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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信(1 / 2)



台版 转自 轻书架



图源:梦落琼华



录入:梦落琼华



我从补习班的收费袋抽出一千圆,买好车票通过验票口。罪上加罪让我感到非常害怕。妈妈和妹妹小茜的胆子都大到厚颜无耻的程度,为什么只有我如此懦弱呢?跳下轨道就能马上死掉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但交通大乱会让妈妈非常不高兴,我不想挨骂,心想还是别跳轨自杀比较好。



医院的电梯门一边晃动一边敞开,白光填满了我的眼前。白炽灯的亮光反射在油毡地板和砂浆墙壁上,药品的气味直冲鼻腔。哔哔响的机械声,好几种重叠形成不明确的声音。照护室一响起类似门铃的旋律,护理师便从里面冲了出来。



推轮椅的照护员,皮肤晒得黝黑,想必他度过了一个相当愉快的暑假吧?他皮肤的颜色让坐在轮椅上的老奶奶,病情看起来严重了三倍。穿着夹克式白袍的医师,比起穿着薄白袍四处奔走的医师,看起来更优雅也更可疑。真要说的话,如果哪天我生病了,我会比较希望穿薄白袍的医师来医治我。



大学医院心脏内科的住院大楼,正上演着千篇一律的日常。我在这里算是熟面孔,所以赶紧逃进位在照护室旁,从前面数过去第二间的个人房。一关上门,喧嚣就被隔绝在外。四周有机器围绕的床上,躺着身穿白色睡衣的公主。



「呀喝——小春!」



胆小的我,如果被问到为什么跑来这里,肯定会挨骂。我对不久的将来感到害怕,同时举起了手。公主温柔地眯起了眼睛。



「呀喝——千景!」



是非常明确而圆润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把书包放在窗边的柜子上,朝放在床侧边的折叠椅坐了下去。



「你一个人来的?」



「嗯,因为我刚好有空。」



「有甜点,要不要吃?」



小春这个人,有着将我黯淡的心情一扫而空的强烈光芒。小春是妈妈的妹妹,换句话说,我是小春的外甥。



我打开她放在床边升降桌上的盒子,里面排列着五彩缤纷的马卡龙。探病的人带来的伴手礼,大多是流行的甜点或国外的土产。因为当事人食量很小,所以甜点几乎都进了我和妹妹小茜的肚子里。



探病的伴手礼不只有甜点。黄金国度般的街景、万里无云的晴空、夜景仿佛是镶上无数宝石的地毯、不知忧虑为何物,开怀大笑的小孩子。光用看的就令人心情雀跃的明信片,替病房杀气腾腾的白墙妆点上色彩。



小春最喜欢的就是银河的海报。数量远超过黑暗的亮光集合体,与其说是星星,看起来更像狼烟。



拿银河海报来的大姐姐叫作小莉。我不晓得小莉的本名,小春有很多本名不详的朋友。「模特儿的世界就是这样」,小茜的口气仿佛她亲眼看过似的。



小莉总是穿着颜色鲜艳到足以让人清醒的衣服,她喜欢聊天、声音很大,也经常大笑,护理师们都很喜欢她。她是流行杂志的模特儿。不过小莉总是说,如果小春身体健康,在她担任专属模特儿的杂志那里,小春绝对才会是最顶尖的模特儿。打从心底尊敬小春的小莉,和打从心底信赖小春的我,非常合得来。



之前有一天,小春因为长时间的检查而累得睡着了;医师把妈妈叫了过去,小莉便在医院大厅请我们喝果汁。



「我比较想喝汽水。」



小茜一抱怨,小莉立刻回嘴道:「你想变成胖嘟嘟的体型吗?」



身材姣好的小莉,一句话就让任性的小茜闭嘴了。



「我问你,千景。」小莉的声音在四下无人的大厅回响,「春樱不会死吧?」



那一天,小春为了接受心脏移植手术,完成了受赠者的登记。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却还轮不到小春接受移植。



小春有心脏病。那是一种若置之不理,心脏就会像气球一样膨胀的病。当妈妈告诉我,移植就是从过世的人那里接收健康的心脏,然后交换心脏时,我开心得不得了。终于找到让小春痊愈的方法了。



