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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往没有谎言与痛苦的世界(1 / 2)



我们快走到仙台的时候才总算走过这片雨幕,当仰望晴空时,心中的畅快感不可言喻。说不定比闯过青函隧道时更觉得感动。



从刚进入盛冈开始,国道两边是一片繁荣的光景,这不禁让人觉得之前商铺难寻的路途仿佛是场梦,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便利店或是超市,现在不用再为吃住发愁了。这样我们就少了些顾虑,也不用东奔西找浪费体力,就稍微游览了一下旅游胜地,还住了住高档的旅馆。



现在我们在逛仙台站附近的公园,这里好像是叫西公园。漂亮的银杏树将它们的叶子播撒在地上。整个公园都染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空气中飘荡着银杏的气味,稍一吸鼻就能闻到。



“麦野!你看你看!”



欢快的声音传来,我转头望向井熊同学。她用脚将落叶凑成一堆,然后“嘿呀”一声将其踢散。银杏树叶在空中轻盈地舞动,刚开始下落便被固定在了半空中。



井熊同学地表情像是在说“怎么样?”,她两眼放光地等我说出感想。



“很漂亮呢。”



“哎,反应真无聊……你也来试试看嘛。”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机会难得还是试试吧。



我学她那样用脚把银杏叶凑在一起。要想好看点儿踢的时候不能犹豫。我怀着赢得PK的心态,将右脚向后甩,然后狠狠地踢出一脚。



“哇。”



我没悠住,左脚打了个滑。没想到地上这么多叶子还这么滑,这个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我背朝后摔了个结实。眼前是点缀着银杏树的蔚蓝天空,这犹如相片的景色不禁令我神往,我没有立刻起身。



“喂,喂!你没事吧……?”



井熊同学慌张地朝我这边赶来,总不能让她担心啊,我站起身。



“啊哈哈……看来我不擅长运动被你发现了呢。”



我稍稍开了个玩笑表示自己没事。



她放下心来,然后双手叉腰摆出一副说教的架势。



“我说你呀,别因为这种小事受伤啊……噗,啊哈哈!”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捂着肚子,笑得像个孩子。她那变来变去的表情可真是有趣,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寂静的公园里回荡着我们傻傻的笑声。



在公园转过一圈后,我们来到了附近的食堂。迄今为止我们吃的差不多都是超市或是便利店卖的便当或是小吃。但自从井熊同学感冒那件事后,我们商量好偶尔可以奢侈一下,于是决定隔几天就在食堂或是饭店吃一次。



我们来的这个食堂,是那种可以自己挑自己喜欢吃的菜的食堂。虽然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吃饭不给钱,但我们不用去拿客人或是工作人员的食物,心中的罪恶感就减轻了许多。难得能有口福吃点儿好的。



我们吃完饭后去了车站前的一家澡堂。至于怎么走则是看了车站那里拿的观光宣传册上印的路线。



来到澡堂后,我们立刻分开各自走进浴场,我泡进热水里洗尽身上的疲劳后,将拿进来的这几天的衣服洗了洗。洗的时候自然没直接浸在浴池里,只是借用了一下热水而已,虽然不管怎么做都不合礼仪,但也没有其他能洗衣服的地方也是无可奈何。



“好嘞。”



衣服洗完了。



剩下的就是连着浴巾把水拧干后再将这些衣服带着了,不这么做的话衣服没办法干。挂在背包上或是像披外套那样披在身上的话,差不多五小时就能干。



之前都是只洗一洗领子和袖口这些比较容易脏的部分,然后就那么把湿衣服穿在身上,但这么做比想象中的还要难受,身体又觉得冷,于是就决定把洗法改成现在这样了,虽然披着湿衣服走路很不舒服,但还是这样做比较干净。



我穿上衣服回到前厅,从被定格在谈笑时的老年男性身边走过,见到了井熊同学,她将毛巾缠在头上,现在正坐在沙发上看宣传册。



“久等了。”



“嗯。”



她不抬头地回答道。



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将洗好的衣服搭在背包上面,然后向她搭话。



“决定好在哪睡了吗?”



“嗯。想找个新鲜的地方。”



“所以是哪?”



“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她啪的一声将宣传册合上,然后站起身来。



我们收拾好行礼走出澡堂,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晚上十点了,快到睡觉的时间了。



走过鳞次栉比的旅店,井熊同学向车站的方向走去。我正好奇这是要去哪里睡,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大型百货商场。



“路对吗?”



