带的孩子都能干多了。每天早晨,他都会给我煮咖啡。吃红豆面包的时候,他总会问我:‘爸爸,要不要把面包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呀?’”



“关红豆面包什么事啊!我现在问你他怎么会把我要的东西弄成这样!锁孔都……”



“锁孔?”男人突然缄口不语。



“你刚刚是说‘锁孔’吧?”



对于我的问题,男人不置可否,他从鼻孔里呼出几口粗气,掏出钱包。



“多少钱?”



“什么多少钱?”



“就是这个铜像。这东西还出售吧?多少钱卖给我?”



我立刻在脑子里打起了小算盘。收购价格是六千五百日元,我要为店里赚入三千五百日元的话,那么加起来正好是一万日元。顺便我再把今天付给流氓和尚的两千日元私房钱也加上好了。



“一万五千日元。”我报价。



谁让他说我儿子呢,那三千日元是为我儿子加的。



“没问题。”男人二话不说就付了钱,我把铜像打包装箱,他扛起箱子就走了。



我悄悄放下仓库的百叶门,不用说,自然是要跟着他看看他去哪里。



男人走进一户人家,在那家的门柱上挂着一块光泽温润的木制名牌,上面刻着“加贺田”几个字。二层的日式老房子占地面积很大,有种历经岁月洗礼之后的沧桑感。我站在门外向里窥看,庭院的一角并排种着修剪整齐的黑松与罗汉松。



门上还悬挂着一块木牌,哎哟,我不禁有点儿吃惊。



加贺田铜器制造株式会社店面在那边→



箭头指向一座工厂一样的建筑物,与住宅比邻,中间只隔着一个院子。这是怎么回事啊?那个男人自己就在铜器制造公司工作,他为什么还要去买二手的青铜制品呢?



总之,我打算先去那个工厂一探究竟。工厂是一座平板单调的四方形建筑物,外墙墙皮剥落,露出了下面的水泥。店面开在工厂的一角,只有这个地方有一片屋檐,整体看起来就像是嵌在一块豆腐里的小屋模型一样。



透过玻璃拉门可以看到一位身穿工作服、长着茄子鼻的老爷爷正在和里面的人说话。对方坐在轮椅上,应该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轮椅后站着一位苗条美丽的女性,但是不知为何她看起来一副很疲惫的样子。那个老太太冲着她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那位女性瑟缩着回了几句。是挨骂了吧。过了一会儿,那位女性推着轮椅转了一个方向,她和老太太进了店面内部,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走进店里,那位茄子鼻老爷爷笑眯眯地走过来,他两手交叠在身前,对我说:“欢迎光临。先生你是想看成品呢?还是想定制呢?”



“啊,这个……”



“成品的话,有的摆在这边的架子上,还有很多都列在这本商品目录里。我们也可以按照客人需要订制各种东西,当然人像也是没问题的。只要让我们照几张照片,根据照片就可以……”



“其实,我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请问这个店……是卖什么的店呀?”



听到我发问的瞬间,老爷爷忽然垂下眼皮,嘴唇紧抿。我不由自主地想要窥看他的表情,以为自己可能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没想到他突然又抬起眼,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加贺田铜器制造株式会社是一家有着四十八年历史的老字号。公司成立以来,曾经卖过贝壳陀螺(注:贝壳陀螺:陀螺的一种,日本传统玩具,起初是在贝壳外面裹上砂石、黏土制成,后改为铁制。)、家用水龙头、井盖等各种民用产品,近二十年来公司主要致力于铜像的生产和销售。铜像,顾名思义就是用青铜做成的塑像,青铜用英语说叫“bronze”,是铜与锡的合金。铜像的制作方法是这样的。首先,用黏土做出原型,在这个黏土原型的基础上用石膏做出模子,这个模子是外模,还要再做一个比它小一号的内模,然后在外模的内侧,内模的外侧,也就是两个模子的中间浇铸铜水,等铜水凝固就拆掉模子,这样,与原型一样的铜像就做成了。这种制作工艺说起来其实就和情人节那天女孩子自制的巧克力没什么两样。我们公司出产的加贺田铜器全都是在这个工厂里造出来的。今天是工厂休息的日子,所以很安静。平常可是很热闹的,各种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制作铜像经常要用火,所以冬天的时候在这个店里待着也会觉得很暖和。但是到了夏天就热死了……



这段说明老爷爷像说评书一样一气呵成。那种流利的程度一听就知道他肯定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老爷爷喘了口气,似乎还想接着往下说。“这里货真全啊。”我赶快随便发表了一下感想,强行终止了这一话题。



“先生你想看什么样的商品呢?是自家用的,还是礼品?”