可是,心脏不是能够轻易取得的东西。所以住院时间越拖越长。



妈妈辞掉了相当喜欢的编辑工作,转到同公司里,时间上比较能通融的部门当兼职人员,有时候晚饭的菜色也变得比较偷懒;脸上写着唯我独尊的小茜也不再抱怨超市买的熟食菜肴,她开始研究食谱,我则扛下洗衣服和打扫的工作。



小茜向妈妈详细询问过小春的病情和心脏移植的事,但我却怕得什么都不敢问。



「马卡龙,你可以多吃几个喔。」



小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谢谢,这个好好吃喔!」



「是小莉拿来的,听说是法国很有名的店。」



「马卡龙是法语吗?」



「我听说语源是来自义大利语。」



「可是它是法国的甜点耶?」



「对啊,搞不好是法国人擅自宣称它是法国的甜点。」



「但是很好吃,算了。」



「对啊,好吃就好了。」



小春的脸颊浮现了酒窝。我笑的时候也会出现酒窝。爸妈和小茜都没有酒窝,唯独这一点,我和小春是一样的。



敲门声响起,小春的主治医师走了进来。他看到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咦?医生,你剪头发了。」



小春一说,医师的眼神就从我身上移开了。



「对啊,好看吗?」



「很适合你,看起来很年轻。让我拍一张照片吧。」小春兴奋地大声说。



「被模特儿称赞好开心喔!」职称是副教授的医师用很绅士的声音说道。



小春最爱的嗜好就是拍照。她一拿起放在床头的老莱卡(Leica)相机,医师就摆好了姿势。



「医生,你好帅喔!」



小春的莱卡型号是M6。朴素的全黑机身,唯一点缀的红色标志已经损伤,「Leica」则变成了「Lica」。小茜叫她买数位相机,但小春不愿舍弃那台软片相机。



我也喜欢那台莱卡。快门声比电子音效更有「抓住一刹那」的感觉,软片卷动的喀嚓声也是,仿佛非常珍惜这一张照片似的,听起来很悦耳。



医师和小春对于药物的事聊了一阵子,听起来很生疏的片假名不断出现,让我很难加入他们的谈话,我便坐在椅子上随意看看。



窗边的柜子上放着小莉上封面的杂志,上面有一个浅紫色的信封,已经贴好邮票,却没有写地址和姓名,彩虹色的光芒在信封上晃荡。



挂在窗边的水晶吊饰,是来探病的人挂上去装饰的。



很多人都会来看小春,假日甚至多到几乎要在病房前排队的程度。我环视了喜爱小春的人留下许多礼物的病房,总觉得有点羡慕。



每一个人都爱着小春。



「千景,去买午饭吧。」



医师离开后,小春从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钱包。



「小春,我顺便帮你把这封信寄出去吧?」我拿起放在窗边的浅紫色信封。看了信封的反面,上面清楚写着牧村春樱四个字:「你把地址写上去吧!」



我把信封放在升降桌上,小春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影。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小春注视着没有收信人姓名的信好一会儿,动作缓慢地从放钱包的抽屉里,取出白色的万用手册。



「我不知道地址嘛。」



小春打开手册的手非常透白,像是可以穿透看到另一侧。她用纤弱的手,抽出夹在手册里的一张纸条。皱巴巴的纸条上,有两个以小春笔迹写下的地址,都位在大阪。



纸条上写着「羽田秋叶」。



「羽田、秋叶?」



羽田秋叶这个名字,刹那间在我的脑海里发出亮光。但它就像流星一样立刻消失,我甚至抓不到它的尾巴。



「小春是春天的樱花,这个人是秋天的叶子,名字好像喔!」



小春抬起头,忽然露出灿烂笑容,我还以为她哭了。



「对啊!而且啊,他妹妹叫夏芽,是夏天的嫩芽喔!」



「加上妈的名字冬月,就是春夏秋冬了。」



「没错,春夏秋冬。」



她重复了我的话,再次用阖上打开的圆圈般的口吻,喃喃说着「春夏秋冬」。



小春纤细的指尖,轻抚着写在纸条上「羽田秋叶」的名字。虽然只是个不经意的动作,但她的指尖却打穿了我的心脏。理解这件事来得很唐突,我一直以为小春虽然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却没有特别心仪的对象。



「我不知道他现在住在这两个地址的哪一边,也说不定已经搬去别的地方了。」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不用寄没关系。」



小春恢复成一如往常的笑容,将信拿起来并用手册夹住,转身要把它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如此简单的动作,小春却忽然垂下头,僵住不动。



「小春!」



我摸了小春的身体,手掌可以感受到她全身都在怦怦跳。小春的心脏会像气球一样膨胀,万一现在爆开了怎么办?