“对的对的。



她自信满满地答道,走上停止的扶梯。爬上四楼后向深处走去,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



井熊同学来的地方是大型家具连锁店的寝具专卖店,原来她说的换换品味是这么回事,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喂,你笑什么啊。”



“不是,只是觉得你也有蛮可爱的地方。”



“闭嘴,我一直梦想能在这睡。”



她将行李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在附近的床上。



“从前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有段主人公住在百货商场的剧情。虽然内容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奇怪的是那段却记得很清楚。”



从前看过的电影,主人公住在百货商场的剧情,难不成是。



“摩登时代?”



“那是啥?我说的是动画,蜡笔小新的剧场版啊。”



“啊——,好的好的……”



说的是动画啊,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也是当然,就算她说从前,但那部电影也太老了,那个时代的电影还都是黑白的。而我之所以知道这部电影,是因为暮彦舅舅很喜欢这部电影。上小学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看过,因为卓别林的动作很有趣,所以虽然那时我还小,但也兴致勃勃地看到了最后。



“你别干站在在那儿啊,找个地方坐呗。”



“啊,嗯。”



我将沉浸在怀旧中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找了找别的床,沙发也可以。这里人不是很多,能睡觉的地方还挺多的。



见我左看右看,井熊同学疑惑地问道:



“你干什么呢?”



“来我旁边的床上不就行了吗。”



“唉,可是……不太近了么?还没隔断。”



“什么啊,你讨厌待在我旁边吗?”



“不,不是的……”



不太想看别人或是被别人看到睡相,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也会静不下心……而且。



“倒是井熊同学你,没关系吗……?”



“现在还担心什么啊。”



她像是看不起我似地笑了笑,然后脱下鞋一头倒在床上。



要是硬拒绝的话可能会让她伤心,我放弃抵抗决定就睡她旁边的那张床。放下行李,脱了鞋将腿伸进被子里,真舒服啊。但天花板很高,总感觉有些静不下心来。



“感觉怪怪的……井熊同学你觉得呢?梦想实现的感觉如何?”



“这又算不上什么梦想,不过,感觉……还不赖吧,就是灯太亮了。”



“确实。”



我们同时翻了个身,四目相对,她忽然慌张地睁大眼睛,然后立刻转头看天花板。



“总,总觉得好闲啊。”



“不是要睡觉么?”



“快睡觉的时候不是都拿着手机玩半天么?现在这个情况。”



“我觉得你现在玩也没关系啊。”



“现在没那个心情。”



真难搞啊,我忍着没打呵欠。



“呃,井熊同学愿意怎么做就做吧。我要睡觉了……”



“……有件事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



她口风一改,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我稍稍认真起来。



“井熊这个姓,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姓?”



“不觉得很粗鲁吗?熊什么的。”



我觉得完全无所谓……感觉这么说不太好,但她说的也不是太要紧的事,我放下心来。



“我觉得挺帅的,也很少见。”



“啊—?还是叫我的名字比较好,光,虽然也不太喜欢。”



“是么。”



我困极了,回她的话也变得随便起来,我轻轻擦了擦眼睛,强忍着睡意。



“所以说啊。”



等我放下手,发现井熊同学身体已经转向我,她把被子拉到下巴,表情看上去有些紧张。这回又要搞什么?



“你可以,叫我光哦。”



这还真是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现在到了十七岁,我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没有直接以名字称呼过别人,至少在我记忆里是没有的。这么说来,井熊同学对我的印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我的心开始躁动不已,这种感觉并不讨厌,炽热的感情在心中翻滚着,我不由地扣紧了脚趾。



“那个……那,以后我就这么叫你了。”



嘻嘻,井熊同学恶作剧般地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唇间露出的小虎牙,我就感觉赚到了。



想试着叫一下她的名字,我稍稍有些紧张,用唾沫润了润嘴后,



“光。”



我叫出了她的名字。



井熊同学低声惊叫一下,嘴动来动去的,她别过头去。发隙间露出的耳朵好像红了起来。真是奇怪。



“怎,怎么了?”



“——学啊。”



“诶?”



“给我加上‘同学’啊!”



她喊出这句话后,将头蒙进了被子里。



“果,果然还是不习惯!睡了!”