“嗯,我想给儿子买件礼物。”



我随口编了个说辞。老爷爷听了高兴地点点头,他和我一起站在货架中间。



“原来是给孩子买呀。请问,你儿子几岁了?”



“几岁了呢……”



“啊?”



“哦,他小学三年级了。”



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个少年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就照着他的样子说了。



“哎呀,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



老爷爷向后退了一步,仔仔细细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



“三年级的男孩子的话,这种摩托车、小船呀,或者这种小汽车都挺不错的,你觉得怎么样?或者你想特别定制一件礼物也可以呀。比如,做一件他喜欢的女生的铜像。”



“他还没有喜欢的人呢。”



“这个啊,可说不准。”



“他才三年级,怎么会懂这些呢?”



“现在的孩子都早熟。嘿嘿嘿。”



我一想到那个虚构的儿子开始对异性萌发兴趣,而渐渐不愿再答理我这个老爸的时候,心里就感到一阵凄凉。



“订制一件礼物你觉得如何?不过这比买现货要贵一些。”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可以做成铜像吗?”



我试着问了一句。



“是的,是的,只要让我们照几张照片就行。就像这样。”



老爷爷说着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台宝丽来相机,不由分说就给我照了一张。咔嚓,闪光灯一亮,照片就从相机里出来了。



“从不同角度照个五六张就能完全抓住对象的形态特征了。用宝丽来相机的话也省去了冲洗照片的时间,只要工厂有空,当天就可以下厂制作了。其实数码相机更方便,但是我、厂长,还有那些工匠都不会摆弄这些东西。啊,这张照片请你留作纪念吧。”



我接过老爷爷递来的照片,心里盘算着如何开口询问刚才那个男人的事,我想至少要搞清楚他的身份。



“老伴儿。恐龙不也很好吗?”



冷不防听到另一个声音,我吓了一跳。



“小新不就最喜欢恐龙嘛。小学三年级不是正好和小新同龄吗?”



“啊?哦,对呀。”



我这才发现店面里侧那张低矮的木制工作台旁边有个穿着工作服、身材圆滚滚的老奶奶,正在打磨一件商品。实在不好意思,刚才只看到背影,我以为那是个摆设呢。



“那个,小新是——”



难不成……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我试着问了一句。



“小新是不是瘦瘦的,皮肤白白的,还留着刘海呀?”



老爷爷似乎有些吃惊,他重新打量了我一番。



“啊,他和我儿子同年级,就是加贺田……新之助君。”



“可是他叫新太郎啊。”



“对,就是新太郎君。”



那个少年是这家的孩子吗?如果是的话,那他和来买飞鸟铜像的男人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是父子?



“恕我冒昧,请问新太郎是您二位的孙子吗?”



首先我问了这个问题。老爷爷和老奶奶一听同时大笑起来。



“我们是在这里打工的,只是雇员而已。不过,我们也很想有个那么可爱的孙子啦,可是我们没有孩子。”



也许是提到了小新,老爷爷的话匣子更关不上了,连我还没有问到的他也一起说了。



“社长身体不好,纯江夫人整天忙着照顾他,所以有时候,比如周末的中午就会拜托我们给小新做饭。不过,虽说是拜托我们两人,其实都是我老伴做的啦。”



哈哈哈哈哈,说到这里老爷爷又大笑起来。



纯江应该就是小新的妈妈了吧。那么,社长就是——



“社长就是小新的爷爷吧?”



说实话,在这种场合我有信心应付自如。不是自夸,我长这么大很少被他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