小春的晕眩和心悸并非现在才开始的。日常生活中的小动作,会让她立刻呼吸急促,脸色也总是很难看。在炎热的夏天会感到疲惫,寒冷的冬天更是会筋疲力竭。



因此,我总是很难想像,小春在学生时候和小莉一样做过模特儿工作,也不相信她曾经正常地上过大学,甚至一个人住在外面。



我心中的小春,无论何时都坐在白色床单上微笑着。



「谢谢你,千景。」过了一会儿,小春的呼吸趋于平缓,但额头上还是浮现了汗珠,她对我说:「我不要紧,你别露出那种表情。」



小春轻抚着我的脸颊,我鼻头一酸,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千景。」



我真的快哭出来了。



然而,下一秒钟,房门打开,医师和护理师冲了进来。



「牧村小姐,你还好吗?」



「心电图显示心跳不正常,你做了什么?」



我赶紧离开小春的身边。这时候,我发现白色手册掉到床下,顺手捡了起来。



医师说要做心电图和照超音波,所以慌张地离开房间去拿机器。



「千景,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离开一下?」



护理师协助小春躺下。任由别人摆布身体的小春,顿时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大型仪器来势汹汹地被搬进病房内。其他医师也推着不同的仪器进来,我像是被驱赶般离开了病房。



从白袍筑起的人墙缝隙间,小春露出了微笑,我还来不及用笑容回应,房门就被关了起来。



哔!哔!我听见了心跳的声音。



映在照护室萤幕画面的心电图,其中一个波形就是小春的生命波动。只要病房里的小春呼吸紊乱,贴在她身体上的电极片就会传送电波,照护室萤幕画面的波形就会乱跳,它的机制就是这样。



那个波形肯定和拉开嗓门播报台风资讯的记者身后,波涛汹涌的黑色海浪一样,有着不吉祥的形状。而到了最后,海浪会高高升起,将小春卷走。



我有一种独自被抛下,孤零零留在海滩上的感觉。



我决定明天要寻死。真希望可以把心脏捐给小春。



我在儿童公园一隅的塑胶制儿童游戏屋里,做出了这个决定。



上小学前,我和妹妹各自带叶子和泥巴球到办家家酒的桌子上,撕得细碎的课本,像炒饭一样堆成一座小山。



化身成人肉碎纸机,切碎惨遭同学蹂躏课本的行为,就像通往自杀的仪式。



然后,剩下的就是写遗书。



我从书包里拿出铅笔盒,我的失落感和羞耻心,变得更深刻、更强烈。



印在铅笔盒上的动画角色,双眼被开了灰暗的洞。我的英雄被挥舞圆规的同学们集体私刑,惨不忍睹地殉职了。这是暑假时我帮了妈妈很多忙,小春因而称赞我很了不起,说要奖励我而用网购买给我的礼物。



我拿起自动铅笔,把参与霸凌的人的名字列举在笔记本上。中途还写断了笔芯好几次。



『爸、妈,你们要恨的话,就恨这群人吧!』



最后该向谁道别,我不需要时间去犹豫。如果我的人生中只有一道亮光,那肯定是小春错不了。



『小春,请你早日康复。祈祷你能尽快找到合适的心脏。』



我阖上笔记本,和铅笔盒一起塞进书包里。原本打算收拾桌上堆积的负面遗产,但我觉得很麻烦,就放弃了。



我背起书包,冲出了满是沙子的儿童游戏屋。



2



我拿着亮粉红色的钱包和白色手册,来到住院大楼外面。



抬头一看,病房窗户的白色窗帘沉默不语。他们正在里面对小春做什么呢?我讨厌窗帘另一头那群遮挡住小春、不讲道理的大人。



我打开了夹在白色手册里的纸条。先是注视了大阪府的地址,毅然决然地往和商店相反的方向跑去。



门诊大楼的候诊室一隅,排放着供患者使用的电脑。大人们在谈难懂的话题时,我和小茜经常在这里玩线上游戏。除了和小春见面,这是乏味的医院中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场所。