搞什么啊。不过,我也习惯叫她井熊同学了,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就按照她说的来吧。



我也蒙上被子遮挡灯光,倾听着自己砰砰响个不停的心跳声,渐渐进入梦乡。



我们离开仙台后,沿着东本干线南下。沿途经过了名取市、岩沼市、柴田郡这些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的城市。虽然这些城市感觉算是乡村,但生活上需要的商店还是差不多都有,我们也没吃多少苦就到了福岛。



从旅行开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吧。井熊同学病倒那天以后,我对日期的印象渐渐模糊起来。不过至少是过了三周了。



我也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最近每走过一个城市,我心中甚至会涌现出充实感。虽然路上并不轻松,但和井熊同学一起旅行确实让我内心充实起来。也正因如此,我忍不住开始想我们到了东京之后的事。



找到恢复时间的方法后怎么办呢?没找到又怎么办呢?之后做什么呢?又该找什么目标呢?越想心里越没底。



“从刚才开始干嘛苦着个脸?”



走在我旁边的井熊同学冲我问道。她右手里拿着肉包,是从便利店那里拿来的,刚才起他就边吃边走。



“没有,没什么。”



“啊,你在想刚才要是拿肉包就好了,对吧?我可不给你。”



“我不要的。”



“什么啊~是嫌弃我吃了一半所以不想吃么?真没礼貌。”



“我没在想这种事……”



井熊同学笑眯眯地大口吃着肉包。我知道她这是在开玩笑,虽然感觉有点儿烦人,但多亏了她我也不再去想那些消极的事了。



仔细一想,我们的关系也变得相当融洽了。我们刚开始接触时的印象,就算往好地说也称不上友好,不管聊些什么也总是搭不上话的那个时候,感觉已经是很久以前了。我迄今为止交到的朋友中,大概最要好的就数井熊同学了。



朋友。没错,应该称得上是朋友。虽然没有相互确认过,但井熊同学也应该……当我是朋友吧。如果时间恢复正常,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



井熊同学忽然停下脚步,肉包从她的手里滑落,在掉在地上之前浮在了半空。



“你的肉包掉了哦。”



“……看那里。”



她呆呆地指向天空,我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商用楼地上方,有个人悬浮在空中。



是个穿正装的女人,她背对天空,身体水平朝向地面,好像是刚从楼上跳下,时间就停了——。



好像?不对。她是真的跳下来的,没有其他可能了。我们目击了跳楼事故的现场。



“不,不好了。我们得去救她。”



井熊同学回过神后冲了向大楼,我也跟在她身后。



我们爬过狭窄的楼梯,打开了通往屋顶的门。能看到栏杆后面她的马尾辫飘扬在空中,仿佛只有头发有了不同的意志,试图将女人向上拉。



“我去把她拽回来。”



“别,还是我来吧。”



“别逞强了,麦野你不能碰别人吧。”



“可是,这么危险……”



“没事的。而且,我可没你想得那么柔弱。”



我不由得咬紧牙关。本来这种事应该让更有力气的我来做,但我可能因为排斥反应而手滑,现在只能交给井熊同学了。我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为了不让你掉下去,我抓住你的包……”



“嗯,交给你了。”



她跨过栏杆,同时我在栏杆内侧紧紧抓住她的背包,在屋顶上感觉地里面很远,这高度除非运气爆棚,不然落下去绝对没命,我绝不能放手。



井熊同学伸出手,抓住了女人的衣领。



“嘿……!”



她使劲往回拉。



半空中女人的身体被往回拉,虽然看上去似乎没有重力,但该说是重量吗,那种让她停在原地的力量在起作用,普通的方法救不了她。啪嗒一声,她上衣的扣子被扯掉了。



井熊同学的脖子上渗出汗水,只能在她身后支援的我也是心急如焚。



她以那不稳定的姿势不断往回拽,总算是把女人的上半身拉到了栏杆内测,之后她将女人的身体抱着往回拉,让其平躺在混凝土地面上。



“呼,累死了……”



说着她便坐在了地上。



“辛苦你了”,我慰劳一句,然后重新观察这位女人。



大概有二十多岁吧。她双眼紧闭,双手放在胸前,像是在祈祷。



“……抱歉,井熊同学。能看看这个人的口袋里有什么吗?”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寻死。”



虽然井熊同学显得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她翻了翻女性外套和裙子的口袋,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手机、润喉糖、钢笔、手帕、药片。



只有这些,别说自杀的原因了,连她的身份都无法确认。



“不行,她手机上设了密码。”



井熊同学将女性的手机拿给我看。画面上显示着天气情况,这下连她的名字都无从得知了。



“算了吧,我们没办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但是,这有些不负责任,”



“不负责任?”



“我们对她一无所知……也无法对她今后的人生负责,但是,却只是阻止了她……这是好事吗?也许对她来说,跳楼是摆脱痛苦的最后方法。这样的话,我们这么做只会让她更加痛苦罢了……或许吧。”



“那是不救她才好吗?要见死不救?”



她的语气像是在责问,瞪着我的双眼中也蕴含着愤怒。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忍不住低下了头。



“……抱歉,忘了我刚才的话吧,我脑子有些奇怪。”



“就是,你仔细看看。”



说着,井熊同学看向女人,我也转头看去。



“这个人是在工作吧,毕竟穿着正装。大概是遇到了非常不顺心的事,冲动之下才想跳楼的,这种状态她还能理性地做出判断吗,先不说她是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如果是冲动之下跳楼的,应该会有人来阻止的。”



“……确实,你说的对。”



我完全无法反驳,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但我没想到她能用这么冷静且有道理的话来说服我。



“好了,快走吧。”



她向屋顶的门那边走去。



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次那位女人。从刚才开始我心中五味杂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执着于她。



是时候走了。



我转过头去,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啊,等等!”



“这次又怎么了?”



井熊同学烦躁地转回身。



我蹲在女人身边,从她如祈祷似的双手中,能窥见一部分纸条。



“这个人手里拿着东西。”



“……你想让我看看是什么?”



“啊,那个……是的,拜托了……”



井熊同学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回到这边。



“看过之后就走哦。”



她抓住了女人的手。看样子握得相当用力,井熊同学费了好大劲才把她的手掰开。等终于让她把手松开后,里面是一枚被撕下来的纸条,上面用圆珠笔潦草地写着一段话。



『前往没有谎言与痛苦的世界』



这是一句祈祷。



在她那紧闭的双眼中,正在描绘着理想乡的样子吧。将这位女人推下去的不是绝望,是一个说不上是希望的,小小的愿望。



“哼”



井熊同学厌恶地一声冷哼,然后将手中的纸条撕成了碎片。



“等,你干什么……”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有。”



她将碎屑扔了出去,然后走下楼顶,我心中思考着那位女人,一边跟在井熊同学身后。



那天我们决定在一家雅致的咖啡店过夜,店里没什么人,还有沙发座位,昏暗的灯光也是再好不过。



井熊同学一放下行李就躺在了沙发上,她将提前备好的垫子当作枕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我坐在近处的椅子上,打开菜单,其实自己并不觉得饿,也没觉得口渴,只是打发一下睡前时间,手表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平常这个时间睡意都会悄然临近,今天却迟迟未到。



“你还在想那个跳楼的人吗?”



井熊同学躺着问道。虽然语气有些不耐烦,但其中透露出些许关心,说不定她是在担心我。那么,我还是别糊弄过去,老实回答她吧。



“嗯,是有点儿。受到了些打击。”



“在东京那种事不是家常便饭么,电车不是时不时地会停吗。”



“和其他县比起来确实比较多,但算不上是家常便饭,我不怎么乘电车,不是太清楚……”



“啊——好像东京的人,如果就两站的话会走着过去?”



“确实会有这种人,我是因为电车上……人太多了。”



“啊,这样……”



对于无法接触人的我来说,没有比挤满人的电车更恐怖的了。要是我坐的电车上一股脑涌进大量的社会人和学生的话,我甚至有自信自己可以引起骚乱。



“真不方便啊。”



“是啊,真的很想早点治好这个病……”



我不由地叹了口气。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难得她为我担心,真是过意不去。但继续说下去也只会让气氛更加沉重吧。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向近处的沙发。



“抱歉,我睡了。”



“……晚安。”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这是她第一次对我道“晚安”,心里很高兴。



我也向她道了声“晚安”后躺在沙放上,只要闭上眼睛,早晚会睡着的——。



*



“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暮彦舅舅难得请我吃饭,他带我来到了一家连锁居酒屋。虽然现在离晚饭时间还早,但店里的生意却是相当兴隆。我和暮彦舅舅先随便点了些喝的还有小菜。



稍等了一会儿后,服务员将乌龙茶和啤酒端了过来,我们都没说干杯,两人同时碰了下酒杯。



“为什么又带我吃晚饭呢?”