我在路线规划里输入地址,把搜寻结果写在手册上。小春的钱包里装了不算少的金额,我的口袋里也还有补习班的收费袋。我迅速关闭电脑的电源,奔跑在来医院的路上。



我决定明天要寻死。



所以这是我为了最喜欢的小春,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终于找到能为小春尽一份心力的使命感,还有身体健康却想自杀的罪恶感,唤醒了沉睡在我内心的活力。我在学校彻底扮演着一个硬邦邦的假人,但内心似乎还是个活人。



我有点介意手上的钱包太可爱了,我在商店买了纸袋,接着抬头看了病房的窗帘,还是紧闭着的。



我在心中对小春喃喃说:「我出发了」,然后离开了医院。



我从东京车站搭上东海道新干线。平日下午的车厢内虽然很空,但我踏进车厢后,立刻坐在映入眼帘的位子上。我一边看着手册里的路线图,一边在脑海反覆演练路程。



抵达新大阪后,首先要转搭地下铁。御堂筋线、中央线、在哪个车站下车、接下来要怎么做。若不让脑袋先全速运转,紧张的情绪一定会压垮我,让我无法保持清醒。



我第一次一个人搭新干线、跷课和挪用补习费,正打算前往大阪。今天一整天就体验到三年份的初体验,而且是现在进行式。



车厢内的时钟指着一点,这是下午课程开始的时刻。



营养午餐的时间真的形同地狱。如果能独处还算好,要是为了欺骗导师,硬是把自己推进同学的小圈圈里,大家就会毫不留情地把讨厌的菜丢到我的餐盘。虽然我不偏食,但大多数小孩讨厌的食物我也一样讨厌,看到我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同学们就会乐得手舞足蹈。



呼吸越来越难受,于是我打开了在月台买的宝特瓶饮料。用茶润润喉咙之后,我看向窗外企图让心平静下来。顺势流去的大楼、房子、大楼、房子、天线、房子、房子、房子。



景色静静地透过视觉告诉我,我正在远离东京。



当车窗的景色变成一大片绿色后,我的心也完全变成一名旅客。紧张不知不觉变成了惬意的激昂,我想起了低年级时,小春常念给我听的《银河铁道之夜》的故事。



我假装自己是主角乔凡尼,幻想着天鹅停车场和辇道增七星的观测站在哪里。再过不久,我就能看见蝎子的火了吧?



我喜欢《银河铁道之夜》中出现的,「真正的幸福」这句话。



当我抬头看滑过蓝天的一道飞机云时,当我在冬天黎明的温暖被窝里,听着雨声时,当我站在吹过整排樱花树的风中时,几万个词汇一口气洒落下来的瞬间感动中,那一句话扑通扑通跳着。



我越来越把自己当作乔凡尼,尽情地幻想,但我马上碰壁了。我没有同行的朋友,没有像卡帕涅拉那样的朋友。



我高涨的喜悦刹那间就消气了。



为了弥补失去方向的幻想,我开始思考收信人「羽田秋叶」的事。从来没有离开过东京的小春,到底是怎么认识大阪人的?