我问道。以前只有我过生日或是父母不在的时候,暮彦舅舅才会带我来吃饭,而今天应该没有谁过生日,父母也都在家。



“庆祝你升入高中。”



“都已经六月了。”



“我辞去教师了,今天就当是送别会吧。”



他一口气将酒喝尽。



“送别会不是和同事一起的吗……?”



“我不想浪费晚饭。”



这句话让我理解到了暮彦舅舅的职场人际关系,即使我是他的外甥,也觉得他这人很难相处。倒不如说他竟然能担任教师五年之久都让我觉得佩服了。



“那么,现在是没有工作吗……”



“少说胡话,我这辈子都是画家。”



“但当画家会饿死的吧。”



“收入不重要,这可是生活方式。”



“这样啊……”



“让您久等了”



服务员将菜端了过来。毛豆、鸡蛋烧、胡瓜鱼等菜肴被端上桌。



“我边赚生活费边画画,保罗·高更不就是这样么。”



暮彦舅舅又豪爽地喝了口啤酒。



中年单身男性辞去工作,在我看来这个变故对人生来说可是致命的,但暮彦舅舅却很乐观。倒不如说他显得很洒脱,也许辞去这份工作是正确的选择。



但还没过一个小时,我就知道他这份乐观不过是虚荣罢了。



“劳动什么的根本没用,那是在扼杀自己的灵魂,所有人心里都这么想的。为什么一周要工作五天?这不奇怪么,冷静想想,那么卖命工作为了什么?真是无法理解,赞美劳动的家伙们都该好好想想自己是不是沦为物质的奴隶了。”



“什么人际关系,就是麻烦,除了麻烦还是麻烦。那为什么每个人还要和别人产生联系?自己一个人就无法确认自己的价值么?我可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到死都要贯彻自己的孤独。”



“每天想睡就睡想起就起,饿了就去便利店,随心所欲地画画,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要是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啊啊妈的,真是空虚,空虚啊。最后我做的事没有任何价值,一点都没有价值。这种世界赶紧毁灭吧,反正也没什么光明的未来,人口越来越少,国家越来越贫穷,灾害将积累起来的东西全糟蹋了,孩子们被社会推来的责任压垮,老人孤独地死去。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清醒的话怎么能活得下去。”



果然还是那个暮彦舅舅,我觉得有些无奈,同时又放下心了。



我希望他就保持这个样子,一直就这样展露自己那偏颇的厌世观,让我看到他更多的偏执和扭曲。



希望他不要丢下我,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



“喂,茅人。”



我正一口一口地啜着茶,忽然听到他叫我。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世界很令人憋屈。”



“我不这么觉得。”



“少说谎,怎么可能。”



“我没说谎,我……凑合着觉得挺快乐的。”



“真的?”



被他那充血的双眼盯着,我忍不住低下了头。



“……我上的学校,是初高中连读,虽然有保送组和应试组,但大部分都是保送组。我上高中入学,班上的圈子已经形成了……所以,没能跟他们混熟……”



“是吗,所以?”



“……我觉得保送组,真的很狡猾。”



“原来如此!都是些无聊的家伙。”



“入学典礼那天班上的交流圈子已经形成了……我觉得,没有融入其中心里很没着落。”



“不赖嘛!再多说点儿!”



“我希望能来颗陨石精准砸在我们学校。”



“陨石!听起来不错啊!”



暮彦舅舅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也心情很好。



我们沉浸在倾吐郁闷的余韵中时,坐在旁边一桌的大学生模样的人向我们走近。



“那个——能小点声吗?毕竟还有其他客人。”



暮彦舅舅先是一愣,然后弯下腰赔不是。



“哎呀,不好意思,抱歉了……”



他小声向对方道歉,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弱势的样子,但我还是大受震撼。



大学生模样的人回到了他那边的桌子旁,那里还坐着三个同样年纪、同样发型、穿着款式相似衣服的男人。



“真是的,带小孩儿来什么居酒屋啊。”



“这不是垃圾父母么。老是向孩子发牢骚,有那种父母可真是辛苦。”



“真是的,真不想将来变成那样。”



哈哈哈,旁边那桌响起了笑声。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暮彦舅舅也一样。但从他的表情和细微的动作,能够察觉到他心情很不好。



这之后,暮彦舅舅降低了说话的音量,只说些无关轻重的话。我猜他并不想聊这些,就凑合着回复他。



等结完账走到外面,天空中亮起了第一颗星星。像是下班回家的公司职员们往来交错。



我和暮彦舅舅走向车站,我去车站的自行车停车场去取自行车,暮彦舅舅从车站坐电车回去。尴尬的气氛围绕在我们周围。



“……中途开始没意思了呢。”



“嗯,反正他们也就是啃老的。不知世故的毛头小子。那种人只去小瞧别人,没被别人瞧不起过,所以不理解别人的心情。”



“你反驳不好吗。”



我的语气像是在责备,我并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难过。被人提醒了道歉也无可厚非,压低声音也是礼节但是我不想在暮彦舅舅身上看到那种阿谀世俗的一面。



“我不能反驳他。”



“为什么?”



“我赢不了,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所以我逃避了。”



“……胆小鬼。”



“说得没错。”



没想到他还理直气壮地承认了,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因为自己和他相似点有很多,所以我希望他能否认。



“……那,为了不变得像暮彦舅舅那样,我必须变强才行呢。”



我出言讽刺,这下他总该生气了吧,没想到他竟然说“你这不都懂么”来肯定我。



“弱者的共鸣是无法战胜强者的正论的……但是啊,茅人。”



到车站了。



我们停下脚步看向对方。



“如果不变强就无法生存的话,那这个世界就是错误的,我可能是胆小鬼,但没有错。”



留下这句话后,暮彦舅舅走向了检票口。他那棱角分明的身影立刻消失在了上班族的人群中。



*



停止现象发生之后,这是第三次梦到过去的事了。



感觉梦到以前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梦到的并不是支离破碎的片段,几乎再现了记忆中的过去所发生的事,是睡得不舒服的原因么。睡眠很浅的话容易做梦。是咖啡店的沙发和保健室的床让我做梦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搞不懂。但是,感觉这不是偶然。似乎是我的本能,在向我传达些什么。



“……唔……”



正当我躺在沙发上思前想后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呻吟,是井熊同学。我坐起身,看向她那边。



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闭着眼睛,表情痛苦地捂着胸口,额头上渗出汗水,这可不寻常。



“井熊同学?”



既然不能直接接触,那就叫她,没有反应就再大点声。叫了好几次,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你没事吧……?”



她的视线转向我,松了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是麦野啊……没什么。做了个讨厌的梦而已。”



“我看你表情很痛苦。”



“不用担心,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担心,不过身体似乎没什么大碍,可以接受。



“那我再睡一会儿。”



“啊,麦野。”



本来准备回到刚才的沙发上,我停下脚步。



井熊同学坐起身盯着我看,稍稍张开的嘴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但又没有下定决心的表情。



“……要,说些什么吗?”



也许是做噩梦之后睡不着了,想到这里我想她伸出援手。但井熊同学似乎是放弃了,她摇了摇头。



“不,还是算了。我还,没准备好。”



“准备?”



“啊,不,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她一反常态支支吾吾的,她想说的是什么呢?



“抱歉,下次再说吧。我也睡了。”



“啊,嗯……知道了。”



她按着额头,又躺了回去。



我有些在意,但不打算深究,过度干涉对双方都不好。而且,好困啊。



我回到沙发上准备再睡一觉。



等我们走过福岛的中心地带后,我们上了自行车车道,当然是徒步走的。从盛冈开始我们一直在沿国道四号线走。我们在书店的导航书上了解到四号线好像是日本最长的国道,从青森一直延伸到东京。也就是说,只要沿着这条路走,我们就不会迷路。



虽说如此,为了休息和放松心情,我们还是会稍稍绕些路,现在就是。因为厌倦了自行车车道上那单调的景色,我们来到了国道旁的公园。



公园旁边有座气派的寺庙,或许正因如此,公园里建着一座五重塔,看来这公园的主题就是接触历史,里面还再现了古时民家和武家宅邸。



“要不要去看看?”