我的眼神停在坐在斜前方大叔手上的手机。不过小春绝对不可能上交友网站的,还是对方也是模特儿?但如果是,用不着我问,小莉也会滔滔不绝地讲出来。



还是大学同学?大学有来自全国的人,虽然小春因为生病辍学了,但好歹念了三年。



「羽田、秋叶,吗?」



我奔驰在联系起两人的距离上。



小春到底写了什么呢?好在意。我摸了摸信封,但信封黏得好好的。



如果这个人愿意来,小春或许会打起精神。



新干线通过京都时,我开始有了依赖「羽田秋叶」的想法。



当我踏上新大阪的月台时,关西腔的对话便毫不留情地袭击我。我向站员问了地下铁怎么走,那个人当然也是说着一口关西腔。



「御堂筋线的乘车处在那边。」



发音偏高的地方不一样,重音不同,听起来就像外国话,甚至连人的长相也看起来不一样。不知道我是不是一看就像东京人?一想到这里我就很害怕,向对方鞠躬后便快步朝地下铁走去。



地下铁里面简直是异世界。老人、小孩、年轻女孩、大婶、学生、上班族,所有人都说着流畅的关西腔。我甚至觉得,拿着一个小纸袋就闯进异世界的自己非常勇敢。



我在本町车站下车,转搭中央线。抵达目的地的车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今天以内如果不回家,我一定会被妈妈和小春骂。



小春明明和我们同住,却像客人一样见外,妈妈则是摆明了一副「生病的小春是个累赘」的态度。一直到最近,两人的关系才改善到像目前这样相安无事。自从得知除了心脏移植,没有其他方法能治好小春的病之后,妈妈不再抱任何希望,对小春的态度也软化了。



从地下来到地上后,我穿过横越头上的高架桥下方,朝站员告诉我的方向小跑步地前进。我一边走一边不断问路人,最后抵达了一间实在称不上生意兴隆的小工厂。毛玻璃上用白色文字写着「前原制作所」。



前原?不是羽田吗?



我讶异地愣在原地,门突然打开了,里面走来一个穿着丹宁围裙的大叔。大叔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我。



「有什么事吗?小弟弟。」直到刚才,我所听到的关西腔都像搞笑节目一样轻快,这时频道却突然转到黑道电影了,他又问了我一次:「喂!有啥事吗?」



「这、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作羽田、秋叶的人?」



因为太在意重音,让我反而变成像机器人一样,讲话断断续续的。



「这里没有姓羽田的人。」



「他不住在、这、这里吗?」



「这里只有工厂。」



大叔不知道我从五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远道而来,很干脆地放话,然后掏出香烟点火。



但我不想放弃,焦急地拿出夹在白色手册里的纸条,逼问大叔:「这个!这个地址是这里没错吧!」



「小弟弟,你是东京人吗?」



「我想找羽田秋叶!」



我的声音让几个大叔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唷,怎么了吗?」



「这小子好像在找人。」



「喂!小弟弟,你刚才说秋叶是不是?」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大叔走向前。我把纸条递出去,大叔转而看了纸条和我,问:「小弟弟,你是小秋的谁?」



「你认识他?」



「对啊,小秋小时候住在这里,我是本地人,跟他很熟。」



「我来这里,是有东西想交给羽田秋叶。」



「应该是筒井秋叶吧?」



「筒井?」



「对啊,没错。我记得他妈妈好像再婚了……」大叔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摸着自己的下巴。犹豫了一会儿后,用试探的眼神对我说:「小弟弟,去另一个地址以前,你先去车站另一头,一家叫作『兵头酒铺』的店看看。」



大叔叼着烟继续说:「我家老妈以前说过,小秋都泡在『兵头』,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你以S中为目标,走过去就知道了。」



「车站前面有一个地下道,走出去之后右转,过了大十字路口之后再往左转。先右转再左转喔!」



「小弟弟,懂了吗?」



我暧昧地点头,其中一个大叔撕开空烟盒,摊平后在反面帮我画了地图。



「谢谢。」



「小弟弟,你从东京远道而来,到底要拿什么东西给他?」



我松了一口气,随便说了一些理由后就离开了工厂。



我第一次那么流利地撒谎。如果小茜听到了,肯定会大吃一惊。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真是太棒了,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论何时,我的身边总是有爸妈和小茜。



不属于学校也不属于家人的我,总觉得好轻盈。



我照着地图前进,来到了面向中学操场的马路。铁网围篱的内侧,学生们正在踢足球。我已经决定升上国中后要加入足球社,但「国中生的我」是不存在的。



因为明天,我就要亲手杀了「国中生的我」。



死,就是这么一回事。



国中生的我、高中生的我,都会被小学生的我杀死。明天的我,夺走了后天的我。假如昨天我就想寻死,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我将视线从操场移开。接着,我看到了一个身穿水手服、坐着轮椅的女孩子,她有着和小茜一样的黑色长直发,被穿过操场的风吹拂。她专心凝视着风吹来的方向。



虽然她的发型和小茜一样,但她比小茜漂亮多了。她是不是坐轮椅上学呢?没有人陪伴没关系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担心了起来。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冒失的视线,她忽然转头看向我。用比小茜还大的双眼、比小茜更锐利的眼神瞪着我。若是停下脚步,不知道会被说什么,我只好假装平静,马上通过她的身后。



我好紧张,深怕被她叫住。



「得分!」



操场响起叫声,四散的人群全都聚集到球门前。我偷偷回头,看到女孩露出雪白的牙齿。但她似乎又在刹那间捕捉到我的视线,立刻又用魔鬼似的表情瞪着我。



3



我完全没注意到街景从住宅街变成商店街了。



刚才的女孩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她露出白牙的那一瞬间真的非常可爱,她笑起来很可爱,不笑实在很可惜。



一辆小货车停在我的后面。大概是听到了停车声,有人从路边的商店走出来大叫,那声音让我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



「回来啦!秋叶!」



我一回头便看到一个头上绑着白毛巾、穿着T恤的男人从小货车上走下来。站在货车旁的女人一向他搭话,他就把空瓶从车斗上搬下来,又坐回驾驶座。



「车停好后就拜托你看店了,我要去接夏芽。」



我仿佛被宣告连成宾果的最后一个数字,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呆站在原地,当我正因为突如其来的侥幸感到困惑时,车斗写着「兵头酒铺」的小货车就从我面前开了过去。



我拔腿冲了出去,深怕抓不到机会之神的浏海。



货车用倒车的方式开进马路后方的停车场。看到从驾驶座探出头、操作方向盘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医院看小春的男人,大家都很时髦,大多是很适合戴眼镜和帽子、穿尖头鞋的帅哥。或者是从事编辑、摄影师、造型师这种职业,个性独特的人。所以我所想像的「羽田秋叶」,应该是站在这些阶级顶端的人才对。但是从小货车上走下来的他,除了个子很高,没有其他地方让人留下深刻印象,是一个平凡到不行的男性。



他一边把车钥匙放进口袋,抬头看了一次天空,然后发现到我的存在,但表情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就这样从我面前走过去。



小春,真的是这个人吗?



他前脚才踏入店里,出来迎接他的女人后脚就走出商店来到马路。莫非那个人是他的太太?被关在病房一年以上的小春浮现在我眼前,我立刻抛弃了那个选项。这样小春太可怜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决定鼓起勇气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站在收银台前的他抬起头来。我走向商店深处的冷藏柜,企图逃离他的视线。头上绑着白毛巾的他,并没有察觉到我从陈列柜后面偷窥他的热情眼神,只顾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东西。我低头看了纸袋。是一封夹在白色手册里的浅紫色信封。



贴了邮票却无法写上地址的信。简直就像做好活下去的准备,却没有办法活下去的小春。



我将手伸进纸袋里。虽然对方只是不起眼的酒铺店员,但不把这封信交给「羽田秋叶」,我就没办法回去。



「小子!你在干么?」



当我因为突如其来的咆哮回头,同一瞬间,我的手臂已经被抓了起来。



「又是扒手?你是S中的吧?啊?几年级?」



脸像法隆寺金刚力士阿形像一样红的大叔,连珠炮似的声音勾起我不好的回忆。同学在书店行窃时,曾经命令我负责看守。提心吊胆的我,就像现在一样被带到书店后面去。因为我的包包里没有搜到商品,所以我被无罪释放,但被冤枉的恐惧却深深烙印在心底。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要自杀。



「叔叔,等一下,这家伙没有偷东西。你看他的纸袋。」



将我没有偷窃的证据拿给店老板看的人,正是羽田秋叶。



「叔叔,你太敏感了啦!」



「哇!真的耶,抱歉喔,小弟弟。」



他松开我被掐住的手臂,随即一溜烟地逃到店的角落。我再也不想受皮肉之痛,也受够了被大吼或是责备。