井熊同学摇了摇头。



“我对历史没什么兴趣,你想去的话去看看也可以。”



“呃——……我现在也没什么兴趣,也走得有些累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说着井熊同学便向前走。



经过公园的某处设施后,我们走到了广场。广场有一片草坪,能游戏道具和水池。我们走到水池那边,决定就在这里休息。



我盘腿坐在地上,从背包里拿出红豆面包吃了起来。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小腿,由于每天都在走路,我稍微长了些肌肉。感觉肚子也紧致了些。



在我填饱肚子的时候,井熊同学在向水池里扔石头。



扔出去的石头在落进水里前静止在空中,她瞄准被静止的石头又扔了一块。就这么重复几次,空中形成了一个小行星似的石块。



她经常玩这个游戏,虽然看她并没有多少兴致,但这正好能打发时间。



“井熊同学,你运动能力很好吧。”



“没有啊,普通吧。”



她边扔石头便回答我。回答时扔出去的石头远远地偏离了目标。



“你加社团了么?”



“算是吧。我加入篮球社了。”



“诶!”



真让人意外。有些无法想象她努力参加社团活动时的样子。



“初中的时候还挺入迷的,上高中后就只干了一个月。”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感觉,就是忽然没兴致了。虽说学长学姐还有顾问老师都还不错。”



到底是为什么呢,她好像在问过去的自己,然后她将石子举过头顶,石子撞在变成篮球大小的石块上,发出咔嗒一声。



“继续参加的话,说不定能让高中生活变得更精彩呢。”



她停止游戏,坐到我身边。她的侧脸看上去有些悲伤。



“虽然我没参加过社团……但能理解那种忽然对自己热衷的事物失去兴趣的心情。我以前每周都期待连载的漫画,忽然就不想追了……”



“那只是故事发展忽然没意思了吧。”



“不,不是的。……咦,好像也对?”



“你问我我问谁。”



我没自信了。



但这种不知为何对自己热衷的事物失去兴趣的经历,虽然一时间没有想到,但应该是有的。喜欢上什么东西的时候,那份心情可以化身为炙热的火焰将自己燃烧殆尽,也可以因为一些细小的变故而显示不见。人是无法控制喜欢这种感情的。



“嗯,不感兴趣了也没办法,再找找其他让自己感兴趣的就好了。”



“能找到就好了。”



她随便应和着我,然后向后躺倒。



我们休息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离开了公园,再次走上国道向南进发。路旁的店面渐渐增多了,看来离市区不远了。



“离东京还有多远来着?”



井熊同学边走边问。



我脑中计算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



“大概两周内能到吧。”



“哦,比我想的要久呢。”



“但感觉上应该不会太长,刚开始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走过青函隧道和不少乡村了。”



“青函隧道,确实呢,只是穿过去就感觉像是走了一周,我可再也不想有那种经历了。”



她面露苦色,我也苦笑着道一声“确实不容易啊”。



但通过海底车站时的激动之情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那种“不小心进到游戏bug里进不去的地方”的感觉,在日常生活中可是体会不到的。



“麦野,等时间恢复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她平淡地问道。



现在还无法保证能让时间恢复正常,也许去了东京也只是徒劳。这点井熊同学也是知道的——她说这句话也只是为了接话茬。所以我也用不着想太多直接回答她就好。



但是,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偷便利店或是超市的食物,酒店旅馆也是随便就住。等时间恢复之后,我想弥补一下对在这些地方工作的人造成的不便。但关于我自己,则还没怎么考虑。既没什么计划也没什么想做的事,只是中途退出了修学旅行,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吧。



“……大概不做什么吧,我还没怎么考虑。”



“我也一样,完全没有计划。”



听她这么说,我竟意外感觉松了口气,就像是临近考试,知道没有学习的不止自己一个,然后放下心来的感觉。



“但是……”



她继续说道。



“我不想回北海道啊。”



“……是吗。”



考虑到她家人的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回北海道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学校呢?住哪里呢?要打工吗?要在东京生活是需要钱的,那可不是一个没有照应的高中生能生存下去的地方。当然这也不只限于东京。



“啊——啊,能去哪儿捡他一个亿呢?”



她像是在开玩笑,但那声音中有些许真实的情感。



就算时间恢复正常了,井熊同学的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倒不如说到时候就需要她去面对了。就算和家人谈了情况也未必会好转,还有可能会恶化。不管怎样,都会有残酷的现实在等她。



那么,还不如就让时间这么停着——。



“还有,厕所会怎么样呢?”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中断了我的思考。



“厕、厕所?”



“嗯。之前我就有些在意,你也一样吧,上完厕所后会按下冲水吧?那等时间恢复后,我们之前上过的厕所会同时冲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